汪璐
直到有一天,我在手機里翻弄高德地圖,忽然被一個地名吸引——古布納。問了周圍許多拉薩人,居然沒人知道它,甚至沒人聽說過它,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于是,在一個周末的清晨,我和一位叫石頭的大二女生開始了一場主題為“尋找古布納”的徒步行程。
當(dāng)然,大致方向我是清楚的,就是向北向北再向北!全程往返35公里,量小,正適合單日行走。
從江蘇路16號出發(fā),拐入林廓路,繼續(xù)走,接上奪底路。穿過熱鬧擁擠的路段,空氣里傳來雪水和牛糞的味道……城市徹底離開視線時,剛好走完8公里。奪底路的盡頭是奪底鄉(xiāng),奪底鄉(xiāng)有兩個村,一個叫洛歐村,一個叫維巴村。
“奪底”藏語意為“開闊的溝”,而且它也一直夾在群山之間,所以又被稱為奪底溝。
雖人煙稀少,好在景色美得極致。無論是縱橫交錯的經(jīng)幡還是鑲嵌著牛糞的墻面,無論是呆萌的毛驢還是健碩的藏雞,無論是綻放著縷縷青煙的傳統(tǒng)農(nóng)舍還是兩層小樓的民居,都在提醒你這里與城市截然地區(qū)分開了。
洛歐村,大概因洛歐莊園而得名?如今它淹沒在新式民居中,顯出一片破敗,想象洛歐家族當(dāng)年的繁盛景象,該是很令人敬畏的吧?據(jù)說在莊園鼎盛時期,他們擁有100多畝青稞地,80余戶農(nóng)奴,現(xiàn)在它只是一戶農(nóng)家的牛圈。
水泥路在豎著“奪底鄉(xiāng)維巴村四組”的藍色牌子附近結(jié)束了,后來才知道,它也是這條路的最后一個地名牌。砂石路面懶洋洋地鋪呈在眼前,海拔偷偷地開始升高,徒步到此才算真正有了一點難度——起碼呼吸有了阻力,然而這里才像是該徒步的地方。
早先就聽說奪底溝是戶外者的天堂,這里有可以攀巖的場地和徒步去易錯(一個傳說中的湖泊)的線路,不過對我而言,這一趟,只是想尋找古布納!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一處石橋模樣的地方,六個石塊壘成的階梯形柱子把橋面高高托起。打聽之下,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奪底水電站攔河壩,許多人游奪底溝都是沖著它來的。憑我的實際丈量可以負責(zé)任地說,其實行到這里只算是整個奪底溝的三分之一處,可惜極少有人再往里走。這些地方完全感受不到真正的荒蕪,但關(guān)于這個攔河壩的故事倒很值得一提。
據(jù)說早在1925年,一位叫強俄巴·仁增多吉的貴族就曾帶領(lǐng)10多位民工和50多位石木泥瓦匠,在這個名叫奪底溝的地方修建了西藏第一座藏式四柱電站,它也是當(dāng)時整個中國的第二座水電站。電站1927年開始運轉(zhuǎn)發(fā)電,1943年因機器老化不能維持正常運行,1946年機組出現(xiàn)嚴(yán)重故障,被迫停止運行,不久電站被水沖毀……而眼前我們看到的這個廢棄水電站是1955年在原址動工興建的,也就是西藏和平解放那一年。1956年12月正式送電。當(dāng)時這座總裝機容量660千瓦的電站可是拉薩唯一的電源供應(yīng)點,僅憑這一點它就夠長存歷史。
雖然曾經(jīng)的廠址被新建的村莊覆蓋了,但這一座不起眼的攔河壩,卻記載著西藏第一座水電站的榮光。經(jīng)歷大半個世紀(jì)的歲月交替,廢舊的機器仍站在曾經(jīng)的崗位上,機身依稀殘存著尚未剝落的墨綠油漆,鋼索和齒輪早已銹跡斑斑融為一體,任風(fēng)聲嗚咽,烈日灼灼,卻再也無力啟動自己的閘門,極淺的河水從那些縫隙中穿過,像垂暮之人的經(jīng)脈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在河床中散開。
石頭跟著我,我跟著高德導(dǎo)航,這種辦法基本保險,何況只要記著一直向北就不會迷路。人煙漸次消失,一條狹窄的山路蜿蜒在奪底溝里向北伸進。
不多時,我們被路旁山坡上一座像寺廟的黃房子吸引。爬上去一看,門沒開,大門左邊用石塊和土坯砌了座煨桑的爐子,爐身刷著白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寺廟?但普通人家是不會把自己的房子涂成黃色的,也不會在家門口建煨桑的爐子,據(jù)此,我把它當(dāng)一個宗教場所應(yīng)該不差,只是沒遇到人,也無從打聽。黃房子右邊不遠處是一片樹林,掛滿了經(jīng)幡。想起一個聽來的故事,說文成公主進藏時,路途顛簸且行程中受盡各種苦難,至奪底鄉(xiāng)維巴村境內(nèi)在桑伊山腳歇息了一晚,晨起梳洗完畢,侍女將她的洗臉?biāo)疂娫诹藢γ娴纳狡律?,一夜之間,原本沒有任何植被的山坡長滿綠油油的楊樹……倒與眼前的景象挺契合的。
黃房子右前方有一座荒廢的藏式院落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那種石頭砌成的傳統(tǒng)建筑,只是屋頂都沒了,雜草和樹木在其間肆意生長,之前聽一位對西藏歷史研究頗深的朋友貢嘎江才說起過,舊西藏噶廈政府的造幣廠就在奪底溝的山坡上, “維巴”本意就是制造錢幣的意思,也是這個村名的由來。眼前這處廢墟與傳說中的造幣廠描述頗為相似,只是我已看不出當(dāng)年的任何印記了。
回家翻資料補了一下那段歷史:奪底溝造幣廠自1922年成立到1931年被其他造幣廠合并,共存在過9年,一段不算太長的歲月卻留下了“五錢銀幣” “七分五厘銅幣”等被藏家追逐的錢幣珍品,也不枉它存在一場!
石頭是學(xué)繪畫專業(yè)的,漫長的校園生活桎梏了她的畫筆,她厭倦了那些來來回回寫生的地方。奪底溝的一切讓她重新找到了動筆的激情,那高亢的樣子似乎要把這里的所有風(fēng)景都畫一遍才能解恨。我和她不同,我知道控制情緒和節(jié)奏,除了不停地走,什么也沒想做。偶爾,腦中會冒出一些天馬行空的畫面和場景,也不說,自顧著體驗一些喜悅或憂傷的瞬間。
私下以為,憑著造幣廠、洛歐莊園遺址、奪底水電站攔河壩,這里完全可以打造出一個鄉(xiāng)村生態(tài)旅游景區(qū)啊,也許已經(jīng)有人著手這些事了吧?何況這里水源豐富,土地能種植,有天然的樹林。不過,到底那時會更好還是更糟就真的說不清了。再往里走,看到一些開山鑿石的痕跡,可以想見,這里曾經(jīng)炮聲隆隆,人來車往。如今這些活動被禁止了,據(jù)說是為了環(huán)保,也算后知后覺吧。只是大山被劈出的那些傷口,赤裸裸地顯現(xiàn)著,再也無法愈合了。
行至底囊(一座山峰的名字)附近,完成12公里。路邊一座矮小的黃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原來它里面有一個靠水流沖擊的紅色木質(zhì)轉(zhuǎn)經(jīng)筒,一條人為修建的小溝渠從黃房子中間穿過。之所以談到這個轉(zhuǎn)經(jīng)筒,是因為此地海拔正好到達4000米。據(jù)說,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就不再適合人居住,果然,從這座黃房子往后,村舍就越來越少了,石頭開始有輕微高反。
從這里回頭望去,拉薩城已經(jīng)移到了我的視線下方,朦朧而又密集的一大片。
在溝里行走最愜意的是一路都有潺潺流水相隨,沿著河道一直往里面走,村落漸行漸遠,峰巒延綿起伏,仿佛擠滿了宇宙空間,我看不到路盡頭,因為它總在某個山口就忽然拐彎。大面積的枯黃色、紫褐色、醬紅色占據(jù)著我的視野,好在藍天點綴其間像塊鏡面寶石,加之四下無風(fēng),偶有牛羊和野狗自由漫步,倒也不失為一副逍遙的畫面。
之后有6公里,路途變得越來越枯燥,不但沒有了村莊,沒有了牛羊和牧人,甚至沒有一棵樹一株草。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遙遠的左邊山壁上有幾個洞窟,洞窟右側(cè)畫著一些佛像。估計就是傳說中的修行洞?真是選對地方了!因為這種環(huán)境中,什么雜念都會死掉!洞看著距離我們不到2公里,但中間隔著河流和亂石灘,想到跟前并不容易,我有自己的目的地,所以這次選擇路過并錯過。
石頭行走艱難開始掉隊,她不再興奮地說話。我獨自走上一段再停下等她,速度明顯減慢。這種極度的枯燥感是很多徒步的人最害怕的,但于我實在不算什么,因為我有能力腦補。比如流水聲,烏鳴聲,就能讓我幻聽出喜多郎的《絲綢之路》,所謂美好的感受莫過于此。再糟糕一點,也就是任由自己麻木起來,不思不想,只是有節(jié)奏地走。更糟糕的狀況就是累得僵硬,那么調(diào)整一下再調(diào)整一下,反正,有目標(biāo)就不愁到不了!何況這一條路太短,到不了最糟糕的階段。
6公里之后,一個小小的村落出現(xiàn)在我的左前方,海拔升到4330米。這個村子大概夏天經(jīng)常會遭遇山洪威脅,所以好幾處都立著“山洪威脅區(qū)”字樣的白色警示牌。右邊的山體上是大面積很有動感的冰層,仿佛它們正從山頂向下奔流時突然被凍住了?;仡^探尋,石頭始終不見蹤影,我知道她會慢慢跟來,就繼續(xù)往里走。
真奇怪啊,村里不但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到一條狗!在西藏,很難遇到一個村莊沒有狗!真疑心它是否有人居住?看我的導(dǎo)航,離目標(biāo)也就1公里了。可此刻我也覺出了心跳得厲害,海拔的陡然升高讓我每走一步都變得吃力。從村莊后面左轉(zhuǎn)再向北,沒有了機動車可以通行的路段,一條羊腸小道緊接著繼續(xù)向未知的北方延伸,目標(biāo)導(dǎo)航在一點點靠近,我卻每邁動一步都很吃力,一邊體會著舉步維艱一邊給石頭打電話,她說已安全到達村子只是無力前行,我讓她原地等候,自己繼續(xù)挪動。
“嘟嘟”的一陣顫抖,手機提示到古布納了。抬眼一看,我的天!這里啥都沒有,除了荒原和荒山……等等,遠處有一頭孤單的牦牛。這就是古布納?它代表山名還是地名?不管怎么樣,反正我到達了預(yù)設(shè)的目標(biāo),我撿起一個小石片,用它在一塊大石上刻下了“古布納”三個大字,或許可以給后來徒步的人一個指示?打開海拔測試,4500米!難怪我不舒服,畢竟走得太快,又上升了900米。
返回村子時與石頭會合,她強忍著難受畫了一張速寫。路過一農(nóng)戶時,居然看見一個小伙子在院子里喂牛,我激動地沖過去趴在低矮的土墻上向他打招呼,并用藏語問他這是什么地方?小伙子答了兩個字“林宗”。
原來林宗是維巴村的一個組,是拉薩以北最后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我們喝光了隨身帶的熱水,吃了幾個餅子,體力充沛后開始反向行走。熟悉的路段再走一遍總會很快捷,特別是奔到4000米以下,石頭又恢復(fù)了活力,又開始嘰嘰喳喳,她已經(jīng)興致勃勃地計劃起下次來寫生的事,跟在林宗組時低迷的模樣判若兩人。
看過一篇驢友寫的游記,說以林宗組為起點,大約再行三個小時可以到達山那邊的一個湖泊——易錯。易錯也是我們沿途這條河溝的源頭,它的傳說很撩人:它要是漲水能淹了整個拉薩城!可見小是小,地位卻極其重要。下次季節(jié)好一些時,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它,要不會很遺憾。
也許是下坡的緣故,我們幾乎是半跑著朝拉薩市區(qū)方向在行走。路程不長且無艱險,我和石頭快樂而輕松。
回來之后請教過很多人,都不知道“古布納”的含義,朋友貢嘎江才猜測說那也許是個祭祀點,祭祀村子守護神一類的。我看著不像,因為沒有懸掛的經(jīng)幡也沒有壘起的石堆??吹貓D那里是一座山峰的圖標(biāo),距5309米的果拉山口還有一定的距離,翻過去就是易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