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獻
十年前,我寫了一篇《淺識時大彬的生卒年份》,文中針對時大彬的生卒年份作了一些探討,拙文發(fā)表之后,引起了學界一些同仁的關(guān)注。近十年來,我在著重研究宋元陶瓷的同時,也時刻關(guān)注著時大彬的相關(guān)資料,并作了一些摘錄。我想,我們在研究一位工藝大師的藝術(shù)成就時,首先得關(guān)注他工藝成長的淵源、藝術(shù)品的市場環(huán)境,以及工藝的傳承等等。
現(xiàn)在我們對宜興紫砂陶瓷以及時大彬的研究,主要歸功于清代吳騫的《陽羨名陶錄》一書,這是一本廣為流傳的好書,它讓我們對宜興陶瓷有了一個系統(tǒng)性的認識。然而,該書完成于乾隆丙午年,即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據(jù)作者自序中說,他是在明代暨陽人周高起《茗壺系》書稿的基礎(chǔ)上,增潤綴輯的。
周高起(?-1645),字伯高,號蘭馨,明末江陰人,諸生,著有《讀書志》《江陰縣志》等 ,后被清軍所殺。
這是目前我們僅知的有關(guān)周高起的資料,但至少讓我們知道,他死于1645年。那么,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一百多年后,作為藏書家的吳騫,在某個冷書攤,或某個藏家手中,發(fā)現(xiàn)了周高起《茗壺系》的抄本,他覺得把這樣的書刻印出來是十分有意義的,他也的確為宜興做了一件流芳百世的事。我想,宜興人應(yīng)該對吳騫、周高起二人樹碑紀念。但我們現(xiàn)在無法分辨的是,哪些內(nèi)容是周高起的原文,哪些是吳騫自己增補的,這可是兩個朝代人的不同認識。
慶幸的是,因為有了吳騫的《陽羨名陶錄》,讓我們可以了解到,在清代乾隆五十一年之前明清之際宜興陶瓷名家的眾多信息。至于說,書中的信息除了來自晚明周高起的抄本《茗壺系》外,還有其他的信息,來自何處,我們不得而知了。但隨著該書的刊印,宜興陶瓷名家們終于有了自己的溯源,從此,在制作紫砂壺時可能會刻上書中名家的款名。這是歷代工藝名家最好的傳承,其中也包括明代大師時大彬?qū)W藝時,先從模仿供春開始。
“時大彬,號少山?;蛱胀粒螂s砂摶土,諸款具足,諸土色亦具足。不務(wù)妍媚,而樸雅堅栗,妙不可思。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壺。后游婁東,聞陳眉公與瑯琊太原諸公品茶、試茶之論,乃作小壺。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前后諸家并不能及,遂于陶人標大雅遺,擅空群之目矣。(案:大彬,《茗壺系》作大家)
周高起曰:陶肆謠云“壺家妙乎稱三大”,蓋謂時大彬及李大仲芳、徐友泉也。予為轉(zhuǎn)一語曰:明代良陶讓一時,獨尊少山故自匪妄?!?/p>
這是吳騫《陽羨名陶錄》中對時大彬的追溯,它告訴了我們一些基本的信息,時大彬開始學藝時,就是從仿供春入手,做的是大壺;后來到蘇州太倉一帶,受到陳眉公與瑯琊太原兩公對茶藝的熏陶,乃作小壺,從此,聲名鵲起。
信息中也透露出,時大彬在宜興學藝之后,來到了蘇州,發(fā)展他的藝術(shù)品市場。然而,我在陳眉公(1558-1639,名繼儒,字仲醇,明代松江人)、瑯琊太原(太倉的王世貞,1526-1590)他們兩人流傳下來的眾多文稿中,并未看到他們對時大彬記述的相關(guān)信息。如陳眉公,在他的著作《茶話》中,不僅未談到時大彬,連紫砂器具都沒有談到。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時大彬的藝術(shù)之路與這兩位文人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
那么,時大彬的成功之路到底在哪里?除了清代眾多文人的記述,這些看似比較有力的佐證,是否都真實可信呢?他們與時大彬的生活時代,畢竟相隔甚遠。為了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或者說,更近地走進時大彬的生活時代。十多年來,我在晚明文人浩如煙海的筆記、文集中,尋找著有關(guān)時大彬的點點滴滴,摘錄到了一些那個時代的文人對時大彬寥若晨星的記述。盡管不多,但至少可以窺知時大彬的幾分真實。
●? ?仿供春入手
《陽羨名陶錄》說:“供春,學憲吳頤山家僮也。頤山讀書金沙寺中,春給使之暇,竊仿老僧心匠,亦淘細土,摶坯茶匙穴中,指掠內(nèi)外,指螺文隱起,可按胎,必累按,故腹半尚現(xiàn)節(jié)腠,視以辨真。今傳世者,栗色暗暗如古鐵,敦龐周正,允稱神明垂則矣。世以其系龔姓,亦書為龔春?!?/p>
供春,也叫龔春,眾所周知的,或者說約定俗成的宜興紫砂壺第一代宗師。他是正德甲戌年(1514)進士吳頤山的家僮,在金沙寺陪主人讀書閑暇之余,暗仿老僧做壺,從中感悟,反復燒制,終成一代大家。有意思的是,書中該條的下面,還附上一段周高起的話:“供春,人皆證為龔春;予于吳冏卿家見大彬所仿,則刻供春二字,足折聚訟云?!?/p>
此話告訴我們,周高起是見過時大彬本人的,他在吳冏卿家看到時大彬在仿壺,并在壺上刻“供春”二字;而大家所說的供春,都以為是龔春,這真是說不清了。那么,是否也暗示,所謂的供春壺,就是時大彬仿制的呢?
現(xiàn)在我們無法考證了,也無法考證周高起是在什么時候在吳冏卿家看到時大彬在做供春壺,他所看到的時大彬大致是什么年齡階段。只知,吳冏卿應(yīng)是吳頤山的孫輩,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就是在他臨死前想焚祭給自己的,焚燒時被他的侄子吳靜安搶救出來,后來分為《剩山圖》和《無用師卷》兩部分,大致的時間應(yīng)在萬歷年間。把自己生前的心愛之物陪祭給自己,在晚明時期還是大有人在的。
明代萬歷年間,聞龍的《茶箋》中就講了一位蘇州老先生與供春壺的故事——“因憶老友周文甫,自少至老,茗碗薰爐,無時暫廢。嘗蓄一供春壺,摩挲寶愛,不啻掌珠,用之既久,外類紫玉,內(nèi)如碧云,真奇手也。后以殉葬?!?/p>
供春壺在萬歷年間已被人視如至寶,并在當時文人記述紫砂壺時,已被放在時大彬的前面,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成書于萬歷丁未年(1607),許次紓的《茶疏》說:
“近日,饒州所造,極不堪用。往時供春茶壺,近日時彬所制,大為時人寶惜。蓋皆以粗砂制之,正取砂無土氣耳。隨手造作,頗極精工,顧燒時必須火力極足,方可出窯。然火候少過,壺又多碎壞者,以是益加貴重?;鹆Σ坏秸撸缫陨白⑺?,土氣滿鼻,不中用也。較之錫器,尚減三分。砂性微滲,又不用油,香不竄發(fā),易冷易餿,僅堪供玩耳。其余細砂及造自他匠手者,質(zhì)惡制劣,尤有土氣,絕能敗味,勿用勿用?!?/p>
萬歷二十三年(1595),在蘇州吳縣任縣令的袁宏道在他的《瓶花齋雜錄》也講道:
“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鑄銅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張,越窯器如哥窯董窯,漆器如張成、楊茂、彭君寶,經(jīng)歷幾世;士大夫?qū)毻嫘蕾p與詩畫立重;當時文人墨士公鉅卿炫赫一時者,不知湮沒多少?而諸匠之名,顧得不朽;所謂五谷不熟不如底稗者也。近日小技著名尤多,然皆吳人。瓦瓶如供春、時大彬,價至二三千錢,供春尤稱難得,黃質(zhì)而膩光華若玉;銅爐稱胡四,蘇松人,有效鑄者皆不能及;扇面稱何得之,錫器稱趙良壁,一瓶可值千錢,敲之作金石聲,一時好事家爭購之,如恐不及;其事皆始于吳中?!?/p>
由于當時,飲茶之風盛行,供春壺和時大彬壺,在萬歷年間被廣泛認可。時大彬作為當時在世的制壺名家,所制的茶壺價格也相當昂貴,僅次于供春。其間,假若如周高起所說,時大彬仿一批供春壺來獲取更多的市場份額,也是有可能的。供春壺,如大名鼎鼎的宣德爐一樣,盛名之下,至今也無法讓我們分辨,到底哪把是真的供春壺。
●? ?禮品的時大彬壺
我們從袁宏道的《瓶花齋雜錄》中還可看到,當時的蘇州古今好尚之風盛行,工藝發(fā)達,工藝門類眾多,工藝大師涌起。時大彬在這種繁華的環(huán)境下,充分發(fā)揮著他的藝術(shù)特長,他所制的茶壺,不僅是一種時尚的高檔禮品,還成了幾案上的擺飾品。
著名書畫收藏鑒賞家、收藏家馮夢禎(1548-1606),字開之,號具區(qū),官至祭酒,因此也被人稱為馮祭酒,浙江嘉興人。盡管他是嘉興人,卻常到蘇州閶門、南京朝天宮逛古玩市場,他也是品茶名家。許次紓在《茶疏》中說:“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余嘗與馮開之戲論茶候,以初巡為‘亭亭裊裊十三余,再巡為‘碧玉破瓜時,三巡以‘綠葉成陰矣,開之大以為然?!标惷脊凇恫柙挕分幸舱f:“馮祭酒精于茶政,手自料滌,然后飲客,客有笑者,余戲解之云:‘此正如美人,又如古法書名畫,度可著俗漢手否??!笨梢?,馮夢禎對飲茶品位的講究。
他的《快雪堂日記》中,記錄了兩條有人給他送時大彬壺的信息。
“萬歷十六年(1588)八月二十五。吳權(quán)石孝廉書來,寄竹匣一枚,甚精致,大時壺一枚?!?/p>
“萬歷三十一年(1603)八月十二。羅山人餉時壺二、茶二瓶,在舟啜茶五六壺而別?!?/p>
由此可知,在萬歷十六年(1588),時壺就已經(jīng)作為高檔禮品來饋贈,而且是送給當時的達官貴人、品茶高手。這是我目前所掌握的最早記載時大彬壺的信息,也可以大致推算,時大彬大致的生卒年份。
同時,蘇州昆山名士張大復在《梅花草堂筆記》也講到了朋友饋贈他時大彬壺:“王祖玉貽一時大彬壺,平平耳,而四維上下,虛空色色,可人意;今日盛洞山茶酌,已飲,倩郎問此茶何似,答曰:‘似時壺。予囅然,洗盞更酌飲之。”
時尚禮品的時大彬壺,在明代萬歷年間,不僅走進了官宦人家,還深入了蘇州文人的日常生活。時大彬,那個時代著名的工藝大師在蘇州,用他的紫砂藝術(shù)品引領(lǐng)著時尚;同時,也讓他能如魚得水行走在官宦之間。萬歷二十年(1592),在蘇州長洲任縣令的江盈科(1553-1605),他在《雪濤諧史》說:
“宜興縣人時大彬,居恒巾服游士大夫間。性巧,能制磁罐,極其精工,號曰時瓶。有與市者,一金一顆??たh亦貴之,重其人。會當歲考,時之子亦與院認,然文尚未成,學院陳公笑曰:‘時某入試,其父一貫之力也。”
從以上資料中可知,工藝大師時大彬,他的藝術(shù)輝煌應(yīng)當是在萬歷二十年(1592)之前,而且此時,他的兒子已經(jīng)成人,到了可以會考了;他的藝術(shù)市場是在蘇州,因為萬歷年間的蘇州,風雅之風引領(lǐng)著全國風潮,這也給工藝大師提供了發(fā)展的空間。他的茶壺價值一兩銀子,當時一個縣令的月薪才幾兩銀子。
從中也可窺知,時大彬?qū)ψ约汗に嚧髱煿そ成矸莸亩ㄎ弧K麤]有把自己的工藝傳承給兒子,而是,努力讓兒子通過考試走上仕途,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藝術(shù)品去打點關(guān)系。
●? ?傳承:李仲芳說
由于兒子想走仕途,時大彬紫砂工藝的傳承,只能由他人肩負了。因此坊間傳聞,時大彬有七大弟子,最著名的當屬李仲芳。吳騫的《陽羨名陶錄》也說:“李仲芳,茂林子,及大彬之門,為高足之一。制漸趨文巧,其父督以敦古。芳嘗手一壺視其父曰:‘老兄,者個如何?俗因呼其所作為‘老兄壺。后入金壇,卒以文巧相競。今世所傳大彬壺,亦有仲芳作之,大彬見賞而自署款識者,時人語曰:‘李大瓶,時大名?!?/p>
書中所述,李仲芳父親是李茂林,也是制壺名家;那么,他為什么還叫兒子去跟時大彬?qū)W藝呢?我之所以迷惑,是因為吳騫書中所說的時大彬之前,幾大制壺名家如供春、董瀚、趙梁、元暢、時鵬、李茂林,除了供春以外,在明代文人的書中,其他幾位名家,我?guī)缀跽也坏较嚓P(guān)的信息。而所謂的“李大瓶,時大名”,會不會是另一個版本的傳承有序呢?如時大彬仿供春時會刻款“供春”一般,有可能兩人根本不存在師徒關(guān)系;只是到吳騫編撰該書時,意識到紫砂工藝的傳承,應(yīng)該有它的溯源,于是就從仿前大師開始罷。
晚明著名文學家張岱的《五異人傳》中,也講到了李仲芳仿時大彬的故事:
“十叔煜芳,號紫淵……未死前半月,陽羨李仲芳在二叔暑中制時大彬沙罐。紫淵囑其燒宜興瓦棺一具,囑二酉叔多買松脂,曰:‘我死,則盛衣冠殮我,焙松脂灌滿瓦棺,俟千年后松脂結(jié)成琥珀,內(nèi)見張紫淵如蒼蠅山蟻之留形琥珀,不亦晶瑩可愛乎?其幻想荒誕,大都類此?!?/p>
文中所說的二叔叫張聯(lián)芳,字爾葆、葆生,號二酉,是晚明著名的收藏家。張岱在《夜航船》書中多次提及,他跟葆生叔一起淘寶的故事。據(jù)美國著名學者史景遷的《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一書介紹,張聯(lián)芳死于1644年,也就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年。死之前,他一直在淮安督政船政、漕運??芍钪俜际窃诔绲澞觊g,淮安張聯(lián)芳的官署里仿制時大彬款的紫砂器。正是此時,被張岱的十叔紫淵看到了,并希望李仲芳在自己死后做一口紫砂棺材的荒誕想法。作為收藏大家的張聯(lián)芳憑自己的工資收入,是無法滿足個人的收藏欲望;因此,他請李仲芳暗中做些仿品來流通,獲得的利潤來購買別的藏品。這種做法在晚明是比較流行的,如董其昌家里就請了幾個人仿古畫。這也是現(xiàn)在的淮安常會出土時大彬款紫砂器的原因。
以上僅是我在晚明文人記述時大彬的資料中獲得的一些相關(guān)信息,是否可以讓我與時大彬的時代走得更近些呢。盡管尋找的過程很漫長,但作為一名求知者,這種尋找會更有意義;或許,還能還原時大彬生活時代曾經(jīng)的真實,這也是對大師最好的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