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克萊爾·吉根(Claire Keegan)十七歲那年離開愛爾蘭農場,前往美國求學,這段經歷讓我想到了前些日子網上看的電影《布魯克林》(Brooklyn,2015)。電影里的姑娘艾麗斯懷著對大城市的向往,離開愛爾蘭小鎮(zhèn),與意大利裔水管工托尼相戀,也是她這般的年紀吧。小說家吉根結束學業(yè)回到了愛爾蘭,電影里的姑娘也曾重返愛爾蘭,意識到小鎮(zhèn)生活的陰暗無聊后,克服誘惑,又重返布魯克林,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活中。一個年輕小說家的生平和一段電影故事,因閱讀和看片的時間相近而混搭在一起,也是一種奇異的互文吧。
克萊爾·吉根(Claire Keegan)
吉根自稱她是“整個愛爾蘭唯一一個能養(yǎng)活自己的短篇小說家”,從短篇小說不甚景氣的現(xiàn)狀,再結合她的好運氣來看,我相信她這話沒有吹噓的成分。迄今為止,她就問世了兩部薄薄的短篇集,一九九九年的《南極》(Antarctica),二○○七年的《走在藍色的田野上》(Walk the Blue Fields),再加這本二○一五年引進的《寄養(yǎng)》(Foster)。從她的寫作履歷來看,她基本上可算是一個靠舊有的文學秩序—獲獎、名作家抬舉—走紅的小說家?!赌蠘O》獲得了二○○○年度“魯尼愛爾蘭文學獎”和“《洛杉磯時報》年度圖書獎”,《走在藍色的田野上》獲得了在英語文學界有一定影響的“邊山短篇小說文學獎”?!都酿B(yǎng)》這部新作(2009年發(fā)表于《紐約客》雜志)是因為小說家理查德·福特的青睞,獲得了由他擔任評委的“戴維·伯恩愛爾蘭寫作獎”。坊間評論,吉根以簡潔、冷峻的筆調描寫愛爾蘭普通人之間的情感、日常生活戲劇沖突,她的作品被稱為具有雷蒙德·卡佛、威廉·特雷弗等短篇小說大師作品的神韻,似乎她以這幾冊薄薄的集子已躋身世界一流作家之列。
簡體中譯本的吉根小說,最初是她的第二個集子《走在藍色的田野上》,收入“短經典”文叢,馬愛農的譯筆很好地傳達出了吉根特有的那種潮濕、冷峻、細膩周致的文學氣息?!赌蠘O》收入了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經典印象”譯叢,姚媛的譯筆也可稱上佳。三本之中,論小說語感,我獨愛馬愛農譯的這本。當然,這也只是個人趣味使然。
能夠把短篇小說寫得美麗的小說家不多,吉根的短篇稱得上美麗。稱之美麗,何其感性,必得有美學上的訴求。吉根是個自覺的短篇小說家,她寫得很節(jié)制,也很聰明,對敘事節(jié)奏有著一種幾乎天生的敏感。讀她的短篇小說,會有一種奇異的聯(lián)想,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同時在看畫家徐累的畫,字里行間,交雜著畫面上經年游蕩著的馬、鹿和其他禽鳥,它們在水中浸足而立,背負青花,帷幕和重屏構建的密室一如迷宮。我知道,大凡這樣去寫、去畫的,都是內心的詩人,他們是在做著內心幻象的凝視,如同在夢中那樣觀看,這種觀看既指向感官,也指向精神。
《走在藍色的田野上》 [ 愛爾蘭 ] 克萊爾·吉根著馬愛農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 年版
此種精神為何?它就是吉根說的“人與人之間的沉默、孤獨以及愛”。在吉根看來,短篇小說這一藝術形式,幾乎天生就是用來勘探這種精神的。一九九四年,她開始寫短篇故事的時候—我?guī)缀跻彩窃谀且荒觊_始寫作—她就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天賦。她說:“文學令人愉快,寫出某些美麗的東西幾乎是可以做到的,不去做它是一個恥辱。”
她的筆觸是冷的,風景冷,內心也冷。人的情感,尤其微妙的情欲問題,似乎一直是她關注的重心所在。讀她的文字,似乎籠罩在愛爾蘭清晨的淡藍色霧氣里,一點清新,一點神秘,再加一點暗黑?!赌蠘O》寫出軌的中產階級婦女,在一場自愿的虐戀游戲后被遺棄,“她想到了南極,雪和冰,還有探險者的尸體,然后她想到了地獄,想到了永恒”?!峨x別的回憶》似乎有不堪的場景,但那也是恥辱的快樂。女作家初上文壇,寫情,寫色,都是有點狠的。
《寄養(yǎng)》 [ 愛爾蘭 ] 克萊爾·吉根著七堇年譯 南海出版公司 2015 年版
她緩慢地寫著,堅信了,也自覺了。這自覺里顯出了她對短篇小說的掌制能力,一個少女緊繃著的心也似乎放松了。在《走在藍色的田野上》,神父曾經的女友結婚了,神父主持了婚禮,他的心情無疑是復雜的,舞會上,新娘斷裂的珍珠項鏈滾到他腳邊,使他們有了一次面對。他回憶起了和這姑娘的一次次幽會,他的寧靜被打破了。因為“溫柔比傷害更讓人無力招架”。他順著一條小路去找了一個看病的中國人,最后他重歸了寧靜,堅定了自己作為一名神職人員的生活。“上帝在哪里,他曾經這樣問,今晚上帝回答了,周圍的空氣里彌漫著野醋栗叢的濃郁氣味。一頭綿羊從沉睡中醒來,走過藍色的田野。頭頂上,星星慢慢滑入自己的位置。上帝就是自然?!边@樣的筆墨,如有神助。
我也喜歡《護林員的女兒》里的那只叫“法官”的獵狗。它是護林員撿的,給了他女兒當玩伴。這個女兒不是他親生的,自然不愛。這個護林員也夠倒霉的,被戴了綠帽不說,親生的兒子還是一個白癡。就這么一家人的生活,人到中年,大勢已去,下半輩子不過走下坡路罷了,但還是會有對愛的缺失的痛感。那只狗被原主人帶走后,女孩問她母親,“你知道什么是愛?”這話是要把大人給噎著的。最后“法官”回到了那小女孩身邊,他們的房子也給白癡燒掉了??墒钦l在乎這場有點魔幻的大火呢,過去成為烏有,火光中,他們一家似乎是高興的。
吉根在這幾篇小說里,一直讓故事籠罩在她喜愛的顏色里:藍。飄著小雨的藍色的天空,藍色的火苗,藍色的田野。藍,那是哺育過喬伊斯、葉芝的愛爾蘭的原色,是夢幻的色彩。
現(xiàn)在說《寄養(yǎng)》?!都酿B(yǎng)》這篇小說的開頭,一個穿著薄薄的棉裙子、臟涼鞋的小女孩被她父親開車送去海邊。小說在這里有一段景色描寫:天氣很好,天空一片湛藍,明亮的光線夾雜著碎碎的綠蔭灑了一路。這般堅硬、干凈的筆觸貫穿始終,沒有了那種薄暮般藍色籠罩的陰濕感,卻也似乎少了些回味。
小女孩佩妥被送走“寄養(yǎng)”,是因為家窮,她媽媽又快要生育了。她來到養(yǎng)父母金斯萊夫婦家里,開始是小心翼翼的,但她馬上發(fā)現(xiàn)她的小心是多余的,養(yǎng)父母完全接納了她。他們給她洗熱水澡,給她換上干凈的衣服。他們一起打水,做家務,烤面包,上鎮(zhèn)子,做彌撒。直到有一天,一個鄰居告訴小女孩,她穿的那件藍色短衫和海軍藍褲子,是金斯萊夫婦死去的兒子的。
小說里有一段對話特別好,金斯萊夫人告訴女孩,說這個家里沒有秘密,因為有秘密的地方就有羞恥,而我們不需要羞恥。鄰居的話揭出了這個家里唯一的秘密,也是他們的痛:他們的兒子跟著一只狗跑,掉進池子淹死了。失子后的金斯萊夫婦,是把收養(yǎng)女孩作為緬懷,所以才做出讓她穿同樣的衣服的事來。
這對夫婦馬上意識到了自己行事的荒唐,但更多的,他們發(fā)現(xiàn)對這個家庭的新成員,對這個女孩,有著一種有別于兒子的疼愛與歡樂。而女孩也愛上了這個“沒有秘密”的家。
這是一個幾乎沒有故事的小說。這種去故事化,或許是吉根寫體量較大的小說時刻意為之。幾乎沒有懸念地,最后,女孩被送回到她父母身邊。金斯萊夫婦離去時,女孩追了出去,小說寫到這里時用了一個句子:“我拿著我的心飛快地跑著?!?/p>
這是一個能夠照亮小說結尾的好句子,但也僅止對短篇小說而言。長篇小說光靠這樣靈光一閃的好句子還不夠。長篇小說的節(jié)奏畢竟還需要更重要的東西去支撐。
但現(xiàn)在,我們不妨和吉根一起,為這個女孩和這對夫婦的故事感動一回:木柵門打開,她撲進了那個男人的懷里,透過他整潔的衣服,她能聞到他的體溫,她把他抱得那么緊,“就好像我一被放開就會溺水”。小說的最后一行字是“爸爸”。她呼喚這個男人:爸爸。
如此煽情的畫面,把愛與擁抱作為故事的終局,觸發(fā)讀者淚點,這般設計,如果是電影《布魯克林》中的一個橋段,我絲毫不會感到有任何不適。但吉根這個不到一百頁的小說這般結束,還是讓我在感動之余有不滿足。在這里,我沒有看到她對詞語的直覺“令人毛骨悚然”,也沒有看到她“對生命的重要過程和結局的耐心關注”(理查德·福特語)。似乎當她的筆觸一離開那片薄暮般帶著水汽的藍,走到日光下,就有一種蒼白無力之感。我不能說我失望了,但至少是不滿足。我只是覺得,一個訓練有素的小說家不能草率地對待自己筆下的人物,不能這樣對待小說,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