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
《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是英國作家劉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1832-1898)于一八六五年出版的一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其實卡洛爾是筆名,他本名是查爾斯·路德維?!さ榔嫔–harles Lutwidge Dodgson)。
這本書篇幅不大,英文原著不到二百頁,創(chuàng)作背景據(jù)說也有點半游戲性質(zhì),但在世界兒童文學(xué)名著中,其名氣不在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之下。另外,它雖然被定位為兒童文學(xué),在中國很少有成年人去閱讀,但在歐美國家成年人喜愛它的程度或許更甚于兒童。這本書自出版以來就不斷再版,甚至被不斷改編成音樂、戲劇、電影和游戲。僅英語版本就有一百多種,還被翻譯成一百四十七種語言,在一百二十多個國家廣泛流傳。
劉易斯·卡洛爾
作者劉易斯·卡洛爾自然有很多忠實的粉絲,被稱作“愛迷”或“卡通”。劉易斯·卡洛爾協(xié)會目前有五個分會,除了位于英國倫敦的本部,還有北美、日本、巴西和英國西北部的達斯伯里(Daresbury)分會。英國本部成立于一九六九年,會員有四五百人,其中一半是英國人,一半來自世界各地,包括作家和研究者,還有很多知名圖書館和學(xué)術(shù)機構(gòu)。跟一般的網(wǎng)站和公眾號那種普通粉絲不同,這些會員都是貨真價實的老式“卡通”。他們定期舉辦會議、講座,各種讀書展覽和拍賣活動。單英國本部就有三個出版物:《協(xié)會簡報》是報道各種協(xié)會的消息和活動預(yù)告,《卡通》(The Carrollian)是關(guān)于劉易斯·卡洛爾的研究發(fā)現(xiàn),《劉易斯·卡洛爾評論》(Lewis Carroll Review)則是針對有關(guān)劉易斯·卡洛爾的各種出版物的書評雜志。
《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原始手稿
二○一五年,《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出版一百五十周年之際,各地“愛迷”“卡通”們又大張旗鼓地以各種展覽和講座來紀念這部奇特的作品,以及因它而生的各種文學(xué)藝術(shù)和文化現(xiàn)象。在倫敦的大英圖書館,從是年十一月到翌年四月舉辦了《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展覽,展出自該書誕生以來大英圖書館收藏的各種版本,包括當年卡洛爾自己手寫裝訂手繪插圖的初版本。而在紐約,從十月七日到十一日,歷時五天圍繞《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國際研討會盛況空前。會議上,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學(xué)者討論的議題從廣度到深度都令人贊嘆。有對《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九種蘇格蘭方言翻譯的比較研究,有關(guān)于《愛麗絲漫游奇境記》被搬上舞臺和銀幕的總結(jié)研究,還有對日本流行文化中新開發(fā)的以小說為藍本的各種電腦游戲的介紹。當然,在出版界,二○一五年又是出版商們開發(fā)營銷各種新版本和研究專著的豐收季節(jié)。
《阿麗思漫游奇境記》趙元任譯商務(wù)印書館 1939 年第 4 版
本文以一百五十周年紀念活動期間和之后出版的書籍為例,從三個方面探討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這樣一本小書,保持了如此恒久的魅力。
二○一五年紀念活動里,十月份在紐約格柔葉俱樂部(The Grolier Club)有一個展覽和講座活動。這是一個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愛書者/藏書人俱樂部。展覽主題為“愛麗絲的世界奇境”,展出此書的一百四十余種譯本,還有為時兩天的研討會。這個由來自世界各地的翻譯家和學(xué)者組成的會議,圍繞著新出版的三卷本《愛麗絲的世界奇境》(Alice in a World of Wonderlands: The Translations of Lewis Carrolls Masterpiece)一書展開討論。這部文集收錄了二百五十一篇文章,洋洋灑灑二千六百多頁,可謂檢閱世界各地翻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集大成者。
2013 年出版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插圖大全
文集第一卷是概括介紹各國各文化對《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一書翻譯情況的綜述。一八六五年《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出版,四年后就出現(xiàn)了德文和法文譯本。隨后,翻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成了世界性的文化現(xiàn)象。中國最早翻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人是語言學(xué)家趙元任,一九二二年出版的趙譯本是在文白交接的時代一個語體文的實驗,很有特殊意義。其他各種語言的翻譯很多也都遠遠超出翻譯本身的問題。翻譯家和文字工作者們其實是以卡洛爾之酒,澆自己文化的塊壘。就像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沈從文,以愛麗絲為靈感,寫出了《愛麗絲中國游記》來評論當時中國的種種怪相?!稅埯惤z的世界奇境》共記錄了一百七十四種翻譯,九千余種版本(含重?。?,包括某些快要消失的語言,比如蘇格蘭方言、夏威夷土語,還有十一種不同的印度語,以及十種西班牙語。
約翰·丹尼爾的插圖,最早也是最經(jīng)典的愛麗絲插圖
這么多人孜孜不倦翻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讓人有點匪夷所思—畢竟,這本書的奇處妙處和難處都在它的語言。據(jù)說在英語著作中,這是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部書,僅次于圣經(jīng)和莎士比亞。其中的警句以及許多精彩的描寫與對話,不乏意義深長的警醒、反諷、啟示與澄明。但也是在這部堪稱語言游戲大全的書中,作者充分向我們展示了語言的非實用性、純粹性以及它的不守常規(guī),它的嬉笑怒罵,一句話,語言的游戲性。
約翰·丹尼爾插圖的愛麗絲和柴郡貓
這也使得翻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比翻譯《紅樓夢》還要艱難。畢竟《紅樓夢》的人名、地名、雙關(guān)語和詩詞歌賦與一百二十回的豐厚內(nèi)容相比還可以說是細枝末節(jié)。而《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篇幅本身不大,且很大一部分情節(jié)純粹由這種語言游戲組成。比如第七章“瘋狂茶會”,所有的對話和情景描寫幾乎都是各種語言玩笑,雙關(guān)語(pun)、童謠民謠的諧擬(parody)、圖像詩(pattern poem),大量暗含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人物習(xí)俗思想在這里藏頭露尾,甚至哲學(xué)與神學(xué)的含義也常常包含在看似無關(guān)的胡言亂語的語言游戲之中。
讀過英文原著的人不得不佩服這些世界各地的勇敢的翻譯者們,他們不僅要翻譯出原文的節(jié)奏與韻律,遣詞造句的巧妙與睿智,而且還要跨越文化時空,突破各種語言自身的限制。也許,對這些人來說,這種智力和語言的挑戰(zhàn)也恰恰是樂趣所在,看似瘋狂的翻譯本身就表現(xiàn)了人類對語言非實用性的欣賞與熱愛,讓很多愛好者樂此不疲。
不得不提的是此書翻譯史上的一位先行者,美國人瓦倫·韋沃(Warren Weaver,1894-1978)。韋沃其實是一個科學(xué)家,與卡洛爾一樣,受過嚴謹?shù)臄?shù)學(xué)訓(xùn)練,很長一段時間擔(dān)任洛克菲勒基金會自然科學(xué)部的主任。他也是最早使用機器翻譯的先行者,對翻譯和語言問題深有見地。他還是一個收藏家,藏有四十二種語言、一百四十個版本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根據(jù)自己的收藏和研究,他于一九六四年出版了《多種語言的愛麗絲》(Alice in Many Tongues)一書,是愛麗絲翻譯研究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此書不僅介紹《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出版歷史,而且從嚴謹?shù)目茖W(xué)訓(xùn)練的角度,對最重要的十四種語言的各種譯本做了系統(tǒng)而科學(xué)的比較和評估,其主要方法就是“回譯”(back retranslation)。他選取了第七章“瘋狂茶會”作比較的文本。因為在這短短八頁中,集中了全書最難以翻譯的部分。韋沃讓人根據(jù)各種翻譯本再譯回英文,然后據(jù)此來判斷翻譯的忠實性與可靠性。他的結(jié)論是,最好的翻譯是德語、俄語、希伯來語和中文譯本,而拉丁語系的幾種翻譯則力有不逮。不過他認為這也跟譯者的技巧修養(yǎng)和表達功夫有關(guān)。韋沃認為,像《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這樣多義多層次的作品,具有雙重文本性,一個給孩童,另一個給成人。在閱讀原著中,熟悉英文的讀者自然而然選擇了適合自己的層次,比如成人可以看到里面的微言大義,看到悖論和邏輯背后的胡言亂語,或者胡言亂語背后的邏輯,然后會心一笑??墒侨绻g到另外一種語言,這種雙重文本性就未必能夠保留,因為翻譯必須選擇某一種本文,除非他能在自己的母語里也找到相應(yīng)的雙重文本性。這的確是翻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最困難的地方。
三卷本的《愛麗絲的世界奇境》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是對韋沃這位資深“卡通”及其《多種語言的愛麗絲》研究方法的致敬。該書第二卷就是把同樣的文字實驗又在四十七種翻譯上做了一遍。就是根據(jù)各種譯本把“瘋狂茶會”那一章再翻譯回去。其中有中古英語、愛爾蘭和中部威爾士的英語,以及一些瀕臨滅絕的語言,比如九種蘇格蘭方言、五種太平洋島國語言,甚至還有新西蘭的毛利語和巴西手語?;刈g的結(jié)果大相徑庭,出現(xiàn)了“有四十七個翻譯者,就有四十七種《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現(xiàn)象。當然其中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也讓人嘆為觀止。比如一個非洲譯本就把“茶托”改成“篾籮”,把“糖漿”改成“蜂蜜”;印第安土著則把“禮帽”譯成“羽冠”,而“葡萄酒”成了“布丁”。在日文譯本中,愛麗絲與瘋帽子的爭論干脆就不存在,因為在日本傳統(tǒng)文化里,孩子不能跟年長的人爭執(zhí)。
在某種意義上,這些翻譯真正秉承了卡洛爾的精神,那就是純粹的智力和文字的游戲。不務(wù)正業(yè)也是人類智慧的一部分。要知道正是好奇心與求知欲使得小小的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開始了她對世界的獨自探索。
經(jīng)典作品往往是有著多層次多重意義的文本。而優(yōu)秀的插圖藝術(shù)家,會引領(lǐng)我們看到這些不同的層次,用他們獨特的詮釋,幫助讀者展開一個又一個隱藏的意義。
根據(jù)二○一三年出版的一部收集了世界各地《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插圖大全介紹(Illustrating Alice: An International Selection of Illustrated Editions of Lewis Carroll?s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and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一百多年來,大約有七十多位畫家為《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做過插圖和裝幀,其中包括立體書,甚至還有用量子物理學(xué)來注釋的插圖本。
這部童書最早的插圖要追溯到作者本人??鍫栆话肆晔フQ節(jié)將自己手寫并裝訂的綠皮本《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送給書的原型愛麗絲·李德爾(Alice Liddell)做禮物。這部珍貴的“原著”在一九二八年蘇富比拍賣中賣出了十五萬美元,大約相當于如今的二百萬美元。那里面有三十七幅最早的手繪插圖??鍫柕倪@些手繪插圖成了后來約翰·丹尼爾(John Tenniel,1820-1914)爵士的經(jīng)典木刻插圖的范本。約翰·丹尼爾是卡洛爾同時代人,以政治漫畫著名,是十九世紀中后半期英國有名的諷刺與幽默漫畫周刊PUNCH雜志的主要撰稿畫家。也許正是看中其作品中的怪誕和嘲諷風(fēng)格,卡洛爾請丹尼爾為《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一書繪制插圖。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很多商討互動,所以一八六五年七月出版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里的四十二幅插圖被認為是最權(quán)威也是最經(jīng)典的。帶陰影的輪廓邊線,準確的細節(jié),包括那些人體變形以及人與動物身體的嫁接,給人物、場景甚至道具都賦予怪詭的性格特征和凝重的氣氛。與丹尼爾一路的黑白木刻插圖還有拉爾夫·斯特曼德的插圖本。斯特曼德也以政治漫畫著名,他繼承了丹尼爾的英式夸張,同時賦予它一種現(xiàn)代風(fēng)格和大膽的能量。在他的筆下,柴郡貓是一位喋喋不休的電視評論員,毛毛蟲是一個吸食大麻的迂腐之士,瘋帽匠像智力競賽的主持人以刁難他人為樂,而紅心國王和王后的政治權(quán)威逐漸被愛麗絲增長的智慧瓦解。這兩個人的插圖讓讀者對原著中的社會諷刺和英式幽默有了理解,是以成人的眼光解讀愛麗絲故事的開始。
另一套有名的插圖出自西班牙畫家達利之手。根據(jù)馬克·伯斯?。∕ark Burstein)為《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達利插圖本(普林斯頓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寫的序言,達利采用的是洗印凹版照相(Heliogravure)技術(shù),就是把紙張覆蓋在涂了油墨的銅版畫面上,用銅版線條的深淺造成底片畫面上不同的濃淡。顯然畫家十分偏愛這種技術(shù)造成的亦實亦虛的獨特效果。達利這個藝術(shù)加工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表達超現(xiàn)實主義的內(nèi)核與方法的藝術(shù)實驗:用一種以精確寫實為特征的攝影技術(shù),攝取的卻不是我們?nèi)庋勰芸吹降默F(xiàn)實,而是我們的潛意識或夢境。
的確,達利一九六四年制作的這十二幅插圖,給人第一個印象是各種濃烈絢麗的色彩,如潑墨般,飽和得滴落下來,而畫面是模糊和迷幻的,實際意思晦澀難解。但可以辨認出充斥畫面的不合比例的各種動物:長長的長著邪惡雙眼的毛毛蟲,身上燃燒著金色火焰卻留下暗紫色陰影的素甲魚,巨大的如充血的蘑菇和行走在樹上的粉紅色的豬,它們扭曲夸張,陰險可怕,帶著一種進攻和威脅的色彩。與他之前或以后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插圖不同,達利的插圖并沒有清晰地展示原著中的故事情節(jié),而更像是插圖者在描繪故事氛圍,在讀者中引發(fā)的心理效果,甚至哲學(xué)命題,把它們具象化。比如關(guān)于瘋狂茶會這幅,圖中空無一人,畫面中心的桌子是張扭曲溶化的達利時鐘,表針永遠指向六點,這無疑是下午茶的時間,但似乎又在影射文中愛麗絲和瘋帽匠們關(guān)于時間的討論。一棵從時鐘中間長出的樹縱貫畫面,紅色的枝干上掛滿五顏六色的蝴蝶,書的左側(cè)是把倒懸在空中的金鑰匙。
仔細觀察,在這十二幅變幻不定的插圖中,唯一清晰持續(xù)的影像就是一個黑色線條勾勒出的跳繩女孩的輪廓。她頑固地出現(xiàn)在每一張畫面的邊緣角落,與那些占據(jù)畫面中央的各種怪誕和危險的動物形成一個對比,一種戲劇關(guān)系。達利的這種對愛麗絲的性別和身體的解釋,并非空穴來風(fēng)。其實細心的讀者,尤其是受過弗洛伊德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侵染的讀者,對書中關(guān)于地下、洞穴、顛倒、夢幻、鏡像的描述,自然會有精神分析和潛意識的聯(lián)想。尤其卡洛爾筆下愛麗絲那不斷縮小和膨脹的身體,正是青春期身體變化的隱喻。
達利插圖的另一個標志性意象就是蝴蝶。事實上,卡羅爾原作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種昆蟲。即使提到毛毛蟲也不是以蝴蝶的前身出現(xiàn)的。但是在達利的十二幅插圖中,至少五幅圖中出現(xiàn)了那些漫天飛舞無處不在的蝴蝶。第三幅“一場會議式賽跑和一個長故事”更把毛毛蟲和蝴蝶并置,他似乎在暗示一個主題:蛻變。蝴蝶是變形的原型,在宗教和神話中,也是精神和靈魂的象征。古希臘文中,蝴蝶即靈魂(psyche)。
這樣看來,達利插圖注重的不是形似而是神似。他理解的愛麗絲其實是一個由毛毛蟲轉(zhuǎn)變成蝴蝶的進入青春期的少女,生理上經(jīng)歷身體的變化,心理和精神上也與母體分離并開始形成自我意識。這種藝術(shù)超人的理解其實有著深厚的神話、宗教和心理學(xué)基礎(chǔ)。
像達利這樣個人化超現(xiàn)實主義的插圖,還有日本畫家草間彌生二○一二年的插圖本。其中收有一百八十多幅作品。草間用她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母題,鮮明的圓點花紋、生物觸角和尖端等重新幻想了愛麗絲的奇境。這些插圖表面上形似孩童的稚拙筆觸,有著鮮艷的可愛的顏色,但那種密集的無窮無盡的圓點和其他花紋隱隱透出恐懼癥的征候。個人化想象的極端大概就是這樣的幻覺,難怪書的最后一頁,插圖者如此宣言:“我,草間彌生,是現(xiàn)代的漫游奇境的愛麗絲?!?/p>
當然更多的插圖走的是淺顯流行的兒童書插圖的路線。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各種各樣奇怪但不失有趣的動物們,這種路線以一九五一年迪士尼的動畫片版本流傳最廣。
除了在翻譯和插圖上我們可以看到《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恒久生命力,以及它所激發(fā)的藝術(shù)和想象的靈感,卡洛爾寫這本喬裝打扮的奇書的目的也是一百多年來研究者們試圖破解的難題。迄今卡洛爾的評傳不下幾十種,而且很多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二○一四年底出版的新傳記,《劉易斯·卡洛爾和他的圈子》(Lewis Carroll: The Man and his Circle), 以及一本《解碼:愛麗絲漫游奇境記》(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Decoded)的書又為我們提供了這本名著后面深藏的背景和寓意。
劉易斯·卡洛爾無疑天賦異稟。根據(jù)其家族檔案,他七歲就閱讀班揚的《天路歷程》,十八歲進入牛津大學(xué)基督堂學(xué)院學(xué)習(xí)數(shù)學(xué),其間多次得到一等榮譽獎和獎學(xué)金。一八五五年留任學(xué)院數(shù)學(xué)講師,并一待就是二十六年。牛津大學(xué)與教會淵源甚深,作為講師的卡洛爾也是神職人員,一直沒有成家,大半輩子都住在牛津城。他在政治、宗教與哲學(xué)方面極其保守,在數(shù)學(xué)、邏輯學(xué)、神學(xué)方面著述甚豐,同時還喜歡寫詩歌、劇本、故事等,而且還是最早玩攝影藝術(shù)的攝影家。英語有個說法,將那種全面發(fā)展的人稱為文藝復(fù)興者(Rennaisance Man),在傳記作家愛德華·韋克靈(Edward Wakeling)筆下,作為數(shù)學(xué)家的道奇森,或者說作為文學(xué)家和游戲玩家的卡洛爾正是這樣一個謎樣的天才。
韋克靈曾任卡洛爾協(xié)會主席,曾編過十卷本的《道奇森日記》。坊間對卡洛爾這個終身未娶,對隱私高度防衛(wèi),而且似乎有些怪僻的天才有很多傳聞,比如是否戀童,包括他與愛麗絲·李德爾的關(guān)系。但韋克靈根據(jù)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照片、日記、牛津的各種小冊子,包括很多未公開的書信日記等,寫了一本嚴肅的為卡洛爾辯護的書。這本評傳重現(xiàn)了卡洛爾的社交圈子。他社交甚廣,也并不只是圍繞著孩子們。他的圈子包括王室,維多利亞時代有名的畫家、音樂家、出版商,還有大學(xué)里的各類學(xué)者。的確,在十九世紀牛津大學(xué)改革運動中,作為牛津大學(xué)舊的古典教育體制的終身受益者和擁護者。卡洛爾是個頑固的并高調(diào)反對變革的保守派,而他當時攻擊的政敵之一就是基督堂學(xué)院的新院長,雖然他曾跟院長一家關(guān)系甚密,而院長的小女兒正是愛麗絲這部書的靈感來源和贈送的對象。
在加拿大作家戴維(David Day)的《解碼: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一書中,卡洛爾所處的時代以及《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后面的微言大義得到更具體的闡釋。戴維綜合了一百多年來“愛迷”們的研究成果,并用一種“索隱”解讀法,對多層文本做了一個系統(tǒng)性的梳理。在他看來,《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是用語言符號和象征構(gòu)建的一所龐大的記憶宮殿:卡洛爾其實在用一種隱晦的語言給愛麗絲·李德爾以最理想的古典教育,同時對當時牛津大學(xué)改革期間的事件人物進行品評針砭。這個文本隱藏了多層次的次文本:涵括了神話學(xué)、神學(xué)、哲學(xué)、數(shù)學(xué),還有社會諷刺以及人物評傳等。其中語碼象征及其編排主要有兩個來源:一是希臘古典神話,西方文明的源代碼;另一個則是十九世紀中期的牛津社會,他寫作的最直接的現(xiàn)實背景。
戴維這本書的編排是導(dǎo)讀形式,每一頁或一章節(jié)的中心是原文,兩旁則是解讀。穿插其間的還有大量與內(nèi)容相關(guān)的插圖。不過這不是一般的文學(xué)導(dǎo)讀,而更像是闡釋學(xué)的解讀。眾所周知,闡釋學(xué)來源于釋經(jīng)學(xué)(Biblical hermeneutics),也就是圣經(jīng)的解讀。這種解讀不僅包括對原本的語言和環(huán)境進行解讀,更包括對文本旨意的研究,以及交流的形式的解釋?!督獯a: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把原書第一章中愛麗絲地下漫游的情境追溯到希臘神話中在恩納采花的少女珀爾塞福涅,以及這個春天的女神被冥王掠走,成為冥界的王后的神話情節(jié)。而這個神話與原始部落的啟悟儀式有著共同的結(jié)構(gòu)和意象,從而確定此書的精神啟蒙的主題。隨后,戴維又告訴我們,那個在前面引路的白兔子也不是順手拈來的動物,它與十七世紀在歐洲流行的玫瑰紅十字兄弟會的符號象征有關(guān):兔子是靈魂的向?qū)?。而玫瑰紅十字兄弟會的寶典猶太神秘哲學(xué)(Kabala)則可能是卡洛爾設(shè)計地下奇境的一個重要的靈感來源。作者還指出愛麗絲掉進無底洞在時間和空間的形式是著名的斐波那契數(shù)列(又稱黃金分割數(shù)列或兔子數(shù)列),也就是說這個奇境存在于數(shù)學(xué)想象的極限處,一個理想的點。
在戴維的解讀中,如此密集但又隱藏的各類知識和來源廣泛的符號是《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特征,因為作者卡洛爾具有一個古典學(xué)者異常豐富的各領(lǐng)域的知識,同時他又是一個凡事很堅持自己觀點的人。在書中他把自己周圍的文化環(huán)境、知識系統(tǒng)、思想論戰(zhàn)和他本人對牛津大學(xué)改革運動的看法也編織到文本中。比如“公爵夫人的廚房”一章就主要針對達爾文進化論。廚房里的人物和設(shè)置明顯就是對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家宅爐灶女神赫斯提亞(Hestia)等希臘神話和歷史的反諷運用,而這個“創(chuàng)造的廚房”的現(xiàn)實原型就是建于亨利八世時期的牛津基督堂學(xué)院的大廚房(Great Kitchen),它以烤全豬的爐膛出名,但通風(fēng)極差而且總是烏煙瘴氣。戴維認為卡洛爾筆下的公爵夫人的原型正是當時掌管基督堂學(xué)院的牛津主教塞繆爾·威爾伯福斯(Samuel Wilberforce,1805-1873)。一八六○年在牛津的進化論大辯論中,主教是反進化論一派領(lǐng)頭人,而他的對手就是大力擁護達爾文進化論的赫胥黎。公爵夫人廚子的原型則是歐文爵士(Sir Richard Owen),主教的助手,是他幫助主教準備辯論詞,但他又常常與主教爭辯。在這樣一個荒謬的廚房里,進化論也以反常的面目出現(xiàn),愛麗絲接過公爵夫人的嬰兒竟然變成了一只豬仔。
相似的例子還有“瘋狂茶會”一章。如果我們不讀《解碼: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我們也可以看出三月兔帽匠睡鼠們奇怪饒舌的語言和邏輯討論是在嘲弄某些哲學(xué)討論。不過戴維給出了更具體的解讀:花園茶會是對當時基督社會主義思潮的譏笑,這三個人物都是基督社會主義代表人物,比如帽匠是劍橋的牧師和作家查理·金斯萊(Charles Kingsley,1819-1875),他在其小說中一再揭露批判工業(yè)革命帶來的悲劇性后果,其中的犧牲品就是帽匠們:制帽過程中使用水銀使帽匠們?nèi)旧喜豢煽刂频念潉雍秃詠y語癥狀(因此人物名字是瘋帽匠)。同時這個茶會也有十六世紀興盛的牛津神智學(xué)會茶會(Oxford theosophical tea party)的影子,睡鼠這個人物就是鼎鼎有名的哲學(xué)家、法學(xué)家和科學(xué)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因為他也喜歡說“每件東西都是以M開頭的”。
對大部分普通讀者來說,《愛麗絲漫游奇境記》起碼有兩重文本:一個是孩子們看到的,一個女孩子在奇怪的地下世界的一場冒險游歷,里面的奇特情節(jié)其實隱藏著孩童的心理;另一個是成人們看到的,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人物事件和對話其實都針對現(xiàn)實,有時充滿哲理,有時譏諷,有時荒謬。
而對于戴維和其他“卡通”們,這還不夠。他們猶如偵探一樣,要把一個豐富的文本像寶藏一樣挖掘出來,并一一清點,說出它們的準確來歷和意義。我看到一位數(shù)學(xué)教授的書評,稱贊戴維一書把卡洛爾隱藏的數(shù)學(xué)天才解讀得透徹準確。相信任何一個讀過《解碼: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讀者都不再會把《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看成一本簡單的兒童書了。
戴維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潛伏極深的卡洛爾,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超凡頭腦。
這大概就是追尋知識的純粹的快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