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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

2020-06-01 08:01樊樹志
書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皇帝

樊樹志

黃道周像,〔明〕曾鯨繪

清初學者鄒漪《啟禎野乘·黃學士傳》,稱贊黃道周“人文為前朝第一”,并非過譽之詞。黃氏寫了《易象正義》《洪范明義》《月令明義》《表記集傳》《坊記集傳》《緇衣集傳》《儒行集傳》《孝經(jīng)集傳》《榕檀問業(yè)》《三易洞璣》等,稱其為著作等身毫不為過。

學問貫通古今,卻并非不諳世事的書呆子。紀曉嵐為《儒行集傳》寫提要,特別強調(diào)其經(jīng)學研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意不主于解經(jīng),不過目擊時事日非,借經(jīng)以抒其忠憤”。一生關注朝廷時局,念念不忘為國盡忠,卻仕途坎坷,抱負未盡。

黃道周,字幼玄,一字細遵,號石齋,福建漳浦人,在銅山島石室中讀書講學,門下士尊稱其為石齋先生。張岱稱贊他好學攻苦,才思敏捷,為文援筆立就,璀璨驚座,聲籍八閩大地。然而功名姍姍來遲,萬歷四十六年(1618)三十四歲得中舉人,天啟二年(1622)三十八歲成為進士?;蛟S是由于政治主張過于理想化,或許是秉性過于耿直迂執(zhí),與朝廷主流格格不入,一再被罷官,幾起幾落。崇禎十四年(1641),他回首往事,概括為十個字:“通籍二十載,歷俸未三年?!被潞8〕炼?,真正享用朝廷俸祿的日子加起來不足三年,為官的時間短而又短。當改朝換代之際,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為王朝送終。洪思在《黃子年譜》(又作《黃石齋先生年譜》)篇末傷感道:“殿有明二百七十五年之終局,賢人與國互為存亡?!?h3>一、譏刺閣臣周延儒溫體仁,削籍為民

天啟二年進士及第后,黃道周成為翰林院庶吉士,與同科進士文震孟、鄭鄤一起議論時局,意氣風發(fā),決定直言進諫。文震孟率先批評朝政:“今日非皇上獨奮精明,大破常格,以鼓舞豪杰之心,發(fā)舒忠義之氣,天下事固未知所終也”;“皇上昧爽臨朝,寒暑靡輟,于政非不勤矣。而勤政之實未見也。鴻臚(寺)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之登場,了無生意,則皇上之聰明何由開暢?!编嵿劻⒓幢響B(tài)支持,分析君臣之間壅遏不通,為近臣提供竊弄之機,排擠正直大臣,影射專擅朝政的魏忠賢。結果可想而知,皇帝即日頒下圣旨,將文震孟與鄭鄤降二級調(diào)外任。

為了響應文、鄭二位的進諫,黃道周先后寫了三份奏疏,但他猶豫不決,害怕引來禍水,最后都付之一炬。為什么呢?洪思《黃子年譜》提供了一些細節(jié):

子為庶常時,魏珰虐焰方熾,文湛持(諱震孟)、鄭埊陽(諱鄤)與子約,同盡言報國。湛持請以身先之,死而后繼之。子疏稿已具,既而弗果上。故子后有疏云:“鄭鄤者天啟時與臣同為庶常,鄤與震孟后先抗疏,臣以迎母且至,三疏三焚,鄭鄤常以為怯?!?/p>

《黃子年譜》的校訂者林廣穫,在這段文字上面寫了眉批:“時子以迎養(yǎng)太夫人在途,懼禍發(fā)及母,疏弗果上。”原來是迎養(yǎng)母親進京,害怕牽累親人,才退縮了。

由于膽怯,焚毀奏稿,躲過一劫。對于這件事,黃道周始終自責不已,一再公開承認自己不如鄭鄤。當文震孟、鄭鄤罷官回鄉(xiāng)之后,他升任翰林院編修,參與編修國史實錄。直到天啟五年(1625)四月,為了安葬父親青原公,請告歸里。

閹黨干將盧承欽覺得王紹徽炮制的黑名單《東林點將錄》,只點了一百零八人太少,所以仿照北宋末年“元祐黨籍碑”的樣板,炮制了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單《東林黨人榜》,天啟五年十二月以皇帝諭旨的形式,向全國刊布。從未彈劾魏忠賢的黃道周竟然也名列其中,這刺激了他日后對閹黨余孽妄圖翻案的敏感,使他義無反顧地卷入反逆流的斗爭。

崇禎三年(1630),四十六歲的黃道周復出,因《神宗實錄》修成,被晉升為右春坊右中允。此時京城內(nèi)外刮起了推翻閹黨逆案的陰風,日講官文震孟向皇帝指出“群小合謀,必欲借邊才以翻逆案”,企圖由遼東督師大臣袁崇煥,牽連已經(jīng)退休的閣臣錢龍錫。顯而易見,這是一場政治報復,錢龍錫當年主持清查閹黨逆案工作,以皇帝諭旨形式頒布“欽定閹黨逆案名單”,懲處了幾百名閹黨分子。閹黨分子對他恨之入骨,以誣陷不實之詞,必欲置他于死地,達到推翻逆案之目的。夏允彝《幸存錄》一言蔽之:“當袁崇煥之下獄也,攻東林之黨欲借錢龍錫以遍織時賢,周(延儒)溫(體仁)實主之?!蹦缓蟛邉澱呔褪穷H受皇帝器重的閣臣周延儒和溫體仁。

崇禎三年八月十六日,皇帝朱由檢在平臺召見群臣,宣布處決袁崇煥,譴責錢龍錫“私結邊臣,蒙隱不舉”,命廷臣議罪。此舉無異于給閹黨余孽提供了“興大獄,翻逆案”的極佳時機。錢龍錫立即因縱容袁崇煥“斬帥”(處死毛文龍)、“講款”(與滿洲議和)的罪名被逮捕,從華亭縣被押解到北京錦衣衛(wèi)詔獄。蒙受不白之冤的錢龍錫,在獄中申訴:“斬帥、講款,本不與謀”,“未嘗主張其事”。

錢龍錫的處境岌岌可危,很有可能步夏言的后塵。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初,內(nèi)閣首輔夏言遭到嚴嵩誣陷“怨望訕上”,被綁赴西市斬首示眾。閹黨余孽妄圖仿照夏言故事,處死錢龍錫,連斬首的刑場都準備好了—“乃議龍錫大辟,且用夏言故事,設廠西市以待”。千鈞一發(fā)之際,皇帝突然改變主意,降旨:“龍錫無逆謀,令長系”,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

促使皇帝改變主意的是黃道周。當時廷臣沒有一個敢為錢龍錫講幾句公道話,黃道周力排眾議,奮不顧身為錢龍錫訟冤。十二月十三日連夜趕寫奏疏,次日清晨送進宮中。他對當時的政治形勢看得很透徹,每一句話都直擊要害。

—“今累輔所坐昏庸疏率,為罪督攀染耳”。錢龍錫并無大逆之罪,僅僅是昏庸疏率,受到督師大臣袁崇煥的牽連而已。

—“今閣臣以邊事坐誅,后之閣臣必顧盼躊躇,不敢任邊事。又令邊臣得以瑕罅卸閣臣,后之邊臣有事,必摭閣臣只語單詞為質(zhì),則是使綸扉之內(nèi)割邊墻為殊域也”。如果以邊防事宜處死閣臣,今后必將使閣臣左顧右盼前后躊躇,不敢擔責。如果容忍邊臣把責任推諉給閣臣,今后邊境出事,必將援引閣臣的片言只語做擋箭牌,無異于把內(nèi)閣置于邊防第一線。

—“陛下御極以來,輔臣坐重譴者九人矣,一代之中有幾宰相,而三年每降愈下至此”?;实矍笾沃牟僦^急,內(nèi)閣輔臣接二連三遭到重譴,是不祥之兆。

黃道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為朝廷全局和國家前途考慮,令皇帝感悟,有意從寬發(fā)落錢龍錫。但是為了維持皇帝的權威,遂以“曲庇罪輔”“詭詞支飾”的說辭,給黃道周降三級調(diào)外任的處分。黃道周為了申救錢龍錫換來了不公平的處分,引起翰林院編修倪元璐的不滿,他向皇帝進諫:這樣一位學行雙至的詞臣,因申救輔臣而遭受處分,實在于理不通。當?shù)乐芸故柚畷r,同輩視為畏途,而道周以為唯圣主可與忠言,坦然進言,難能可貴。今日用人應當取其伉直有氣者,否則的話,恐怕海內(nèi)士大夫之氣必將化為烏有。

皇帝拒絕了倪元璐的請求,黃道周索性向皇帝乞休。

關于此事,洪思《黃子年譜》寫道:“同官倪公(諱元璐)抗疏稱,子(黃道周)為古今第一詞臣,愿以職讓子。子因屬之以詩,其序曰:‘文網(wǎng)未釋,乞休為勞,倪鴻寶特疏見白,為詩言謝?!秉S景昉《黃道周志傳》贊揚黃、倪二位詞臣敢于直言,給予高度評價,把他們與歐陽修相提并論:“曩時詞林不言事,徒合門眷望,無咎無譽,需數(shù)次遷。公(黃道周)偕其同門倪公元璐出,數(shù)十年頑滯之習為之一洗,后進益發(fā)舒志氣,折檻引裾,大都自公啟之。宋人之頌歐陽子曰:‘天下士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救時行道為賢,犯顏敢諫為忠。”誠然,學富五車的詞臣,應該學以致用,敢于救時行道、犯顏直諫,黃道周、倪元璐二位都堪稱古今第一詞臣。

崇禎五年(1632)正月,四十八歲的黃道周束裝南下。臨行前,呈上《放門陳事疏》,向皇帝坦言治國之道:

臣入都以來,所見諸大臣皆無遠猷,動尋苛細。治朝廷者以督責為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為迂昧而不經(jīng),奉刀筆簿書則以為通達而知務。一切磨勘則葛藤終年,一意不調(diào)而株連四起。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儆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

皇帝對如此鋒芒畢露的話語,尤其是“葛藤”“株連”兩句,很不滿意,令他說明。黃道周遵旨回話,措辭更加尖銳,指向更加明確:

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推求報復而已。自前歲春月以后,盛談邊疆,實非為陛下邊疆,乃為逆珰而翻邊疆也……此非所謂葛藤株連乎?

一針見血指出,別有用心者大談邊疆,其實是為了推翻閹黨逆案,對并無實據(jù)的錢龍錫案,不斷上綱上線,“葛藤終年”“株連四起”,難道不是事實嗎?他提醒皇帝不可不提防這種逆流:“三十年來釀成門戶之禍,今又取縉紳稍有器識者,舉網(wǎng)投阱,即緩急,安得半士之用!”意思是說,長此以往,朝廷將無可用之人。萬斯同《明史·黃道周傳》引用這段話,評論道:“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皇帝視周、溫二人為股肱之臣,對譏刺他們的話很反感,譴責黃道周“挾私逞臆”,駁回乞休請求,把他削籍為民。

二、與皇帝當廷辯論,降六級調(diào)外任

削籍為民之后,他回到家鄉(xiāng)讀書講學,學問更加精深:“任看山山樹樹,仍是老至倦來,一部《易》書,只是乾乾終日。”

崇禎九年(1636),皇帝想起這位儒臣,有司敦促上道。他秋末動身,十二月抵達京城,出任經(jīng)筵日講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

兵部尚書楊嗣昌極力主張攘外必先安內(nèi),為了集中全力平定內(nèi)亂,向東北的滿洲表示和平談判的愿望,以緩解邊境壓力。遼東巡撫方一藻、遼東太監(jiān)高起潛按照楊嗣昌的意圖,派遣一名算命先生周元忠,前往滿洲試探口風。這些秘密活動得到皇帝的默許,特別關照悄悄地干:“奏內(nèi)事機,著該撫監(jiān)便宜酌行,不許傳抄?!钡敲孛苓€是泄露了,引起人們的揣測懷疑。

崇禎十一年(1638)六月,皇帝提名楊嗣昌與程國祥、蔡國用、方逢年、范復粹一起進入內(nèi)閣,于是乎反對楊嗣昌的聲浪達到高潮,影響最大的聲音來自大名鼎鼎的黃道周。

七月初三,他連上三本奏疏,其一彈劾楊嗣昌,其二彈劾陳新甲,其三彈劾方一藻。其實目標全部對準楊嗣昌,因為提拔丁憂在家的陳新甲出任宣大巡撫,是楊嗣昌的主張,日后頂替他出任兵部尚書,與之一搭一檔;方一藻與滿洲和談,是推行楊嗣昌方針的得力干將??偠灾?,三本奏疏的主題可以概括為一句話:反對楊嗣昌與滿洲和談。

圍繞是否與滿洲和談,對立的兩派已經(jīng)劍拔弩張,皇帝朱由檢不能再保持沉默。七月五日,他召開御前會議,統(tǒng)一思想,聽取六部尚書匯報之后,話鋒一轉,叫黃道周出列跪下。

大殿內(nèi)一片肅靜,只聽得朱由檢訓斥道:“凡圣賢千言萬語,不過天理人欲兩端耳。無所為而為之,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并立。你三疏不先不后,卻在不點用之時,可謂無所為乎?”指責黃道周連上三份奏疏動機不純。此次有關部門推舉內(nèi)閣候選人的名單中有黃道周,朱由檢以為學問雖好,卻性情偏執(zhí),不能勝任救時之相,沒有點用。所以他以為黃道周是未用而怨望,向朝廷發(fā)牢騷。

這顯然是主觀揣度,曲解黃道周的本意。一向淡泊名利的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點用,他平靜地回答:“若論天人,只是義利分別,為利者以功名爵祿私之于己,事事專為己之私,此是人欲。為義者以天下國家為心,事事在天下國家上做,便是天理。臣三疏皆是為天下國家綱常名教,不曾為一己之功名爵祿,所以自信其初無所為。”回答得滴水不漏,毫不偏執(zhí)。

朱由檢問他為什么不早上疏,偏偏要在未點用之后才上疏。

黃道周解釋,五月中旬南京御史林蘭友、工科給事中何楷先后上疏,反對楊嗣昌的和談主張,指責他忠孝兩虧。如果立即上疏,恐涉嫌疑。

朱由檢追問,如今就沒嫌疑嗎?

他答辯,今日不言,以后就沒有機會。如果臣保持緘默,亦可濫叨俸祿,但可惜陛下之綱常名教。

機敏過人的楊嗣昌見皇帝在大庭廣眾之下辯論綱常名教,顯然不是黃道周的對手,自作主張出列跪奏,打斷兩人的辯論,只字不提和談之事,由守轉攻,非議黃道周的品行學術,企圖把他搞臭:“臣入京聞黃道周品行學術為人所宗,意其必有持正之言,可以使臣終制而去。不謂其疏上自謂不如鄭鄤,臣始嘆息絕望?!边@一招非常厲害,直擊要害。

朱由檢見楊嗣昌扭轉話題,正中下懷,說道:“朕正要問他此事?!?/p>

楊嗣昌的話語越說越重:“人言禽獸知母而不知父,今鄭鄤杖母,禽獸不如,道周又不如彼,還講甚么綱常!”

黃道周被這侮辱性話語激怒了,反唇相譏:“大臣聞言,應當退避,使人得畢其言?!从写蟪脊蛟谏锨盃庌q,不容臣盡言者?!?/p>

朱由檢反駁道:“你說了多時候,輔臣才奏。”

楊嗣昌緊跟一句:“臣為綱常名教,不容不剖陳?!?/p>

黃道周辯稱:“臣生平恥言人過,聞人之過,如聞父母之名。今日在上前與嗣昌角口,亦非體。臣知為天下后世留此綱常名教、天理人心而已。”

朱由檢訓斥道:“對君有體?這本前邊引綱常,后邊全是肆口潑罵?!?/p>

黃道周把話題扯到楊嗣昌奪情的話題上,朱由檢反問他為何要說自己不如鄭鄤。

黃道周辯稱:“臣謂文章不如鄭鄤?!?/p>

朱由檢指責:“說不如鄭鄤就是朋比結黨。許曦說鄭鄤罪狀甚明,你卻說他無罪,豈不可恥。”

黃道周說:“綱常名教自是陛下綱常名教,如今獨立敢言人少,讒諂面諛人多,不得不言。”

朱由檢指責他無端誣詆大臣,他拒不接受,高聲說:“臣今日不盡言,則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陛下負臣。”

這幾句話分量很重,朱由檢忍無可忍,厲聲道:“你都是虛話,一生學問,止學得這佞口?!闭f到“佞口”二字,他加重語氣,重復道:“佞口!”

黃道周還要爭辯,朱由檢更加怒不可遏,邊上的錦衣衛(wèi)官員以為皇帝要把他逮捕懲治,不料朱由檢止住怒氣,命跪在地上的黃道周起來,退回到官員行列中去。

黃道周叩頭起立,又跪下,要和皇帝辯論忠臣和佞臣的區(qū)別,不認為自己是佞口:“人臣在上前獨立敢言者為佞,豈讒諂而不言者為忠耶?敢爭是非辯邪正者為佞,豈容悅順旨而不爭辯者為忠耶?”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直接頂撞皇帝,不承認自己是佞臣。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在皇帝面前獨立敢言、爭辯是非的是忠臣,而讒諂不言、容悅順旨的才是佞臣。在皇帝已經(jīng)怒不可遏的當口,還敢于爭辯,堅持己見,是要以身家性命為代價的。

朱由檢不接受他的答辯:“朕非輕加汝佞,但問此遁彼,非佞如何?若論紅牌轉換支吾,當斬!”說罷,轉向在場的群臣,責問道:“近來諸臣專黨同伐異,假公濟私,朝廷用一人,便百端詆毀,律之以法當如何?”隨即命令內(nèi)閣輔臣擬定黃道周罪狀。御前會議到此結束。

次日,皇帝下旨:黃道周降六級調(diào)外任。

這場御前會議,朱由檢為黃道周提供陳述觀點的機會,卻沒有雅量接受批評,聽不得不同意見,把獨立敢言的黃道周譴責為佞口。

身歷其境的李清在《三垣筆記》中寫道:“上因楊輔嗣昌請,勉從款議,然猶欲隱其名。會黃翰林道周疏駁,中寢。及北兵入犯,上撫膺嘆曰:‘大事幾成,為幾個黃口書生所誤,以至于此。道周之逮肇此?!?/p>

三、貶謫·囚禁·廷杖·流放

遭到降六級調(diào)外任的處分,被貶為江西布政司都事,黃道周心灰意冷,臨行前向皇帝提出退休的請求。乞休奏疏寫得情真意切,沒有絲毫怨氣:

—陛下憐臣孤苦,雖加創(chuàng)艾,猶畀俸錢,俾就一官以圖報效。臣思此生祿養(yǎng)之榮不及父母,頂踵之報總為君親。自賜環(huán)而賜謫,均非微臣之軀,由再死而再生,彌戴如天之惠。

—臣通籍十七載,猶然書生,立朝五百日,未酬犬馬。倘奄忽半途,流播他土,將使千古上下不知陛下忱恂之恩,仁憫之澤。懇切還山,以就醫(yī)藥,茍殘喘之尚存,何余年之足惜。

皇帝不為所動,不同意他乞休,堅持要他到江西布政司當差。

崇禎十三年(1640)春,江西巡撫解學龍即將調(diào)任南京兵部右侍郎,按照慣例,離任前可以薦舉下屬。解學龍寫了《薦舉人才疏》,稱贊黃道周忠孝兩全,為我明道學宗主,可以重用?;实蹖赡昵啊盀閹讉€黃口書生所誤”耿耿于懷,接到解學龍的薦舉奏疏,勃然大怒,下令逮捕解學龍、黃道周。

此時黃道周正在家鄉(xiāng)掃墓,獲悉逮捕令,五月二十三日出門,前往水口,揮筆寫詩感謝送行的同人:

臣罪如傾河,當于何者起。

親朋但道古,引涕便不是。

匆匆趕往南昌,陪伴前來的門生依依不舍,欲一同北上,他毅然推辭,作詩曰:

生離死別不可知,

友道君恩已如此。

又曰:

斯文未喪應能來,

湯花火花仍復開。

黃道周在錦衣衛(wèi)緹騎押解下抵達京城,戶部主事葉廷秀聞訊,毅然向朝廷進言,愿意以身代罪。葉廷秀與黃道周素不相識,當他聽說黃道周已被關入鎮(zhèn)撫司詔獄,便嚎啕大哭,并對同僚說:“吾輩頭戴進賢冠,如今名賢罹厄,豈能坐視不救!”

八月,圣旨下,黃道周與解學龍各廷杖八十。葉廷秀向監(jiān)督廷杖的錦衣衛(wèi)官員表示,愿意代替黃道周接受廷杖,他準備了棺材和壽衣,鄭重其事地說:“吾老母已去世,又無妻子貽累,今日只須諸公一了此事?!北O(jiān)督廷杖的官員大為感嘆:“異哉,千古乃有如此人!”執(zhí)杖的兵丁也受到感動,驚愕得不忍下手。廷杖以后,葉廷秀削籍回到家鄉(xiāng)濮州。黃道周寫詩為其送行:

乳血在君親,霜露不敢侵。

總此未墜生,呱啼亦古今。

不久,有司追究葉廷秀,把他逮至鎮(zhèn)撫司詔獄,對簿公堂,葉公與黃公、解公才有機會相遇。洪思《黃子年譜》描述當時情景,令人感慨萬分:

乃有追論葉公廷秀,復逮至北寺,同日對簿。諸君子累累然相望司廷,而未能相識。葉公乃前俯而揖問:“誰為黃老先生者?”子(黃道周)卻就謂之曰:“是,其為葉老先生矣。”葉公乃以次鞠身更揖曰:“斯當為解(學龍)老先生乎?”于是相與諦視唏噓,俱伏堂下聽質(zhì)。

國子監(jiān)生涂仲吉向朝廷上言:“道周通籍二十載,半居墳廬,稽古著書,一生學力止知君親,雖言嘗過憨,而志實忠純。今喘息僅存,猶讀書不倦。此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天下萬世惜也。昔唐太宗恨魏征之面斥,至欲殺而終不果;漢武帝惡汲黯之直諫,雖遠出而實優(yōu)容。陛下欲遠法堯舜,奈何出漢唐主下?”皇帝拒不接受,下旨廷杖涂仲吉。

在獄中,黃道周寫信給門生,坦然談論仁義。他一向廉潔,以清苦聞名天下,沒有錢打點獄卒,每天抄寫《孝經(jīng)》相送,權充役錢。

十一月,刑部審理此案。黃道周對“黨邪亂政”的罪名表示異議:“今刑部定臣何罪,臣不敢辯,亦不敢知,然臣自計生平,無門外交游,無一介取與,鉛槧終年,不知馬足?!?/p>

十二月,他在奏疏中回顧自己的仕途:“臣生于海隅,輕蹈狂瞽,然自戊寅降謫而外,未有過犯。直以撫臣(解學龍)例薦,萬里逮杖;又以諸臣申救,嚴拷數(shù)番,事出意表,非臣所料。憶臣囊昔召對平臺,遑遽之余,進不擇言,附心何及……通籍二十載,歷俸未三年。今垂老髀消,與囚對泣,即欲洗骨滌髓,纂書自贖,誰肯信者?”希望皇上以仁憫之心再次寬宥。

刑部尚書劉澤深請求從寬發(fā)落,皇帝批準,得以出獄,永遠充軍辰州。

這就意味著,他將在充軍地了此余生,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翻身的機會。

卻說周延儒再度復出,擔任內(nèi)閣首輔,向同僚吳甡請教當務之急,吳甡提議寬赦黃道周,行寬大之政,以收拾民心。

崇禎十五年(1642)八月二十四日,皇帝在文華殿召見閣臣周延儒、陳演、蔣德璟、黃景昉、吳甡,議論政事。機敏的周延儒抓住時機,把話題轉移到黃道周身上,說:“張溥、黃道周皆有些偏,只是會讀書,所以人人惜他?!?/p>

皇帝朱由檢沉默不語,黃道周是他親自處分的,豈止有些偏。

蔣德璟立即插話,為黃道周求情:“黃道周蒙皇上放他生還,他極感圣恩,只是永遠充軍,家貧子幼,還望皇上天恩赦回,或量改附近也好?!?/p>

黃景昉附和道:“永遠充軍,子孫要世世承當,也極可憐?!?/p>

周延儒見皇上并不反感,緊盯一句:“道周在獄中,尚寫許多書,即向前奏章皆系親手寫的。”

蔣德璟說:“道周寫有《孝經(jīng)》一百本,每本有一篇文字,各一樣,共一百樣,多是感頌圣德?!?/p>

周延儒說:“道周也不在永戍不永戍,就是讀書,也還用得。道周愚憨書生,遣戍不過主上懲創(chuàng)之意,久當復用,何必又移近地?”

吳甡提議重新起用黃道周:“道周刻勵清勤,學問淵博,皇上圣學緝熙,經(jīng)筵講幄必得如道周者左右備顧問,足資啟沃。今諸臣才品,皆不及他。”

朱由檢自始至終只是微笑,最后說了一句:“既是卿這等說,豈止赦他,就是用他也不難?!?/p>

次日,朱由檢給內(nèi)閣發(fā)去一封親筆敕書:“昨先生每面奏,永戍黃道周清藻博學,見今戍遠子幼,朕心不覺憐憫。彼雖偏迂,經(jīng)此一番懲創(chuàng),想亦改悔。人才當惜,宜作何釋罪酌用,先生每密議來奏。”周延儒當即回奏,人才難得,應當官復原職—詹事府少詹事。

此時黃道周正在遣戍途中,在九江發(fā)了一場瘧疾,病臥蕭寺,纏綿病榻六十日。原本摧頹的身體,更加委頓,自念將死于江楚之間。十月初,友人從南京來,告訴他“特準赦罪還職”的諭旨。在萬念俱灰中聽到這一消息,他大吃一驚,從床上跌落下來,恍惚如夢。于是乎,擺設香案,叩頭謝恩,隨即應召北上。在途中,給皇帝寫了《天恩至重疏》,感激道:“自古人臣未有迂狂賈罪如臣,而得起于戍籍者也?!备卸髦?,向皇上報告百病交侵,心有余而力不足,乞求皇上容許他骸骨歸鄉(xiāng)。

抵達京城后,接受皇帝召見。此次意外赦罪復職,令這位耿介之士發(fā)自內(nèi)心感激不盡,一見到皇上,就哭泣不已:臣不自意得見陛下,可惜犬馬之疾尚未痊愈,希望請假療養(yǎng)?;实劭辉手Z。

崇禎十六年春,他回到了久別的家鄉(xiāng)漳浦,寫詩抒發(fā)心情:

豈有不平事,但存未壞身。

只言天下合,孤影鬼神親。

世道余青史,春風足故人。

無多談往跡,愚叟舊西鄰。

四、“有殞自天,舍命不渝”

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進入北京,朱由檢在煤山自縊,被遺老們稱為“甲申之變”。僻處漳浦一隅之地的黃道周得知這一消息,已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在讀書講學的鄴園(鄴山書舍),率領門生弟子披頭散發(fā)號哭三日,并寫信給好友陳子龍,一吐心頭之痛:“吾處天末,無殊聾聵,五月廿七日乃聞神州陸沉,鼎湖血戰(zhàn)。此自臣子奸回,陷我君父,剖肝瀉髓,莫贖其辜。”

卻說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皇帝位,宣布以明年為弘光元年。專擅朝政的馬士英起用閹黨余孽阮大鋮、楊維垣,小人當?shù)?,君子紛紛落馬。小朝廷從上到下腐敗透頂,“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朱由崧醉生夢死,“深居禁中,惟漁幼女,飲燒酒,雜伶官演戲為樂”。

南明小朝廷起用黃道周為吏部左侍郎,繼而晉升禮部尚書。在其位而謀其政,黃道周建議聯(lián)合江西、福建、廣東各地兵力,謀求光復,未蒙采納。而后又獲悉一向正直敢言的劉宗周遭到馬士英排擠,罷官而去。阮大鋮每天都在和楊維垣密謀:“必欲盡殺東林、復社諸人”,殺氣逼人。這一系列事件令黃道周深感失望,請求前往紹興祭祀禹陵。

弘光元年(1645)四月,他決定離開這個渾濁的官場,向朝廷請辭。某夜,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黃景昉《黃道周志傳》寫道:“公自云,初出都,泊龍江灣,夢高皇帝至,厲聲曰:‘卿竟舍朕去耶?公對:‘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寤,彷徨而泣?!?/p>

“朝廷舍臣,非臣舍朝廷”,是黃道周坎坷仕途的總體感受,在天啟朝如此,在崇禎朝如此,到了弘光朝還是如此。但是為國效忠之心并未泯滅,盡管已經(jīng)乞休,卻并未南下,徘徊于江邊,不忍離去。

五月十五日,南京陷落,弘光小朝廷覆滅,黃道周和鄭芝龍等擁立唐王朱聿鍵監(jiān)國。閏六月十五日,朱聿鍵在福州即皇帝位,改元隆武,任命黃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與蔣德璟、黃景昉等入閣輔政。掌握兵權的鄭芝龍指使親信詆毀黃道周迂腐,“不可居相位”。朝中沒有立足之地,黃道周自告奮勇,請求前往江西招兵買馬,徐圖恢復。他在奏疏中說:“臣今挾三五秀才,欲出豺狼之道,未嘗于戶部取食,未嘗于兵部取兵,臣事濟,則為中外所撓;事不濟,則為中外所笑。笑之與撓一也,而臣猶且為之者,臣以高皇八百三十年之歷,有所未罄,至愚極昧,淟涊無所逃之下耳?!泵髦豢蔀槎鵀橹黄嗄懼倚?,為了救亡圖存,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顧了。

受他的義舉感動,遠近百姓響應,募集義兵九千余人,分兵三路,一出撫州,一出婺源,一出休寧。畢竟寡不敵眾,三路皆敗,形勢岌岌可危,他向朝廷表示,誓死為國家守衛(wèi)藩籬:

臣今年六十有一,才能智勇不如中人,而自請行邊,拮據(jù)關外,譬之雞然,風雨如晦,鳴聲不已。即有不寤之人起而刀俎之,亦無可奈何而已。臣少而學道,于物無競,所以荏苒噍嘵,瘁毛鍛羽,為朝廷守一日之藩籬,非曰能之,亦各盡其義耳。

十二月,黃道周在婺源被清兵俘虜。前來捉拿他的是投降清朝的明將許漢鼎,和他有門生座主的關系。許漢鼎詭稱愿意帶領幾百人馬前來歸順。黃道周大喜過望,隨他前往軍營,立即被綁,許漢鼎下馬泥首,連稱死罪,說這是洪督師的計策。隨即押往南京,早先投降的明朝官員秉承清朝貝勒的旨意,前來勸降。

黃道周說:“吾手無寸鐵,何曾不降?”

勸降者說:“降須薙發(fā)。”

黃道周佯裝驚訝,譏諷道:“汝薙發(fā)耶?幸是薙發(fā)國來,若穿心國來,汝穿心耶?”

幾年前在遼東松山兵敗投降清朝的督師大臣洪承疇,也來勸降,黃道周厲聲喝止:“承疇死久矣,松山之敗,先帝痛哭遙祭,焉得尚存?此無籍小人冒名耳!”那意思是說,崇禎十四年松山陷落消息傳到京城,朝廷以為洪承疇已經(jīng)“殉國”了。崇禎皇帝對他“盡節(jié)”深感悲痛,為他舉行隆重的祭奠儀式。其實他沒有“節(jié)烈彌篤”,而是變節(jié)充當清軍的開路先鋒。

金聲抗清失敗,洪承疇前來勸降,金聲怒斥他為冒牌貨。史惇《慟余雜記》寫得非常風趣:“乙酉(弘光元年)南都潰,先生(金聲)在黃山首倡大義,事敗被囚。見洪(承疇)內(nèi)院,先生大笑曰:‘汝是何奴才?假冒洪亨九(洪承疇字亨九),亨九受先帝大恩,聞其死事,予祭予葬,加至十三壇,封妻蔭子,隆禮厚恤,累朝未有,而乃反面事虜乎?此必假洪承疇無疑!洪無以應之,輒殺之?!毕氩坏竭@一幕再次在這里上演,不知洪承疇有何感想??磥硭登搴蟮娜兆雍懿缓眠^,在明朝遺老眼里是變節(jié)分子,在清朝當權者眼里不過是朝秦暮楚的“貳臣”。

黃道周做好了為國獻身的準備,留下了遺言:“蹈仁不死,履險如夷,有殞自天,舍命不渝”;“綱常萬古,性命千秋,天地知我,家人何憂”。在最后的日子里寫了“致命詞”:

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

為誰知板蕩,不敢共浮沉。

鶴遠深山淺,雞啼終夜陰。

南陽山路遠,悵作臥龍吟。

三月五日,黃道周在南京街頭被處死,時年六十二歲。

邵廷采《東南紀事》為黃道周立傳,贊揚備至:“道周說經(jīng)議事,與匡衡、劉向相類,而直節(jié)則李膺、范滂之流,雖才不及濟亂,要亦三百年之元氣所留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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