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希,〔德〕哥特·格魯寧
(1.上海交通大學 設計學院,上海 200240;2.柏林工業(yè)大學 大都市研究中心,德國 柏林10623;3.柏林藝術大學 設計歷史與理論研究所,德國 柏林 10595)
在包豪斯在近代中國(專指中國內(nèi)地,下同)的傳播這個研究議題上,國內(nèi)學界歷來強調曾在海外接觸過包豪斯的中國現(xiàn)代設計先驅們的作用。譬如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龐薰琹、鄭可等工藝美術家最早在歐洲通過參觀作品或展覽的方式和包豪斯“初晤”;而建筑師黃作燊則深受其哈佛大學研究生導師瓦爾特·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與馬歇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的影響,他于20世紀40年代在上海圣約翰大學建筑工程系推行完整的包豪斯式建筑教育體系①。因此,在包豪斯理念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下,這些中國現(xiàn)代設計先驅們在歸國后開展的一系列設計實踐和設計教育探索,便成為他們推動包豪斯在近代中國傳播的有力佐證。
這一論述,最早見于中國設計學界紀念包豪斯誕辰90周年(2009年)的學術討論[1][2]121-126,然后在2010年出版的《包豪斯道路:歷史、遺澤、世界與中國》(下文簡稱《包豪斯道路》)一書中形成完整的體系[3]117-156。該書作為首次系統(tǒng)回顧包豪斯在中國的傳播及其影響的中文論著,克服了“資料少、收集難度大”[3]2的困難,因此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意義和參考價值。在此基礎上,一方面,學界對包豪斯與近代中國的傳播和發(fā)展有了更加深入的認知。例如杭間和吳洪認為,由于中國近代歷史文化、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等因素的限制,早期的傳播者與接受者不得不采取一種誤讀與自覺誤讀并存的方式[4]76-80來解讀本身是“遷徙文化”[5]6-7的包豪斯理念。張春燕則指出包豪斯在中國的傳播路徑非常復雜,傳播媒介既有實物,也有文本[6]38-43。其中,在對近代時期的討論中,她提出蔡元培的“美育救國”思想對中國藝術與設計的發(fā)展起到了啟蒙作用[7],從而為包豪斯理念的引入營造了內(nèi)部的客觀環(huán)境。這種重“內(nèi)”非“外”的研究視角,對本議題的進一步考察很有啟發(fā)意義,但從學科角度來看,她的研究側重藝術與設計領域,缺乏針對建筑領域的“內(nèi)部”分析。另一方面,由于《包豪斯道路》一書的權威性,有關“海歸”型的中國現(xiàn)代設計先驅們推動包豪斯在近代中國傳播的論述,被晚近的諸多研究一再引述(一些研究甚至引用了早已被證實錯誤的結論②)。這就使得這些研究的視角、材料乃至敘述模式近乎一致,從而弱化了對近代時期的細致探討。另外,作為與本議題相關的最新研究成果,旨在紀念包豪斯誕辰百年的全球巡展項目“遷徙的包豪斯:設計生活”(bauhaus imaginista: Moving Away),雖然為學界提供了一些新的設計實踐方面的線索,但在包豪斯理念在近代中國傳播的整體敘述上,整個展覽依舊聚焦于“海歸型”中國現(xiàn)代設計先驅與在華外國專家的作用。同時,此次展覽強調其展陳“偏重于文獻性和學術性”[8]39-44,但所呈現(xiàn)的近代相關文獻只有張光宇的《近代工藝美術》一書和梁思成等人的相關書籍、文章,缺乏新的史料發(fā)現(xiàn)。可見,由于研究的集中關注,現(xiàn)代設計先驅們的探索實踐及其設計作品(含方案圖紙)等實物材料,已經(jīng)占據(jù)了遠大于其自身的學術空間。這導致當前學界對包豪斯在近代中國的復雜傳播過程的理解趨于簡單化,并打擊了學者們開展進一步研究的積極性。
根據(jù)目前已掌握的文獻資料,筆者認為,除了中國現(xiàn)代設計先驅們的設計實踐和在設計教育方面的探索,中國近代本土知識界(特別是建筑學界)以文本為媒介對包豪斯開展的主動譯介工作,同樣推動了包豪斯在近代中國的傳播。
在以往的研究中,考察包豪斯在近代中國傳播的文獻資料主要是藝術、設計和建筑類的專業(yè)性文獻,而其他普通的書籍、報刊等大眾傳播媒介文本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其實,至晚在20世紀30年代初,“Bauhaus”就已經(jīng)見諸當時中國的各類出版物。外文出版物方面,近代上海發(fā)行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NorthChinaDailyNews)在1930年8月刊登了一則關于包豪斯學校管理層人事變動的國際簡訊[9]。這篇簡訊全文一共只有45個單詞,卻使用了多個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字眼來突出包豪斯的地位和新任校長密斯·凡·德·羅的能力。其中,包豪斯被稱為德國建筑與藝術領域的“領軍學?!?leading school),密斯是建筑領域中“最現(xiàn)代潮流”(the most modern trend)的“杰出領袖”(the prominent leader)。從這則報道中也能看出,與同時期國內(nèi)藝術類文獻對包豪斯“工藝美術學?!钡亩ㄎ挥兴煌?,當時的西方新聞媒體更多地是把包豪斯視為一所建筑學校。
盡管這篇簡訊在當時公眾中的影響力幾乎可以忽略,但將包豪斯視為建筑學校的認知,卻出現(xiàn)在同時期面向更廣泛受眾、具有百科性質的英漢辭典中。例如《現(xiàn)代外國人名辭典》(1933年)在其“Gropius, Walter”(格羅皮烏斯)詞條中專門介紹了包豪斯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歷程:
一九一九年,(格羅皮烏斯)據(jù)著威馬爾的Staatliche Bauhaus④,和各國著名的藝術家們——康定斯基(Kandinsky)、克黎(Klee)、摩和利那級(Moholy Nagy)、睦喝(Georg Muche)、叔棱墨(Oskar Schlemmer)等共創(chuàng)立建筑工藝生產(chǎn)組織而為其校長。一九二四年,以保守的政府之彈壓而停閉,翌年四月,遷往德騷(Dessau),在“Das Bauhaus in Dessau”名稱之下,重振旗鼓,努力于新興建筑之發(fā)展,倡導國際的建筑。[10]326-327
在格羅皮烏斯的領導下,康定斯基、保羅·克利、莫霍利·納吉、喬治·莫奇與奧斯卡·施萊默等先鋒藝術家構成了包豪斯的早期團隊。所以,包豪斯在成立之初便設有金屬、家具、壁畫、陶器和平面印刷等工坊,覆蓋現(xiàn)代設計的絕大多數(shù)類別。然而,包豪斯作為一所現(xiàn)代設計學校,直至1927 年(德紹時期)才設立建筑系。盡管如此,引文仍將包豪斯稱為“建筑工藝生產(chǎn)組織”,強調它在建筑領域的意義。一方面,這可能是因為Bauhaus的“Bau(建造)+Haus(房屋)”的構詞方式容易給大眾一種包豪斯與建筑有關的印象;另一方面,雖然包豪斯開展建筑教學只有短短的六年時間,但自包豪斯成立伊始,三位建筑師校長便開始探索現(xiàn)代設計教育,同時積極進行建筑設計實踐,推動了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的發(fā)展,并為國際主義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所以,鑒于包豪斯在現(xiàn)代建筑教育和實踐領域取得的成就,“包豪斯是一所建筑學校”的觀念便深入人心。在近代中外文化頻繁交流的背景下,這一認知通過更多版本的英漢辭典在近代中國的知識界中得以繼續(xù)傳播。例如《世界人名大辭典》(1936年)的“Gropius, Walter”詞條中,Staatliches Bauhaus(國立包豪斯)被直接譯為“國立建筑院”[11]732。而獨立的“Bauhaus”詞條則出現(xiàn)在20世紀40年代末的多部英漢辭典中。此時距離包豪斯被納粹關閉已十余年,所以較20世紀30年代初的相關信息而言,專門的“Bauhaus”詞條對包豪斯的目標和成就有更整體的認知。譬如它們指出包豪斯促進了“藝術、科學及工藝三者合作”[12],并“以抽象的藝術之成就,建筑上之功用主義,及玻璃、金屬、紡織物之實驗而著名”[14](補編部分)4,除此之外,包豪斯在建筑領域的成就和意義并沒有被提及。但在所有詞條的開頭部分,包豪斯仍然都被定義為一所“建筑學院”[12]65;[13]30或“建筑學?!盵14](補編部分)4,而不是更具概括意義的“設計學?!?。由此可見,這些詞條的西方原作者即使對包豪斯及其理念已經(jīng)有了較為清楚的認識,他們?nèi)匀粌A向于把包豪斯視為一所建筑學院(學校),在他們看來,包豪斯在其他設計領域的探索只不過是其整個現(xiàn)代建筑教育與實踐的一部分。
但無論如何,包豪斯在現(xiàn)代建筑發(fā)展中的貢獻是得到公認的。在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與思潮的國際傳播過程中,包豪斯及其理念也得到了中國建筑學界的關注。
早在20世紀30年代,即在黃作燊將包豪斯式的現(xiàn)代建筑教育體系引入上海圣約翰大學之前,中國建筑學界便已經(jīng)在引入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過程中關注包豪斯及其理念。1927年,汪申伯在探討現(xiàn)代建筑的審美時,提及法國建筑家樂歌兒畢奇業(yè)(勒·柯布西耶)在其著作《向一個建筑去》(即《走向新建筑》)中的觀點——“以往建筑的美是絕對不能合現(xiàn)代科學發(fā)明同人類新的需要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相同”[15]22-23。同時,汪申伯呼吁當時的公眾甚至藝術家們不應固守既有的歷史觀念,而應去發(fā)現(xiàn)郵船、飛機、汽車與工廠等現(xiàn)代工業(yè)產(chǎn)物的幾何造型的美感。顯然,這一具有時代性的論述明顯受到了柯布西耶機器美學的影響,而中國本土建筑學者對于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的討論也由此濫觴。
20世紀2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第一代建筑師陸續(xù)學成歸國,1928年“中國建筑師學會”成立,并創(chuàng)辦會刊《中國建筑》,既作為中國建筑學界自己的學術陣地,也為引介海外的各種建筑思潮提供了一個公共的、專業(yè)的平臺。1934年,該刊刊載的國立中央大學建筑工程系大三學生何立蒸的論文,首次從現(xiàn)代建筑發(fā)展的研究視角提及了包豪斯。在這個由中國本土高校培養(yǎng)的大學生看來,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是“急進派之現(xiàn)代建筑”(Ultra Modern)的重要代表,而這種激進派運動“在法有Le Corbusier等,在德有Walter Gropius等,所謂Bauhaus Groupe⑤者是也”。其中心思想為實用,作品除了在體積和比例“略有講求外”,裝飾在建筑的正面、側面、內(nèi)部和外部幾乎絕跡,設計追求“平面上之便利而已”[16]45-50。對此,何立蒸專門配以德紹包豪斯校舍(圖1)與包豪斯大師住宅的建筑攝影加以說明,并指出激進派運動的這種“摒除國家觀念而探求統(tǒng)一之形式”又被稱為“國際公式”(Internationalism)[16]45-50,即國際主義風格。它的形成與包豪斯密切相關——由格羅皮烏斯與莫霍利·納吉主編的“包豪斯叢書”(Bauhaus Bücher)中,出版于1925年的第一卷即名為“Internationale Architektur”(國際建筑),這也是“國際”一詞首次被用來形容當時新興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此后,美國建筑師菲利普·約翰遜(Philip Johnson)則于1932年正式提出“國際主義風格”(International Style)一詞。盡管國際主義風格真正風靡“國際”是二戰(zhàn)結束以后的事情,但何立蒸僅僅在此概念提出兩年后,便通過論文寫作的形式積極向國內(nèi)介紹??梢姡倪@種對國際建筑發(fā)展新潮流的敏銳洞察力,在當時以鮑扎(Beaux-Arts)體系為主導的國內(nèi)建筑教育體系中是十分可貴的。當然,不可否認,此文對“現(xiàn)代建筑”或“現(xiàn)代主義”顯然存在一種籠統(tǒng)的想象。例如它將歐美現(xiàn)代建筑發(fā)展中的不同思潮、不同建筑師進行了符號化、簡化的敘述與總結,這表明何立蒸在寫作時應該是受到了某種外文文獻的影響。不過,這種情況其實在國內(nèi)同時期的相關研究中十分普遍。而從另一方面來看,何立蒸采用簡化、標語式的筆法,在損失一定意義的同時,卻也變相增強了宣傳包括包豪斯在內(nèi)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力度。伴隨著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傳入,包括德紹包豪斯校舍在內(nèi)的諸多現(xiàn)代主義建筑作品以圖文的形式在大眾媒介上傳播,從而使得包豪斯及其理念開始為更多的中國建筑學界人士所知。甚至這些作品也進入同時期商業(yè)美術界人士的視野。譬如著名漫畫家豐子愷(未接受過專業(yè)的建筑教育)在分析以“實用為第一義”、以“美為第二義”的“合理主義的建筑”時[17]71-85,專門配圖介紹了格羅皮烏斯設計的“玻璃事務所”。實際上,該圖是一張由莫霍利·納吉的前妻露西婭·莫霍利(Lucia Moholy)拍攝的德紹包豪斯校舍立面的經(jīng)典照片(圖2)。
圖1 德紹包豪斯校舍攝影(左);圖2 包豪斯校舍立面(右)
需要說明的是,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和南京,現(xiàn)代主義只是作為眾多外來風格中的一種而被接受[18]216-222。雖有一些實踐,但研究有限,更罔論對包豪斯及其理念的進一步考察。然而,地處華南的廣東省立勷勤大學建筑工程學系(下文簡稱“勷大建筑系”)則日益成為當時全國最為積極宣傳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重鎮(zhèn)。其中,系主任林克明于1933年對“摩登建筑”[19]88-92進行的討論成為勷大建筑系探索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先聲。中國現(xiàn)代設計的重要先驅、“中國最真誠的包豪斯擁護者”(杭間語)鄭可自1934年起也執(zhí)教于勷大建筑系,講授室內(nèi)設計課程[20]346。1935年初,建筑史胡德元教授在系統(tǒng)回顧19世紀以來西方現(xiàn)代建筑風格的發(fā)展情況時指出,一戰(zhàn)后興起的“務求極經(jīng)濟、極合理的新機能建筑”的代表人物是“Bauhaus之Walter Gropius與法國之Le Corbusier”[21]114-134。這是勷大建筑系的教授在探討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相關文獻中首次提及包豪斯。盡管何立蒸與胡德元在研究中對包豪斯都只是一筆帶過,然而較前者而言,后者對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理解則更為深刻。一方面,胡德元建筑史教學的開展,使得勷大建筑系對現(xiàn)代主義在整個建筑歷史發(fā)展中的合理性與革命性有了清晰的認知[22]89-96;另一方面,勷大建筑系的教學體系深受同時期日本建筑教育的影響,在教學方面?zhèn)戎毓こ毯图夹g。所以,結合對現(xiàn)代主義的明確認知、關注現(xiàn)代主義的學術氛圍以及教學上的功用傾向,勷大建筑系的青年學子逐漸自覺地將推進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運動作為己任。1936年10月,勷大建筑系學子創(chuàng)辦了中國最早的旨在傳播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專業(yè)刊物《新建筑》。在此過程中,勷大建筑系的1937屆畢業(yè)生黎掄杰(筆名黎寧、黎明、趙平原)和鄭祖良(筆名鄭樑)是最為積極、堅定的現(xiàn)代主義支持者和宣傳者,二人在《新建筑》上發(fā)表了多篇關于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如柯布西耶、布魯諾·陶特)、建筑評論與理論的文章。其中,黎掄杰在對城市環(huán)境凈化與住宅政策的討論中,介紹了格羅皮烏斯在1930年第三屆國際現(xiàn)代建筑協(xié)會(CIAM)會議上提出的“直線式”(即行列式)居住組群布局規(guī)劃策略[23]1-22。雖然抗戰(zhàn)爆發(fā)前出版的六期《新建筑》中沒有直接提及包豪斯,但此階段青年建筑學者對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知識儲備為其后的深入考察奠定了基礎。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新建筑》等國內(nèi)多種建筑刊物相繼停刊,“淪陷區(qū)”國人自主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實踐也被迫中斷。但是,黎掄杰、鄭祖良并沒有就此放棄,而是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研究與寫作之中,并對包豪斯有了更深的認知和理解。1941年,《新建筑》在重慶復刊。在復刊的第一期中,已是主編之一的黎掄杰即對作為“世界新建筑運動的一環(huán)”的中國新建筑運動出版的發(fā)展歷程發(fā)表文章進行了回顧,并提出,《新建筑》刊行的意義與法國巴黎美術學院、德意志制造同盟、包豪斯和荷蘭風格派在世界建筑史上的意義同樣重要。在文章最后,他還特地以注釋的方式對包豪斯進行了說明:“Bauhaus,原名國立Bauhaus(Staatliches Bauhaus Weimar),為戰(zhàn)后德國新建筑運動之中心學術機關,影響于全歐。”[24]2-4
20世紀40年代初,黎、鄭二人還以“中國新建筑社”為平臺,出版了大量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理論書籍。其中,黎掄杰(使用筆名黎寧)在由其所著的《國際新建筑運動論》(圖3)一書中提出,“新建筑實際最覺醒活動之開始”是在1923至1924年,并選取“Walter Gropius教授”領導的“威馬建造工作房”(Bauhaus Weimar)(魏瑪包豪斯)和柯布西耶作為佐證[25]1。但最值得關注的是,該書獨立設置的“Bauhaus”[25]4-6(圖4)一節(jié)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完整回顧包豪斯的發(fā)展、評論包豪斯并介紹其現(xiàn)代設計教育體系的中文文獻。該書將包豪斯定義為“建筑造型學校”與“德國工藝及建筑的強有力的指導機關”,并對不同時期的包豪斯在教育、實踐上的側重有著準確的認知——魏瑪包豪斯是“應時代的切望綜合造型藝術的基礎而誕生”,實施“全然基本的造型教育”,而這些新元素的結合是“建設新建筑最完備的條件”[25]4。這段論述正符合《包豪斯宣言》提出的建筑、繪畫和雕塑三者以同一形式呈現(xiàn)的“整體藝術”目標,以及格羅皮烏斯心中建設“未來新建筑”的理想。同時,該書首次在國內(nèi)介紹了由“形態(tài)教師及技術教師”組成的包豪斯“指導教授”(Bauhaus Master)共同參與教學的制度,即魏瑪包豪斯開創(chuàng)的“師傅”制度,以及基于此制度的技術—形態(tài)教學體系;前者包括木工、金工、陶器、壁畫、玻璃畫、織物與印刷等教程,后者則注重“觀察、描寫與造型”。該書也對格羅皮烏斯設計的德紹包豪斯校舍、工房與大師住宅等建筑進行了分析,認為“大量塊面的空壁”“由玻璃構成”,“全然無裝飾”和建筑形態(tài)“明快的處理”的特點,使這些作品成為“新建筑紀念的成果”[25]5。該書進一步指出,德紹包豪斯的設計教育體系已調整為建筑(含建筑設計,及室內(nèi)、家具、木石金雕刻、壁畫與織物等建筑內(nèi)部設計)、廣告與印刷、舞臺設計、自由繪畫造型等四大科目。每科都設有“理論、工場、實習等實際的教育”并“注重造型教育”,從而使得包豪斯設計的作品都是“充滿著目的性、耐久的、經(jīng)濟的、美觀的產(chǎn)品”,并且這些“工業(yè)制品與現(xiàn)代建筑的造型形態(tài)最為適合”[25]6。所以該書認為,包豪斯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它在當時已經(jīng)預見現(xiàn)代設計的生產(chǎn)模式正在從手工業(yè)生產(chǎn)轉為機械化的大工業(yè)生產(chǎn),并對具體的現(xiàn)代(建筑)設計的基本形態(tài)與設計原則進行了探索和實踐。
圖3 《國際新建筑運動論》封面(南京圖書館館藏)(左);
以今天的角度來看,《國際新建筑運動論》對包豪斯的介紹與評述確實是近代相關中文文獻中信息最全面、最準確的。值得注意的是,這部著作完成于抗戰(zhàn)最為艱苦的1943年,而如此豐富的信息和精煉的評論,讓人很難想象它完全出自一個沒有任何海外經(jīng)歷的本土青年建筑師之手。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國際新建筑運動論》在最后的參考文獻中竟列有“Bauhaus Buch, Band I-X”[25]16,即前文提到的“Bauhaus Bücher”(包豪斯叢書)。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在20世紀40年代初,集中反映包豪斯思想與實踐理念的包豪斯叢書就已經(jīng)為當時的中國學者所知,或者已經(jīng)傳入中國?
回歸著作本身,鑒于《國際新建筑運動論》全書行文較為艱澀,所以該著作很有可能是由國外書籍直接翻譯而來。依循這種假設,筆者通過深入考察發(fā)現(xiàn),《國際新建筑運動論》一書確實不是黎掄杰本人所寫,而是譯自一本名為《現(xiàn)代建筑》(《現(xiàn)代建築》,1935年)(圖5)的日文專著中的第四章“國際建筑”(“國際建築”)。前者除了在最后多了“較近我國之新建筑運動”⑥一節(jié)外,從目錄到內(nèi)容都與后者有著驚人的一致。然而,這種近乎違背學術規(guī)范的行為或許有它特殊的原因。抗戰(zhàn)的血腥殘酷、鼎沸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強烈的愛國之心,可能使得黎掄杰更傾向于冠以自己的姓名,并添加與中國有關的內(nèi)容,來避免這本實質上的日文譯著在傳播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的過程中產(chǎn)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圖5 《現(xiàn)代建筑》封面(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左);
這本《現(xiàn)代建筑》的作者是日本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藏田周忠(原姓浜岡),其實他在西方現(xiàn)代建筑史研究和現(xiàn)代設計實踐方面頗有成就。他早年曾著有日本第一部介紹西歐近代建筑發(fā)展的專著《近代建筑思潮》(1924年),并獨立完成了《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建筑》(上下卷,1926、1927年)。這些著作曾與日本建筑史泰斗伊東忠太的《東洋建筑史講座》(1931年)、吉村辰夫的《新建筑起源》(1930年)一同被勷勤大學工學院采購[26]32,黎掄杰、鄭祖良等建筑系學生很有可能翻閱過它們。此外,藏田還是日本最早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團體“分離派建筑會”的成員。分離派建筑會主要活躍于20世紀20年代,它的多名成員與包豪斯都有直接的接觸和交流,例如石本喜久治與日本美術評論家仲田定之助早在1922年底就一同參觀了魏瑪包豪斯,堀口捨己與大內(nèi)秀一郎也于1924年拜訪了魏瑪包豪斯。
而藏田本人對包豪斯則有一種更為特殊的感情——1925年,即在他的《近代建筑思潮》一書出版后不久,仲田定之助就在一篇專門討論該書正誤問題的文章中提及包豪斯[27]24-27。這篇文章和仲田在當年發(fā)表的另外兩篇題為“國立包豪斯”的文章2-3;8-11是日本最早介紹包豪斯的文獻。1928年,已經(jīng)完全接受包豪斯的理性主義和功能主義思想的藏田周忠,與豊口克平等人創(chuàng)辦了現(xiàn)代設計組織“型而工房”,旨在通過實驗性的設計實踐對家具等室內(nèi)工業(yè)產(chǎn)品實行標準化設計,從而為大規(guī)模的產(chǎn)品生產(chǎn)打下基礎[30]142-148。型而工房的活動一直持續(xù)到1938年,為日本現(xiàn)代設計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1931至1932年,藏田周忠終于在歐洲考察期間訪問了德紹包豪斯,并采訪了格羅皮烏斯等人,這些經(jīng)歷對他的建筑思想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影響[31]49-63。同時,在20世紀30年代,理性主義(rationalism)開始占據(jù)日本建筑的主要舞臺,日本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也隨之進入了十年鼎盛期,藏田周忠的《現(xiàn)代建筑》一書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完成的。相較于《近代建筑思潮》,《現(xiàn)代建筑》重點關注的是1920年以后的現(xiàn)代建筑發(fā)展趨勢,并在“國際建筑”一章中對“包豪斯”(バウハウス)[32]65-68進行了細致探討——這一章節(jié)也就是黎掄杰《國際新建筑運動論》一書的原始版本。另外,藏田將他本人手繪的經(jīng)典視角的德紹包豪斯校舍(圖6)作為全書唯一的彩頁,并在最后的參考文獻中不僅列出了有關包豪斯的日文文獻,還提供了包豪斯叢書全部14本德文原版書籍的具體信息[32]68-70。因此,黎掄杰很有可能也直接將這些參考文獻照搬進《國際新建筑運動論》的參考文獻中,但這不能證明他真的在中國接觸過這些文獻。但即便如此,黎掄杰等人在困苦的抗戰(zhàn)歲月里能夠依然堅持傳播現(xiàn)代主義建筑思潮,積極譯介包豪斯及其理念,為促進包豪斯在戰(zhàn)時中國的傳播所做的貢獻不容忽視⑦。
20世紀上半葉,包豪斯及其理念在全球的遷徙,除了透過實踐和實物(設計作品)之外,還通過當時的主流紙質大眾傳播媒介得以實現(xiàn)。因此,在文本層面,包豪斯在近代中國的傳播渠道不僅有藝術或建筑類的專業(yè)書籍,還包括期刊、報紙甚至英漢辭典。其中,在多部近代英漢辭典中,從20世紀30年代的零星信息到20世紀40年代獨立的Bauhaus詞條,從“建筑工藝生產(chǎn)組織”到“建筑學?!?,反映出辭條編纂者們對包豪斯的認知與理解悄然發(fā)生變化。20世紀30年代,在現(xiàn)代主義建筑風格傳入中國的背景下,包豪斯被年輕的本土學者何立蒸、豐子愷率先納入建筑史與商業(yè)美術的研究。同時,勷勤大學建筑工程學系上下已經(jīng)形成了一股現(xiàn)代主義的學術風尚,其中,黎掄杰、鄭祖良等青年學者通過出版專業(yè)刊物與書籍積極宣傳、倡導中國新建筑運動,由此成為一支促進包豪斯在中國傳播的重要力量。特別是在抗戰(zhàn)時期最為艱苦的1943年,黎掄杰在藏田周忠《現(xiàn)代建筑》的基礎上,通過《國際新建筑運動論》一書首次在國內(nèi)完整介紹了包豪斯的發(fā)展歷程及其現(xiàn)代設計教育體系,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和研究價值??梢姡袊ㄖW者以文本為媒介,通過自主的譯介與研究工作,增強了對包豪斯及其理念的認知。這與同時期黃作燊在上海圣約翰大學主導的包豪斯式的建筑教育實踐,龐薰琹、梁思成對包豪斯式設計教育的構想與探索,以及現(xiàn)代主義的設計實踐一道,共同推動了包豪斯在近代中國的傳播。
除此之外,以往研究由于強調“海歸型”中國現(xiàn)代設計先驅們的作用,因此默認了包豪斯在近代中國的傳播活動受到的影響主要來自歐美。然而,我們通過文獻研究,以及對中國本土建筑學者的主動譯介工作的考察發(fā)現(xiàn),日本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究其原因,日本作為近代亞洲第一個走上工業(yè)化道路的國家,現(xiàn)代設計起步最早,并且也最早、最直接地受到包豪斯的影響。許多關于包豪斯的現(xiàn)代設計文獻都直接來自日本,這在勷大建筑系的教學、科研以及黎、鄭二人的實踐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所以,了解包豪斯在近代日本的影響,對于理解包豪斯在近代時期的中國乃至韓國、中國臺灣等地的傳播都至關重要。有趣的是,這與改革開放后不久包豪斯在中國的傳播情況也十分類似——20世紀70年代,由于日本的現(xiàn)代設計較早影響了我國港臺地區(qū),因此有關包豪斯及現(xiàn)代設計教育的系統(tǒng)性介紹,包括由水谷武彥開創(chuàng)的“三大構成”原理率先由中國港臺地區(qū)翻譯成繁體中文,進而傳入內(nèi)地并擴散至全國。
綜上所述,基于文本層面的考察,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從包豪斯全球遷徙的角度來理解、佐證包豪斯在近代中國傳播(過程與媒介)的復雜性,而且由此延伸出的有關晚清以來中日(或中西)在設計知識和術語方面的交流、轉譯與互動的思考,亦可啟發(fā)當下中國設計史學人的東亞設計史乃至全球設計史意識。
①同在圣約翰大學建筑工程系任教的理查德·鮑立克(Richard Paulick)曾做過格羅皮烏斯德紹事務所的工作助手,他通過參與制定《大上海都市計劃》等規(guī)劃設計項目同樣推動了包豪斯理念在近代中國的傳播。
②有關陳之佛在其《現(xiàn)代表現(xiàn)派之美術工藝》(1929年)一文中最早介紹包豪斯的觀點,早在2009年就已被祝帥否定——陳之佛在文中提到的是Breuhaus,可能是建筑師Fritz AugustBreuhaus而非Bauhaus。但肖馺、麥克爾·懷特的論文《包豪斯與中國:現(xiàn)在、過去及未來》(《新美術》2016年第4期),尚彩云、王雯雯的論文《包豪斯與中國現(xiàn)代設計》(《中國美術報》2016年9月19日)均引用了這個已被否定的觀點,不知何故。
③關于中國近代藝術類文獻傳播包豪斯的情況,筆者已另文討論,具體參見拙文《包豪斯在中國的早期傳播考察:以近代本土藝術文獻為中心》,《藝術百家》2019年第2期,第183-188頁。
④即德語“國立包豪斯”之意。但此處準確的德語寫法應為Das Staatliche Bauhaus或Staatliches Bauhaus。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參考的近代文獻存在很多德、英、法語拼寫錯誤,為了方便閱讀,筆者在正文中引用時已直接修正。
⑤此處原文為BausBaus Groupe。但根據(jù)上下文,筆者推測此處應為Bauhaus Groupe,即法語的“包豪斯組織”之意。
⑥此節(jié)內(nèi)容即前文提到的黎掄杰在《新建筑》重慶復刊第一期中發(fā)表的《五年來的中國新建筑運動》一文。
⑦2016年7月19日至23日,筆者曾通過Email向國內(nèi)設計史泰斗王受之教授請教有關勷勤大學建筑系的問題,并分享了筆者對黎掄杰《國際新建筑運動論》一書中有關“包豪斯”內(nèi)容的理解。經(jīng)過討論,王受之教授對筆者搜集到的材料與猜想給予了肯定,并鼓勵發(fā)表,故在此特地向王教授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