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明哲
(江蘇省文化藝術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13)
章草作為一種過渡性書體,起源于漢代,成熟于魏晉時期。漢魏時期的索靖、皇象、張芝等人均擅章草,并流傳有《急就章》《月儀帖》等名作。唐宋是章草的式微期。元明時期,章草在趙孟頫“復古”思想的提倡下獲得了復興,并出現(xiàn)了眾多擅長章草的書家,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趙孟頫、康里子山、楊維楨、宋克等。近現(xiàn)代是章草的又一個繁榮時期,它復興孕育在清末碑帖融合的書法思潮之中,而敦煌文書、漢晉簡牘等古書跡的出土無疑是使其復興的催化劑。羅振玉、王國維等學者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資料并迅速開展研究,著名的《流沙墜簡》便是一部重要的研究成果。《流沙墜簡》的成書不僅對學術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還吸引了大量的書法家關注。比如,沈曾植便是通過羅振玉獲觀眾多簡牘帛書的影印件,王世鏜則是在于右任處得觀這些珍貴的資料。這些資料對于沈曾植、王世鏜及其稍晚的王蘧常等人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他們的章草風格因此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變。此外,章草的復興還直接影響了其他書體的創(chuàng)作,很多書家雖然沒有在章草領域刻意經(jīng)營,卻將章草筆意融匯到自己的行草創(chuàng)作中,比如沙孟海、馬一浮、林散之等,其夾雜章草筆意的行草創(chuàng)作既顯得古意盎然,又新意十足。可以說,近現(xiàn)代出土的古書跡為當時的章草創(chuàng)作及研究提供了新鮮材料,不僅斧正了創(chuàng)作思想,更豐富了創(chuàng)作手法,使得近現(xiàn)代的章草創(chuàng)作成為繼漢魏、元明之后的第三個高峰。
王國維先生將20世紀以來的多種考古發(fā)現(xiàn)歸結為五種類型:一為殷墟甲骨;二為漢晉木簡;三為敦煌寫經(jīng);四為內閣檔案;五為外族文字。他將前四類合并,與歷史上的孔壁書、汲冢書合稱為“自漢以來,中國學問上最大的發(fā)現(xiàn)”。
在考古學家、歷史學家不斷研究出土資料史料價值的同時,書法家們也將目光悄悄地從古代經(jīng)典轉移到這些無名書作上來。在這些出土資料中,殷墟甲骨、漢晉木簡、敦煌寫經(jīng)都與書法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也直接影響了當時人們對篆書、隸書、草書、章草的認識。
與章草創(chuàng)作直接相關的是部分漢晉簡牘及敦煌寫經(jīng)。匈牙利人斯坦因與瑞典人斯文·赫定先后在我國西北部發(fā)現(xiàn)大量漢晉簡牘和一系列珍貴文物,并迅速對其展開研究。二人的一系列發(fā)現(xiàn)及研究成果震驚了世界,也為國人敲響了警鐘。隨后羅振玉、王國維等人對這些資料展開搜集與研究工作,其他考古部門也開始對我國西北部地區(qū)進行考古發(fā)掘與保護。
漢晉時期簡牘章草藝術風格變化極大,即使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因出土地域、書寫者水平等因素的不同,作品面目也不盡相同。但它們都是在隸書草化的大潮下誕生的,有著近似的內在規(guī)律和精神氣質,這種古拙質樸的氣質也是漢晉簡牘的共性特征。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內,全國各地相繼出土了大量漢晉簡牘及文書、寫經(jīng),通過表1我們可以看到自1901年至1944年的大致情況。
表1 1901年至1944年漢晉簡牘出土情況[1]
新中國成立后,在黨和政府的關心支持下,我國的文物考古與文物保護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而全國各地文物相繼出土,江蘇、甘肅、湖北、湖南、河南、安徽、陜西等地都有相當數(shù)量的簡牘出土,這些資料的面世為書法創(chuàng)作與研究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幫助。
漢晉簡牘章草是隸書草化的衍生品,繼承了隸書橫向發(fā)展的體勢,尤其在這一過渡時期中,更呈現(xiàn)出靈活多變的體勢特征。這些簡牘章草的體勢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便是橫向發(fā)展,字形略扁,這是因為它的母體是隸書,自然脫不開隸書間架的影響。
而《急就章》的特點則是縱向發(fā)展,字形偏長??梢哉f漢晉簡牘章草更近于隸書結體,而《急就章》更近于楷書結體。將二者放在一起,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一個不同點。
以“有”字為例,皇象《急就章》是流傳較廣的章草法帖,其章草已完全成熟,結體較長,姿態(tài)端莊。趙孟頫、鄧文原、宋克三人的章草都是以刻帖為范本,因而其用筆、結體全然效法《急就章》,其章草姿態(tài)雖然優(yōu)美卻較為單調,且受行楷書結體影響較大。漢晉簡牘中“有”字也有多達十幾種寫法,其結體個個不同,總體呈橫勢,或“肅穆”或“動宕”,姿態(tài)更為豐富,盡管有些寫法不夠規(guī)范,卻也更具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也給學習者提供了更大的發(fā)揮空間。(圖1)
圖1 《急就章》及元明章草與漢晉簡牘章草比較
另外,還有不少人將“波磔”看作是區(qū)分章草的標準,其實,“波磔”只是章草在轉變隸書結體與用筆所形成的自然筆畫形態(tài),在章草規(guī)范化之后人們往往將其視為章草的代名詞。而我們在大量簡牘中可以看到許多章草作品并沒有如此強調“波磔”。以“李”字為例,《月儀帖》、趙孟頫、宋克作品中,“波磔”已經(jīng)十分成熟和概念化,反觀漢晉簡牘章草,幾個字的“波磔”傾向都不甚明顯,只是有一些“波磔”的筆意在。(圖2)“波磔”在稍晚一些的簡牘上開始出現(xiàn),并逐漸成熟,但都比較靈活,尚未程式化。比如上文
圖2 《月儀帖》及元明章草與漢晉簡牘章草比較
篆隸筆意是漢晉簡牘章草的共同特征,這與其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是息息相關的。因為章草的母體是古篆書或古隸書,自然遺留著濃重的篆隸筆意,點畫飽滿、厚重。而后世元明章草多受楷書、行書的影響較大,這是二者筆法差異的根本所在。篆隸筆意尤其是隸意是章草筆法形成的依據(jù)。
簡牘章草筆法的直接來源是古篆隸書,其點畫形態(tài)與筆意均保留著篆隸書的影子,尤其受隸書影響較大。其用筆以中鋒為主,點畫較為飽滿,少提按變化,因而給人以古樸厚重之感,而《急就章》及趙宋之章草受楷書與今草筆法影響,提按較為豐富,點畫粗細變化更為明顯。
從圖3中可以發(fā)現(xiàn),簡牘章草線條粗細均勻,而《急就章》及趙宋章草線條中間有明顯的提筆過程,這是受楷書影響的結果。
圖3 漢晉簡牘章草與《急就章》、趙孟頫、宋克比較
漢晉簡牘章草在點畫連帶上較為簡便,且多實連,《急就章》及趙、宋章草以虛連為主。 此外,簡牘章草轉折多采用轉筆,寫至轉折處筆鋒沒有提按,而是順勢圓轉而過,而《急就章》及趙宋章草、后世章草遇有轉折處多提筆方折,這也使得前者圓筆多而方筆較少。
在字體方面,“草書”又有廣狹二義,啟功先生稱:
廣義的,不論時代,凡寫得潦草的字都可以算。狹義的,即作為一種專門字體名稱的草書,則是在漢代才形成的。[2]32
就章草而言,它也有著自己固定、標準的草法,這種固定的草法是在章草走向成熟之后,人們有意識地總結形成的。而在章草產(chǎn)生至成熟這一階段,其草法的變化十分復雜,往往同一個字出現(xiàn)多種不同寫法。章草的草法多來源于古篆或古隸書,陸錫興先生曾指出:
草書的形體往往是直接篆書中演變過來。無論是小部件還是整個字體構造,只要加以比較,就會明白了。[3]11
圖4 《急就章》與漢晉簡牘章草比較
圖5 《急就章》與漢晉簡牘章草比較
應該指出的是,這種不成熟的章草草法雖然是書寫者赴急之用,但其減省并非任筆為體,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可循。近代王蘧常的章草草法頗顯詭異,正是他對于大量簡牘章草草法進行研究并進一步與篆籀相結合進而融會貫通的結果。
近現(xiàn)代古書跡的出土規(guī)模巨大,并且得到了極好的保護、研究,迅速在文人書家中流傳起來。它的傳播渠道主要有兩種。
書法作品在古代得以流傳的途徑不外乎兩點,一為墨跡,一為刻帖。墨跡又包括作品真跡與勾摹本,墨跡極難保存,尤其名家手跡,往往只能在王公貴族及少數(shù)收藏家手中流傳,大多數(shù)人只能通過刻帖來揣測所習作品的本來面目。章草墨跡的流傳更為稀少,人們對于章草的認識多是通過《急就章》《月儀帖》刻本,然而刻本終究不能完全傳達墨跡的筆意與神采,卓定謀曾言:
徒以時代屢變,幾經(jīng)喪亂,傳寫錯訛,避諱更易,又無善本良師以厘正之,而章草之學,遂漸形晦滯矣。[4]
卓定謀準確地說明了章草不盛的原因,近現(xiàn)代之前,歷代習章草者多以刻帖為宗,《急就章》在元代的盛行便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例子?!都本驼隆返牧餍袨闀姨峁┝艘粋€藍本,但它畢竟是刻帖,盡管保留了大致的字形,但內在的神采、筆意卻多有流失。徐利明先生亦指出:
元人寫章草,不可能像今天這樣,能看到大量漢代及魏晉簡牘中的章草遺跡,不僅能得其筆法,還能領略其風韻、神采。而他們只能根據(jù)自己的揣摩、理解去摹習……雖然其偏旁結體和典型的點畫形態(tài)如波磔等為章草模式,但其趣味、精神已少古意。[5]232
元人對章草的理解與學習受客觀條件的牽制,而近現(xiàn)代書家得以超越他們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對于資料的占有。
近現(xiàn)代,西方影印技術的傳入,為書法作品的復制和傳播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各種書局、社團的興起使書法碑帖進入尋常百姓家。上海是當時中國最為繁盛的地區(qū),近代印刷術也最早在上海開始發(fā)展。當時的印刷主要有石板印刷、珂羅版印刷、金屬版印刷三種,主要的書法出版機構有商務印書館、神舟國光社、文明書局、有正書局、尚古書房、中華書局等,這些出版印刷機構有力地推動了書法的發(fā)展。程渤先生記載道:
僅在1918年,有正書局出版的“歷代名人墨跡”即達到八十六種之多,而“珂羅版碑帖”已有三十余種,其中《南唐澄清堂帖》《敦煌石室秘寶》等已經(jīng)成為今天的新善本……[6]63
近現(xiàn)代這一批漢晉簡牘的出版要首推羅振玉、王國維的《流沙墜簡》?!读魃硥嫼啞返某霭骖H費周折,直至1914年才得以在日本完成,沈曾植在見到《流沙墜簡》全書之前首先見到的是羅振玉在日本寄過來的一些照片,他說:
漢竹簡書,近似唐人,鄙向日論南北書派,早有此疑,今得確證,助我張目。前屬子敬代達攝影之議,不知需價若干,能先照示數(shù)種否?此為書法計,但得其大小肥瘦,楷草數(shù)種足矣,亦不在多也。[7]94
《流沙墜簡》隨后便在上海的文人學者之間流傳開來,繼而流向全國。而這些珍貴資料的出土吸引了書家和學者們的目光,各種研究資料開始接連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當時出版發(fā)行的書籍還有:王國維的《簡牘簡述考》、鄒安的《南越文王冢黃腸木刻字及明器》、張鳳的《漢晉西陲木簡匯編》等,對于出土簡牘的流傳與研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以及科學技術的進步,這些資料對于文人書家來說更加容易見到,稍晚一些的高二適曾言:
乙亥大暑,余發(fā)奮搜求《急就篇》顏王注本……《流沙墜簡》、漢隸書《急就》殘簡之考釋、張鳳《漢晉西陲木簡乙編》、漢殘簡隸書《急就》之輯錄,及李濱之《玉煙堂帖考》本諸書,又益以元人趙孟頫、鄧文原章草影印本……[8]24
可以看出,這時人們已經(jīng)可以搜集到大量關于章草資料的出版物了,為書家的研究與臨習提供了極大的方便,科技的進步已然成為文化藝術發(fā)展的助推器。
師承相授與文人之交游是促進新資料、新思想交流傳播的最有利、最直接的平臺。上海是清末民初書家最為集中之地,這得益于它的經(jīng)濟優(yōu)勢與特殊地理位置。尤其在上海開埠之后,其政治、經(jīng)濟、文化更趨向于多元化,聚于此地的書法名流吳昌碩、沈曾植、康有為、李瑞清等相互唱和、交流,并形成了著名的“海派”書法圈。文人書家的交游是促使這些資料廣泛傳播的重要因素,他們之間的交游不僅為彼此提供了各種資料、信息,也互相交流了書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理念。
在這些團體中,書家并不是唯一構成者,還包括諸多政要、學者等,羅振玉、王國維便是這一交游圈中的兩位重要成員。沈曾植最初接觸到的《流沙墜簡》便是羅振玉、王國維二人所贈?!啊读魃硥嫼喛坚尅芬延〕?,茲將后半寄奉……”[9]385沈曾植在得到這些珍貴資料后并不吝嗇,慷慨地與其在上海的好友分享這些資源,其中有鄭孝胥、李瑞清等人。沈曾植在上海結交極廣,且門人弟子眾多,謝鳳孫與沈曾植亦師亦友,平時常常向沈請教書法。謝鳳孫也多習章草,沈曾植得到《流沙墜簡》之后,謝曾借去研習,沈對他的章草作品進行指導時說:“試懸臂放大書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當有合?!盵7]55
稍晚的王世鏜生于天津,后居漢中,晚年為于右任賞識并聲名大振。而此時《流沙墜簡》及更多的簡牘、文書資料已開始在文人書家之間流傳。于右任身居要職,且創(chuàng)辦標準草書社,對草書頗有研究。王世鏜晚年被于右任接到南京,并在于右任處接觸到了大量出土資料。可惜的是,王世鏜在到南京后不久便去世了,其存世的作品大多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我們可以在其作品中看到他對出土資料的關注。而在于右任為王世鏜寫的挽詩中,也透漏著大量信息:
三百年來筆一枝,不為索靖即張芝。流沙萬簡難全見,遺恨茫茫絕命詞。故友書家王世鏜,心魂日日在敦煌。及聞得寶居延海,垂死猶呼木簡香。
居延海是指古居延,即今天的甘肅額濟納河流域。1930年,我國西北科學考察團在內蒙古額濟納河流域發(fā)現(xiàn)漢簡一萬余枚,王世鏜得知這個消息后激動不已,只可惜他在1933年便不幸去世,沒能親眼看到這些資料的出版。
相較于沈曾植、王世鏜等人,王蘧常要幸運得多。他十幾歲便拜沈曾植為師,對于章草的選擇也是受到了沈曾植影響,沈曾植對王蘧常說:
凡治學,務去常蹊,必須覓前人敻絕之境而攀之。即學二王,亦鮮新意,不如學二王之所自出……章草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后,已成絕響。汝能興滅繼絕乎?[9]9
沈曾植明確地為王蘧常指明了這一條道路,繼而又說:
右軍書遠承章草,舊有傳本,已不傳。今傳章草,僅皇象《急就章》,索靖《出師頌》,蕭子云《月儀帖》,數(shù)種而已,疆域褊小,殊難光大,汝能融冶漢碑、漢簡、漢陶、漢帛書,而上及周鼎彝,必能開前人未有之境,小子勉之。[10]32
王蘧常生活的年代正值地下資料大量出土,他曾對學生說:
現(xiàn)在地不愛寶,漢簡漢帛書大出,這才是章草的新世界,體用變化,實不可窮,是在我們的努力博彩精選而已。[10]59
王蘧常正是按照沈曾植的指點,不僅僅在漢晉簡牘中汲取營養(yǎng),更上溯篆隸,以金文筆意對章草進行改造,開創(chuàng)了前所未有的章草格局。如上所述,近現(xiàn)代章草資料的出土并流傳在文人書家中,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對他們的章草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筆法是構成一幅書法作品的核心,也是書法構成因素的基礎。章草作為隸書的衍生體,其精神體格與筆意均遺留著隸書的質樸渾厚,這種筆意順應了近現(xiàn)代碑帖融合的書法大潮。
清代以來,碑學占據(jù)著書壇的重要地位,而碑派筆法也是主流,但清末以來“碑帖融合”的局面越發(fā)凸顯,逐漸呈現(xiàn)碑帖相融的情景。對于筆法而言,絕對的碑帖之分并不存在,碑與帖也不是一個絕對的概念。因而,探索碑帖結合的方向逐漸占據(jù)書壇的主流局面。
沈曾植是生活在這一大潮中的一員,其書學觀念深受包世臣影響,對于碑學用力極深。但他卻并不排斥帖學,而是一直尋找和探索著碑帖之結合,他在大量書論中發(fā)表了這樣的觀點:
北魏《女尚書王僧男》,書多行筆,北碑至此與南帖合矣。[11]314
隋《楊厲》,書道至此,南北一家矣,惜刻工拙耳。[11]315
而他在看到《流沙墜簡》之后更堅定了這樣的觀點:
王森然說:“先生習碑,但問其字佳不佳,不問其漢晉隋唐碑也。”[13]16
沈曾植包容的接受心態(tài)促使他對《流沙墜簡》做出如此迅速的反應,《流沙墜簡》對于沈曾植影響最大的當屬章草。漢晉簡牘章草中的篆隸筆意正是融合碑與帖的最佳結合點。徐利明先生指出:
不用說,這種種早期的真書、行書與草書簡牘,富含隸書筆意,有用圓筆、圓勢者,又含篆書筆意。他們是鐘繇書法之父,是二王書法之祖,源流脈絡是分明可尋的。[14]132
沈曾植、王世鏜對于《流沙墜簡》的臨習并非因襲其貌,而是深入探尋其內在規(guī)律,既沒有丟掉原本的筆法,也沒有一味模仿簡牘章草的筆意,而是嘗試以簡牘章草之筆意與既有之筆法相互融合。這種嘗試是前所未有的,一旦成功立刻呈現(xiàn)出不同于任何時代的章草風格,但其精神卻又與漢晉章草的古拙質樸遙遙相接。
王蘧常繼沈曾植、王世鏜之后更嘗試以金文筆意來寫章草,其章草線條純用中鋒,渾厚質樸,甚至連章草特有的波磔都被省略掉了。
將三人章草作品進行一個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沈曾植、王世鏜二人多用方筆,亦中側并用,提按頓挫盡現(xiàn)毫端,風格動宕潑辣;王蘧常專用圓筆,中鋒行筆,線條粗細較為一致,更趨高古渾穆。與之不同的是,高二適先生以帖為本,結合簡牘章草筆意,意境空靈灑脫,顯示了與前三人不同的章草風格。
魏晉以來,歷代習章草者大多以《急就章》等刻帖為范本,代代相傳?!都本驼隆分械恼虏菀淹耆墒欤霉P、結體都走向了一定的程式化。這種規(guī)律并不難掌握,后世書家通過臨習便很快能達到形似。如圖6所示,趙孟頫、鄧文原、宋克等人的章草結體均從此中來,因此風格十分接近。這種現(xiàn)象流傳久了勢必會造成千人一面的情況,章草之精神也在單一的用筆、近似的點畫中漸漸消亡。而漢晉簡牘章草的出土恰恰彌補了這一弊端,其自然、靈活的結構具有更強的藝術性,也給后人更多發(fā)揮的空間。
圖6《急就章》、趙孟頫、鄧文原、宋克章草比較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沈曾植、王世鏜等人成熟的章草作品結體大多呈橫勢發(fā)展,且姿態(tài)十分活潑,一幅作品中字形的組合、避讓、穿插極其協(xié)調,毫不呆板,與漢晉簡牘中精彩的章草作品如出一轍。突破了元明以來平正、規(guī)矩的結構,使得作品更為生動、潑辣。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他們碑學的底子有很大關系,因為碑派筆法近于隸書,多呈橫勢發(fā)展,用這種筆法來改造章草很容易出現(xiàn)橫勢發(fā)展的章草結體,但若沒有漢晉簡牘章草結體在其中的調和,字形很容易寫得呆板。
沈曾植在指導王蘧常的章草作品時說:
縱觀世界各國稅制結構和減免稅的共同趨勢,主要發(fā)達國家都采取了直接降低企業(yè)所得稅稅率的減稅計劃,其目的在于為企業(yè)減輕稅負,從而優(yōu)化所得稅稅制結構,平衡各稅種之間的比例關系。在我國,制造業(yè)是高投資、高稅負的行業(yè),企業(yè)稅負過高勢必會擠壓企業(yè)的利潤邊際。因此,在新一輪財稅改革中,我們要面向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穩(wěn)定稅負、優(yōu)化結構、完善稅制、規(guī)范管理”的目標,積極推進制造業(yè)稅制結構改革,以實現(xiàn)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動態(tài)平衡。
昔趙松雪、宋仲溫、祝希哲作所章草,不脫唐宋人之間架與氣味,爾所作不脫北碑間架與氣味,總之是一病。[15]116
沈曾植口中的“唐宋人間架”當是指楷書間架,而“北碑間架”當是指近似于隸書的間架。趙孟頫、宋克等人之所以沒在結體上拉開距離正是因為缺少了參考資料,這也是沈曾植、王世鏜、王蘧常這一輩人的優(yōu)勢所在。
沈曾植并沒有具體說明對于章草結體應該如何把握,但其“冶漢碑、漢簡、漢陶、漢帛書于一體”的思想已明確地呈現(xiàn)出對章草融會貫通的想法,這種融匯當然不僅僅是筆法的融匯,結體的融會貫通也是重要方面。曾熙評價沈曾植的章草“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wěn)”,這“拙”與“不穩(wěn)”是沈曾植對章草結體進行大膽處理的結果。他通過對字勢的傾斜、變形來打破單字的平衡,但整體卻又極為協(xié)調,從形體上與元明章草拉開了很大距離。沈曾植這種大膽的突破主要集中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也是他接觸到《流沙墜簡》之后所產(chǎn)生的。
王世鏜在接觸到《流沙墜簡》后反應很快,迅速地將簡牘筆意與結體融匯到自己的章草中?!渡倌晷小?圖7)與《稿訣自敘》(圖8)是王世鏜早年作品,該作用筆典雅、草法精致,從中可以看出王世鏜早年對于《急就章》等刻帖下過很大功夫。從圖9中可以發(fā)現(xiàn),王世鏜稍晚作品的風格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下筆更加大膽潑辣,字形也更趨古拙,由早年的精巧走向晚年的古拙是王世鏜章草的一個重大轉折。這固然與年齡、閱歷等因素有關,但與《流沙墜簡》的啟發(fā)也是分不開的。
圖7王世鏜《少年行》
圖8 王世鏜《稿訣自敘》
圖9 王世鏜早年作品與晚年作品比較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沈曾植、王世鏜、王蘧常等人成熟的章草作品中對于“波磔”的運用并沒有像趙孟頫、宋克等人那樣強調,而是隨筆勢自然書寫,并沒有為了波磔而去寫波磔(圖10)。王曉光先生在對沈曾植章草作品的統(tǒng)計后說:
其中含波磔筆的單字約占總字數(shù)的17.6%,相鄰(字)磔角同時出現(xiàn)時,則同時予以弱化(形小、短促),沈氏顯然是有意識地運用這一章草典型筆觸。[16]179
王世鏜、王蘧常二人對于波磔同樣采取了類似的處理方法,這顯然是受到出土簡牘中章草的影響。
圖10漢簡、《急就章》、沈曾植、王世鏜、王蘧常章草比較
如前文所述,章草本身是一種過渡體,其固定寫法是在魏晉時期章草成熟之后逐漸確立下來的,經(jīng)過代代相傳遂形成固定的寫法。大量漢晉簡牘的出土為書家展示了章草字體的演變過程,也為書家的章草草法處理提供了更多的選擇。王蘧常正是充分利用了這些資源。
王蘧?!耙睗h碑、漢簡、漢陶、漢帛書于一體”的書學思想促使他研習章草,此外,他也借鑒各種篆隸作品,并逐漸將金文筆意融匯到自己的章草用筆中。然而,王蘧常章草的可貴之處除了以金文筆意作章草外,還在于對章草草法的融匯貫通。
王蘧常在《章草書法略談》中提出章草結體的改造有“省筆”“借筆”“簡筆”“復筆”四條原則,又提出章草之變化的“離與連”“字中”“左右”“上下”四條原則。這是王蘧常變革章草草法的準則,是他在研究大量漢簡、漢帛及篆隸書結體之后總結出的結體改造規(guī)律。而王蘧常變革章草草法的字法來源大致分為三類:一是漢簡、漢帛書中的草字;二是隸書;三是篆書,以金文居多,還包括一些說文古文。王蘧常對于這三種來源并非獨立使用,而是將三者融匯結合,以取得理想的創(chuàng)作效果。
王蘧常精通古文字,與人通信經(jīng)常使用甲骨文或鐘鼎文,甚至還用小篆寫過幾年日記。他對《說文解字》更是了如指掌,在無錫國專讀書時與唐蘭并稱“王奇唐怪”,相傳王蘧常與唐蘭兩人“晨未起,輒先背誦540部《說文》部首竟”[17]??梢钥闯?,王蘧常對于章草的創(chuàng)新是建構在深厚文字學基礎與豐富之文字資料基礎之上的。陳寅恪先生稱王國維的史學二重證據(jù)法為“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18]7,用這句話來說明王蘧常對于章草的研究也相當合適。
圖11《急就章》、王蘧常章草、漢簡比較
圖12 傳本章草、王蘧常章草、漢簡比較
圖13 《急就章》、王蘧常章草、漢簡隸書比較
圖14 王蘧常章草、漢簡帛、甲骨文、金文比較
圖15《急就章》、王蘧常章草、金文比較(左)
圖16 《急就章》、王蘧常章草、《說文解字》古文比較(右)
通過對近現(xiàn)代出土古書跡的梳理、分析,并結合沈曾植、王世鏜、王蘧常等近現(xiàn)代代表性書家作品與言論的分析、比較,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章草在近現(xiàn)代的復興迥異于元代章草的“復古”,更帶有創(chuàng)新的色彩。這種創(chuàng)新順應了碑帖結合的書法發(fā)展大潮,在近現(xiàn)代書壇上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
第二,20世紀初的重大文化考古發(fā)現(xiàn)是書法界的幸事。這些資料中的大量漢晉簡牘、殘紙、文書中的大量章草作品,不僅開闊了時人的視野,更使人們認識到書體發(fā)展演變過程,為近現(xiàn)代章草之復興提供了物質支持與理論依據(jù)。
第三,我們對沈曾植、王世鏜、王蘧常等人的章草作品與《急就章》、趙孟頫、宋克等人作品進行了對比。通過對比,我們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沈曾植等人章草創(chuàng)作的新意。可以說,章草在近現(xiàn)代的復興既順應了碑帖融合的大潮,更得益于大量漢晉簡牘的出土流傳。沈曾植、王世鏜、王蘧常及時、迅速地利用了這一時代優(yōu)勢,促使章草繼元代之后再一次得以復興。而近現(xiàn)代的章草復興卻又迥異于元代,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古典美與漢晉章草遙相呼應。不僅如此,章草的復興還直接影響了其他書體,眾多書家雖然沒有在章草領域刻意經(jīng)營,卻將章草筆意融匯到自己的行草創(chuàng)作中,比如沙孟海、馬一浮、林散之等,其夾雜章草筆意的行草書創(chuàng)作既顯得古意盎然,又新意十足,亦可與元代康里子山、楊維楨等人的章今合體的作品相媲美。
綜上所述,近現(xiàn)代出土古書跡為當時章草的創(chuàng)作及研究提供了新鮮材料,不僅更新了書學思想,更豐富了創(chuàng)作手法,使得近現(xiàn)代的章草創(chuàng)作成為繼漢魏、元明之后的第三個高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