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彤云低鎖,山河嗚咽。劊子手的屠刀冷面寒光,一次寒徹千年的屠殺正在進(jìn)行中,萬千人愿以自家性命換取嵇康高昂的頭顱,卻打不動野蠻的權(quán)力邏輯。其時,嵇康一對兒女來了,兒女都小,是嵇喜帶來的。嵇喜何人?是嵇康之兄,有血脈相系,有血緣相連,他領(lǐng)著侄子侄女來看父親最后一眼,那一眼是如此悲涼徹骨,兒女放聲大哭,哭聲是何等撕人心、裂人肺!嵇康摸了摸兒女,撫其背,摩其頭,笑著說:“別哭,別哭,有山濤叔叔在,你們以后不會孤苦?!?/p>
沒說錯吧?是嵇喜伯伯,還是山濤叔叔?沒錯,嵇康說的就是山濤叔叔。嵇康臨終托孤,沒托與一筆難寫兩個嵇的伯伯嵇喜,而是托付給曾經(jīng)他要絕交的、被他罵得狗血噴頭的、并沒血緣關(guān)系的山濤。
以俗事相托,車子被扣了,給我去辦個事咯,這是信任,卻是最淺的信任;以鑰匙相托,我玩幾天去了,給我看個屋啊,這是信任,是較深的信任;以嬌妻相托,我出去打工了,多照顧我老婆啊,這是信任,是蠻深的信任(閣下不值得這般信任,關(guān)羽是值得的);以老命相托,我快不行了,兄弟,藏諸名山的著作交你保管啦,這是信任,是深刻的信任;以孩子相托,哥們,我孩子交給你了,這是最深的、最高等次的信任。以國事相托,才是最深與最高信任?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國有疑難來問你,我更相信的是,子有災(zāi)難來托你。
被嵇康罵得灰頭土臉的山濤,斯時甚表現(xiàn)?嵇康絕了《廣陵散》,山濤沒在現(xiàn)場。在都不在,卻相寄托?我只能說,山濤與嵇康,不是面交之朋,而是心靈之友,他們心靈深度契合。當(dāng)年寫“絕交書”,山濤見到的是嵇康“你的風(fēng)骨”;如今寫“絕命詩”,嵇康見到的是山濤“他的胸襟”。嵇康將兒女托與山濤,這是對山濤人品的最深信任,是對山濤人格的最高禮贊。山濤不曾辜負(fù)這份信任,山濤不曾愧對這份友誼。他將嵇康這對兒女領(lǐng)到自家,視同己出,勝于己出,“嵇紹垂髫日,山濤筮仕年。琴樽陳席上,紈綺拜床前”,管他溫飽,管他學(xué)習(xí),管他玩耍,沒讓他輸在起跑線上,硬是把老冤家老朋友臨終所托之孤?lián)狃B(yǎng)成人。
嵇康兒子叫嵇紹,成年后,要成家,須先立業(yè)。山濤去找了當(dāng)權(quán)派,向武帝司馬炎舉薦,可以讓嵇紹當(dāng)個秘書郎,“《康誥》有言:‘父子罪不相及?!B賢侔郤缺,宜加旌命,請為秘書郎?!崩系凶?,其子無罪,其子有德,當(dāng)加使用。這個武帝,這回沒混賬,順了山濤之推,更拔擢山濤之薦:“如卿所言,乃堪為丞,何但郎也。”不,不,嵇紹能力可以,能擔(dān)任秘書丞,何止一秘書郎?“乃發(fā)詔征之,起家為秘書丞?!?/p>
這不是又要挨罵?當(dāng)年山濤推薦嵇康去當(dāng)官,被嵇康罵了一頓飽的,又想找抽啊,將嵇康兒子推薦去體制內(nèi)了。這置嵇康于何處?這確乎沒置嵇康“得其意哉”,卻是置嵇康之子“得其所哉”。這里所說的“得意”與“得所”,你或覺得有所乖違,那是你理解有誤,其實是合一的。嵇康自己要鬧名士,拒絕世俗享受,但他對兒子不是這么期望的。其《家誡》誨語敦敦,兒女情長,叫兒子要做君子,莫做名士,樹下打鐵不是出路,安排山河方見出息,可以去領(lǐng)略世俗幸福。自己拒絕世俗,卻叫兒子去感受世俗,這里,不是自我人格分裂,而是父子情深,是最深的父愛。山濤將嵇康兒女推薦入朝,是可讓嵇紹得其所的。叫自己越名教而任自然,叫別人不越底線而任世俗,這是自打臉不?不與當(dāng)朝配位,叫與體制合作,兩句話都是真心的。獨立是叫自己獨立,自由是不干涉他人自由,不以自家選擇越名教去綁架他人,正是自由與獨立之要義。
嵇康與山濤,在出世與入世,在體制內(nèi)與體制外,在守禮教與越名教上,是惺惺相惜,是在唱雙簧?指定不是的,他們倆是有很大溫差的,是有很高落差的,兩人尿不到一壺里去,也是真實的。只是,道不同不與謀,便得道不同只余仇嗎?也是未必的。立場不同,政見不同,性格不同,志向不同,便連朋友都做不成?人情敘事與人性邏輯,可以不必如此。政見之別,算甚別?立場之異,算甚仇?體制內(nèi)體制外,算甚恨?在朝在野,算甚怨?不是天壤之別,不是殺父之仇,不是奪妻之恨,不是鳳愁鸞怨。兩人在群里各自表明了一下態(tài)度,便破口大罵,便血海深仇,便視同敵我,便鬧嚷嚷著要絕交,便氣勢洶洶要索命,真?zhèn)€是人間惡境。鬧嚷嚷著要絕交,或是可以的,可以贏得名士聲名;氣勢洶洶要索命,是不可以的,但見你“狹士”聲名。你一直在夸嵇康有魏晉風(fēng)度,你真?zhèn)€懂得嵇康有人性溫度?
嵇康“絕交書”,左眼見絕交之典,右眼見深交之范,左右眼一齊以觀,便可見是二合一,既是絕交之典,更是深交之范。
(選自《散文》,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