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大四的一天,我們決定去爬九華山。說去就去,一個小時后,我們已站在長江邊等船—我們是四個室友。
有如此行動力,概因領(lǐng)頭的陳同學(xué)家就在青陽。她打包票,九華山景好,人好,一切免費,“一定能給你們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陳同學(xué)聯(lián)系了她的好友孫,孫在九華山山腰的一家單位工作。恰逢周末,有間宿舍沒人,“你們來?。 彪娫捴?,孫的聲音很活潑。孫真人更活潑,活潑的她和我們仨打了招呼,就帶著陳同學(xué)去跳舞了。
折騰了半天,從安慶到青陽,從船到車,從平地到半山,我們很快就在別人的宿舍睡著了。
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兒,我終生難忘:半夜,宿舍的主人回來了,是兩位男士。他們打開燈,發(fā)現(xiàn)兩張床上睡著三個女大學(xué)生。
當(dāng)然,憑睡姿是看不出文化程度的,這些信息是五人齊齊尖叫后,互相試探,逐漸還原的。
凌晨,陳同學(xué)和孫才回到宿舍樓。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在大廳,門敞開,燈打開,不眠不休,僵持、對峙。
總之,是個烏龍;總之,一宿無眠。第二天,上山計劃沒有變。來得匆忙,我甚至穿著高跟鞋,一步一個坑從后山爬上去,一路上,荊棘劃破了褲子,樹枝刮破了臉。至于為什么是后山,因為陳同學(xué)鼓勵大家:“我們從野路上山吧!不用買票!”
不記得早飯吃了啥,似乎什么都沒吃。被石塊絆倒的剎那,我想起這天是愚人節(jié),忽然想哭。
爬上山,終于走上像路的路、像臺階的臺階。我們匆匆拍照,匆匆磕頭,匆匆抽簽,我抽了一支下下簽。
但陳同學(xué)說得沒錯,我確實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是吃飽了撐的回憶。
坐纜車下山后,陳同學(xué)帶我們進了一家小飯館,我們圍在一張木質(zhì)方桌前,活潑潑的孫又出現(xiàn)了。
她說:“我請客,為昨晚的烏龍賠罪?!彼泻衾习澹查g端出好幾個菜和一電飯鍋飯,桌子鋪滿了。
太累了,也太餓了,我的眼里只有正中間那盤雪菜炒肉絲—翠綠的雪菜、醬色的肉絲,甜中有咸,咸中有酸。夾一筷子擺在白米飯上,湯滲進飯里,須臾,湯汁裹著飯,飯粒浸著湯。再用舌頭裹起它們,我前幾十口都沒來得及嚼,只是吞,過一會兒才想起慢慢品菜梗的硬、肉絲的軟,以及雪菜極小的顆粒在齒間咯吱咯吱如冬天雪子落在大理石地面的聲音,這聲音讓我迷醉。我吃了六碗飯。
是實在滿足,實在想繼續(xù),實在繼續(xù)不下去的飽腹感。
仿佛走了那么遠的路,受了很多驚嚇,只是為了來見見這盤雪菜肉絲和她的姐妹白米飯。
物我兩忘。莫道不消魂。人生得意須盡餐。出飯館,有家藥店,我買了盒健胃消食片。
10年后,我挺著大肚子在北京東直門來福士負一層轉(zhuǎn)悠時,總要吃一盤雞絲涼面。說來奇怪,懷孕前我絕對不會碰雞肉,但懷孕改變一切,包括口味。
自打好鄰居Z女士帶我在來福士負一層大排檔點過一次雞絲涼面,原本一臉嫌棄的我,聞到味兒,莫名其妙就變了臉,從此深深地被吸引,孕吐也令人吃驚地消失了。
懷孕會傳染。沒多久,Z女士也宣布有喜了,還是雙胞胎。
當(dāng)時,我們都住在立水橋北的一個小區(qū),上班的地兒是東直門一個大院內(nèi)相鄰的兩棟樓。
Z女士上下班如果開車就會捎上我,這時,我們就會互相提醒:“車上有五條人命??!”
如果我們出去吃飯,又會在結(jié)賬后同時做撥算盤狀:“哎呀呀!真便宜,五個人才吃了這么點兒!”
長達七八個月的時間,我和Z女士一起吃過很多次好飯,眉州東坡、北平居、三千里烤肉、海底撈……踏遍簋街、來福士、龍德廣場。
當(dāng)然,最愛的還是雞絲涼面。
首先,它涼。不知道為啥,心里總是發(fā)燒,比喝了燒刀子還燒。臨盆際,我簡直每天要澆一瓶涼水到胃里,才能平息無端翻騰的心火。
而雞絲涼面,每根面經(jīng)涼水洗禮,根根分明,雞絲、黃瓜絲、胡蘿卜絲、花生碎,溫和的、清新的、絢麗的、忽隱忽現(xiàn)的,筷子一揮、一拌,讓它們彼此關(guān)聯(lián),“利益均沾”,比冰塊、冰激凌有人情味。
其次,它辣。嘴里沒味兒,舌尖需要一點兒興奮劑。
再次,它是被家人禁止的食物。不知是誰最先提出的,所有人,除了我,都堅持“孕婦不能吃辣”。越不能吃,越想,一旦出門,我就鎖定雞絲涼面,偷著吃更過癮。
2012年的6月29日是我的預(yù)產(chǎn)期,毫無動靜。又過了兩天,燒心、熱、胸悶,我上網(wǎng)查了很多催生的法子,包括封建迷信的,其中一個方子叫“過道面”,意思是過條馬路去朋友家吃頓面,回來就能生。
我馬上聯(lián)系Z女士,特地過了一條小馬路,像企鵝一樣腆著肚子,搖搖擺擺去吃面。吃雞絲涼面。
廚房,不太會做飯的Z女士也像企鵝一樣腆著肚子,搖搖擺擺,把調(diào)料罐擺一排,把雞絲、黃瓜絲、胡蘿卜絲、花生碎放在四個盤子里,也擺一排。
冰箱上貼著張A4紙,是菜譜,剛下載的。Z女士燒水、撈面,對著菜譜念念有詞,“生抽”,倒生抽;“蒜末”,拿蒜末;“糖”,加糖;“紅油”,放紅油……
這天,Z女士家只有我們兩個。陽光很好,餐桌對著寬闊的陽臺,我們坐在桌子的兩頭,一言不發(fā),悶聲吃面。第一次,在孕期,在飯店外,光明正大吃上辣椒,還管夠。
再沒吃過那么好的雞絲涼面。吃完再加,加到不能加,就坐在那里回味,回味什么叫“吃飽了撐的”。
再沒見過那么靈驗的面。我和Z女士像兩只企鵝似的揮手告別。第二天,我就進了產(chǎn)房。
今年,我在家里,被關(guān)得太久了。正月初一從深圳回來,之后一個月,我“競爭上崗”倒垃圾、取快遞,一共用了一個口罩—下樓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小時。
我想蛋糕,想乳鴿,想生煎包,想水煮魚,想鴨血粉絲湯,想烤鴨,想比薩,想大小龍蝦。
我不是一個人。我所在的每個微信群,那段時間幾乎都在討論吃的。每個朋友的“朋友圈”幾乎都在曬吃的—用有限物資自制的。幾乎每個人都在發(fā)誓,疫情結(jié)束后一定要吃什么,一定要和誰一起吃。
畫風(fēng)全變了。我記得,還是這些人,一個月前還嚷嚷著報減肥營,每天萬步走,宣講“過午不食”,立志不掉30斤不換頭像,連深夜發(fā)美食圖都會說“太罪惡了”。
那天,我收到湖南朋友寄來的一箱臘肉。我打開紙箱,將臘肉攤在陽臺,排了一排,像將軍閱兵,比將軍開心,因為我聞得見臘肉香。
急不可耐地,我拿起一塊兒,沖進廚房,用熱水洗凈,用滾水煮開,晾透了,切片,在有限物資中找到把韭菜。油噗噗響,下肉片,煸;再下韭菜,炒。肉色緋紅,把韭菜葉也映紅了,盛進盤子里,噗噗響的油淋上去,麻利端上桌。
風(fēng)卷殘云。我看著空盤子、空碗發(fā)呆。
我想起十幾年前,在九華山,走了很遠的路,去見一盤雪菜肉絲;生產(chǎn)前,在Z女士家,兩人一言不發(fā),悶頭對著一盆雞絲涼面。
就是這樣吃飽了撐的感覺,就是些微甜就知足的感覺。
物質(zhì)豐富、自由唾手可得時,我們沒有什么“特別想得到”的念頭—被滿足太容易,就不會珍惜。尋常日子誰會認為,想干嗎就干嗎,路邊隨便喝咖啡,街角隨便買蛋餅,說走就走,想見誰就見誰,說撐就撐,撐了還要努力減掉,時間、空間、胃飽滿到需要“斷舍離”的尋常本身是福?但現(xiàn)在,我認為。
微信響,一個很會做飯的朋友發(fā)來圖片。她說,她用餃子皮做了10個生煎包,等疫情過去,請我嘗嘗。她還說,昨天吃了一口別人送她的手打年糕,眼淚都快流下來了?!拔覀冞@一代,沒經(jīng)過顛沛流離,總以為一切理所當(dāng)然?!?/p>
我說,我懂,等疫情過去,我要帶一瓶香檳去吃生煎包,吃到撐。和你吃飯,就是我的“西窗”。
要好好享受人間煙火。
畢竟,每一個吃飽了撐的日子,都值得紀(jì)念;每一個吃飽了撐的日子,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