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我國刑法規(guī)定了5種告訴才處理的犯罪,分別為侮辱罪、誹謗罪、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虐待罪以及侵占罪。與一般進入公訴程序的刑事案件不同,這5類犯罪需要被害人向司法機關提出控告,后者才能進行處理,也就是我們俗稱的親告罪。那么,親告罪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的實施現狀如何,立法的背后又蘊含著哪些法理呢?
根據我國《刑法》第98條的規(guī)定,所謂親告罪,亦即告訴才處理,指的是被害人告訴才處理的犯罪。事實上,在國外的刑事立法中,親告罪也并不少見。比如韓國刑法第318條就規(guī)定,該國刑法第35章規(guī)定的妨害私生活安寧類犯罪,如侵害秘密罪、泄露業(yè)務上秘密罪等,只有告訴才能提起公訴。德國刑法第248條規(guī)定,行為人犯該法第242條盜竊罪和第246條侵占罪,所盜竊或侵占之物價值甚微的,告訴乃論。日本刑法在224條拐取未成年人罪以及225條營利目的拐取罪等處也設置了親告罪條款。此外,我國臺灣地區(qū)刑法第324條也規(guī)定,直系血親、配偶或同財共居親屬之間,或者其他五親等內血親、三親等內姻親之間,犯第29章盜竊罪者,須告訴乃論。
刑事追訴在通常情況下是依職權進行的,無須考慮被害人的希望,這在德國刑法理論中也被稱為職權原則或者官方原則。既然如此,刑法又為何要規(guī)定親告罪呢?記者于近日采訪了上海市長寧區(qū)人民檢察院第六檢察部的檢察官助理趙璐,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探討。
在趙璐看來,刑法之所以要對親告罪作出規(guī)定,主要是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
第一,法律是社會現實的反映,刑法規(guī)定親告罪體現了立法者對我國社會實際情況的認可和尊重。有學者認為,倘若被害人認為能夠避免自己不斷重復受害經歷更重要時,便可采用訴訟以外的措施解決糾紛;若被害人認為追究行為人刑事責任更重要,則向法院起訴。親告罪的規(guī)定意味著國家將全部或部分權利讓渡給被害人,由被害人來決定是否提起訴訟,只有在被害人要求國家機關干預時,國家機關才能介入有利于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
第二,親告罪的設置能保證被害人處于訴訟的中心。親告罪案件訴訟過程中,被害人更為積極的介入將發(fā)揮重要作用:一方面能夠降低訴訟成本;另一方面被害人的積極參與有助于增加其對法律和司法機關的信心。同時,親告罪的規(guī)定也能避免被害人面對公訴機關、法官和辯護人需要不斷重復自己的受害經歷而在感情上承受精神二次傷害?!吨腥A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06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自訴案件,可以進行調解;自訴人在宣告判決前,可以同被告人自行和解或者撤回自訴。也就是說,在判決宣告前被害人有撤回自訴、與被告和解的權利,能夠阻止雙方矛盾升級,給修復家庭關系提供了可能性。
第三,親告罪的規(guī)定符合刑法的謙抑性。日本著名刑法學者佐伯仁志就認為,保護法益的手段存在多種,刑罰是制裁手段中最為嚴厲的,而且其社會成本也大,被許多學者比喻為副作用強的藥劑。故而,使用刑罰應該限于其他制裁手段不充分的場合。這就是刑法的補充性和謙抑性。如果能夠用刑法以外的手段,如道德、經濟等方式解決紛爭,就盡量不要動用刑法。親告罪的設置在于阻卻國家公權力的介入,避免刑法的負面效應,讓國家能把有限的資源投入到更為嚴重的犯罪中,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司法資源的浪費,有利于實現社會利益最大化,也體現了刑法的經濟性。
不難看出,告訴才處理,意味著只有被害人向司法機關告發(fā)或者起訴,才能進入刑事訴訟程序,其強調的是不能違反被害人的意愿進行刑事訴訟。從另一方面來說,告訴才處理也是對國家追訴原則的限制。因為,如果被害人不提出法律所要求的告訴權,甚至是撤回告訴權,并以該方式使得行為人免受處罰,實際上可以認為告訴權就是一種刑罰阻礙權。那么,既然是對國家追訴原則的限制,是否會對打擊相關的犯罪行為產生消極的影響?
如前文所述,我國《刑法》規(guī)定了5種親告罪的情形——侮辱罪、誹謗罪、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虐待罪以及侵占罪。這5種犯罪中,每一種都有可能存在被害人不愿意,甚至是不能進行告訴的情況,比如虐待罪。當今社會,家庭暴力已然成為極易引起眾怒的行為之一。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在許多家暴案件中,不少當事人或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揚”的觀念,或是出于“情況也許會慢慢好轉”的想法而選擇隱忍。親告罪的規(guī)定,真的可以起到震懾家暴行為的作用嗎?
趙璐認為,親告罪的規(guī)定不影響對犯罪行為的打擊?!坝H告罪以被害人的告訴為前提,但如果被害人因受強制、威嚇無法告訴的,人民檢察院和被害人的近親屬也可以告訴。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08條的規(guī)定,這里的近親屬指父母、子女、配偶、同胞兄弟姐妹。5種親告罪中,只有侵占罪沒有轉為公訴的法定情節(jié),其余4種親告罪都規(guī)定了應當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情形。侮辱、誹謗行為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的,暴力干涉婚姻自由致人死亡的,虐待被害人致使其重傷、死亡的,或受虐待被害人沒有能力告訴的,都不受告訴才處理的限制。如果存在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國家利益或者造成了嚴重的后果,自然需要予以嚴懲,公權力在面對打擊犯罪時絕不會置身事外?!?h3>難點與困境
當然,親告罪在司法實踐中也存在亟待解決的難點與困境,其中最突出的難點在于證據的收集。
親告罪案件是自訴案件,這意味著應當由被害人以向法院提交刑事自訴狀的形式啟動追訴程序,舉證責任主要由被害人承擔。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05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對于自訴案件進行審查后,按照下列情形分別處理:犯罪事實清楚,有足夠證據的案件,應當開庭審判;缺乏罪證的自訴案件,如果自訴人提不出補充證據,應當說服自訴人撤回自訴,或者裁定駁回。
趙璐表示,被害人等自訴人提起自訴時,應當提供足以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據。如果被害人不能向法院提供證據或者有價值的證據線索,就會遭遇被駁回的風險?!暗缓θ擞捎谧陨砟芰λ?,可能不能像國家機關那樣采用偵查技術進行調查取證,在舉證方面力量較小?!?h3>性犯罪的追訴
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現象是,不少發(fā)達國家的刑事立法曾經將強奸罪規(guī)定為親告罪。比如日本刑法在2017年修改之前就規(guī)定,強制猥褻罪、強奸罪、準強制猥褻罪、準強奸罪以及這些犯罪的未遂都是親告罪。其理由在于,對于這些犯罪的追訴會損害被害人的名譽,反而會給被害人帶來不利的影響,所以要根據被害人的意愿來決定是否追訴。
毫無疑問,親告罪的規(guī)定體現了立法者對我國社會實際情況的認可和尊重
在我國的刑法理論界,也有不少學者呼吁將強奸罪作為親告罪。理由在于,將強奸罪作為非親告罪是“強行將婦女的恥辱揭示于眾,以求威懾、預防犯罪的做法,于當代注重保障公民個體利益的時代潮流所不符”“以被害婦女的名譽、尊嚴為代價來換取對犯罪的打擊預防和社會治安的好轉,以極度犧牲個人利益來保全本可通過其他方式保護的社會利益”。
然而,這樣的觀點很難站得住腳。事實上,關于將保護被害人隱私權免受刑事訴訟侵害的“隱私思想”作為授予被害人告訴權以打破官方原則基礎的觀點也遭受過批判。德國學界就有觀點認為,在刑事訴訟活動中公開私事所造成的損害將大于犯罪本身所造成的損害的,就需要對被害人進行保護。但即便如此,告訴權也并非適當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應當給予被害人申請中止訴訟程序的可能性,并由法院在權衡隱私利益與公開澄清犯罪嫌疑利益后,再對中止訴訟程序作出決定。
對此,趙璐表示:“我國刑法規(guī)定強奸罪的立法本意在于保護女性的性自主權。強奸罪具有較高的社會危害性,如將強奸罪規(guī)定為親告罪,可能會導致犯罪分子未受到懲戒而在之后實施更惡劣的犯罪行徑,使用更隱蔽的犯罪手法,為整個社會的安全秩序埋下更大的隱患。”日本將性犯罪修改為非親告罪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性犯罪取證難度相當大,自訴難以定罪,不利于保護被害人。被害人的隱私問題可以通過訴訟過程中司法機關的預防二次傷害特殊措施來加強保護。綜上所述,性犯罪不宜定為親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