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原始人類在“萬物有靈”觀念支配的基礎上生發(fā)出奇幻天真的想象，逐漸產(chǎn)生了對自然界中的天、地、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火、山川、草木、動物等的崇拜觀念，而霜雪作為自然現(xiàn)象也被人類視為神靈而加以崇拜。從青女霜娥到雪神滕六，對霜雪之神淵源及其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走向進行探究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自然神;霜雪之神;歷史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I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0）02-0055-04

關于霜雪之神的記述早見于先秦的古籍文獻。雪神在先秦天神中是一個小神，殷商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對雪神的崇拜。從《殷虛書契前編》中“旬有崇，王疾首，中日雪禍”可以看出，雪已經(jīng)與禍祟相聯(lián)系，反映出了雪神的神性。因此，商代用燎祭（古代的一種祭儀，把玉帛、犧牲放在柴堆上，焚燒祭天）和酒祭來祭祀雪神。周代則用禜祭來祭祀雪神，《左傳·昭公元年》當中記載：“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之不時，于是乎禜之。”[1]禜，《說文解字·示部》解釋為：“禜，設綿蕝為營，以禳風雨、雪霜、厲殃于日月、星辰、山川也?！盵2]它是古代對山川水旱、雨雪之災的一種祭祀儀式。在先秦時期，霜雪之神還并未有具體的名和姓，也并未有霜神和雪神的區(qū)分，人們只是將雪神作為一種自然災害之神而加以祭祀。在后世發(fā)展進程中，霜雪之神才有了具體的稱呼及其區(qū)分。

一、霜神青女霜娥

霜娥，即青霄玉女，在神話中是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稱青女?西漢時期，有了關于霜雪神女的明確記載，《淮南子·天文訓》記載“至秋三月，地氣不藏，乃收其殺，百蟲蟄伏，靜居閉戶，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备哒T注：“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3]在后世發(fā)展中，言及霜雪之神女，則一定是青女霜娥。歷代的一些文獻資料也都沿襲此說法。南朝梁時期蕭統(tǒng)撰寫的《銅博山香爐賦》寫到“于時青女司寒，紅光翳景”，《全唐文·履霜堅冰至賦》中載：“霜之履兮白商應，冰之堅兮元律分。其履也結(jié)之寒露，其堅也矗若長云。當萬物始挫之時，降于青女;及六尺凝寒之日，可薦明君。”[4]此外，杜甫《秋野五首》中言“飛霜任青女，賜被隔南宮”，杜審言《重九日宴江陰》又云“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睆亩鸥投艑徰缘脑娭锌梢钥闯觯嗯翘旖邓┑纳衽庀?，于唐代的人而言，視降霜落雪之神為青女則是普遍的現(xiàn)象。唐詩中如此，宋詞亦是如此。歐陽修《漁家傲·青女霜前催得綻》中言“青女霜前催得綻，金鈿亂散枝頭遍?！背檀蟛度f年歡》又云“何期道，青女專時，露華忽變霜陣?！碧扑挝娜四偷墓P下，青女降霜雪則是他們繪景抒情的重要意象和內(nèi)容。

到了清代，霜雪青女則被撰寫進神話小說?！渡瞎琶厥贰肥乔宄娯过埶囊徊恐袊糯裨拏饔涹w小說，在第一百回《天地除妖蛇鯉魚跳龍門》中，霜神青女被描述為“細腰而白齒”，耳上戴著兩個大環(huán)的女子形象，從中可以看出，霜雪之神青女的形貌體態(tài)已經(jīng)被人們描繪得十分具體了。

二、雪神滕六

關于雪神是滕六的說法，明代程登吉所撰《幼學瓊林》有著明確的記載，其《天文篇》記載：“雷部至捷之鬼曰律令，雷部推車之女回阿香。云師系是豐隆，雪神乃是滕六。歘火、謝仙，俱掌雷火;飛廉、箕伯，悉是風神。列缺乃電之神，望舒是月之御?！盵5]與程登吉同屬明末時期的文史學家張岱所著的百科類圖書《夜航船》，其卷一《天文部》記述了“唐蕭志忠為晉州刺史，欲出獵，有樵者見群獸，哀請于九冥使者。使者曰：‘若令滕六降雪，巽二起風，則使君不出矣。天未明，風雪大作，蕭果不出?！盵6]從這些文獻記載當中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的雪神是滕六。

雪神滕六為何姓滕，這與滕國的滕文公相關聯(lián)?！睹献印ち夯萃跽戮湎隆分性疲骸半?，小國也，間于齊楚。”[7]滕國是中國歷史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一個諸侯國，位于今山東滕州，關于滕國和滕文公，《孟子注疏·卷五》記載：“滕國在沛國公丘縣東南”，“是滕文公之國，即滕侯之后也”，“《古紀》《世本》錄諸侯之世，滕國有考公麋，與文公之父定公相直;其子元公弘，與文公相直。似后世避諱，改‘考公為‘定公;以元公行文德，故謂之文公也?！盵8]滕文公與孟子是同時代人，周顯王四十三年（公元前326年），滕文公以太子身份出使楚國，在途經(jīng)宋國時，兩次拜見孟子，向他請教治理國家的辦法。《孟子》中有對滕文公本人的諸多撰述，除此之外，《左傳》《論語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等諸多文獻都有篇幅記載，但是，這些文獻里并沒有出現(xiàn)記載滕文公與雪相關的文字。

真正反映滕文公與雪的關系的文字見于《孟子外書四篇》，宋劉頒注《孟子外書四篇》有著這樣一段文字：“滕文公卒，葬有日矣。天大雨，雪及牛目，群臣請弛期，太子不許?；葑又G曰：‘昔者王季葬渦山之尾，欒水嚙其墓，見棺前和，文王曰：先君欲見群臣百姓矣。乃出為帳三日后葬。今先公欲小留而撫社稷，故使雪甚弛期。而更為日，此文王之志也。孟子曰：‘禮也?！盵9]對這段文字的解讀，我們可以看出，滕文公與雪已經(jīng)相聯(lián)系。在滕文公去世后，天降大雪，雪及牛目，滕國群臣請求延期舉行葬禮，但是太子不同意。此時惠子諫言，說這是先公在天有靈，想稍微停留，以便安撫百姓社稷，所以才降大雪延遲殯葬的日期。滕文公降雪因而改變了下葬的日期，在人們的心中，滕文公是可以控制降雪的，能讓雪如其愿所降，如其愿所停。因此，滕文公成為了雪神的象征，雪神也因之姓滕。《孟子外書四篇》記載的這段故事則成為滕文公是雪神這一說法的主要依據(jù)。

雪神滕六的姓源于滕文公降雪延殯葬，他的名“六”字則是與古人對雪的形狀的認知有關，我們從眾多的文獻中可以考究而出。先秦時期的諸多文獻有關雪的描述通常是簡單地陳述下雪之事或者敘述某種事件時附帶的環(huán)境描寫。如《山海經(jīng)》記載的由首山、小威山、空桑山等，都有“冬夏有雪”的特征。《穆天子傳》就有“天子乃休，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的記載[10]。值得一說的是，王充對于雪的形成有著深刻的見解，他在《論衡·說日》云：“云霧，雨之徵也，夏則為露，冬則為霜，溫則為雨，寒則為雪，雨露凍凝者，皆由地發(fā)，不從天降也?！盵11]其對雨雪等自然現(xiàn)象的形成有著客觀的論述。與先秦不同，在漢魏時期的文獻中，對雪的形狀有了具體的描述?！俄n詩外傳》是一部記述我國古代史實和傳聞的傳記類著作，為漢代韓嬰所撰?！短接[》卷十二引《韓詩外傳》言：“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雪花曰霙?！盵12]此后，后世各朝代對雪花的描述也都是六瓣的形狀。宋朝詩人張镃《檐蔔花盛開因賦四韻》言“桃杏空為澗上霞，移根爭似覺王家。眾香不復推覺水，六出分明是雪花?！泵鞔难怨P記小說集《七修類稿》當中的《天地類》記載：“雪花六出，先儒以雪為水結(jié)，地六為水，故六出也”。[13]從上面的諸多文獻當中可以看出，雪花“六出”是古代人們對雪花形狀的具體事實陳述。

雪神以“六”為名，除了雪花是六瓣形狀，還有一個原因是人們對數(shù)字“六”的認知?！兑捉?jīng)》中就有“天五地六”的說法，《京氏易傳》云：“初為陽，二為陰，三為陽，四為陰，五為陽，六為陰。一、三、五、七、九，陽之數(shù);二、四、六、八、十，陰之數(shù)?！盵14]可以看出，在古人的認知中，六為至陰之數(shù)，九為至陽之數(shù)。天地積陰，寒則為雪，在寒冬或氣候極為寒冷時，天才會降霜雪，霜雪也本是陰寒之物，這與至陰之數(shù)“六”相契合。由此得之，無論是基于雪花的形狀，還是人們的陰陽觀念，雪神名“六”都是有著恰當?shù)囊罁?jù)。

三、霜雪之神的區(qū)分

從上面的文獻考究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的霜雪之神并非只有一位，霜神為青女素娥，雪神為滕六。前文提及的《幼學瓊林》已經(jīng)闡明，青女是“霜之神”，“雪神”乃是滕六?！队讓W瓊林》不僅區(qū)分了霜神和雪神，同時也著錄了雷神、云神、風神等。除此之外，清代的一些古典神話小說當中也都有著明確的區(qū)分。清代蓬蒿子所著《定鼎奇聞》第二回《滕六花飛怪露形 蚩尤旗見天垂象》敘述道：“玉帝聞奏甚喜，即允其請。便敕下冥司，把諸兇判生人道，就差月孛、天狗諸兇神，及太白金星一齊下界不題。卻說滕六雪神，自臘月廿五日奉玉帝旨，便把羽毛亂剪、柳絮輕揚、碎紛紛、散得無歇無休。一連六日，直到來年正月初一日，積四五尺深雪，完了玉旨公事，與馮夷風神，一齊歸天回旨?！盵15]與《定鼎奇聞》一樣，前文提及的《上古秘史》，其第九十七回《大禹被困于相柳 相柳見誅于五帝》也描繪了霜神青女和雪神滕六同時現(xiàn)身的場景，故事中文命請求二人將相柳之尸暫時冰凍。從清代的神話小說當中看出，霜神主司降霜，雪神主司降雪，霜神青女和雪神滕六是不相同的二神。

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從立春算起，霜降是一年當中的第十八個節(jié)氣，小雪和大雪分別為第二十一和第二十二個節(jié)氣，在時令節(jié)氣上先有霜降，后有小大雪。天氣先降霜后落雪也是自然的客觀現(xiàn)象。霜和雪雖然都是冬日冷寒之物，但二者產(chǎn)生的時節(jié)和氣候都有區(qū)別，從寒冷的程度上，雪自然要比霜更為寒冷。因而，在古人的觀念當中，降霜的青女和落雪的滕六不能混為一談，霜神為青女，雪神為滕六。

四、霜雪之神歷史發(fā)展脈絡

在民間信仰中，“天象變化直接影響著人們的生產(chǎn)與生活，是人們崇拜天象的直接原因。”[16]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鑄就不同的自然現(xiàn)象，降霜降雪這種自然現(xiàn)象大多存在于環(huán)境較為寒冷的地帶，這也是我國很多南方地區(qū)的民族都有崇拜風神、雨神、雷神等，但并不崇拜霜雪之神的原因之一。從先秦到明清，霜雪之神的變化發(fā)展，起于漢唐，發(fā)展于宋元，到了明清則成為普及性的文化知識。

在人們祭祀自然神的體系中，雖然先秦的典籍有一些記載霜雪之神祭祀的資料（如《殷虛書契前編》及《左傳》），但并沒有具體的闡釋說明，也遠不及對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的論述?！跋惹刂畷r對天神的崇拜中，最盛行的就是雨神崇拜。”[17]雨神在商代就已經(jīng)有了具體的名稱，叫做“媚”，在周代尊為“雨師”，《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當中記載雨師為“應龍”，對雨神的祭祀也繁復隆重。與雨神相較，這一時期對霜雪之神也只有簡單的祭祀，并未有具體的稱呼。

關于霜雪之神實際是霜神的文獻記載，西漢時期才出現(xiàn)?；茨贤鮿布捌溟T客編寫的《淮南子》記述到青女霜娥，主降霜的天神為青女的說法也就此沿襲。雪神雖然與滕文公相關聯(lián)，但是并不起源于先秦，有關雪神故事的記載到了唐代才有了詳細記述。唐代牛僧孺撰寫的傳奇小說集《玄怪錄·卷三》記載了諸多關于雪神滕六的詳細信息：“若祈滕六降雪，巽二起風，即不復游獵矣……余昨得滕六書，知已喪偶。又聞索泉家第五娘子為歌姬，以妒忌黜矣。若汝求得美人納之，則雪立降矣……嚴四兄即以美女洎美酒瓶，各納一囊中，以朱書二符，取水噀之，二符即飛去。薪者懼且為所見，即尋路卻回。未明，風雪暴至，竟日乃罷，而蕭使君不復獵矣?！盵18]《玄怪錄》記載的這段故事情節(jié)大致是：唐中書令蕭至忠擔任晉州刺史時準備打獵，一位因病未能下山的樵夫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位玄冥長者召集群獸，告知群獸蕭至忠要打獵射殺它們，群獸向黃冠四兄求助，黃冠四兄建議給喪妻的雪神滕六送去美人，他降雪就可阻止蕭志忠進山打獵。此外還要給風神巽二一些美酒，他就會刮風助力雪神。狐貍劫來美人與美酒，黃冠四兄將美酒與美人裝了兩袋，畫上符咒，作法獻祭滕六。第二天果然天降大雪，蕭刺史也就沒有進山打獵，野獸得救。這個故事不單單講述了滕六降雪，還記述了獻祭雪神的一些儀式，雖然故事充滿玄幻色彩，但是也從側(cè)面反映出當時人們對雪神需以祭祀的觀念。

到了宋代，雪神為滕六已經(jīng)成為人們普遍的認知，宋代劉頒所注《孟子外書》更是明確記述了雪神和滕文公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這種情況也反映在宋代詩詞中，南宋詩人陳郁的《念奴嬌》就有“鼓動滕六，招邀巽二，一任張威勢。識他不破，只今道是祥瑞”的詩句。同樣的，霜神青女也在其他眾多詩詞中反復出現(xiàn)，比如歐陽修的《漁家傲·青女霜前催得綻》、程大昌的《萬年歡》等。為何霜雪之神在宋代得到人們普遍的認知，這與當時的氣候有著密切的關系。竺可楨先生曾考證出中國歷史上有四大寒冷期，而兩宋時期正處于中國古代第三次寒冷期，宋代詩詞有著大量詠梅詠雪的作品也是這種情況的反映。除此之外，歷史記載，北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的嚴冬，太湖湖面全部結(jié)冰。這些都反映出宋代時中國氣候較為寒冷，人們對霜雪以及霜雪之神的認知也更甚于前代。

宋代之后，雪神滕六更是廣泛出現(xiàn)在書作詩詞曲之中。明清時期，雪神是滕六已經(jīng)是人們的廣泛共識，《幼學瓊林》《夜航船》《定鼎奇聞》《上古秘史》都詳細闡述了雪神滕六，并且將霜神青女和雪神滕六加以并列，降霜的青女和降雪的滕六一起出現(xiàn)在神話傳記小說中。由于明清時期宗教信仰的深化和地方俗神的泛化，以及行業(yè)神、祖先神崇拜的普遍，像霜雪之神這種季節(jié)自然神在人們社會生活中逐漸淡化，但關于霜雪之神是誰的說法也都延承前代。當然，不是每個民族所崇拜的神靈都是一樣的，霜雪之神也是如此，比如“滿族薩滿信仰中有專司冰雪的神，即尼莫媽媽。在雪枯時節(jié)，或遇重大災害，抑或取得漁獵豐收，滿族都要祭拜這位雪神?！盵19]

總之，霜雪之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fā)展演變，從某種程度上也是不同階段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及社會意識的反映。從先秦時人們祭祀的自然災害之神，到司寒的青霄玉女霜娥和風雪大作的雪神滕六，再到二者同為主管霜雪，卻細分為降霜和降雪的職能之別，并在古人的文字記錄中區(qū)分顯現(xiàn)出來。在歷史變遷的軌跡之中，霜雪之神的形象不斷被豐富和完善，也反映出古人認識霜雪這一自然物而體現(xiàn)的不斷深化的文化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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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12-04

作者簡介：劉波（1995-），男，甘肅天水人，遼寧大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民俗學、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