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靜的山林,回到喧囂的城市,耗盡了十年的青春,之后又被工作結(jié)婚生子雜七雜八的瑣事圍困了幾十年,一路匆忙,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夾雜著太多的回味。只是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吠,我的心里還會悸動,這狗吠聲還是令我既親切又不舍,縈回在心海的那片山林,經(jīng)常把我?guī)Щ啬莻€激揚的知青年代中。
一九六八年,上山下鄉(xiāng)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革命的紅旗指引我來到黑龍江的林場,在這片廣闊土地上,幻想著大有作為。在林區(qū)的場部適應了幾個多月,就被調(diào)到下面的林場當護林員,我和張超、小剛分在了一組,坐著林場的板車就上路了。
一匹老馬嘚嘚的蹄聲回蕩在林間的路上,枯敗的野草依然倔強地挺著頭,兩側(cè)的白樺樹頂著滿頭的金黃,沙沙地唱著秋天的小調(diào),混和著車老板不時的吆喝聲,倒有一股子詩意。我們躺在板車上,看著天邊的大雁,排著隊飛回南方的家園,讓人心里不免想起自己的家。不知名的鳥在頹敗的枝椏上會冷不防叫一兩聲,或許是對秋天的不舍。我們誰都沒說話,欣賞著這片日漸蕭瑟的山野。
車老板姓李,都叫他大車李,五十來歲,話不多,除了幾聲吆喝聲外,幾乎不說話。我們默默地枯坐在板車上。張超從口袋中翻出一小把瓜子,分給我們,算是旅途中的一種消遣。忽然,小剛喊了一句:“快看,兔子。”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然一只灰色的肥兔子在草叢中一閃而過,飛快地鉆進了灌木叢中,消失在我們眼前,我們仨不免有一些失望。這時,大車李說話了:“這里兔子多的是,不稀罕,等到了林場,讓大青給你們多抓幾只,嘗嘗鮮。”“大青是場里的老獵戶嗎?”我問了一句。“哈哈哈,大青不是人,是林場老張最心愛的狗,抓兔子可比人強多了?!痹瓉泶笄嗍菞l狗,這一下就把我們的好奇心勾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著大車李,大車李也提起了精神,把鞭子放在身邊,掏出煙荷包,用煙鍋子挖了一鍋煙絲,點上抽了幾口,笑呵呵地和我們說了起來:“老張啊,就是林場的護林員,以前是當兵的,腳有點兒殘疾。要說這條狗啊,就好像他褲襠里的玩意一樣,可寶貝著呢。好吃的都留給大青,大青吃高興了,他就高興,比他自己吃了還高興。三年前,他媳婦跑了,他追到車站,人沒追到,回場的時候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大青。那時候大青還很小,又瘦又蔫巴,老張看著可憐,用衣服包了回來,大伙看了都說養(yǎng)不活。老張犯倔,還真用羊奶給喂活了,老張和媳婦也沒孩子,就跟這條狗相依為命了。這狗對老張也仁義,去年剛開春的時候,老張在林子里遇到了狼。剛打春,山上沒吃的,狼餓得往山下跑,見著人眼都紅,幸好大青在身邊,和狼咬在一起,老張才沒被狼掏了。不過大青被咬去了半只左耳,身上也傷了好幾處,渾身是血。狼最后跑了,老張抱著狗一瘸一拐地跑了回來。這老小子當年媳婦跑了,錢也卷走了,還把他部隊帶回來的獎章給拿走了,他都沒掉眼淚,這回哭得跟個淚人似的,眼淚都止不住。等大青傷好了,這一人一狗就沒分開過。這狗聰明,知道老張對它好,它也懂得感恩,跟老張上山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就學會了逮兔子,每次上山都能叼回來一兩只,正好給老張下酒了。這狗的聽覺還靈,山上要是有大家伙,還能給老張?zhí)醾€醒。自打有了大青,老張在山上就沒遇到過危險?!?/p>
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顛簸,終于進到林場的地界了,又往前走了二十多分鐘,大車李指著前面的一片林子說:“看沒看到半山腰那個窩棚?老張和大青就住那兒?!蔽覀冺樦种傅姆较?,看到了一排破舊的茅草屋。
沒等車到屋前,就見一只大狼狗呼的躥了出來,這不是農(nóng)村的土狗,看著分明像是一只狼,一身青灰色的皮毛,還有幾處不長毛的老傷,兩只耳朵都豎著,只是左耳僅剩一半,雙眼圓瞪著,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低吼,身體向前傾著,對我們發(fā)出警告。大車李連忙叫著:“大青,這是客人,不能咬啊,老張,你快出來,別讓大青傷了人?!薄皝砹耍瑏砹?,大青別嚇人,快回來?!蔽葑永锍鰜硪粋€人,腳有殘疾,這就是老張了。四十多歲,皮膚黝黑,個子不高,身體倒是壯實,穿著一套泛白的工作服,腳上一雙膠鞋,一雙手很糙,腰上別著一桿煙袋,一瘸一蹦地到大青前面,摸著大青的頭,細聲細氣地說:“大青啊,這是咱們的客人,不是壞人,不能嚇壞客人啊,聽話。”這狗像是能聽懂話一樣,慢慢地立起身子,俯下身子,用舌頭舔著老張的手,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們這才敢從車上跳了下來,大青愣愣地打量著我們。大車李告訴老張,說我們是場部安排下來的,好好安頓著,大車李交代完,就趕著車回去了。
老張很熱情,做起事來雷厲風行,不一會兒就把旁邊的那個屋子收拾出來,把我們安頓好,他又去張羅晚飯了,要給我們接風。
老張把盤子放好,撕了幾片蔥葉灑上,返身往爐膛里放了幾根木柈子,才坐上了桌。小剛把酒給我們倒好,老張說了一句迎歡你們,就讓我們先吃菜。我們也顧不上燙嘴,搶著夾一筷子就往嘴里送,雖然肉不是新鮮的,有些發(fā)干,也沒有什么作料,但是肉香沖擊著味蕾,混合著蔥的清香,在嘴里像是爆炸了一樣,真是太香了?!昂贸??!蔽覀儙缀跏钱惪谕?。老張笑瞇瞇地抿了一口酒,招呼著我們多吃。他嚼著黃豆粒,或是嚼幾口小蔥,一盤子的肉沒一會兒就要被我們吃光了。盤子里還剩下兩塊,我們不好意思再動筷子了,用手擦擦嘴,拿起酒,都敬起了老張,老張沒推辭,和我們喝起了酒。喝了一會兒,老張從盤子里拿出來一塊肉,叫聲大青,把肉扔給大青,大青接住肉也不客氣,直接就吞了。老張問我們:“你們知道這是什么肉嗎?”小剛倒是機靈:“是兔子吧,是大青抓的對嗎?”老張一愣問了句:“你小子咋知道的?我還想和你們吹吹牛呢!”我和老張說:“來的路上,大車李都告訴我們了,大青真是條好狗?!薄鞍?!大青可不是狗,那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說完,老張又端起酒喝了一口,我拿起剩下的那塊肉,也學著老張,把肉扔了過去。大青看我一眼,又望向老張,老張點點頭,說了一句:“吃吧,他們都是好人,都是我們的親人?!贝笄鄬χ医辛艘宦暎涯菈K肉吞了下去,大青真懂事,我們又把帶來的面包都拿出來,輪流喂給大青,不一會兒大青就和我們熟悉了。兩瓶燒酒最終被我們喝光了,除了咸疙瘩絲之外,桌上擺的都被我們消滅了。喝到晚上九點多,我們都醉了,老張把我們送回屋,囑咐我們一定要把屋門插好,要撒尿就尿桶里,晚上別出屋,這個季節(jié)不安全。我們迷迷糊糊地答應著,等老張走了,我把門一插,倒頭就睡過去了。
借著酒勁兒我們一覺睡到天亮,除了夢里有幾聲狗叫,睡得是真舒服啊。伸了伸懶腰,一抬頭被嚇了一跳,老張走到我們炕頭,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我坐起來問了一句:“昨天晚上我插門了,老張你怎么進來的???”老張呵呵地笑了笑:“張超讓屎憋著了,出去拉完也不插門,你這是給狼留門呢。”張超一臉蒙,不太確定是自己,老張告訴他,他鞋上還粘著屎呢。張超一聽,大叫著趿拉著鞋跑到外面蹭鞋底子去了。老張又接著說:“昨晚上幸好沒狼,野豬摸進院了,虧了大青在院里一直叫,把野豬嚇跑了,要不然啊,非把人給拱了不可?!蔽覀兟犕陣槼鲆簧淼睦浜梗缴先N動物不能招惹,一熊二虎三野豬,這是我們早有耳聞的。熊和虎輕易見不著,野豬要是餓毛愣了,真往屯子里鉆啊。那玩意一身的蠻勁,沒事就往松樹上蹭,滿身都是松樹油子,就像穿著一身鎧甲,老虎見了都發(fā)憷,更別說人了。我們都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連忙把衣服穿好,就跑去感謝大青。大青倒是沒受傷,估計是那野豬也沒到餓瘋眼的時候,只是下山碰碰運氣,沒成想碰到了大青。大青懶洋洋地躺在地上,見到我們,搖了搖尾巴,在我們身上蹭了蹭,看了一眼張超就又找個地方閉目養(yǎng)神去了,弄得張超一臉的愧疚。
經(jīng)過這件事,我們更喜歡大青了,去哪里都喜歡帶著它,只是它不太喜歡我們,或許是覺得我們太吵了,它總是安安靜靜地跟在我們身后。我們的工作就是看守這片百十里的山林,一是護林,防止老百姓亂砍偷伐,二是清林,把枯枝死樹拉回去做柴,既可以防火,也可以合理利用。每過十天半個月,場部會有人給我們送來一些米面油的,我們也可以去山下的村子里賒一些東西,等大車李去場部報賬后再還上。這片林區(qū)倒是挺大,人家卻不多,七戶人家不到三十口人,基本都是場里的員工。剛來的那幾天,老張除了領我們?nèi)ゴ遄永锇ぜ艺J識了一下,就是每天領著我們在林子里轉(zhuǎn),詳細地告訴我們路線,同時也傳授給我們一些知識。這里的一切都讓我們感到新奇,老張就是這座山的百科全書,哪里有樹莓托巴,哪里有野果木耳,哪里的山葡萄釀酒好喝,哪種蘑菇能吃,哪里有兔子窩,哪里能套山雞,哪里能打到狍子,哪些地方時常有大家伙兒,都一一告訴我們。當然了,我們不怕,有大青呢。
每天的巡山都是必須的工作,吃過早飯就出發(fā),中午一般是在山上吃一口,帶些干糧,背點兒水,切點咸疙瘩絲,吃飽了接著轉(zhuǎn)。路線不是固定的,但是老張不會領著我們往深處走,那里面沒有路,也沒人大著膽子往里鉆,要是沒有獵槍,深山里不安全。幾天下來,我們雖然累得像是散了架,卻也熟悉了工作,也慢慢喜歡上了巡山。雖然我們幾個上山的動機不純,但是工作也都完成了。每天打回來幾捆柴,還得帶一兜子好吃的回來,野味還沒得過手,山雞套子都下了好幾天了,連個雞毛都沒看到,蘑菇都曬好了,就等著山雞下鍋了。
十月末的時候,山上陸續(xù)下了幾場大雪,轉(zhuǎn)眼間就把我們四個人一條狗孤立在山上。吃喝不愁,只是天一冷,老張的腿就開始疼,說是在部隊落下的傷,好不了了,天天綁個熱水袋焐著。大雪封山倒不用去巡山了,天天倒在炕上,三個飽一個倒,日子無聊透了,只是看著老張?zhí)焯焯鄣冒β晣@氣的,我們心里也不好受。晚上我們一核計,尋思著能不能打一只狍子,把皮剝了給老張做個皮褥子,興許給腿保溫能止疼,肉還能讓我們吃一陣子呢。我們來了精神,第二天就問老張怎么能打到狍子,老張一聽我們要去打狍子,笑了一會兒,馬上表示不同意,但是經(jīng)不住我們的執(zhí)拗,終于同意讓我們?nèi)ピ囋嚵?,只是一定要我們帶上大青。當我們出發(fā)的時候,老張又嘮叨好半天,又特意和大青說了幾句,才讓我們出了門。
我們帶著大青直奔那個能打到狍子的地方,按著老張教的方法,在樹叢里下好幾處套子,就下山了,一路上我們都很高興,滿心歡喜地回去了。只是等到第二天,才知道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還真有狍子的腳印,卻一只也沒套住。我們重新整理了一下套索,垂頭喪氣地又回去了。老張沒有失望的表情,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對我們說:“別灰心,等我好一點兒了,我?guī)銈內(nèi)プ?,傻狍子其實不比你們傻,哈哈!”我們?nèi)齻€撇著嘴,沒搭理老張,各自弄下酒菜去了,還是喝點小酒敗敗火氣吧。
進年關的時候,場部會派拖拉機給我們送年貨。我們就在山上過年,包點兒餃子,弄點兒酒菜,痛痛快快地喝頓酒。正月里就到村子里串串門,跟老張挨家拜個年,混幾頓好酒好菜,也算舒坦。
到了春暖花開,我們的苦日子熬到了頭兒,看著樹枝抽出了新芽,滿林子的山花野草,又把這座山染得生機勃勃,老張又帶著我們開始了巡山,大青也重操舊業(yè),時不時地給我們帶來驚喜,我們又開始了山大王的快樂生活。有時候也有幾個不開眼的,想偷砍幾根木頭,哪個也沒逃過大青的耳朵,每次大青都能及時發(fā)現(xiàn)。日子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倒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用小剛的話來說:“風餐露宿遍山跑,革命小將不怕苦。桌上有肉杯有酒,革命事業(yè)干到底?!?/p>
我們?nèi)諒鸵蝗盏厥卦谶@片林子里,春去秋來,按部就班當著山大王。唯一不如意的就是老張的腿,只要入冬就鉆心的疼,經(jīng)常是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雖然老張領著我們打到了幾只傻狍子,肉進了五臟廟,張超把狍子皮縫成了皮毯子,把老張的腿裹得嚴嚴實實的,但是效果甚微。張超又心血來潮,為了讓大青也暖暖和和過冬,用舊棉衣給大青做了一件棉襖,給大青捂得嚴嚴實實的,就露著四個爪子和半個腦袋,連尾巴都蓋住翹不起來了。
一九七二年,我們已經(jīng)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四年多了,每天接受著無產(chǎn)階級貧下中農(nóng)的精心再教育。進年關的時候,場部用拖拉機給我們送了年貨,跟車的還有幾個剛下鄉(xiāng)的小青年。這幾個小子一下車就被穿著奇異、人模狗樣的大青給逗樂了,圍著大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穿上衣服的大青像個新媳婦似的,趕忙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卸車的時候又下起了雪,卸完車,場部的拖拉機就趕緊撤了,我們幾個收拾了一會兒年貨,就發(fā)現(xiàn)大青不見了,老張一瘸一拐地喊著,我們也在四周找了一圈,喊了半天,卻不見大青回來。老張想了想,回屋把衣服穿好,推著大二八就往山下騎。我們怕他出事,都要和他去,他擺著手,騎上車順著拖拉機的輪轍追了下去。
我們焦急地在屋里等,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隱約聽到一些聲音,忙迎了出去,只見老張抱著大青正跑回來。我忙問:“大青怎么了?”老張對小剛說:“快把炕收拾出來?!睆埑托偯Π芽磺謇砹顺鰜?,老張把大青輕輕放在炕上,慢慢地把衣服脫掉,大青的脖子上有一個血窟窿正汩汩地冒著血,上面還扎著一些木頭茬子。我們用毛巾把傷口按住,大青不時地抽動著,眼睛里流著淚水,不停地打量著我們。我們按著傷口,讓血流得慢一些。小剛拿來小燒,要給大青消消毒,然后把傷口縫合上。老張接過小燒往大青傷口上慢慢地倒著,大青疼得叫了起來,但它沒有力氣爬起來。我們小心翼翼地把傷口周圍處理干凈,又點上蠟燭把針消了毒,線也用小燒泡了一下。張超雖然會點兒針線活兒,卻說什么都不敢給大青縫合。我接過了針線,一邊擦著血,一邊縫合著傷口。可能是傷口已經(jīng)麻木了,大青一動不動。等我們縫好傷口,大青閉著眼睛喘著粗氣,躺在大衣里像是睡著了。我們都癱坐在炕上,問起了老張。老張把手放在大青的頭上說了起來,原來場部的拖拉機往回開了二里多地的時候,大雪把路上的車輪印給蓋住了。開車的小伙子沒留神把車開到了路邊的溝里,后斗子翻了。這幾個人倒是沒事,笑呵呵地準備推車,沒成想招來只狼,他們哪見過這場面啊,幸好車上有幾根木棍子,一邊叫一邊趕。哪趕得走啊,那狼跟瘋了一樣,噌噌地往前躥,這幾個小伙子爬到斗子上,一邊擋著一邊喊救命。就這么僵持半天,后來發(fā)現(xiàn)大青竟然跑過來了,大青應該是聽到了呼救聲趕了過來,沖上去就和狼咬在了一起,等我趕去的時候,它們還咬在一起呢。大青仗著身上有棉衣,沒被狼咬透,脖子上的傷是粗樹杈子生生扎透的,我拿棍子狠狠給了那個狼幾下子,它倆這才分開。那狼也夠狠,上來就掏了我一口,大青又給狼的脖子來了一下,那狼才跑回林子里。還好那幾個小伙子沒事,就是差點嚇尿褲子,哭得跟小娘兒們似的。我騎自行車去村里叫人,讓他們幫忙推車,等村里人到了,我就趕緊把大青抱回來了。聽老張說完,想象著當時激烈的場面,大青真是好樣的,救了幾條人命啊。這時我反應過來,忙問老張被咬了哪里,老張把袖子一挽,右臂上赫然兩個牙印,傷口已經(jīng)不出血了, 小剛把小燒拿過來,輕輕地倒上,又往出擠了擠血水,從柜子里找了些土霉素,讓老張吃了。晚上我們都沒有吃飯,坐在炕上陪著大青,希望大青能挺過來。
看著大青好起來,老張?zhí)焯煊眯龖c祝啊。喝完酒,慢慢地把他自己的事也說給我們聽。老張自小父母雙亡,是一個孤老婆子給養(yǎng)大的。后來老婆子死了,老張沒了牽掛就參加了八路軍,打仗也很勇敢。解放前跟著部隊到東北剿匪,被彈片崩了腿,落下了殘疾,就留在了當?shù)?。后來解放了,就分到這邊當了個護林員,還在這邊娶了個老婆。他的老婆以前嫁過人,但是幾年都生不出孩子,婆婆天天罵她是不下蛋的雞,后來被攆了出來,流落到東北讓老張給收留了,后來就搭伙過日子。他倆也有幾年恩愛日子,用老張的話來講,老婆其實也舍不得他,就是山上太苦,熬不住啊,他不恨她。老張追到車站,只是想最后再見一面,但是緣分斷了就續(xù)不上了。錢讓她以后過日子用,獎章就給她留個念想吧,畢竟做過幾年夫妻,還有感情。大青就是在回來的路上撿的,可能是老天爺可憐他,賞他個伴兒。這一人一狗就守了這片林子三年,也算相依為命了。前幾年林子里不安生,除了盜伐的,還有野豬、狼,要不是有這狗啊,老張還真守不住呢。
快到八月份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老張這幾天特有精神頭,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劈柴生火,好像是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我們問老張是不是把人參當蘿卜啃了,咋還返老還童了,這體格都比我們強。但沒兩天,老張就開始發(fā)低燒,勉強吃下的東西又會吐出來,全身酸疼,吃藥也不見好,又挺了兩天,連水杯都拿不住了,手抖得不行。我們一商量,讓張超看家,我和小剛送老張去林場衛(wèi)生院。
院長仔細觀察著老張,又讓護士拿了一杯水進來,把水慢慢倒在老張身上。老張看見水就像見了鬼一樣,驚恐地掙扎著。院長又對著老張吹了幾口氣,老張馬上抖個不停。做完這些,院長唉了一聲:“他這是狂犬病,治不了了,通知林場準備準備后事吧?!蔽覀円宦犐盗?,忙拉著院長:“這人昨天還好好的呢,您再給瞧瞧,打針吃藥,再給治治啊,這是大活人啊!” 院長看著我們說:“狂犬病是絕癥,治不了,人染上就完了,我們也是無能為力啊,快去通知林場吧。”
黃昏的時候,張超哭哭啼啼地騎著大二八趕了過來,大車李沒過來,說是讓家里的老娘兒們給老張做身壽衣,咋的也不能讓老張光溜溜地走。晚上老張醒了,像是清醒了,看到自己被綁在床上,先是嘆了一口氣,說道:“我這個病怕是好不了了,我倒不怕死,沒死在戰(zhàn)場上就算是撿了一條命,就是不能和你們一起看林子了,不能跟你們喝酒了,不能陪著大青了,我這心里舍不得啊。以后啊,你們把這片林子守好,照顧好大青,我死了就埋回林子去,還能跟你們做個伴,晚上找你們要小燒喝?!崩蠌埻A艘幌?,重重地喘了幾口氣,又接著說:“我得謝謝你們,這幾年有你們,我這心里高興。”老張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們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老張緩了緩又說著:“也沒看大青最后一眼,吃不上兔子了,讓大青給我戴孝吧,讓它送送我,我都想它了,大青?!蔽覀兾罩蠌埖氖郑B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眼淚止不住,低著頭身體顫抖著。老張看了我們一眼使勁罵了一句:“都他媽是帶把的玩意,別哭得跟個娘兒們似的。記住我說的,把我埋到林子里,棺材里放瓶小燒讓我路上喝?!?/p>
第二天早上,老張掙扎著燃盡了最后一點力氣,走了。
第二天,大車李領著村里的壯勞力,又找來個白事先生,去林子里選地方了,說是要找個風水好的地方,讓老張下輩子投個好人家享享福。選好了地方,村里人直接就把墳坑給挖好了,就等著明天入土為安了。我們?nèi)齻€又守了一夜,張超還是拉著曲子,大青還在嗚嗚地哭著。
老張走了,這片林子還在,日子也還得繼續(xù)。我們每天帶著大青護林清林,只是少了老張,讓人心里空落落的。走時候我們會特意去老張的墳上看看,和老張說說話,大青也會獨自跑到這里,每次只能拽著回去,慢慢地大青也知道主人回不來了,只有和我們?nèi)パ采降臅r候才出門,平時就趴在屋里地上,睜著眼睛發(fā)呆,也不太吃飯,整整瘦了一大圈,看著這狗我們也心疼。我們知道大青想主人,只是放心不下我們幾個,它要保護好我們,大青到底是條仁義的狗,要是能逮到山雞兔子的,有時給我們叼回來,有時埋在老張的墳邊上,這是我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也許是給老張解解饞吧。
我們就在山上過日子,冬去春天,秋收冬藏,這片林子現(xiàn)在是我們的地盤。套山雞打狍子早就不在話下,小剛釀的山葡萄酒都成搶手貨了,大車李隔三差五地就替場長賴幾瓶回去。已經(jīng)在這里六年了,場部早想調(diào)新人替換我們,我們都放不下大青。大青老了,體力也不如從前,巡山的時候只能在我們身后慢慢地跟著,或許它也要堅守那份責任。
又一年春暖花開,在第七個年頭,大青也離開了我們,去找它的主人了。它走的那天,沖著我們長長地嗥了一聲,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上山。我們在老張的墓旁找到它,它靜靜地躺在那兒,頭靠在老張的墳包上,死在了主人的身邊。我們哭著把大青埋在旁邊,用木板給大青豎個碑:忠犬大青之墓。他們終于團聚了。為他們感到高興。我們按規(guī)矩給大青擺上貢品,每個人都敬了大青一杯燒酒。大青不僅是一條狗,更像是我們在異地他鄉(xiāng)的親人。老張陪了我們四年,大青陪了我們七年,可以說我們的青春里都是他們的影子。如今他們都走了,一座老墳,又添了一座新墳。
張超還是用京胡表達著他的傷感,小剛默默地把酒擺上,我們喝著酒,回想著剛到這里的樣子,往事像開了閘,瞬間填滿心間,讓人心里發(fā)酸,就好像這山里的風,不留痕跡,卻刮得臉上生疼?!拔覀兿律桨?。”我說?!拔覀兛纱饝蠌埵睾昧肿拥?,說話得算數(shù)啊。”小剛反駁了我一句?!拔乙蚕胂律剑@里讓人心里堵得慌。”張超說完灌了一口酒,嗆得直咳嗽。小剛低著頭喝起酒,不再說話,張超拿起京胡,又拉起了《空山鳥語》,火候足夠了。
沒過多久,通知下來了,我和張超調(diào)回場部,讓兩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頂上來,小剛沒走,他要守一輩子,讓我倆放心,他會好好陪著他們。臨走的前一天,小剛要給我們餞行。我們弄了幾個下酒菜,倒上四杯酒,又夾了一塊兔肉放在地上。那一夜我們都醉了,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海闊天空地胡扯,不知不覺地倒在炕上睡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張超去了山上,和他們說說話也道個別。中午的時候,大車李送過來兩個小伙子,就跟我們當年一樣,看著什么都新鮮,不停地問這問那。臨下山的時候,我沖這片林子大聲地吼了一嗓子,也和這片林子告?zhèn)€別吧。下山還是那條路,只是心境不同,那匹老馬慢慢地走著,路仿佛越走越長。
我和張超留在了場部,趕上休息就去看望小剛,給他帶點煙酒什么的。小剛帶著那兩個小伙子,就像當年老張帶著我們。我托熟人弄了條小狗崽,這可讓他高興壞了,看他那勁兒,恨不得把這個狗崽當兒子養(yǎng)。我逗他:“你現(xiàn)在是娶樹林子當老婆,弄個小狗當兒子啊。”小剛笑著說:“褲襠里的蛋子我不用了,趕明都給你裝上,你多生幾個娃子,到時候讓我抱走一個就行。”說完就拿出肉干,再貼上幾個餅子,和我們一醉方休。
一九七八年,我和張超先后踏上了返城的列車。小剛比我們晚走了半年,他沒能教會狗兒子抓兔子的本事,把它留給了大車李。而在那一年,老張的家鄉(xiāng),鳳陽小崗村,也悄悄掀起了又一次歷史變革的序幕。
返城后,就像是擰足了發(fā)條的機器,每一步都匆匆忙忙。數(shù)十年光陰流逝,我們也天各一方,各自為生活奔波。我沒有回過林場,但那片山林我從不敢忘記,尤其是大青最后那一聲嗥叫,叫得人心里發(fā)顫。那兩座墳也許早已消失在歲月中,不再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他們只會在半夢半醒時出現(xiàn)在腦?!蠌埗自诟C棚前,拿著煙袋鍋,笑呵呵地摸著大青,大青還是一身青灰色的皮毛,幾處不長毛的老傷,兩只耳朵都豎著,只是左耳僅剩一半,雙眼圓瞪著,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低吼……
作者簡介:孟憲坤,哈爾濱人,1949年生人,1968年十月下鄉(xiāng)到北安蘇家店農(nóng)場,于1976年招工回哈。曾因工作原因,游遍祖國半壁江山,退休后喜好讀書,亦時常提筆耕耘,追憶往事,感懷時代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