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添翼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石家莊 050024)

引 言

宋永培較早提出“核心義”，他認為本義可以決定引申義列的多層次和多方向，準確地說是由于本義中蘊含有核心義，其是本義的形象特征及形象特征的凝聚[1]20。

張聯(lián)榮用義素分析法分析多義詞及義項之間的關系，在探究義素在義位之間的遺傳情況后，進一步闡釋了核心義。他在拋開了詞義演變歷時因素這個前提下，認為“如果一個多義詞的所有義位共有一個遺傳義素貫穿其中，這個遺傳義素自然就成了這個詞的意義核心”，“稱為核心義”[2]283。認識到了詞義主干與核心的重要性，通過一個詞義項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可以歸納出其語義系統(tǒng)。

王云路等通過對多義詞本義的推演，并對各個義項之間起主要聯(lián)系作用的詞義特征進行歸納總結，提出了“核心義”及“核心義磁場”的觀點。認為核心義是貫穿于詞義所有相關義項核心，對詞義系統(tǒng)中的相關義項具有統(tǒng)攝作用，既不是本義，也不是主要意義、常用意義[3]19。

付建榮綜合了先前學者們的說法，認為：“核心義指本義隱含的貫穿于相關引申義項及派生詞中的主導性詞義特征”[4]4。

從義素層面上看，詞匯核心義是多義詞大多數(shù)義位共同的遺傳義素，隱含并貫穿在各個義項之中，是詞義引申的內在推動力，又制約詞義演變發(fā)展方向。從義位層面上看，核心義是從本義、引申義中提取出來的抽象義，在多義詞各個義項中處于一種核心地位。核心義統(tǒng)攝和貫穿多義詞的大多義項，從這個角度說，其屬于一種共時的研究。共時平面上的各個義項是有歷時演變而來，共時層面的研究離不開歷時的考察。本文采取共時與歷時、歸納和演繹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以《說文》火部字為例，從本義、引申義與核心義，同源詞關系與核心義，同義詞辨析與核心義三個方面，討論核心義的存在與地位，探析其功能與價值。

一、本義引申義與核心義探求

核心義源于詞的本義，在這個核心義磁場中的核心義可以統(tǒng)攝詞的引申義。一個詞有核心義，抓住了核心義就可以把詞的諸多義項貫穿起來，從而理清含義和結構形態(tài)。

(一)火

火，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xiàn)漢》)中有如下幾個義項：①(～兒)物體燃燒時所發(fā)的光和焰：～光丨～球。②指槍炮彈藥：～器丨軍～。③火氣：上～丨拜～。④形容紅色：～雞丨～腿。⑤形容緊急：～速丨～急。⑥(～兒)怒氣：冒～丨心頭～起。⑦比喻發(fā)怒：～性丨他～兒了。⑧〈口〉興旺，興盛：買賣很～。初步歸納一下，義項①②④是火這種具體事物或其所表示的性狀，③⑤⑥⑦是急，由于急而產(chǎn)生的狀態(tài)。⑧則是盛。可見“火”的意義紛繁，但如果把握住“火”的核心義。這些義項便秩然有序了。試分析如下：

1. 火這種具體事物?！俄n非子·五蠹》：“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被鹧鎰t引申為火把、槍支彈藥等義。由于其顏色是紅色的，所以有紅的特點，引申為“紅色”。李朝威《柳毅傳》：“朱鱗火鬣?！薄爸臁迸c“火”相應。

3. 《說文·火部》：“火，燬也?！薄夺屆め屘臁罚骸盎?，言毀也，物入中界毀壞也?！被鹂蓺铮鹗t容易發(fā)生火災，火災產(chǎn)生則刻不容緩，引申為緊急。如十萬火急、火急火燎。

可以看出，“火”的核心義就是“旺盛”，即程度高，顏色程度高即紅，火勢程度高則盛、則急。如此分析則“火”的諸多義項就怡然理順了。

(二)照

2.光線的照射，則可以引申出反射影像，溫庭筠《菩薩蠻》：“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迸恼铡⒄掌纫彩峭ㄟ^反射原理產(chǎn)生。

3.由反射影像再引申為比照，其實照鏡子也是人的本來面貌與鏡像的對比，兩兩對照，必然有原件、有標準，引申為憑證，《喻世明言》：“錢卻有，何以為照?！边M一步成為介詞，對、向、依、按等，太平天國《天朝田畝制度》：“凡分田，照人口，不論男婦。”

“照”的核心義為“明亮”，通過核心義，我們可以把其多個義項串聯(lián)起來，可以進一步看出核心義在詞義引申過程中的統(tǒng)攝地位。

二、同源詞與核心義探求

“光大”是什么結構？“晃眼”是怎么來的？為什么表示光明燦爛可以稱為“煌熠”呢？“光”“晃”“煌”三個詞同源，我們可以利用核心義來解決這些問題。

(一)光

“光”，《說文·火部》：“光，明也。從火在兒上，光明意也?！薄抖巫ⅰ罚骸肮?，朙也?！蹲髠鳌罚褐軆仁贯尅匆住担河^國之光。曰：‘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從火在兒上，光明意也?！薄肮狻眲t從遠處照耀而來，日光則明、輝、耀?！赌印ど匈t》：“若日有光，若月有明?！薄肚f子·在宥》：“吾與日月參光?！薄懊髁痢本涂梢砸瓿觥肮獠省绷x，《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庇泄獠蕜t顯著，引申出光耀義，韓愈《原毀》：“士之處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有光彩則景物美，引申出景色、風光義，范仲淹《岳陽樓記》：“上下天光，一碧萬頃?！薄肮饬痢眲t外表不污澀，引申出光滑義，杜甫《中丞嚴公雨垂寄見憶一絕奉答二絕》：“白沙青石光無泥?！?/p>

“光”則“明”，“明”則“大”，“大”則“空”。因此，又有表示“空”的含義，表示裸露義，鄭清之《詠茄》：“光頭圓腦作僧看。”表裸露可以用“袒”字，“但”是 “袒”的本字?！墩f文·人部》：“但，裼也?！薄抖巫ⅰ罚骸啊兑虏俊吩唬骸诱撸?。’二篆為轉注，古但裼字如此。袒則訓衣縫解，今之綻裂字也。今之經(jīng)典，凡但裼字皆改為袒裼矣。……袒裼，肉袒也。肉袒者，肉外見無衣也?！薄暗钡暮诵牧x是“空”或者“唯一”，《木蘭詩》：“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北硎緝H、只義。(身體)裸露范圍擴大，進一步表示一點也不剩，如“精光”“用光”。

通過梳理我們可以看出“光”的核心義是“大”?！墩f文·人部》；“侊，小貌?！薄抖巫ⅰ罚骸皝?，小貌。小當作大，字之誤也。凡光聲之字多訓光大，無訓小者?！对秸Z》：勾踐曰：‘諺之有曰。觥飯不及壺餐?！f云：‘觥，大也?！箫堉^盛饌，盛饌未具，不能以虛待之，不及壺餐之救饑疾也。言己欲滅吳，取快意得之而已，不能待有余力。《韓詩》云：‘觥，廓也?！S所據(jù)《國語》作侊。侊與觥音義同?！睆亩斡癫玫挠栣屩?，我們可以看出“光”的核心義為“大”。我們再看看從“光”得聲的字，如，“黃”，是土地的顏色，段玉裁訓為玄色，幽深的顏色。也表示一種程度大，也提示了“大”這個特點。如“橫”，橫是栓門的大木頭。如“廣”，殿之大屋。如“恍”，恍然大悟，什么為“恍惚”，就是精神不集中，擴散則廣大。那么“光大”一詞則為并列結構。

晃，《段注》：“晃，朙也。各本篆作晄?！镀贰俄崱方栽疲夯握?，晄同。今正?；握撸瑒又饕?。凡光必動?！逼照談t光明，即有“大”的特點?！稄V雅·釋言》：“晃，暉也?！薄墩f文·日部》：“暉，光也。從日，軍聲。”聲符“軍”提示詞義信息，《說文·車部》：“軍，圜圍也?！惫糯鷳?zhàn)爭以車戰(zhàn)為主，將戰(zhàn)車圍成一個大圈，這也表明“晃”有“大”的特點。光大而照耀，引申出耀眼義，“晃眼”就是從這里來的。

所以通過這組同源詞的核心義，就能夠解釋“煌熠”的由來，可以分析“光大”等詞的結構，也就是說，根據(jù)單音詞核心義，可以分析雙音詞的結構。

(二)燠

《說文·火部》：“熱在中也。”《段注》：“《洪範·庶徴》：‘燠曰寒’，古多假奧為之小……奧者，宛也。熱在中，故以奧會意。此舉聲以見意也?！薄盁嵩谥小睂崬楹瘟x？為什么把“燠”說成“寒”呢？

我們看“奧”《說文·宀部》：“奧，宛也。室之西南隅也?！薄笆摇奔捶恐斜M頭的那間，室的東南角，是陽光無法照射到的范圍，那么“奧”有昏暗、幽深、隱微的特點，其核心義為“小”，所以有“深奧”等詞。

“奧”與“燠”同源，“燠”的核心義也為“小”，那么“熱在中”就是只有中心那么一點點范圍是熱的，那么把“燠”訓為“寒”就容易理解了。根據(jù)詞的核心義和核心義磁場，可以分析其同源詞得名緣由。

三、同義詞辨析與詞匯核心義

王力認為：“所謂同義，是說這個詞的某一意義和那個詞的某一意義相同，不是說這個詞的所有意義和那個詞的所有意義都相同?！盵5]24蔣紹愚指出：“同義詞是幾個詞的某一個或某幾個義位相同，而不是全部義位都相同。”[6]94核心義探究是同義詞辨析的一種重要方法。下面我們討論《說文·火部》中的兩組同義詞：

(一)然、燒

《說文·火部》：“然，燒也。”《說文·火部》：“燒，爇也?！薄墩f文·火部》：“爇，燒也?！彼浴叭弧焙汀盁笔且唤M同義詞。下面我們進一步探析：

“然”，《說文·火部》：“然，燒也。從火肰聲?！薄懊V”從古字形上分析為狗肉，“然”就是點火烤狗肉。即引火點著，使其由生變熟?！叭弧笔恰叭肌钡谋咀??！睹献印罚骸叭艋鹬既??！薄度龂尽鳌罚骸耙谷恢粘峭狻！倍际屈c燃之義。為火之始。點燃之后便會形成火，于是引申出形成義，《大戴禮記》：“楹之銘曰:‘毋曰胡殘，其禍將然。’”火光則明，引申為耀，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正始寺》：“然目之綺，裂鼻之馨?！被鸸饽苁怪車h(huán)境事物清楚，進一步引申出使人明白，《淮南子·覽冥》：“夫燧之取火于日，慈石之引鐵，蟹之敗漆，葵之鄉(xiāng)日，雖有明智，弗能然也。”使人明白后就會贊同，于是引申為同意：《史記·陳涉世家》：“廣以為然?！贝蠹叶纪獾氖挛铮话愣际呛玫?，進一步引申為宜、合適，《淮南子》：“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p>

綜觀“然”的諸多義項，我們發(fā)現(xiàn)其表達了一個過程，其核心義為“點燃使光明”，在這個過程中存在一個質的變化。

“燒”，《說文·火部》：“燒，爇也。從火，堯聲?！蔽覀兛雌渎暦?，《說文·垚部》：“堯，高也。從垚在兀上?！薄皥悺笔峭粮叩臉幼?，“?！笔歉咔疑厦嫫教?。其核心義都為“高”，所以“燒”就有程度高這個特點，即火勢旺盛?！豆茏印ぽp重甲》：“齊之北澤燒火?！弊?“獵而行火曰燒?！奔窗蚜植轃M再打獵?！度龂尽菚ぶ荑髯ⅰ罚骸盎鹆绎L猛，往船如箭，飛埃絕亂，燒盡北船。”將曹軍戰(zhàn)船全部毀滅。足以體現(xiàn)“燒”的旺盛這個特點。引申為烘烤、暴曬，比如烤鴨、燒炙等都表溫度很高。再如我們如今所說發(fā)燒，是體溫超過了正常的限度。白酒有的稱為燒酒，就是因為其酒精度數(shù)高。

由此我們可以分析出燒的核心義為“盛”或“高”。相對“然”而言，“燒”程度要高，其并不存在火從無到有這個過程，而是火一直存在并且旺盛。

這樣我們就可以很清楚地發(fā)現(xiàn)“然”與“燒”的區(qū)別，“燃燒”這個雙音詞，也是先燃再燒。明白了其核心義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要說“點燃”，而不說“點燒”；用“燒毀”而不用“燃毀”了。

(二)炕、燥

《說文·火部》：“炕，乾也。”《說文·火部》：“燥，乾也?！倍侄加栣尀椤扒?干)”。是一組同義詞，那么它們之間存在什么樣的差別呢？恐怕也可以從核心義中找出線索。

“炕”從“亢”得聲，《說文·亢部》：“亢，人頸也。從大省，象頸脈形?！辈还苋祟i，還是鵝頸、鴨頸，都有“長”的特點。如“亢奮”是極度興奮，從口的“吭”，引吭高歌，就是拉長了脖子放聲歌唱。所以“炕”的核心義為“長”。農村使用的火炕，也是灶臺中的火所產(chǎn)生的熱氣拉長，進入炕下，相對于灶，炕是高的、是長的。

“燥”從“喿”得聲，《說文·品部》：“喿，鳥群鳴也。從品在木上。”群鳥在樹木上，其核心義為“高”。“躁”字也從“喿”得聲，《說文·走部》：“躁，疾也?！逼浔玖x是走的快，走的快需要把腿抬高，把步幅頻率提高。我們再看“操”字，《說文·手部》：“操，把持也?！辈?，這個動作就是先把一個東西把住，然后從下往上持在手中。都有“高”的特點。

從這組同義詞辨析中，雖然二者都訓為“乾(干)”，但是“炕”是側重于伸展拉長使之干；“燥”側重鋪展駕高使之干。

結 語

本文主要舉了 “火”和“照”兩個例子從本義與引申義之間的關系中討論核心義，“光”與“燠”兩組同源詞間的關系中探求核心義，“然”“燒”和“炕”“燥”兩組同義詞的辨析中分析核心義。雖然未窮盡《說文·火部》中所收之字，但從這三個方面足以看出核心義真實存在于詞義深層之中，這種隱含的特征義是抽象的，且貫穿于各個義項之中。核心義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詞義演變的方向和結果，就好比詞義的靈魂，是詞匯這一物質外殼的內在精神，它的存在可以讓詞匯永葆活力。漢語詞匯核心義研究對詞義發(fā)展脈絡的梳理及其深層內涵的深入挖掘有著重要的應用價值，使我們對詞義的內部結構、功能產(chǎn)生更加清透的認識，同時有助于進一步推動相關學科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