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興
關于顏之推丙子歲(556)“自陜奔鄴”之行
吳光興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江陵覆亡之后,被西魏擄至關中的顏之推,為了返回南朝故國的一線希望,舉家冒死自西魏弘農(nóng)郡(陜州)夜渡黃河砥柱天險,由水路投奔北齊鄴都,史稱“勇決”。具體緣由、時間、路線等細節(jié)均有待疏通、辨析、考證。對于“江陵高偉”的發(fā)現(xiàn),則具有社會史意義。反思顏氏相關詩、賦作品的史料價值,亦可增進對于中古文學文體觀念的認識。
顏之推;自陜奔鄴;《觀我生賦》;中古黃河水路;砥柱天險
顏之推(531—約591以后)①是南北朝隋唐之際最為博洽的文人兼學者②,有《顏氏家訓》等傳世,事跡具《北齊書·文苑傳》本傳、《北史·文苑傳》本傳。在中古隋唐貴族時代,瑯邪顏氏家族,道德、學術、文藝兼修,代有傳人,光輝照耀史冊③。顏之推本人,生逢中國歷史上南北朝、隋唐兩大板塊劇烈碰撞、交接之際,以南朝梁人而流離仕宦于西魏、北齊、北周、隋等北方各王朝,親歷南北各政治勢力大較量、大整合的時代,自云:“予一生而三化,備荼苦而蓼辛。鳥焚林而鎩翮,魚奪水而暴鱗。嗟宇宙之遼曠,愧無所而容身?!?《北齊書·文苑傳》本傳引《觀我生賦》)[1](623)可謂艱辛榮辱備嘗。本文試截取他生平的一個小節(jié),丙子年(556)舉家棄陜奔鄴的那段可歌可泣的事跡,匯輯相關史料,疏通、辨析、考證,展示其具體過程、更多細節(jié),為讀中古隋唐史籍、文學者之一助④。
關于“自陜奔鄴”事件之因由,要聯(lián)系到梁末“江陵覆亡”(承圣三年,554)[2]這一天崩地裂的大事件。顏之推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顏之推之父顏協(xié)(498—539)為梁朝湘東王蕭繹的府僚,普通七年(526)隨府遷荊州,顏之推即出生在江陵(中大通三年,531),成長于西府,因此荊州堪稱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大同五年,顏協(xié)卒,旅葬江陵。之推兄弟作為子弟,曾隨府主蕭繹轉往江州,太清元年(547)又回鎮(zhèn)荊州。梁末“侯景之亂”爆發(fā),湘東王平亂,中興梁朝,于荊州登基(552),為梁元帝。好景不長,北朝西魏大軍突然入侵,梁朝應變失當,江陵覆亡,梁元帝遇害。國主遇難,半壁江山淪陷,梁大臣王僧辯、陳 霸先遂擁立梁元帝之子、晉安王蕭方智為太宰、承制。
承圣三年年底的這場江陵的“滅國”大戰(zhàn)之后,顏之推隨被俘十余萬人員入關,時間應該在次年(555)年初。下面將三節(jié)主要史料與作品征引于下,以作進一步考述的基礎。之推卒于隋,本傳卻收在唐人所撰《北齊書·文苑傳》之中,本傳曰:
后為周軍所破,大將軍李穆重之,薦往弘農(nóng),令掌其兄陽平公遠書翰。值河水暴長,具船將妻子來奔,經(jīng)砥柱之險,時人稱其勇決。
之推晚年作《觀我生賦》回顧生平,賦文及自注,皆收入《北齊書》本傳,夫子自道,對于證明之推生平各節(jié)最為直截。賦曰:
驚北風之復起,慘南歌之不暢。自注:秦兵繼來?!┏溯浿畾埧?,軫人神之無狀?!〕紣u其獨死,實有媿于胡顏。牽痾疻而就路,自注:時患腳氣。策駑蹇以入關。自注:官給疲驢瘦馬。
……
日太清之內(nèi)釁,彼天齊而外侵,始蹙國于淮滸,遂壓境于江潯。自注:侯景之亂,齊氏深斥梁家土宇,江北、淮北唯余廬江、晉熙、高唐、新蔡、西陽、齊昌數(shù)郡。至孝元之敗,于是盡矣,以江為界也。獲仁厚之麟角,克俊秀之南金,爰眾旅而納主,車五百以敻臨,自注:齊遣上黨王渙率兵數(shù)萬,納梁貞陽侯(淵)明為主。返季子之觀樂,釋鐘儀之鼓琴。自注:梁武聘使謝挺、徐陵始得還南,凡厥梁臣,皆以禮遣。
竊聞風而清耳,傾見日之歸心,試拂蓍以貞筮,遇交泰之吉林。自注:之推聞梁人返國,故有奔齊之心。以丙子歲旦,筮東行吉不,遇《泰》之《坎》,乃喜曰:“天地交泰而更習,坎重險,行而不失其信,此吉卦也,但恨小往大來耳。”后遂吉也。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東尋。乘龍門之一曲,歷砥柱之雙岑。冰夷風薄而雷呴,陽侯山載而谷沉,侔挈龜以憑浚,類斬蛟而赴深?;钃P舲于分陜,曙結纜于河陰。自注: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追風飆之逸氣,從忠信以行吟⑤。
之推又有《從周入齊夜度砥柱》詩歌傳世,詩曰:
俠客重艱辛,夜出小平津。馬色迷關吏,雞鳴起戍人。
露鮮華劍彩,月照寶刀新。問我將何去?北海就孫賓[3]。
江陵覆亡前夕,顏之推在梁朝任散騎侍郎、奏舍人事。戰(zhàn)后被驅入關,“牽痾疻而就路,策駑蹇以入關”,據(jù)自注,之推“時患腳氣”“官給疲驢瘦馬”。抵達長安之后,被俘的梁朝貴族的頭面人物大多受到西魏統(tǒng)治者禮遇。顏之推時年二十五,還年輕,據(jù)本傳記載,他由西魏大將軍李穆推薦給其兄、陽平郡公李遠,掌管書翰,遂舉家來到地處黃河南岸的西魏、北齊東西兩政權對峙的前沿地帶弘農(nóng)郡(即陜州),當時在西 魏控制之下。陜州弘農(nóng)郡駐陜縣(今屬河南省三門峽市),因周代周公、召公二伯分陜之地而得 名⑥,“西至上都五百一十里,東至東都三百五 十里”。
當時西魏(次年被宇文氏北周取代)、北齊對峙局面嚴峻,顏之推起意冒險自西魏奔齊,與北齊的一個重要國策有關。前揭賦曰:“獲仁厚之麟角,克俊秀之南金,爰眾旅而納主,車五百以敻臨?!薄镑虢恰薄澳辖稹?,指梁室貴種。自注:“齊遣上黨王渙率兵數(shù)萬,納梁貞陽侯(淵)明為主。”江陵覆亡,梁元帝被害,梁朝無主,北齊一方遂將前此被俘、在北齊的梁貞陽侯蕭淵明立為梁王,派兵護送前往金陵。南北朝時期,這一“送王”模式,在分裂、危機之際,以本朝力量支持對方王朝特定王室成員謀取王位,屢屢在南北兩朝政權之間上演,實質(zhì)上自然也是謀求實現(xiàn)本朝利益最大化。一旦“送王”(即“造王”)成功,雙方關系非同尋常,自然親善⑦。顏之推實現(xiàn)奔齊的前一年,即他來弘農(nóng)的當年,梁承圣四年、天成元年、紹泰元年、西魏恭帝二年、北齊天保六年(555),正月,北齊立梁貞陽侯為梁王,派兵護送入梁,五月,梁大臣王僧辯接納并迎接蕭淵明回首都建康,即位改元,晉安王(梁敬帝)避位為皇太子[4](5127, 5129?5130)。對顏之推本人分外具有吸引力的,是隨著蕭淵明“入王”,滯留北齊的梁朝士人多被禮遣歸國一事。賦曰“返季子之觀樂,釋鐘儀之鼓琴”,自注:“梁武聘使謝挺、徐陵始得還南,凡厥梁臣,皆以禮遣。”如果逃至北齊,就有機會返回梁朝故國。拳拳急切的歸國之心,是顏之推決心冒險履難、自陜奔齊的主要動力。
顏之推“自陜奔鄴”之行,與蕭淵明回梁事件(乙亥,555)關系密切,賦注也明揭“丙子歲(卜筮)”,因而此行年份為丙子歲(556)無需論證,繆鉞年譜即如此籠統(tǒng)處理。
如果仔細辯證,還可以獲得具體至時節(jié)的信息。《觀我生賦》曰:“竊聞風而清耳,傾見日之歸心,試拂蓍以貞筮,遇交泰之吉林。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東尋?!苯璧阑貒f得很清楚了?!霸嚪鬏椤倍湎?,自注:“之推聞梁人返國,故有奔齊之心。以丙子歲旦,筮東行吉不,遇《泰》之《坎》,乃喜曰:‘天地交泰而更習,坎重險,行而不失其信,此吉卦也,但恨小往大來耳?!笏旒病!北託q大年初一,以卜筮驗東行之吉兇,結果得《泰》之《坎》,遇吉而喜,遂下定決心。
啟程的時節(jié),《北齊書》本傳曰:“值河水暴長,具船將妻子來奔,經(jīng)砥柱之險,時人稱其勇決?!薄昂铀╅L”指明黃河汛期漲水時節(jié)。春季河源冰雪融化,三、四月間黃河有春汛;夏季流域降雨,又形成有時延續(xù)數(shù)月的大汛。兩相比較,應以春夏之交的春汛時期的可能性為大。下半年的大汛時期,除了時間隔得委實有點長之外,還要考慮當時瞬息變化的南北政局因素。
直接相關的,梁朝與北齊關系方面,前一年(乙亥)九月底,梁朝陳霸先襲殺王僧辯,北齊支持的蕭淵明被逼遜位[4](5132?5133),梁、齊友好蒙上一層陰影。十二月,梁送質(zhì)于齊,重申友好。次年(丙子)五月,蕭淵明又病卒,梁、齊友好的表面更加撕破。以顏之推當時所在的陜州為本位考察,他置身在第三國,丙子元旦卜筮東行吉兇之時,南朝前一年九月的政變信息,必定沒有獲悉,其間已經(jīng)相隔三個月。而作為比較的例子,前一年(乙亥)五月蕭淵明返梁即位的消息,他早于正月初一之前已經(jīng)完全掌握,其間相隔七個月。綜合來看,如果顏之推啟程奔鄴在丙子歲下半年,那么,他已經(jīng)收到陳霸先九月政變消息的可能性很大⑧,借道北齊返回梁朝的盤算,一旦增加變數(shù),前程不明,那么,“奔鄴”能否成行,就會產(chǎn)生疑問。反推之,啟程在上半年汛期為宜。
非?,F(xiàn)實的軍政因素,又有北齊與西魏對峙的局勢,畢竟陜州地處前沿地帶。當年,北朝東西對峙方面,西方政權正處在改朝換代(西魏、北周)的多事之際,東方的北齊頗為進取,北齊 文宣帝六月有“西行”之議,八月有“西巡”之討[4](5149, 5152),夏秋之際開始,兩國交界的前沿地區(qū)如陜州弘農(nóng)郡一帶,必定緊張騷動不寧。從這方面考慮,顏之推的“東行”時節(jié),也以春夏間為宜。
綜上,顏之推的東行時節(jié),應以丙子歲黃河春汛漲水的三、四月間為宜。
顏之推奔齊一行人,《北齊書》本傳曰:“具船將妻子來奔?!北救酥猓杏衅?、子。之推妻殷氏,學者能據(jù)《家訓·后娶》篇明之。
之推有三子:思魯、愍楚、游秦。本傳曰:“之推在齊,有二子:長曰思魯,次曰慜楚,不忘本也?!庇吻?,顧名思義,是之推晚年入周后所生??娿X《年譜》明著:“思魯與愍楚,皆之推在北齊時所生?!盵5](559)可能系誤會史文(“在齊,有二子”)。本傳入《北齊書》,因而說明在齊時,有子二人(第三子入周所得)而已。不必泥定師魯出生地為北齊。思魯為之推長子,前揭本傳“將妻子來奔”之“子”,疑即思魯。思魯出生地為江陵的可能性最大,襁褓之中隨父母由楚、而秦、而魏流離。
除了本傳提及的“妻”與“子”之外,同行又有可考者一人,疑為僮仆?!都矣枴w心》篇曰:“江陵高偉,隨吾入齊,凡數(shù)年,向幽州淀中捕魚。后病,每見群魚嚙之而死?!鳖佒剖峭ㄟ^涉險奔鄴的方式“入齊”(進入北齊)的,這位“隨吾入齊”的“江陵高偉”是何許人也?首先,他應該是與顏之推同船奔齊的。其次,顏之推歸心佛教,反對殺生,《歸心》篇講述的就是這方面的故事。隨他一起入齊的“江陵高偉”,“幽州淀中捕魚”,是位從事捕魚的體力勞動者,既然“群魚嚙之而死”,可知他也是一位日常食魚者,才有“群魚嚙之而死”的果報。再次,顏之推精通小學,一字不茍下,他也是隋唐韻書《切韻》的主要指導者。《家訓》載“江陵高偉”“隨吾入齊”。今檢《廣韻》上平聲卷第一《五支》:“隨:從也,順也?!盵6](16)則“隨吾入齊”之“隨”,應即跟隨、隨從之義。既非同族或親戚之中的晚輩,且從事體力勞動,則應為顏之推家的僮仆。
再次,江陵在長江流域的地理意義也值得提及。廣為傳誦的《水經(jīng)注》卷三四《江水》“又東過巫縣南”注:“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迭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碧评畎子忻姟对绨l(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輕舟已過萬重山?!?《全唐詩》卷一八一)巴蜀人民走長江水路,飛越三峽天險,南下、北上、東出的最大樞紐與門戶就是江陵。長江中游這座濱江重鎮(zhèn)的下層人民、特別它的漁者,富有三峽涉險的經(jīng)驗,自然是江上弄潮兒。顏之推有“江陵高偉”隨從身邊,一行人夜渡黃河天險砥柱,是不是增加了一些技術保障呢?
由僮仆高偉的發(fā)現(xiàn),又可見顏之推自陜奔鄴之行,直面黃河最為兇險的水路,除了“搏命”勇氣可嘉之外,也有一定的理性的涉險技術準備。顏之推被敵國俘虜入關,盡管艱辛狼狽,然而,還可以帶著自家僮仆隨行,這也反映了中古貴族社會生活的一個方面。僮仆是否僅此一人,俟考。
《觀我生賦》曰:“譬欲秦而更楚,假南路于東尋。乘龍門之一曲,歷砥柱之雙岑?!鳖佒谱躁儽监拞⒊痰牡攸c,鄰近傳說中大禹治水的地標“龍門”(“龍門之一曲”)?!渡袝び碡暋贰皩Ь糯ā惫?jié)記載:
導河積石,至于龍門,南至于華陰。東至于砥柱,又東至于孟津。東過洛汭,至于大伾。北過降水,至于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海[7]。
與顏氏丙子奔齊路線相關的是中間“東至于砥柱,又東至于孟津。東過洛汭,至于大伾”一段,幾乎覆蓋華陰潼關以下黃河東西流向的全程。顏之推當時在西魏李遠的弘農(nóng)幕下任職,駐郡城陜縣,《觀我生賦》又曰“昏揚舲于分陜”,黃昏時分從陜縣啟航?!瓣兛h,本漢縣,歷代不改?!堇沓牵垂烹絿?。《西征記》曰:‘陜縣,周、召分職處。南倚山原,北臨黃河,懸水百馀仞,臨之者皆為悚慄。”又曰:“黃河,自靈寶界流入。后漢獻帝東歸,至陜,議者欲令天子浮河東下。太尉楊彪曰:‘從此以東,有三十六灘,非萬乘所當從也。’乃止?!盵8](156)《元和志》載陜縣有太陽故關,“太陽故關,在縣西北四里,后周大象元年置,即茅津也。春秋時,秦伯伐晉,自茅津濟,封崤尸而還。”關名太陽,置于大象元年(579),津名茅津,為時已久,新關故津。本傳曰:“具船將妻子奔齊。”陜縣濱河,顏氏一行,或從縣西北四里處的津渡(“茅津”)啟程,關卡(“太陽關”)是十多年之后才設置的。
唐代陜州“東至東都三百五十里”[8](156),陜縣至洛陽孟津三百來里的行程,是黃河最為險峻的一段,其險類似甚至超過長江三峽。險中之險當然是陜縣百里之東的砥柱。“自砥柱以下,五戶(灘)以上,其間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杰出,勢連襄陸,蓋亦禹鑿以通河,疑此閼流也。其山雖辟,尚梗湍流,激石云洄,澴波怒溢,合有十九灘。水流迅急,勢同三峽。破害舟船,自古所患?!?《水經(jīng)注》卷四“(河水)又東過砥柱間”注)《觀我生賦》曰:“……歷砥柱之雙岑。冰夷風薄而雷呴,陽侯山載而谷沉,侔挈龜以憑浚,類斬蛟而赴深?!睂懗隽伺c風浪搏擊的歷程,平安渡過砥柱必然也是顏氏奔齊之行的最大挑戰(zhàn)。
分陜以下黃河的激流險灘,至洛陽以北的孟津一帶,才告一段落?!队碡暋匪^“至于砥柱,又東至于孟津”也。孟津,又常作“盟津”、河陽津,作為黃河津渡,歷史上實在太出名了,它是天下之中、“千年帝都”洛陽的河上門戶。也是周武王伐紂,與八百諸侯會師宣誓之處。《元和志》卷五,河南府偃師縣“西南至府七十里”,“盟津,在縣西北三十一里”[8](132)?!妒酚浾x》曰:“杜預云:‘河內(nèi)郡河陽縣南孟津也,在洛陽城北。都道所湊,古今為津,武王度之,近代呼為武濟?!独ǖ刂尽吩疲骸私?,周武王伐紂,與八百諸侯會盟津。亦曰孟津,又曰富平津?!端?jīng)》云小平津,今云河陽津是也?!盵9](72)經(jīng)過驚心動魄的砥柱之旅,終于喘了一口氣?!稄闹苋臊R夜度砥柱》詩曰:“俠客重艱辛,夜出小平津。”如上所述,“小平津”也指孟津。
《禹貢》“東過洛汭,至于大伾”,正是顏氏奔鄴的下一段三四百里水上行程。《廣韻》曰:“汭:水曲。《說文》曰:水相入皃?!盵6](274)指河流彎曲匯合之處,“洛汭”洛水入黃河之處。洛水于河南鞏縣入黃河,謂之“洛口”。河南府鞏縣,西鄰偃師縣,“西至府(河南府即洛陽)一百四十里”[8](133)?!奥鍥I”在“孟津”之東一百多里處,同屬大洛陽地區(qū)?!按髞伞?,大伾山,又作“大邳山”,唐《括地志》:“大邳山,今名黎陽東山,又曰青壇山,在衛(wèi)州黎陽南七里?!盵9](72)河北衛(wèi)州“西南至東都(洛陽)三百九十里”,黎陽縣“西南至州一百二十里”[8](459,462)?!按髞缮剑先タh七里,即黎山也?!渡袝吩疲骸畺|過洛汭,至于大伾。’”[8](462)《元和志·黎陽縣》雖未敘黃河,然有曰:“白馬故關,在縣東一里五步。……更名黎陽津?!啐R文襄征潁城,仍移石濟關于此,即造橋焉,改名白馬關,周又改名黎陽 關?!盵8](463)總之,大伾山即黎陽山,在黎陽縣城南七里,黃河在縣城東一里馀之處,黃河“黎陽津”因河北岸黎陽山(或黎陽縣)得名;而同一津渡又名“白馬津”,則緣河另一側河南滑州白馬山、白馬縣得名⑨。黃河從黎陽山、白馬山兩山之間往東北流淌,經(jīng)過的正是黎陽津(又名白馬津)。黎陽津(白馬津)是中古時代中國東部地區(qū)南北水陸交通的河上最大“碼頭”,滑州往南,通往汴州,汴渠南流,輻射可至整個東南地區(qū)。碼頭北面,則分別北通相州、魏州,最終都北上至幽州與大東北地區(qū)。其重要性大約僅次于洛陽屏障的河陽津(孟津)、長安門戶的蒲津。
黃河自孟津以下,出險就平。顏之推此次奔鄴的黃河水路行程,可能并沒有完全到達東頭的黎陽津,因為在衛(wèi)州地域、黎陽津往西一百二十里之內(nèi),從西往東,依次還有衛(wèi)州州城汲縣的石濟津(棘津)、衛(wèi)縣的延津,三座津渡都方便直達鄴都。從陜州、洛陽下來,似乎沒有必要舍近求遠。以理推之,最可能走的是衛(wèi)州的石濟津(棘津),中古時期相當長時間之內(nèi),鄴城是太行山東麓、黃河以北地區(qū)最大都市以及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城市,衛(wèi)州北通相州、鄴都,理所當然有方便的水陸交通。唐太宗貞觀十九年(645)伐高句麗,由西而東而北,洛陽、河陽、汲郡、安陽、鄴城……直至幽州,走的也是這一路線,盡管當時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尉遲迥反叛之后隋文帝“毀棄鄴城、移置相州”的災難性事件(580)。
顏之推奔鄴之年,北齊鄴城還處在鼎盛時代,通過衛(wèi)州汲郡津渡(石濟津、棘津)前往鄴都的交通應該非常暢通。此前兩晉時代行軍的例子,如永嘉六年(312),石勒引兵自棘津渡河大敗向冰,長驅至鄴[4](2781)。永和八年(352),戴施徙屯棘津,后率兵入鄴[4](3127)。唐初,唐太宗出征高麗行程之例,已見前述。
河北道衛(wèi)州,《元和志》曰:“《禹貢》冀州之域,后為殷都,在今州東北七十三里衛(wèi)縣北界,朝歌故城是也。今州理,即殷牧野之地?!笪盒㈧o帝移汲郡理枋頭城,今在衛(wèi)縣界。又于汲縣置義州以處歸附之人?!敝堇砑晨h,“黃河,西自新鄉(xiāng)縣界流入,經(jīng)縣南,去縣七里謂之棘津,亦謂之石濟津?!盵8](458?460)棘津(石濟津),在衛(wèi)州汲縣城南七里,為汲南河津。衛(wèi)州“東北至相州一百九十里”,唐承隋制,相州治安陽,鄴都舊址鄴縣“南至州(按:安陽)四十里”,則棘津至鄴,陸路行程三段,總計為二百三十七里。
《觀我生賦》述行程:“昏揚舲于分陜,曙結纜于河陰?!秉S昏時分從陜縣啟程,次日白天已經(jīng)收纜于目的地(“河陰”)。原注:“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卑矗骸对涂たh圖志》卷六《陜州》:“東至東都三百五十里。”卷十六《衛(wèi)州》:“西南至東都三百九十里?!标?、洛、衛(wèi)三地的陸路距離,合計七百四十里。顏之推賦注所謂“水路七百里”,可能舉成數(shù)而言。而且,若自棘津登岸赴鄴都,東北行還有二百三十里陸路。唐代設“河陰縣”,在洛陽東二百余里。顏之推賦所謂“河陰”,按照漢字構詞原理,可以理解為 黃河(或大河)南岸,舊地志記載“鄴縣有故大 河”[1](614),則“河陰”或即鄴城當?shù)氐墓爬系孛z留也,與水路、津渡相聯(lián)系??傊盎琛卑l(fā)“曙”至,一日夜之間,歷史性的自陜奔鄴壯舉宣告 成功。
無奈,世事如白云蒼狗。《觀我生賦》曰:“遭厄命而事旋,舊國從于采芑;先廢君而誅相,訖變朝而易市?!比缜八?,顏氏抵鄴前一年九月,陳霸先已經(jīng)襲殺王僧辯,廢黜皇帝蕭淵明;抵鄴當年五月,蕭淵明病卒,梁、北齊互相斬將殺質(zhì);抵鄴次年十月,梁敬帝禪位于陳王陳霸先,風雨飄搖的梁朝終被陳朝取代[4](5146, 5167),江南故國一去不復返了。原注:“至鄴,便值陳興而梁滅,故不得還南?!弊躁儽监捴姓嬲膶嵸|(zhì)的“目的地”梁朝故國戲劇般地永遠消失。
賦曰:“遂留滯于漳濱,私自憐其何已。”他只好留仕于漳水之濱的北齊鄴都,盡管仕齊二十余年之后,將來還有入北周、隋的仕歷,顏之推歷史上的官銜也永遠定格為“北齊黃門侍郎”,本傳載《北齊書·文苑傳》。也算為自陜奔鄴壯舉留下了一種特殊紀念。
以上考證,基本史料除《北齊書》本傳記載之外,又依據(jù)顏氏本人作品《觀我生賦》片段及相關自注、五言詩《從周入齊夜度砥柱》。比較辭賦、賦注(作者自注)、詩歌三方面所提供的信息量,差別還是比較大的。詩歌為五言新體短篇,正文八句四十字,透露出的具體信息只有“夜、出、小平津”一句話,其他如“關吏”“戍人”“露”“劍”“月”“寶刀”皆籠統(tǒng)而言,正文提供的信息量,合計還不如詩題《從周入齊夜度砥柱》八個字所提供的信息為多。而在《觀我生賦》的片斷當中,“乘龍門之一曲,歷砥柱之雙岑”,“昏揚舲于分陜,曙結纜于河陰”二十四個字,已將過程始末交代清楚,信息量大為超過。而不受詩賦美文對偶形式限制的散文體賦注,更顯得高效自如,內(nèi)容豐富,如“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從有益考證的角度看,結果是:賦注>賦句>詩題>詩句。
當然,顏之推的辭賦、詩歌作品,不是為了一千數(shù)百年之后的考證而作,而與當時的文學環(huán)境關系密切。我們反思前揭作品的史料價值差別,可以增進對于中古文學文體觀念的認識。南北朝、隋唐之際,美文是文學價值的端點與權衡,文體以“詩賦”(辭賦、詩歌)為大本營,詩歌(特別五言新體詩)尤為精粹。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曰:“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薄拔恼?,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揺蕩。”文學追求的是美妙的感受、綺麗的詞采、優(yōu)美的聲律、回環(huán)的節(jié)奏、陶醉的心靈體驗。同樣的“自陜奔鄴”之行,通過五言詩美文,讀者可以領會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茲再錄《從周入齊夜度砥柱》全詩:
俠客重艱辛,夜出小平津。馬色迷關吏,雞鳴起戍人。
露鮮華劍彩,月照寶刀新。問我將何去?北海就孫賓。
五言八句新體詩。首聯(lián)二句十字,一舉將題意概括,“俠客”指主人公,“艱辛”寫遭遇,“重”強化“艱辛”,俠客經(jīng)歷重重艱辛,五字直搗詩題“(夜)度砥柱”之意;“夜出小平津”,小平津即洛陽孟津,夜將盡時分,終于到達孟津,黃河從此出險就平,兩句合讀,整個“夜度砥柱”題意完全展示出來。上句“俠”“重”“艱辛”諸字密集,渲染出緊張氣氛;下句結尾處,地名“小平津”占三字節(jié)二平聲,詞語帶著節(jié)奏,平緩“脫險”。題意雖完,但是,詩意在“緊張”“脫險”的一輪起伏之后,才漸次展開。緊張脫險之際,已抵小平津,第二聯(lián)仿佛當時“一抬頭”:孟津關戍進入眼簾,馬色、關吏處在一片迷迷茫茫之中,雞鳴聲、守關人(戍人)早起的聲音相次傳來。其實,首聯(lián)第二句獲悉已抵洛陽“小平津”,可能也與第二聯(lián)的“一抬頭”有關。第三聯(lián)又仿佛“一低首”,脫險后的主人公目光回到本身:隨身攜帶的“華劍”被露水打濕,更有光彩;月照之下,寶刀嶄新。中間的二聯(lián)四句都是律句,對仗嚴整、聲律和諧、詞采清新,明人評曰“語色高亮”(《古詩鏡》卷二八)。剛剛從砥柱脫險而下,尾聯(lián)二句,運用主人公、戍卒之間的問答方式收篇。上句“問我將何去”以轉述方式提問,用“我”字第一人稱,顯得豪邁;下句答話“北海就孫賓”,“北?!辟N合鄴都所在地區(qū)方位,“北海孫賓”用到關東義士的著名典故,詩句五字之中,前后地名、人名各二字節(jié),中間夾一單音節(jié)動詞,句法密實,神氣沉著。首句“(砥柱)艱辛”,中經(jīng)“小平津”,至目標地“北?!?,線索單純。全篇僅僅攝取孟津河上,出險就平之際的一個瞬間,卻頗有“瞬間·尺幅·千里”之勢,勁健豪爽,讀之令人振奮。也呈現(xiàn)出詩人砥柱之行的精神面貌?!熬壡榫_靡”的五言詩,方便考證的物質(zhì)信息委實有限,然而,從“精神史”的維度看,它對“自陜奔鄴”之行的考證,給予了有力補充,同樣很珍貴。
中古文學文體,尚有淵源于漢樂府的“緣事而發(fā)”的樂府詩,南北朝隋唐之際,文人擬樂府也很時尚,但是,形式上要吟詠古事。兩百年之后的杜甫“三吏”“三別”的時代,“即事名篇”的新樂府體制才日趨流行,那時,就可以想象“砥柱行”“奔鄴行”之類敘事作品了。
① 參見繆鉞《顏之推年譜》,載《繆鉞全集》第一卷。對于顏之推卒年,近人有異說,參見曹家琪《顏之推卒年與<顏氏家訓>之纂定、結銜》,新建設編輯部編《文史》第2輯(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16頁。
② 近人范文瀾評價:“他是當時南北兩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學者,經(jīng)歷南北兩朝,深知南北政治、俗尚的弊病,洞悉南學北學的短長,當時所有大小知識,他幾乎都鉆研過,并且提出自己的見解?!眳⒁姟吨袊ㄊ泛喚帯?修訂本第二編),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28頁。
③ 顏之推八世祖顏含隨晉元帝南渡,有功封侯,顏家定居都城建康。之推祖顏見遠仕齊,齊梁禪代,不食而死。之推著《家訓》,在北齊主編《修文殿御覽》,在隋預論《切韻》。之推孫顏師古注《漢書》。之推五世孫顏杲卿、顏真卿,唐之忠烈。顏氏家族亦書法世家,顏真卿為書家典范。以上均名著青史。不贅。
④ 按:繆鉞《顏之推年譜》僅摘引相關史料、作品于“(梁)太平元年丙子即北齊文宣帝天保七年(556年)”之下(《繆鉞全集》第一卷,第547—548頁)。惜未作展開。
⑤ 據(jù)《北齊書·文苑傳》本傳,中華書局點校本。
⑥ 《公羊傳》曰:“自陜以東,周公主之;自陜以西,召公主之。”引自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第155頁。
⑦ 按:《觀我生賦》曰:“行路彎弓而含笑,骨肉相誅而涕泣;周旦其猶病諸,孝武悔而焉及?!眲倓偮淠坏慕旮餐鍪录?,北魏正是利用了梁元帝與時鎮(zhèn)襄陽的其侄岳陽王蕭詧(昭明太子蕭統(tǒng)第三子)之間的矛盾,里應外合,一舉殲滅江陵王朝。戰(zhàn)后,移蕭詧于江陵,建立后梁,為西魏附庸國。
⑧ 以六月底為例,距前一年九月底已經(jīng)相隔九個月。
⑨ 《元和郡縣圖志》曰白馬縣因“白馬津”得名,“黃河去外城二十步”,則白馬縣城更是一座河津之城,見第1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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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YAN Zhitui’s journey from Shanzhou to Ye in 556 A. D.
WU Guangx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fter the fall of Jiangling, YAN Zhitui was abducted to Guanzhong by the Western Wei troops. He risked taking his family from Hongnong (Shanzhou) in the Western Wei Dynasty to the capital of Ye in the Northern Qi Dynasty by sailing down the Yellow River and crossing the dangerous Dizhu Mount in the River at night, just in the vague hope that he could one day return to his homeland in the Southern Dynasty. This journey was known as "the brave & resolute". Specific details of this journey such as the reason, time, route and the like are still waiting to be dredged, analyzed and verified. The discovery of "Gaowei from Jiangling" is of social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Reflecting on the historical value of Yan's relevant poems and fu works can also enhanc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 of middle ancient literary genre.
Yan Zhitui; from Shanzhou to Ye; Guanwosheng fu; the Yellow River waterway in the middle period; Dizhu Mount
2020?04?27;
2020?06?28
吳光興,江蘇大豐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聯(lián)系郵箱:gadflywu@hotmail.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20.04.017
G792
A
1672-3104(2020)04?0172?08
[編輯: 何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