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來的病人第一次出現在小鎮(zhèn),便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看見,黑臉中年男人推著雞公車,車上坐著一個懷抱白鴿、目光憂郁的男孩,車后面緊跟著一個滿面愁容的女人,看上去像一家人。這家人打河邊剛進入鎮(zhèn)子,便把人給逗樂了。人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雞公車了,這東西既熟悉又陌生,看著稀罕。更有意思的是女人挎著一個褡褳,后面圓鼓鼓的不知有何物,前面兜著的居然是一只黃嘴鵝,脖子優(yōu)雅地伸到褡褳外,偶爾一聲嘎叫。
男人停下來,向人打聽沈一儒的中醫(yī)館。人們指完路,忍不住對雞公車上的男孩多看了幾眼。該是十四五歲的模樣,白凈,卻格外瘦,竹竿一樣,汗衫都貼不到肉,風蕩過來,袖管一陣晃。見眾人都拿眼瞅他,男孩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將白鴿抱緊。那白鴿像是見過世面,眨著黑豆般的眼睛,咕咕地歡叫,似乎隨時要從男孩懷里噗嚕嚕地飛走。男人謝過后,便四平八穩(wěn)地推車繼續(xù)向前,車轱轆軋著有些懈怠的青石板,發(fā)出不緊不慢的咕咚咕咚的聲音。
沈一儒的中醫(yī)館在鎮(zhèn)子的最深處,外地人還真不好找,好在沿途豎了路牌,圓潤飽滿的顏體,沈一儒的字。
這兩年,來找沈一儒看病的外地人多了起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隔壁的蘇巴子精明得很,把閑置的房間騰出來搞成了小旅館,供外地來的病人歇腳,客房供不應求。
多年后,沈一儒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岐山來的這一家人時的情形。
男人敞懷露肚,穿過一群鬧哄哄的病人,將男孩毫不費力地抱到沈一儒面前。沈一儒隨手翻了翻病歷,瞟了一眼男孩說:“怎么還帶著鴿子?”男孩病懨懨的樣子,似乎并不愿意說話。男人賠笑道:“這是鳥,魔術鳥?!痹捨绰?,一股酒味漾出來。沈一儒翕動了一下鼻子,把目光從病歷本上移開,瞄了一眼黑臉男人和那只“鳥”,隨后將邊角打了卷的病歷本遞回去:
“回吧,我這里看不下。”
男人愣住了,像是難以接受,或者還沒準備好,笑容僵在臉上。
“咋看不下?都說你能治……你給再看看?!?/p>
男人甕聲甕氣,伸手要替男孩解扣子。
沈一儒聽出了不滿,他阻止了男人的動作,再次將病歷推了回去。
“還是帶著孩兒回吧,真的無能為力?!?/p>
男人被失望籠罩,臉看上去更黑了。他吼起來,樣子有點嚇人。
女人護著鵝擠上前助陣:“我們從岐山來的,岐山一輩子沒出過門的阿太都曉得你的名字?!?/p>
沈一儒一時噎住。山里人,總是講不通。
在眾人的抱怨聲中,男人意識到自己的莽撞,繼而變得無措起來。女人還在叨咕,可擠在后面的病人不耐煩了,催促聲將女人的叨咕徹底淹沒……
忙完一天,沈一儒捶著酸痛的后背準備關門,卻發(fā)現那一沓打著卷兒的病歷還在桌上躺著,不知是主人忘記拿走還是賭氣遺棄在這里。想著可能再也不會有人來取,沈一儒順手將病歷塞進了最下面不常用的抽屜。
吃完飯,沈一儒和小宋招呼了一句,準備出門消食。小宋照例叮囑道,別忘了喝藥。說著,將煎好的藥潷入碗中,再蓋上一個壺蓋,留一絲縫兒,沈一儒回來,藥溫正好。小宋是衛(wèi)校畢業(yè)的女孩,在醫(yī)館里干了好些年頭,護理病人的同時也兼著照顧沈一儒的生活起居。這些年,多虧了小宋,若不是她,沈一儒堅持不到現在。
出門后,沈一儒沒有和往常一樣由北往南走,而是臨時改變路線,拐進一條不常走的窄巷。雖是不常走的巷子,但大致方位還是了然于胸,并不擔心迷路,由著腳步,有點信馬由韁的意思。迎面而來的人,老遠就收住腳和他打招呼,并側身禮讓。沈一儒很享受這種禮遇,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微微頷首回應。這是一天中最為輕松愉悅的時刻。
在借水巷,沈一儒遇見兩個蹲在路邊為一盤棋爭得面紅耳赤的老人。見沈一儒踱過來,其中一位面熟的老人像看見了救星,招手道:“沈大夫,您給咱評評,不帶這么無恥哇?!绷硪粋€自知理虧,拱手認輸,丟下棋添上杯,招呼沈一儒喝茶。沈一儒擺手謝過,剛要走,面熟的那個老人喊住他:“沈大夫,岐山來的那孩子得了什么?。靠瓷先ス挚蓱z的。”沈一儒微微一愣,笑笑說:“罕見病,大醫(yī)院都看過了,我一個江湖郎中又能如何?”另外一個接過話頭:“人家還就是沖你這江湖郎中跑來的,搖了兩天的船,還以為找錯了……不過那孩子,看著揪心,指著你救命哇?!?明明是恭維的話,沈一儒聽來卻有點不舒服。他嘆一聲道:“世間的病千奇百怪,如若我都治得了,豈不是神醫(yī)——他們是不是說了我什么壞話?”老人連忙擺手:“那倒沒有,從你那兒出來后,他們在李大頭的木匠鋪逗留了一會兒,李大頭歡喜那輛雞公車,顛三倒四地問了許多。后來,他們鉆進了邱四的米粉店,不信你去問問李大頭和邱四。” 沈一儒無奈地笑笑:“不用問,他一定抱怨我不近人情,甚至傲慢、冷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說去——對了,那個男人叫什么來著?”兩個老人沉吟半響,其中一個脫口而出:“朱大武?!绷硗庖粋€也點頭。沈一儒沒有再說什么,徑直離去??斓矫追鄣甑臅r候,邱四的老婆從店子里探出半個身子招手叫他。沈一儒裝作沒看見,加快腳步拐進旁邊的側巷。
心情被莫名破壞,沈一儒有點惱,折身匆匆往回走,途中看見醫(yī)館的指路牌歪在路邊也懶得去扶。
回到醫(yī)館天已擦黑,小宋已經回去了,大門上掛著兩條鯉拐子(鯉魚),該是魚販子送來的,指甲蓋大小的魚鱗如銀色盔甲,在夜色中熠熠發(fā)光。沈一儒順手將魚丟進水桶,想想,又將魚嘴里的柳條抽出——嘴里拴著東西,總是不舒服的。
一宿失眠,沈一儒索性早起。打著哈欠開門,他卻駭了一跳。
那個折騰了他一宿名叫朱大武的男人居然堵在門外,像一堵墻,后面跟著他的妻兒。沈一儒愣了愣:“你們這是——來拿病歷吧,看我這記性?!鄙蛞蝗迮闹X袋轉身去取病歷,卻被男人叫住了,男人哈著腰說:“不不,我們……來給你送條魚。”說完從身后的女人手上拎過魚,不由分說進了屋,片刻工夫便出來,推著雞公車,慌慌張張而去。
沈一儒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轉身進屋,只見水桶里多了兩條柳條拴住的鯉拐子。
這天上午坐診,沈一儒有些分心,時不時拿眼往大門外瞅。中午喝酒的時候,沈一儒看見桌上有兩盤魚,一盤清蒸,一盤紅燒。沈一儒舉起筷子,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又縮了回去。小宋在一旁看得真切,笑嘻嘻地說:“有毒?” 沈一儒瞪了一眼小宋,嘬著牙花說:“我就不明白,他這是給我道歉來著,還是要繼續(xù)胡攪蠻纏?!毙∷嗡餍詩A了幾塊魚肉往沈一儒碗里摁:“您呀,見不得人對你好,想那么多干嗎,累不累?” 沈一儒苦笑:“這鯉拐子刺多,我擔心卡了喉?!?/p>
連續(xù)幾天,不管沈一儒起多早,門上都掛著魚,有時兩條鰲花,有時三條或者四條胖頭,剛離開水,有的還活蹦亂跳撲甩著尾巴。后來,小宋告訴他,有病人見過朱大武在河里網魚,他的船就??吭诙噼Ш哟a頭。
沈一儒有幾分惱怒,得想辦法阻止這種荒唐的行為。他差人去河邊找朱大武,找的人回來說沒見著人,但把話帶到了。
當天夜里,朱大武匆匆來了,提著一只模糊不清的塑料袋,里面不知有何物,像是剛從河邊趕來,卷起的褲管滴著水,濕漉漉的腿上爬滿暴起的狀似蚯蚓的青筋,令人不忍直視。沈一儒猶豫了片刻,還是把他讓進了屋。
朱大武將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地上,里面的東西立即彈了彈,塑料袋窸窣響。
“你送給我的魚很好吃,但請不要再送了,大家都看著,這不合適?!?/p>
沈一儒本想好好勸勸眼前這個固執(zhí)的男人,甚至要說一聲謝謝,可話從嘴里滑出來,卻有些僵硬。
朱大武屁股剛沾著凳子,聽沈一儒這么一說,有些失望地直起身,局促地站著。地上的塑料袋有水滲出,沿著地磚縫隙不斷蜿蜒,眼看著要和朱大武腳下的那攤積水會師。沈一儒皺了皺眉,將病歷本卷成圓筒狀,遞給朱大武。
“孩子的病我不能看,也看不下,如若在我手上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有何顏面再……”
朱大武有些沮喪,伸出一雙骨節(jié)突出散發(fā)著淡淡腥味的手接過病歷。
“看看你的腳,等我一下?!彼坪跏歉械角妇?,沈一儒緩和了語氣,轉身鉆進了藥房。待他拎著一包草藥出來時,朱大武已悄無聲息地走了,濃郁的中藥味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腥味。沈一儒追了出去,小巷空空,青石板上留下的水腳印在清寂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接下來一連幾天,大門上空無一物。沈一儒松了一口氣,夜里睡覺總算踏實了一些??伤麤]料到,事情根本沒完。這天一早,隔壁的蘇巴子見醫(yī)館沒病人,便拄拐走進來,坐在他對面也不說話,拿眼一個勁地瞅他。蘇巴子中風后腿腳不利索,指著小旅館活命。不久前他曾暗示沈一儒給外地人看病時盡量把病人留下來,照顧小旅館的生意。沈一儒斷然拒絕,為此兩人鬧得不愉快,但面兒上卻沒壞,畢竟兩家是共著一堵墻的鄰居。
沈一儒被蘇巴子瞅得渾身不自在,筆頭敲著桌面說:“撞鬼了?”蘇巴子摸著有點浮腫的臉咧嘴笑:“你該也知道了吧?!鄙蛞蝗鍝u頭?!澳慵议T上的魚蹦跶到我家門上啦。” 蘇巴子說。沈一儒一時沒太聽明白,一臉困惑?!澳悴粫缘脝幔恳辉缙饋戆l(fā)現我家門上掛著一條大鯉拐子?!?蘇巴子伸出手比畫了一下,“還以為是那家伙搞錯了,可看看隔壁幾家,沒錯啊?!鄙蛞蝗弩@愕道:“你是說他給你們都送魚了?” 蘇巴子點點頭:“何止我們幾家,鎮(zhèn)上鐵匠鋪、木器店、雜貨鋪、米粉店、茶館都收到啦,托你的福哇。” 沈一儒費解地瞅著蘇巴子,他一時搞不明白,朱大武為何要這么做,蘇巴子為何要這么表情豐富地告訴他這個消息。愣了半晌,他淡淡地說:“人家對你好,和我沒半毛錢關系,你說是啵?”蘇巴子寡淡地笑了笑:“一個外鄉(xiāng)人,憑啥對咱好……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擺著的嘛?!?沈一儒瞅著蘇巴子半晌不語,這個朱大武厲害,不是一般人。蘇巴子頓了頓,又說:“也是走投無路,你就發(fā)發(fā)善心把人收下吧,人家可放出話來了,只要你沈大夫醫(yī)好孩子的病,日后大家伙飯桌上的魚,都管上了。”沈一儒搖搖頭,嘆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要壞名聲砸招牌的,也會害了人家,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蘇巴子見橫豎說不動沈一儒,磨蹭了一會兒,感覺無趣,便篤篤而去。
當天傍晚,飛霞滿天。沈一儒早早地把病人打發(fā)了,換上一套寬松的休閑服悄悄出了門。
多瑙河發(fā)端于岐山,一路險灘激流,桀驁不馴,洶洶而下。往年,兩岸不少人吃著水上飯,放筏子,跑船,販賣走獸飛禽、藥材香料等山貨,不斷把山里的東西搬出來。近幾年水運式微,依舊在水上穿梭的,只有采沙船和為數不多的漁船。漁船多是外地來的夫妻船,沿碼頭一溜兒排開,終年漂在黃湯濁浪里討生活。
沈一儒幾乎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朱大武的船——岸上的那輛雞公車不會錯的,還有那只黃鼻子肥鵝,似乎認得他,歡快地叫。
沈一儒站在岸上喊了幾嗓子,船簾未動。正疑惑,一根趕鵝的瘦竹篙從船尾緩緩伸了出來,晃了兩晃。
沈一儒踏著木板搖搖晃晃上了船,彎腰掀簾,一股腥味和酒味混合的味道撲鼻而來。船上半躺著那個男孩,朱大武和女人都不在。撲了個空,沈一儒未免有點失望,在男孩略有點敵視的目光中,他打量著船艙,窄小的空間塞滿了鍋碗瓢盆、衣服棉被、酒瓶漁網等雜物,艙頂上懸著一掛微微晃動的風鈴。
他決定等一等,便盤腿坐下。他想說點什么,可一時找不到話。
“你感覺怎么樣?”
“逮不著勁?!蹦泻⒆饋恚岩粭l瘦細的麻稈腿搬到自己屁股下。
“你不要多想,一定會好起來的?!鄙蛞蝗逄羝鸫熗馔送?,“他們沒說去哪里?”
“有人請他們去演魔術了?!蹦泻⒐戳祟^,似乎不想多說話。
朱大武居然有這手藝,沈一儒覺得很有趣,想起男孩懷里的那只“鳥”。
“他們應該帶你去的。”
男孩沒再吭聲,目光呆滯地望著懸于眼前的風鈴。沈一儒站起來,起身準備下船,身后突然響起男孩急切的聲音:“爺,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沈一儒心里一顫,他轉過身,很想越過滿目雜亂的物品摸一摸他的頭,可終究他還是放棄了這個看似有點艱難的動作。
外面響起嘎嘎的叫聲。沈一儒挑簾,朱大武和他的女人一前一后從堤壩上下來了,看不清面目,他們的身后,天空像著了火一般絢爛。看見沈一儒,朱大武感到意外,連忙把男孩從船上背下來,女人則將船艙忙亂地收拾了一番。沈一儒說不用這么費勁,我就幾句話,說完就走。朱大武卻不聽,囑咐沈一儒坐穩(wěn)當,操起櫓,向霞光瀲滟的河中心搖去……
倨傲的沈一儒收下了岐山來的病人,這是個令人感到高興的結果。但出人意料的是,沈一儒和朱大武后來居然成了朋友,這就令人費解了。當然,人們也沒去過多探究,一個半生未娶不太容易接近的大夫,沒什么親朋,喜歡安安靜靜,獨來獨往,交一兩個粗鄙的酒肉朋友,也沒什么不可。相比這些,人們更關心沈大夫能不能醫(yī)好男孩的病,這關乎沈大夫甚至小鎮(zhèn)的聲譽。
每天一早,七點出一點的樣子,打河邊來的雞公車像公雞一樣把一些愛睡懶覺的人叫醒。車子進入鎮(zhèn)子,并不急于趕往醫(yī)館,他們先是在邱四的米粉店停下來吃早點。朱大武將男孩從車上抱下來,坐在沿街的那一桌,不緊不慢地吃著早點。有人就問朱大武,肥鵝呢?為什么要帶著一只肥鵝啊?好奇怪哦。朱大武的女人看問話的面善,笑笑說,帶它出來見見世面,我們家養(yǎng)了一條狗、兩只貓、三只鵝、四只雞,它們從沒出過岐山呢。周圍的食客聽了覺得有意思,忍不住糾正道,不對,還有一只鴿子。又有人接著問,只帶一只鵝出門,其他的在家豈不是餓死了?女人嗦了一口粉,又笑笑,才不會,我們不在,狗會管著貓,貓會管著鵝,鵝會管著雞,都不鬧的。眾人又哈哈大笑。趴在桌上吃粉條的男孩也跟著笑,他嚷嚷下次來帶上黃狗。女人疼愛地摸了一把男孩的頭說,聽你的,咱帶它們都出來看看。
吃完早點,他們繼續(xù)往前走。越往里越熱鬧,油條面餅豆卷鋪一家挨一家,香味沾在衣服上、發(fā)絲上、頸脖上,有的鉆進人的鼻子里,在里面播下了種。男孩被這些香味熏得直舔嘴唇,女人的錢早就捏在手心里了,男人一松口,便迅速買了幾個,熱氣騰騰地托在手里遞給男孩。
后來,路過一個雜貨鋪,朱大武決定買一只發(fā)箍送給女人,女人不讓,拉著他離開。兩人爭執(zhí)不下,店主過來了,笑呵呵地說:“給我變個魔術就送你一只?!敝齑笪渌斓卮饝瑥亩道锾统鲆环绞峙?,置于柜臺上,鼓搗了幾番后,手帕隨著朱大武的手勢翩翩起舞。店主瞪大眼,怎么也看不出背后的道道,笑呵呵奉上一只發(fā)箍。
他們走走停停,到達醫(yī)館,沈一儒剛剛吃完飯開始坐診,第一個病人當然是男孩了。沈一儒每天要給男孩搭脈、按摩,上午下午各一小時。男孩只穿著一條空蕩蕩的褲衩趴在醫(yī)診臺上,沈一儒叉開十指,一遍一遍給男孩按,只聽得骨節(jié)噼里啪啦響,如地里紛紛揚揚的掰玉米的聲音。
女人從踏進醫(yī)館的門就沒停下來,她幫著小宋碾藥、包藥,前前后后招呼病人,或者上上下下清潔打掃,腳下的地板在她一番忙碌后,光溜得像能看見倒影的湖面,叫人不忍踩上去。朱大武也沒閑著,他叉開十指,學著沈一儒的手法在空氣中按著揉著。沈一儒中途抽身離開的時候,他便試著給男孩按摩,男孩被揉捏得咯咯笑,朱大武看見男孩笑,梗在心里的硬硬的東西在慢慢融化,眉眼也跟著舒展開來。
下午按摩完后,他們拎著沈一儒開好的藥,“咕咚咕咚”地穿過小鎮(zhèn),回到船上。不多時,河邊升起炊煙,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在空曠的河面游蕩。
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一個來月,這一個來月,來自多瑙河的鮮活的魚總是趁著夜色或晨曦,被一雙濕漉漉的大手悄無聲息地掛在各家的門環(huán)上,這些翕動著鰓張合著嘴的魚兒似乎成了某種令人欣慰的信號。于是,早先凝在人們心尖上的擔心和憂慮一點點消弭,人們湊在一起,心情輕松地交換著魚的不同做法及味道,完了免不了為沈大夫的醫(yī)術嘖嘖稱贊。
似乎花光了帶來的盤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朱大武一家駕船離開了小鎮(zhèn)。
順水來,逆水回,這一路肯定得費些時日。
深秋的一天,這一家人再次來到了小鎮(zhèn),他們的船剛剛靠岸,便被眼尖的人認出來了。沒多久,幾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小鎮(zhèn)上,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他們和夏天離開的時候比沒什么明顯變化,或許是因為穿多了衣服的緣故,雞公車上的男孩看上去不那么瘦了。有意思的是,女人褡褳里的鵝變成了一只黃狗,那條狗沒有主人那么興奮,它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它的人。
好消息總是長了翅膀的,當朱大武回來了的消息先于朱大武一家抵達醫(yī)館時,沈一儒正準備出診,他把挎在肩上的藥箱又放下。
除了山貨和米酒,朱大武還給沈一儒帶來一堆草藥,有地黃、板藍根、燈芯草、車前子、葛根、矮地茶、金錢蓼、魚腥草……這下可把沈一儒高興壞了,岐山山高林密崖深岫險,草藥雖多,但要弄到手并不容易。
這天晚上,沈一儒請朱大武喝酒。朱大武酒量不錯,放馬走。沈一儒酒量矮多了,但貪杯,朱大武帶來的米酒太好喝了,喝上兩盅就停不下來。喝高了的沈一儒舌頭打卷,嚷嚷要某某某速速來見他,嚷著嚷著,居然嗚嗚地哭了,樣子有些難看。朱大武手足無措,他沒見過沈一儒這般失態(tài)的樣子。小宋說你別管他了,他只是想他那個已經去世的女人。
朱大武一家第二次來到鎮(zhèn)上待了近倆月,朱大武說想多待上一段時間,下次再來要等到明年開春。帶來的食物快要吃完了,多瑙河進入了禁漁期,無魚可撈。朱大武不想一味等著沈一儒救濟,他決定在火把廣場表演魔術,掙幾個飯錢。女人不知從哪兒給他弄來了一件黑袍,沈一儒錦上添花送給他一頂黑色禮帽,披掛齊整,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
表演通常是在晚上進行,女人和男孩每次都來,沈一儒也常去捧場。沈一儒散著手,安安靜靜地站在人群外,目光時不時往男孩臉上瞟。朱大武神情拘著,有點放不開,除了常規(guī)的徒手變鴿子、手帕舞、長針穿氣球以及手指冒煙,他還賣力表演了最近琢磨好的新魔術。但這些新魔術他經常搞砸,看著盈盈躍動的火光中男孩開心的樣子,沈一儒猜測朱大武那些笨拙甚至有點滑稽的失誤是有意為之。
表演結束前,沈一儒會掏出一張票子低頭和旁邊的人耳語幾句,隨后不聲不響地踩著稀薄的月光走了。
男孩似乎越來越瘦,身上的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但骨骼還挺著,這使他看上去越來越像空落落的衣架子。這令沈一儒和朱大武奮感焦慮,他們只能在男孩轉身或者低頭的一剎那,匆匆交換一下眼神——男孩比誰都敏感,一句話或者一個不恰當的表情,都可能讓他重新變得沮喪——他們只想讓男孩快樂起來,這是兩個男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朱大武的船趕在冬季來臨前離開了碼頭,他擔心壞天氣會提前到來,天氣預報總是靠不住的。臨走前,男孩看上去怏怏不樂,沈一儒笑呵呵地拍著他的頭說:“小伙子,明年春天我們再見,你答應過我,要帶上那只會飛的老母雞?!蹦泻毫祟^,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承諾,不過家里的老母雞確實會飛,從樹梢到屋頂,從屋頂到樹梢,從不肯下來,它一定是受夠了黃嘴鵝的管束。
沈一儒沒有去送朱大武一家,他們走后,他把自己關在屋里,很長時間才出來。
冬去。春來。
小鎮(zhèn)的桃花謝了梨花開,梨花謝了杏花開,杏花謝了,春天便像一個哭花了臉即將遠嫁的姑娘,依依不舍地要走了。
在季節(jié)的交替變換里,沈一儒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糟,他似乎病了,常常徹夜失眠,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或者煩躁。他似乎有意無意地躲避什么,除了必要的出診很少出門,就連多年的晚飯后散步消食的習慣也改掉了。盡管這樣,在診室,依然會不經意撞到一些復雜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更有直性子的冒失鬼,不合時宜地向他打聽岐山那一家子,自然是自討沒趣碰了一鼻子灰。也許,正如人們所擔心的那樣,岐山那個男孩終究沒等來這個春天。
后來,沈一儒開始不斷給小宋交代工作,似乎準備出一趟遠門。沈一儒沒說去哪里,但小宋知道。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小宋每天為此感到不安。
臨行前夜,延宕多時的大雨沿著岐山余脈橫掃而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在耳邊炸響,沈一儒不確定是雷聲還是捶門聲,匆匆下樓開門,白喇喇的閃電映照出一個戴著斗笠的雨人,是朱大武。沈一儒大驚,繼而興奮得不知所措,轉了一圈才拿出毛巾,準備生火找衣服。朱大武不停地抹著臉上的雨水,大聲說:“不用啦,我得趕回去,明天發(fā)黃水肯定走不成?!痹瓉碇齑笪淝疤炀蛣由砹?,計劃第二天下午趕到小鎮(zhèn),沒料到大雨耽誤了時辰。沈一儒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藥,用厚厚一層塑料膜封裹好。朱大武背上藥,匆匆說了幾句話便沖進了雨幕,速度之快,讓沈一儒覺得像是一片薄如蟬翼的夢。
朱大武這次雨夜來到小鎮(zhèn),沈一儒從沒和人提起,仿佛朱大武根本不曾來過。沈一儒并不知道,天還沒亮,那些掛在門環(huán)上滴著雨水的魚兒早就奔走相告,把這個消息傳遍了小鎮(zhèn),這讓揪著心的人們暗自松了一口氣。
小宋察覺到沈一儒的情緒有所好轉,可好景不長,三四個月不到,沈一儒重又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焦慮和煩躁中。
半年后的冬天,朱大武的船出現在多瑙河。得到消息的沈一儒興沖沖地趕到河邊,他看見朱大武的船順流而下,已經快到碼頭。他朝朱大武興奮地招手,朱大武招手回應,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船靠岸,沈一儒看見了一個蒼老的朱大武,他幾乎認不出來了,半年時光,孔武有力的朱大武須發(fā)盡白,臉龐消瘦,背也有些駝了。
沈一儒心里格噔了一下,身體跟著晃了晃,險些栽倒。
朱大武這次是來找沈一儒喝酒,朱大武帶來了一大桶米酒。沈一儒靜靜地陪著朱大武喝,兩人一句話也沒有,只聽得酒碗對碰發(fā)出的脆響,圍在門外欲打聽男孩消息的人感到無聊和失望。
喝完酒,沈一儒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嚕。朱大武起身,彎著食指刮掉黏在胡須上的酒水,招呼也不打便離開了,人們看著那個蒼老的背影,踉踉蹌蹌朝河邊奔去。
深夜,起夜的人恍然看見一個老邁的身影在各家門前停留,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他掛在門上的東西,只覺得明晃晃的一團白。
這是小鎮(zhèn)的人們最后一次收到魚。多瑙河的魚越來越少越來越狡猾,想逮到更多的魚并不那么容易?!拔依狭耍W不到魚了,這種需要體力和耐力的活,也許要等到我兒子來繼承。……對,他很好,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睋f這是朱大武在河邊留下的一句話,是真是假無從考證。
不久,沈一儒病了,這場有著諸多征兆的病徹底將沈一儒擊垮,他不得不關了醫(yī)館。失去了醫(yī)館和病人,世界戛然冷清下來,心里無邊無涯地空落,他這才明白,忙忙忙碌碌開了這么多年醫(yī)館,只是對抗孤獨的一種行為罷了。
被病痛折磨的沈一儒將碾好的生川烏放在床頭,這種東西只要一兩丸便可致命,可他一直下不了決心吞下,朱大武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找他喝酒,他很想和朱大武再痛快地喝上幾場,這是黯淡無光的日子里唯一值得等待和懷念的事情。每次喝完酒,朱大武丟下一句“兄弟,等著我回來”便匆匆離去。有很多人不理解,來回搖三四天船就為了喝上一頓酒?沈一儒就搖頭:“你們不懂?!?/p>
有一年夏天,決堤,黃水滔天,人們在洶洶的黃水到來前已經紛紛逃離,沈一儒卻哪里也不肯去。他被黃水從一樓趕到二樓,從二樓趕到三樓,無路可退時,朱大武來了,朱大武直接將船搖到了沈一儒的窗前。沈一儒看著朱大武的船遠遠地漂過來,被病痛折磨的身體居然慢慢有了力氣。他站起來朝朱大武揮手呼喊,朱大武也揮手回應。待船快靠近,他呆住了,那條船已經破損不堪,船頭被撞碎,船艙的帆布被撕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副可憐的骨架。船頭的朱大武和自己一樣老了,弓腰塌背,動作遲緩,老得快要搖不動船了。
他們坐在孤島一般的屋頂,從黃昏喝到半夜,黃水沖刷著屋瓦發(fā)出咕咕的叫聲,一聲迫一聲……后來,朱大武被沈一儒哈哈的笑聲驚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fā)現日光刺眼,黃水已經退去。順著沈一儒手指的方向,他看見自家的瘦骨嶙峋的船居然跑到樹上去了,被巨大的樹冠四平八穩(wěn)地托舉著,好像只要吹一口氣,那船便會劃出去。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文非,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等雜志,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等年選,出版小說集《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