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貝貝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眼前的文字突然模糊朦朧起來,一個一個從紙上跳出、扭曲,將目之所及盡數(shù)遮蓋……
待視野漸漸復原,涌現(xiàn)出好似真實的一景一物時,我才赫然發(fā)現(xiàn)我身處一條幽暗的走廊。走廊兩側是一個個狹小幽閉的牢房,鐵柵欄般的牢門已泛起紅銅色的銹跡,墻壁的青苔如涎著口水的蛇拖下一道道水痕。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在破舊的案臺上寫著什么,原本素白的囚衣背部滲出已干透的深紅色血跡,領口、衣袂處盡是灰土,從袖口伸出的那支握筆的手微微顫抖,指節(jié)處舊的血痂尚未愈合,新生的鮮紅裂口盤桓其上。寫完封了題,他起身將手中的信遞給我,我看見他渾濁卻又明亮的眼睛:“勞煩兄弟轉交長卿?!彼致冻鰩追钟懞盟频男θ?。
我接過低頭看著信封上墨跡未干的大字:“報任安書”。心下一驚,剛才還在翻閱《報任安書》的我似乎穿越到了其中。再看我身著的服飾,當是一個獄卒。
此時司馬遷已因言獲罪,飽嘗牢獄之災,好友任安希求他向上進言,免除任安腰斬之苦。司馬遷罹李陵之難后,心情沉痛:“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郁悒而無誰語?!?/p>
我知道他“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他為素無交情的李陵說話,獲罪后不敢為親如手足的好友出頭,于是我問他:“若重回當時,君復為李陵言否?”
這位進諫的史官怔了片刻,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凌亂的頭發(fā)錯雜纏繞在一起,正如他此刻的心境。積威約之勢使他喪失個人的自尊,縱然是好友之情,再次面對進言他也望而卻步。他還會直言進諫嗎?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事已如此,已無重來之說?!?/p>
只是這一人的悲苦在這浩茫的王朝中如滄海一粟,一言觸君主逆鱗而被貶入獄,罹遭腐刑,為鄉(xiāng)黨所笑,于是文武大臣遠直言,避進諫。封建體制如參天大樹,已深深扎根于這九州之土,倒霉的史官與縉紳們從未想過言論自由該是生而為人一項基本的權利。多少年之后的“文字獄”引發(fā)了人們的反思與抗爭,因為那是數(shù)以千計知識分子的迫害史,那時人們思考“因言獲罪”是否就應該是正當?shù)氖?。而這一位史官,若是沒有那鴻篇巨制《史記》,大概會湮滅于歷史罷?這一次的因言獲罪不過細如塵土,并不會被世人認可、認同。
如此悲哀。
但……我或許能挽救這一人的危亡?若我能在他進言前勸阻,或許能挽救這一段孤獨的士人罹難史……
眼前的場景頓時又扭曲起來,我的意愿竟真的實現(xiàn)了。
這時的司馬遷衣著整齊,面龐光潔,精神舒朗,正低頭走上殿前細窄的臺階——臺階之細窄,便是為臣子登上殿堂時低頭躬身,小步蹀躞的。
我急忙攔住他:“太史公!請留步!”他頓住腳步,回頭看著我。
“李陵兵敗,朝中大臣盡詆毀之語。太史公此去,意何所指?”他皺眉,面露憂色,搖了搖頭:“李陵有國士之風,身雖險敗,當欲得其當而報于漢。”
“睚眥之辭難堵,太史公獨一人為李陵辯言,陛下不曉,則何如?”
“陛下圣明,當惜李陵之才,體察難處。”
好一個“陛下圣明”!壺遂曾問他何以為《史記》,他道“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后來依舊引為己過:“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他的生死存亡便取決于陛下圣明否,他身受腐刑,只因自己未能表述盡意,“牢獄之災”的判處依舊是“圣明”!
我怎能勸阻這樣一個固執(zhí)而忠誠的人?怎能讓他相信他將身受牢獄之災,眾叛親離?告訴他,他的未來?他又怎會相信一個大放厥詞、危言聳聽的年輕人呢?
但我還是同情這個忠貞的史官:“若是陛下不明!下于有司,收于牢獄,身受腐刑……君猶如此乎?”
“李陵為人忠孝,雖古之名將,未能過也。此等奇才,不可受侮于小人。”
我怔住了,我想到我們民族那些沉重的歷史,我們無言的痛苦太多了。一朝一代被美化的歷史,多少文人豪士成了政治的犧牲品,而多少皇家史官刻意曲解,取媚迎合,他們不僅受侮于當時,更受侮于歷史。
我們的歷史需要解救,千人之諾諾后應當有一士之諤諤。
或許他說出這話更多是因為不相信會有何等后果,但他此刻眼中的凜然正氣讓我無話可說。于是他進去了。
忽地,眼前一片恍惚,迷迷離離間又映出新世紀紙質(zhì)書本橫排的文字。我又回到了我的書桌前,書本攤開的那一面依然是那篇《報任安書》。我想起那個在幽暗監(jiān)獄里寫信的人,想起他手指上的血痂干涸成了深紅,想起他不顧后果執(zhí)意進言,想起他做出了最良心的選擇,寫下了最良心的文字。
吳曉波說:“總歸要有那么一些人去呵護住最后那點理想的火星,總歸要有那么一些人用夸張和尖厲的聲音去引導精神的方向”。
“我們像稻草人一樣地矗立過,歷史的大風總要從這里吹過,我們和它處在同一個緯度上。”司馬遷正是如此。
正如他所言:“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只有在身處困境時,他才能成書《史記》,才能寓褒貶于史書中,才能解救前代受苦受難的歷史,才能使自己以此名垂千古,不受侮于歷史。
指導老師點評:以“穿越”的筆法演繹史遷于囹圄而不移的故事,展示了一個歷史人物的剛烈和偉大,形象生動,語言典雅,行文流暢。結尾點破主題,回歸到“使自己以此名垂千古,不受侮于歷史”的論述中,可見作者收放自如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