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河
1
是該把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記錄下來了。十多天前,我在網(wǎng)上突然看到杜小輝發(fā)的帖子,帖子里說張渡抄襲了他的小說。杜小輝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作家,跟我同在一座城市,彼此在某些文學活動上見過幾回面,他還尊稱我為葉老師的。最近這幾年,杜小輝寫了幾個小說,逐漸冒了出來,正是發(fā)勁的時候。張渡則是環(huán)聯(lián)出版社的圖書編輯,工作特別嚴謹認真,眼光也很獨到甚至毒辣,經(jīng)他的手出版的幾部小說,后來都獲得了國家級的大獎,作者成了當下文壇著名的作家,他也成了業(yè)界著名的編輯人。剛好,我寫作有起色的早年,他就成為我的責編,那時候他也剛到出版社工作不久,相識下來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墒菗?jù)我所知,張渡雖然對小說具有敏銳的判斷力,他本人卻從來不寫小說的,杜小輝的帖子里也沒點出所抄襲的具體小說。我在網(wǎng)上仔細地搜過了,名字叫“張渡”的人倒也有一些,都是律師張渡、公務員張渡、會計張渡、商販張渡、塔吊工人張渡,對,還有就是編輯張渡,那是他本人,總之就是沒有作家張渡、小說家張渡的,更沒有作者署名是張渡的小說。我就聯(lián)系了杜小輝,杜小輝接了電話,剛聽我提到張渡的名字,他就罵了起來,說張渡是騙子,是偽君子,過去他還把他看作是有良心有責任的編輯,簡直是狗屁!我讓他好好說話,他好歹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大約是半年前,杜小輝向張渡投稿了一個長篇小說,張渡看后覺得還沒有達到發(fā)表的水準,給他退稿了,退稿信里張渡還附了修改建議,足有一萬五千多字,原稿上也都作了一些修改批注,個別地方還舉例地進行了重寫,字里行間都是對一個新作者的拳拳之心。杜小輝說,當初接到這個退稿信,他還給張渡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可是沒想到,一個多月前,他在某個并不算出名的文學網(wǎng)站卻發(fā)現(xiàn)了一篇小說,他仔細地看過了,跟他投給張渡又被退稿的那篇小說高度相仿,有些段落還幾乎雷同。那個小說作者署名“水凝然”,杜小輝也注冊了那個網(wǎng)站,給“水凝然”發(fā)過站內短信,可是幾天也不見他回。杜小輝心里認定了,這個“水凝然”就是張渡,當初他可是看過稿子的,除了他很難想象還有另一個作者會寫出如此高仿的作品,即使是那些跟初稿不同的地方,很多也就是當時張渡所給的修改建議、批注和重寫的部分。他這樣的行為,不就是公然抄襲嗎?于是,杜小輝就想直接與張渡對質,可是發(fā)他微信不回,打他電話也不接,后來還干脆關了機,他這是敢做不敢認,耍無賴!說到這里,杜小輝把氣也撒到我的頭上,沖我又罵了一陣。我覺得這事情還不好判斷,轉而嘗試聯(lián)系張渡,果然是關機。我直接給出版社去了電話,卻得到了驚人的消息,一個星期前張渡就離開了出版社,臨行前也沒有正式請假,只留下一張便條,說他外出走走,沒說目的地,沒說歸期。對方是出版社的副主編,張渡的上司,嘆著氣又說了一句,他以前可不是這么沒交代的。事情到這里就顯得蹊蹺了,難道張渡真是抄襲了,他這是畏罪潛逃?我心里替張渡可惜,他兢兢業(yè)業(yè)這么多年,留下那鐵打的口碑,卻在五十多歲上失節(jié)了。我也很替他擔心,這些年,我們在編輯和作者的關系之外,也漸漸成為朋友。張渡為人平和,對待朋友真誠。他會去哪里呢?另外更讓我慌張的是,張渡手上還在責編我的一篇小說,已經(jīng)來回交流修改幾個月了,修改意見匯總還在他那里。出版社說他沒有對這個事情做過交接,他辦公室里沒有留下樣稿,他用的手提電腦也已全部清空。如果他真的失蹤不回了,我們這幾個月的修改就耽擱了,稿子也要考慮重新找責任編輯。如此過了幾天,突然接到了張渡打來的電話,是從固定電話打來的,我在電話里認出了他,又驚又喜,忍不住也發(fā)飆臭罵了他幾句。他倒是不惱,告訴我他正在云山市的一個火車站附近,問我是否愿意過去見見面,也把我的那篇小說定稿了。我心里只猶豫一下,就馬上答應了他。云山市我曾經(jīng)去過,跟我們這個城市相距三百多公里,我也查過了,張渡所說的火車站是個過路的小站,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到了那里。我請了幾天假,當即趕過去見張渡。
到達火車站,已是午后,天氣有些灰冷,天空中暗云堆積。那個火車站位于郊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據(jù)說已經(jīng)使用多年,曾經(jīng)有過一段繁華,但近年過站的線路已大幅減少,火車站也很少修繕,因此顯得有些破敗。走出火車站,許多旅客又坐上了公交車趕去云山市內,我在原地左右觀望了一會兒,就有幾個摩的司機圍上來要做生意。我好不容易逃脫了,在街口不遠處看見一個閑坐的司機,就上了他的摩的。摩的載著我在街上緩緩穿過,所見的樓房大多老舊,商場里飄出的卻又是當下流行的歌曲,沿街也有很多就地擺設的攤檔,來往都是些不緊不慢閑逛的行人。過了集市,在某處下了車,就是張渡跟我說的旅店。那是一間民居改建的旅店,中間有天井。在柜臺前報了名字,店里的女主人說,張渡出去了,不過他已經(jīng)幫我訂好了房間。女主人把我?guī)狭巳龢?,進門是一個小廳,張渡的房間與我的房間對門,房門緊閉。我洗過臉,在小廳里喝著茶等。窗外依然暗灰,對門房間里的燈突然亮了起來,門開了,竟是張渡。沒等我責問,他就先討好說,我躲了一個下午,可都是為了專心看你的稿子呢。
于是就聊起了稿子的修改,張渡對那篇小說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有些著急地要告訴我。他如此記掛著我的稿子,我心里很感激,對他也有所放心了。這一回他任性出走,可是他并沒有改變,他還是那個認真負責的編輯,終究還會回去的。聊了個大概,肚子已經(jīng)餓極,趕緊讓店主人上了火鍋。炭火在瓦灶里燒得透紅,銅盤里的烤魚吱吱地燜著,伴著的洋蔥、木耳、蘿卜片、干筍也都融入了汁水里,還有據(jù)稱是店家自釀的米酒,在這寒冷的冬夜里,在這個遺落于異鄉(xiāng)的小鎮(zhèn),倒也有了一番意趣。我們對飲了多杯,蒸氣在屋子里繚繞,又有了迷幻之感。
我說,我還是不明白,你怎么會來到了這里?張渡說,我原本也沒有想到的,只是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突然有了想法,也就臨時下了車。下來之后,卻發(fā)現(xiàn)倒是下來得對了,感覺這個地方也是我想要來的。我說,你這一趟出來,是為了躲杜小輝嗎?張渡看著我,你這話從何而來?我也盯著他,你真的在寫小說嗎?他依然是有些無辜的表情,你想說什么呢?我認真地說,杜小輝說你抄襲了他的小說,這是真的嗎?張渡臉色驟然冷了,是他跟你說的?我點點頭,你是真不知道?杜小輝在網(wǎng)上都發(fā)了帖子了,你這一趟出來,不就是為了逃離這件事嗎?張渡仰頭笑著,我這一趟出來,是因為我想要到這外面來走走。我又盯著他,可是你微信斷了,手機關了,也沒有正式請假。他自個喝了一杯,眼睛里有了些憂憤,我想要改變一下,嘗試用新的方式踏上一趟旅程,包括離開的方式。當然,出版社平時也有一些走訪交流的機會,可是行程都是預先安排好的,所見的人、所做的事,也是預先可知的,只需要按照路線按照規(guī)程走去就行了。我想要的這一趟旅程是完全沒有計劃的,甚至我想讓自己產(chǎn)生那樣一種感覺,就是我跟周圍熟識的人們暫時決裂了,我是突然地把他們拋棄在了原地,我可能還犯了點什么罪,我就是要逃離而去的。這樣,一路上,見了地里的花草、見了天邊的云朵,真的就覺得跟原來所見有所不同了。我又以為有些理解了張渡,因為這樣一種想法,在我心里也曾經(jīng)暗暗涌動過的。張渡嘆口氣,不過我還是沒有完全放下,出發(fā)時還是把你的樣稿也帶來了,因而到了這里就把你也叫了過來,這是目前我手頭上僅存的一個稿子了,把你這個稿子也定稿發(fā)回社里去,我這一趟旅程也就真能放下了。
如此說著,就進了房間,對照著筆記,又聊起了稿子。后來,我在翻看樣稿時,就發(fā)現(xiàn)了桌面上另一份手寫的文稿。我拿起文稿,張渡發(fā)現(xiàn)了,讓我還給他。我問他,這是誰的?他說,是一個作者的來稿,你不認識的。我記了起來,你剛才不是說,你手上只有我的稿子嗎?張渡就要來搶,我躲開了。他嘆口氣,好吧,那稿子其實是我的。我一驚,是小說嗎?他搖頭,不是小說,是我記錄的昨天晚上的一個夢。我說,你有記錄夢的習慣?他說,有時候醒來,夢還記得,就記錄下來了。我問他,能看嗎?他有些無奈,卻也點點頭,既然你看到了,那就看吧。我展開稿紙,讀了下去。
2
稿子所寫,是關于一場戰(zhàn)爭的。我快速讀完,從那廝殺的場景壓抑的氛圍中跳脫出來,重新回望所在的這屋子,不禁長舒了一口氣??墒牵@真是一個夢嗎?文稿里,人物有名有姓,故事線索清晰明了,細節(jié)刻畫也很到位。故事發(fā)生的年代沒有明確,但戰(zhàn)爭中出現(xiàn)的是國王、戰(zhàn)馬和刀劍,還說到了泥版書,說明年代已經(jīng)久遠。整篇稿子行文有些古味,跟這個古老的故事倒也契合。
那的確是一個夢,張渡茫然坐著,似乎他也剛剛重溫了一遍稿子,又重歷了一遍他的夢境。最近這幾天,我都在反復地做著這個相似的夢。我站在了山野之上,從高處俯視著整個戰(zhàn)爭的場面,雙方的隊伍對向沖殺直到混在了一起。然后,突然,我又可以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之中,在戰(zhàn)馬和人群擁擠奔突的夾縫里到處躥。我清晰地看見了頭盔下士兵閃動著陽光的睫毛,看見了士兵的大腿蹬馬時那矯健剛強的力量之美,我還清晰地看見了砍刀劈下時鮮血的飛濺,看見了那些臨死前的猙獰和恐懼。不知道怎么的,我似乎還參與了這場戰(zhàn)爭,一個士兵斜刺著向我的方向沖來,手上的利劍如雪般發(fā)著寒光,我舉起手來,卻發(fā)現(xiàn)手上沒有一件兵器,只能驚恐而茫然地站在原地。那士兵一下子就沖到了我面前,那利劍的劍尖已指向了我,直剌剌地刺將而來。我驚叫一聲,感到利劍刺進我的心窩,如刺進一條冰柱,那么冰冷,然后又是涌流的燙熱,把那冰冷給包裹了。我看見了自己的死,從此將被這個世界剔除,心里寂滅如死灰。然而,我看見那個我又復活了,因為戰(zhàn)爭在我的所見里還是繼續(xù)進行。也許被刺的是另一個我,甚至那并非就是我,只是因為產(chǎn)生了強烈的代入感,我從他人的被刺里強烈地體會到了被刺的痛楚。就像是,我既落在了這場戰(zhàn)爭之中,又被什么屏障隔離在了戰(zhàn)爭之外,我可以既在某處,卻又可以無處不在,所有的這些景象都逃不出我的目力。甚至,畫面之外還同時有旁白,所見的畫面已同時轉化成文字,就像是有某個聲音,有人居于虛空的背后,悲憤地誦讀著,我只需要忠實地按照誦讀記述下來。
我抬頭看著張渡,他臉上閃過一絲震顫,像是夢境所留下卻無法抹去的痕跡。這樣的夢,也可以歸結為噩夢吧,連續(xù)幾天里受著如此噩夢的侵擾,當然不好受。張渡卻搖著頭,不是幾天,是幾十年了。我一詫,幾十年了?張渡略皺了下眉眼,這幾十年來,幾乎沒有斷過的,所做的夢又大多是這樣一些戰(zhàn)爭的夢,不同的戰(zhàn)爭,使用著不同的武器。一邊沖鋒一邊舉著步槍的,躲在碉堡里機關槍掃射的。坦克也傾巢而出了,密集地排列著隆隆駛過,堅硬的履帶壓過所遇的一切障礙。一輪輪的士兵沖上來,又一輪輪地倒下。一顆炮彈突然在身邊炸響,斷臂和殘體隨著沙塵血水橫飛。頭上又傳來飛機的轟鳴,烏云般遮蔽了大半個天空。有時候還會是慘烈的海戰(zhàn),五六艘戰(zhàn)艦把一艘落單的敵艦堵在中間,粗壯的炮口圍獵般掃射,魚雷在海底深處潛行,敵艦船體頃刻瓦解沉沒。有時候還是星球間的戰(zhàn)爭,巨大的飛船如蝗蟲般飛旋疾走,電光的切割已代替了槍火炮彈,被照射擊中的飛船瞬間燃燒成為灰燼,飛船中臨死前驚恐的叫喊也隨即吞沒。我還看見過人與動物的戰(zhàn)爭,被人類活動的蹤跡驅趕而困守于山林草地狹窄范圍的大象、獅子、狼群,動物園里被關押的猴子、羚羊、斑馬,以及被馴養(yǎng)的豬、貓、狗,全都團結了起來,匯入了浩蕩的戰(zhàn)爭之中。我甚至還看見過人與神之間的大戰(zhàn),神靈架著騰云,把大地、山體、河流都發(fā)動了起來。我看見了大地震裂、洪水滔天,城市的樓房在傾倒,萬千的人們在戰(zhàn)爭中死去。我看到了這一切,驚恐萬狀,想要制止,卻找不到武器。我想要把它們驅趕遠去,可是我無法中途叫醒我的夢境,我甚至無法躲藏起來,無法在其中死去,而必須一直睜眼看著。就像是,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戰(zhàn)場,戰(zhàn)爭隨時都會在我這個戰(zhàn)場里發(fā)生。
如此地說了這一段話,張渡已有些疲乏。這些年來,我們只知道他生活安逸,勤懇工作,見面了也總是平和謹慎,從沒想到他原來承受著這般深重的折磨,卻又把這折磨藏得那么密實。我有些體諒地向他笑笑,他咽了口口水,似乎想努力地壓制,卻還是煩躁地又說了起來。不只是在夜里,后來甚至連白天都會做夢,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出神,夢境也就發(fā)生了。有時候夢里醒來,發(fā)現(xiàn)實際的時間才過了幾分鐘,但在夢里卻已經(jīng)跨越了許多時空。那就是我的“白日夢”,想來像是幻覺一般,無端地發(fā)生了,然后又遠離了,只把我留在了原地??墒牵怯衷趺磿皇菈艋媚??所看見的一切就在眼前,當時我還能觸摸到它們,那種觸摸的感覺跟我現(xiàn)在觸摸桌子觸摸杯子是完全一樣的,只是夢醒后才又變得虛幻。我因此也發(fā)現(xiàn),在我的日常生活之外原來還有著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看似與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各居一處,實際卻又緊密相連。日常的日子里,那個世界會隱藏起來,某些時候我會暫時遺忘它的存在,因而可以維持平靜,正常地投入工作,與身邊的人們無虞地交往。然而,我無法免除那個世界的存在,也無法預知它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入侵到日常的這個世界來。戰(zhàn)爭在這個夢境里結束了,還會在另一個夢境里滋生,心里想要得到的安寧,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也許,我這次出走,也是為了逃離這些戰(zhàn)爭吧??墒?,我也早已經(jīng)知道,這樣的出走不過是徒勞,我是無法逃離的,因為我無法逃離自己,我自己就是那個戰(zhàn)場……張渡說著,眼里已溢著淚水,他壓抑得太久了,這一釋放幾乎就要決堤。我心里戚戚然,卻也知道再無話可勸,只是靜默相對而已。
回到了這邊房間,洗澡后,我又上網(wǎng)隨處瀏覽了一陣。說是隨處瀏覽,但還是有明確意圖的,我果然又看到了杜小輝新發(fā)的帖子,是直接向張渡質問的語氣,充斥著各種的諷刺和謾罵,什么“瘋狂的抄書郎”“文學的扒手”,甚至是“被閹割的兩腿動物”,就是要逼張渡現(xiàn)身。我替張渡不值,也覺得事情要這樣發(fā)展下去,可能難以收拾,就撥打了杜小輝的電話,對他好言相勸,不要人身攻擊。電話里傳來了杜小輝的冷笑,你一次次地替他說話,是要來給他當說客嗎?我說,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說話。杜小輝說,那你給他傳個話,別再縮頭烏龜藏著,自己做了什么當面給我說清楚。我說,那你也說個清楚,你說人家張老師抄襲了,能不能明確指出來,到底抄襲了哪一篇?哪些地方抄襲了?杜小輝呵呵笑著,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你是想弄清楚了好替他毀滅證據(jù),不過我告訴你,我的確是在收集證據(jù),所有抄襲的頁面我都截圖存檔了,你就是把原帖全文刪除了我也不怕。我還告訴你,又有一個作者聯(lián)系我了,他說也在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了一篇抄襲他的小說,而當初這個小說稿也是發(fā)給過你所謂的張老師的,還是給了修改意見、原文作了批注,還是一樣的套路啊。你放心,還會有更多的作者挺身出來維權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自然會把所有的證據(jù)都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好吧葉老師,你也算是我寫作上的一個引路人,你要站在我們這一邊,剽竊可恥,我們要抵制剽竊!可是,如果葉老師你還是堅持要和剽竊者在一起,替他說盡好話,我有理由懷疑你們是不是……聽到這里,我差點把電話摔了,杜小輝最終沒有說出那個詞,但也幾乎等同于說了出來,那個詞就是“同謀”。這都到哪一步了?我也成抄襲者了?如此想著,對張渡還是有些氣的,他如果自認為清白,可以公開回應的,如果真有誤會的地方,也可以當面說清楚,干嗎要這樣含糊不清呢?作為多年的朋友,作為名譽加身的編輯,我心里還是愿意相信他的。
早上起來,窗外灰蒙蒙一片,正下著雨。我獨個到樓下,吃了蘿卜糕,喝了小米粥,無處可去,又回了樓上,張渡的房門還是關著。我看了一會兒書,終還是聊賴,就坐在廳門口,看天井里雨滴在瓦檐上落下來,又砸在水泥地板經(jīng)年而成的淺坑上。直到中午,張渡的房門才又開了,看見我,急迫著說,戰(zhàn)爭終于沒有再來了。我不明白,他說,昨天晚上,不是那個戰(zhàn)爭的夢了,而是另外的一個夢,是跟前面的那個夢接續(xù)的夢,建造了新的都城,制定了新的法律,有了新的秩序。原來,整個上午張渡躲在房間里是在寫新的稿子。
3
雨越下越大,夾雜著凄風。店家推介的是芋合葉燜雞,煮成后照樣地架著炭盆。對于張渡這個新的稿子,我心中依然無法排解,它真的是又一個夢境嗎?夢境也會按照先前的情節(jié)繼續(xù)推演嗎?我看這個稿子,有些地方修改過,有些地方寫得比較潦草,但總體上還算是整潔的。真的像學生在課堂上聽寫一樣,是另外有一個人藏在夢里誦讀,張渡只是按照所聽記誦下來嗎?
張渡說,這可能不只是夢境,也可能是曾經(jīng)有過的記憶;或者說,那原本就是記憶,是記憶引發(fā)的夢。就像是剛剛的這個夢里,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遠離了戰(zhàn)爭的國王,又重新夢到了戰(zhàn)爭,國王戰(zhàn)爭里的夢,也就是他曾經(jīng)有過的過去。在過去的某個時候,一定也發(fā)生過了我夢里的這些經(jīng)歷,如今又重新以夢的形式來顯現(xiàn)。多年前,我被這些噩夢糾纏得幾乎要崩潰,為了對抗這該死的夢境,我開始艱難地進行自我療治,嘗試著把夢里發(fā)生的事情記錄下來。不是說恐懼是因為沒有看清楚恐懼的對象,看清楚了也就不再恐懼了嗎?然而,要記錄夢境也并非易事,當醒來之后,記得清晰的可能就是醒來前的那一段,而之前的大部分都已變得模糊。但這是為治愈我自己所作的記錄,我必須竭盡全力地去完成,每次醒來后我就馬上進行回憶,盡量做到記錄詳盡。而隨著我的努力,對夢境所作的記錄確實也越來越完整了。漸漸地,還發(fā)生了一些奇異的變化,當我在夢里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也是醒著的,是醒著的我走進了自己的夢境,當場看著夢的發(fā)生,同時也就在作記錄了。那個在夢里誦讀著旁白的人,也就是在夢里記錄的我,夢境與文字翻譯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直至文字與夢境似乎是同時發(fā)生的,文字對夢境的翻譯在夢境發(fā)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完成,那些旁白文字也就在為夢醒后再記錄到紙上打下了腹稿。因此當醒來的時候,我既是對夢境再記錄,也同時是對夢境里的腹稿再進行默寫。漸漸地,我覺得還不只是這樣,并非是我走進了自己的夢境,而是我本來就在自己的夢境里,夢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我看見過、聽聞過甚至親歷過了許多的戰(zhàn)爭,這些經(jīng)歷一度遺忘了,卻又重新被夢境所喚起。甚至,我本來就是一個以記錄為業(yè)的人,過去我就已經(jīng)把這些經(jīng)歷記錄了下來,只是過去那些記錄文字的紙片不知道為何丟失了、風化了、腐爛了,如今的記錄也是對曾經(jīng)有過的記錄的重新記憶。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訓練了自己記錄的能力,對文字有了更深的領悟,這對于我從事文學編輯工作也是大有裨益的。
既然說到編輯工作了,我不失時機地又提起了杜小輝,還當場用手機打開了網(wǎng)頁,把杜小輝所發(fā)的帖子、水凝然在網(wǎng)站的小說都翻了出來。張渡掃了一眼,嘆口氣,不錯,我曾經(jīng)看過杜小輝的稿子,也給他提了修改意見,還示例地作了部分修改……我打斷了他,然后你根據(jù)這些修改意見,自己另外寫了一篇小說,可是你又不敢在雜志上正式發(fā)表出來,就發(fā)到了這個冷門的文學網(wǎng)站,“水凝然”就是你的網(wǎng)名,是這樣吧?張渡搖頭,好吧,我承認我曾經(jīng)有過那樣一個夢,那個夢要早于杜小輝寄來的稿子,也已經(jīng)被我記錄了下來,可是當收到杜小輝的稿子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竟然與我的那個夢有所相似,我當時還無法相信這個巧合,很容易就看出了他稿子里欠缺的部分,因此就按照所記錄的夢境給他提了修改意見。甚至,我發(fā)現(xiàn)夢境與小說相似這樣一件事情,事實上它還是另一個夢境的內容,那另一個夢境里我就依照夢境給某個作者提過修改意見,而后來在現(xiàn)實中,我給杜小輝提修改意見,不過也是重演了這另一個夢境罷了……我趕緊又打斷了他,你這么說是在裝糊涂了,事情應該是反過來的,你按照夢境給杜小輝提了修改意見,然后你又把提意見這事情當成了夢境,因為你想要掩飾你盜用了修改意見來寫成小說這件不光彩的事情。張渡茫然著,你這么說我仿佛又記起來了,如今你這樣地批評我,似乎也是在某個夢境里發(fā)生過的。我感覺自己也要崩潰了,只喘著粗氣,你這樣不斷地繞下去,是不會窮盡的。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妥善處理這件事情,逃避沒有用,如果杜小輝說了謊,你就現(xiàn)身澄清了,不然網(wǎng)絡會讓這件事情愈演愈烈。張渡略閉了雙目,這些年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那個夢境里的世界和所在的這個世界其實是同一個世界,只是處于不同的兩面,彼此會向對方投射,并且留下影子。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會在世界的兩面不斷地反復投射,因而就不斷地影子般重演。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折磨著我,每天都過得迷離恍惚,分不清所觸碰的是夢幻還是真實。也許,我們是在一個巨大的夢里——包括當下正在發(fā)生著的一切——而這個夢不過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記憶。我終于惱怒起來,我只想再問你一回,你一直在寫小說,你所謂的對夢境的記錄、對記憶的記錄,都不過是你寫小說的托詞,對嗎?張渡嗚嗚地哭了起來。
好一陣,張渡才停了哭。兩個人又對喝了幾杯,張渡稍稍平靜下來,好吧,我也跟你說了,這些年來我從事編輯工作,我的生活是被電腦、稿紙、稿件、文字、修改符號等所包圍的。當不斷地收到作者的來稿,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那些稿子其實也是夢境和記憶的記錄,一份稿子也就是一個夢境、一段記憶。就如我對于夢境的記錄,那也是作者深藏于他內心里屬于秘密的部分,輕易不肯示人的;而他們之所以愿意展示出來,可能又是因為在人的內心里,不但存在著包藏秘密的愿望,同時也存在著傾訴的愿望,這是相互糾結交替的兩種愿望。作為編輯,我具有了一種便利,往往是除作者外第一個看到了秘密的人,每當那個時候,我總會誠惶誠恐,像是偷窺了他人的秘密。我又是這個秘密能否放行并向更多人展示的把關人,還具有對這個秘密提出修改的權力,也即具有對于他人的秘密——就是夢境和記憶——進行加工的權力。我是裁判者,而不是被裁判的人。想想吧,我可以干涉他人的夢境和記憶,這是多么瘋狂的事情。不能說,這不是我二十多年堅持下來做這份工作的一股動力。當然,這里所謂的加工,還涉及一個中介的問題,那就是文字本身的工具性問題。作者用文字翻譯了夢境和記憶,然后傳導到作為編輯的我這里,我再通過文字重新建構起夢境和記憶。我很清楚,這個過程一定會存在著信息的失真。也許,作者都想忠實于夢境,忠實于記憶,也就是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但記錄畢竟不能做到完全的復制,文字也只是對于夢境和記憶的翻譯,因而有所歪曲也是在所難免。有時候為了行文的順暢,或者某種不為人知的私人目的,或者是使用文字者的力有不逮,甚至還須進行一些取舍和文飾,也只能如此。于是這些已經(jīng)形成作品的文字,當?shù)竭_我這里,已經(jīng)不完全是作者原本的那個秘密了,甚至也有可能,已算不上是他個人的秘密,而只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共的秘密。然而,作為偷窺者,我深諳只有觸碰到了內心的秘密,真正地寫出屬于個人自身獨特的夢境和記憶,才會具有偷窺的價值。于是,我想要通過改造作者所提供文本的文字,來幫助他更真實地呈現(xiàn)他身上具有的價值,這也就是我給作者尤其是給剛進入文學這個領域的年輕作者提出修改意見,甚至進行示例修改的原因。對于某些天賦異稟的年輕作者,他們往往能夠提供原汁原味的夢境和記憶,卻又囿于文字的表達能力而顯得粗糙,他們需要的是通達文字的表達意義。但是,如果文字經(jīng)營過度了,也可能會掩蓋作者原本的夢境和記憶,這也是我漸漸深知的,文字具有記錄的力量、揭示的力量,同時也具有可惡的遮蔽的力量。就算是我給作者提出意見,也得用到文字,那么我所用的那些文字,又是否完全真實地表達了我的意圖呢?是否會給作者以遮蔽的力量呢?是的,我們這個世界,已經(jīng)充斥著太多的文字,我們已經(jīng)被文字所包圍,很大的部分已經(jīng)被文字所遮蔽,我們無法離開文字,無法抹去文字遮蔽的部分,甚至無法逃離遮蔽本身,因為當我們知道了文字的遮蔽后,卻還是那樣熱衷地使用文字。
聽了張渡一番話,我倒是有些震驚了,作為一個多年的寫作者,我又何嘗不是離不開文字又被文字所遮蔽的人?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是無法完全相信張渡的話。我說,今晚我要到你的房間,和你一起睡。張渡抬頭,你想做什么?我一笑,你別想多了,我只是想要看著你寫稿,那樣我就知道你真是在記錄夢境。他擺擺手,這可不行,你知道記錄文字也是私密的,已經(jīng)形成的文字還可以示人,記錄的過程是斷不可示人的。你寫作的時候,如果有人在旁,你也能寫得出來嗎?我想了想,那就這樣吧,我們對換房間,你不能帶書本,不能帶稿子,就帶空白的稿紙到我的房間,我不打擾你記錄。然后,由不得張渡抗議,我也把自己的房間清理了一番,轉到了他的房間。
第二天,張渡還是再次給出了新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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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只是變成了小雨。我讀過稿子,輕輕放下,默默走回房間。在那一刻里,我似乎也因偷窺了稿子里文字的隱秘,而不敢直面于張渡。或許還是,稿子上的文字已生出了藤蔓,絲絲縷縷地向著我纏繞,我只得趕緊逃離了。關在房間里,偏又在桌上看到了我那篇小說的樣稿,那是張渡提過修改意見又傳回到我這里的。我想著要躲開這些文字,卻還是被下了咒語般拿起了自己的小說稿,隨手翻開來,快讀了幾段,心里有隱隱的灼傷,不相信這文字竟是我所寫下的。這是我的第八部小說了,從最初寫作起,跨度近三十年,合起來從我這手上也落下兩百多萬字的文字了。剛剛讀到的那幾個段落,似乎在我以往的某部小說里就有過的,只是又記不清是哪部小說了。也許這只是一個錯覺?就比如我也常常有種恍惚,當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作為一個多年勞動的作者,我自問對于小說還是有追求的,就是想著最終要寫出屬于我自己的作品,那一定是帶著我個人的鮮明特色、獨特趣味的,只是多多少少寫了那么多年,有個別的重復也是難免的吧?最近這幾年,我心里也常常在想,是不是可以不寫了?可是,似乎已經(jīng)由不得我了,“寫”已經(jīng)成為本能一般依附在我的身上,又如蟲子般埋在這雙手掌里,過一段時間就要作怪發(fā)癢。我再看那小說稿件,上面密密麻麻填滿了文字,沒有絲毫的空隙,我感到滿眼里都是文字了。移開目光,墻壁上也都是文字,挨挨擠擠地鋪滿了。惱恨地躺到床上,床上也都是文字,整個房間里充滿的都文字。走到窗前,窗外所下的也不是雨了,而是漫天飄飛的文字。那些商鋪、雨棚、貨物,都變成文字,街上走過的人們,也是由文字所組成。我跌坐在墻根,閉上雙眼,可文字還是游蕩在周身,它們包圍著我,壓制著我。我已無法動彈,文字還鉆進了我的身體里,隨著血液流向全身……
電話響了起來,是杜小輝。杜小輝這回倒還算客氣,上來就跟我敘了師生情誼,還說,我之所以打這個電話,就是看在葉老師你的面子上,想要通過你轉告張渡,我已經(jīng)在著手做準備,要是他還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就要到法院告他了。我趕緊止住了他,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杜小輝冷笑,如今發(fā)現(xiàn)他抄襲的作者,已經(jīng)增加到六七個了,他們也都給張渡投過稿的,你說怎么就那么巧合了?我對杜小輝所說的事難辨真假,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杜小輝說,我再給他三天的期限。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說如今那么多人在寫小說,彼此間某個地方有些相似,也是難免的吧?杜小輝的聲音就高起來,葉老師你的意思是默許抄襲?我說,如果真是抄襲,我也看不起的。但我還是那句話,總得先確認是否存在你所說的抄襲行為。這樣說吧,如今那么多人在寫小說,我們除了寫,也會閱讀別人的小說,有時候相互間難免有所影響……杜小輝喊著,難免難免,又是難免,有了“難免”這個擋箭牌,就可以赦免一切了嗎?我有些氣短,也勸他先聽我說完,如果這樣的影響是在閱讀之后,跟自身已有的底子發(fā)生融合,并非照搬照抄,就屬于正常的影響。杜小輝哈哈笑了幾聲,葉老師一直為抄襲辯護,是不是說,你本人也有過這樣的行為?我心里氣惱,卻又發(fā)不出來,只能繼續(xù)耐著性子,我這話要表明的,只是說我們得承認,我們無處不在他人作品的影響之中。這個“他人”,也包括作者本人之前寫下的作品。你又敢肯定,你的作品沒有受過他人的影響,而完全屬于你個人全新的獨創(chuàng)?杜小輝那邊沉靜了一會兒,才又說,你這是狡辯,是偷換概念;不過,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作為前輩,你難道還不明白嗎?寫作這事情,你退讓了一步,就會退讓兩步,你今天口口聲聲于正常的影響,明天就可以來點不正常的影響,然后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抄襲了。杜小輝哼哼著,反正誰也逃不了,這官司我是打定了!收了電話,我揣摩著杜小輝最后那句話,“誰也逃不了”,他這是要把我也一起告了嗎?他還真把我也杠上了?心里憤憤著,忍不住還是上了網(wǎng),發(fā)現(xiàn)的確多了不少新署名的帖子,都是說張渡抄襲的,同樣都是原作者投稿后發(fā)現(xiàn)被抄。而所揭發(fā)的那些小說,發(fā)表的文學網(wǎng)站也各不相同,甚至所發(fā)小說的作者署名都不一樣,又都被原作者指認為是張渡在網(wǎng)站的注冊用名。
我本想再忍忍,但還是沖進了張渡的房間,說杜小輝要到法院告你了。張渡還有些無辜的樣子,我就把杜小輝的話大致復述了,張渡臉上才有了些慌張。片刻后,他舒了口氣,我承認,我是在寫小說。他終于主動坦白了,但這樣的結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只不過這回他終于親口說出而已。我再緊追一句,那么就是說,你承認抄襲了杜小輝他們的小說了?張渡搖著頭,不,我不認為這是抄襲。我看著他,擺出愿聽其詳?shù)淖藨B(tài)。張渡說,聽了我接下來的話,你會覺得更加離奇。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夢境里的所見,并不只是記憶;或者更準確地說,不僅僅是屬于我一個人的記憶,而是有很多他人的記憶搭載在我的記憶里。甚至,我與這些他人的記憶之間,似乎還隱約有著接續(xù)的關系,可以沿著記憶一直往上追溯,直至追溯到遠古的某個時代。那是記憶的源頭,也仿佛是戰(zhàn)爭的開端,而我似乎就是遠古時代陷入戰(zhàn)爭中的某個族類的后人。關于夢境中戰(zhàn)爭后新建的都城中出現(xiàn)的圖書館,也多次在已經(jīng)有過的許多戰(zhàn)爭的夢境之后出現(xiàn),在夢境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尾隨著國王的腳步,徐徐地在圖書館里巡走,當國王停留下來,翻開藏于其間的一本圖書,我同時也能清晰地看見上面所記載的內容。那書里所寫的又是另外的那些夢境,一本圖書也就是記錄的一個夢境,或者是某些夢境的系列,也包含了更久遠的祖先的夢境。既是夢境,也是記憶,那應該就是我的先祖?zhèn)冊?jīng)有過的歷史。是的,這就是我想要說的,所謂夢境,也是歷史,我的族類曾經(jīng)存在過的整個歷史,所有關于活著和活過的隱秘,都藏在了圖書里。得以窺見這些綿密和巨大的隱秘,我內心感到了驚喜也感到了惶恐。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瘋狂地流連于圖書館,瘋狂地收集書籍,我希望能夠走進歷史的長河,重新潛入前人的夢境,重新翻閱他們有過的全部記憶。這些年來,我?guī)缀醢阉械氖杖攵加脕碣I書藏書看書,也搜羅到了很多古書,線裝本、竹簡、草莎紙、泥版書等。書本之間也是有親緣關系的,一本書常常會牽連出另一本書,然后再牽連出另外一本,漸漸地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連成了一個整體。為了親眼見到夢境中的泥版書——夢境既然是歷史,或者可以說是重見吧——我多次去到埃及、希臘以及古羅馬遺址,也一遍遍地走在尼羅河的兩岸,在博物館里重新看到那些風化的泥版圖書。我感覺重又潛入了先祖的夢境,又回到了活著的他們當中。或者,他們一直都在那里,所有活過的都會歸入夢境,然后永生不滅……聽到這里,我總感覺哪里有不妥的,打斷了他,你是說你是這些創(chuàng)造了泥版書的族人的后代?張渡說,這是夢境給我的昭示……我再次打斷他,不是這樣的,并沒有這樣的夢境,這些所謂的夢境,其實都是你創(chuàng)造的,你以寫小說的方法,把它們虛構了出來,是這樣嗎?張渡躲開了我的目光,不,它們是夢境,我只是記錄了下來。我一笑,據(jù)我的閱讀所知,在古羅馬的歷史上,有一個叫巴尼拔的國王,他建造了一座泥版圖書館,它在你如今所述的這個夢境中,對,就是你所寫的這篇小說中,你不過是把那段歷史截取了過來,再嫁接到你的小說罷了。張渡臉上起了淺青色,卻輕笑,如果說所記錄的夢境,也像一篇小說,倒也無妨。我并不打算就此放過,緊追著說,并非夢境像小說,而是你本來就想寫一篇小說,可是你為了免受截取歷史的指責,就假托這是夢境。在你所截取的歷史片段中,所使用的并非我們這個民族的甲骨文,卻舍近求遠,用的是古羅馬的泥版書,主要也是為了障眼法,不是嗎?張渡雙手掩面,喊著,你并不理解。我緩了口氣,是的,我也許不理解,難道承認寫小說就那么可恥嗎?你為什么一直掩蓋寫作這件事情?張渡頭靠在墻壁,我知道他難受,拍了下他的肩膀,還是繼續(xù)說了,這些天我又重讀了你正在幫我校對的那篇小說,發(fā)現(xiàn)那并沒有我當初以為的那么好,甚至可以說有些糟糕,我內心中寫作的激情似乎在消退了。當然,包括我這些年所寫下的,如今重看也會發(fā)現(xiàn)并沒有那么好,也許我不應該再寫了??墒?,從剛讀過的你這幾個稿子來看,我發(fā)現(xiàn)你是個寫小說的好手,天知道你在背后還寫了些什么,也許你才是天生的小說家,只是你卻一直不肯露面,我是替你可惜。張渡抬起頭,眼睛已經(jīng)紅了,可是你不覺得,這些文字像是抄襲了哪一個人的嗎?我又是一驚,你是說,你真的抄襲了?是抄襲了杜小輝嗎?張渡搖頭,不是,當然不會是杜小輝的,我是說前人的。我似有醒悟,如果這么說,那就有些像了,博爾赫斯的小說里,就多次說到了圖書館。剛讀到這個稿子時,我就似乎有這個感覺了,只是又不敢確定。難道,你真的抄襲他了?張渡說,或者,不說是抄襲,就說有模仿的痕跡吧。我說,受到前人作品的影響,那也是無法避免的。張渡說,可是,我覺得難以忍受,前人的作品如影子般跟隨著我,我根本就無法擺脫,我想要寫出完全屬于我的作品。我說,真正地完全屬于一個人的作品,這恐怕是很難的,每個人都在傳承的鏈條之中,前人必然是先于我們之前的存在,總不能因為他們寫過了,就都不寫了吧。張渡嘆息一聲,可是當我看到,杜小輝他們的稿子里都充斥著這種影響,都是這種對于前人作品模仿的痕跡,有一些甚至可以說是變相的抄襲,我?guī)缀醺械搅私^望,難道我們就真的只能在前人的陰影籠罩之下嗎?難道我們就真的無法逃離了嗎?聽到這里,我對于杜小輝所謂的抄襲事件,大致有點明白了,只是真要完全脫離前人,也許就唯有完全否定,推倒重來。張渡眼里露出了決絕,推倒重來,那又有何不可?我沒有搭話,心里卻自答,談何容易呢?
當天晚上,狂風再次大作,雨嘩啦啦下個不停。我并沒有睡好,半夜里醒了幾回。后來,干脆爬起身寫稿,可是久坐到天明,電腦屏幕上還是空白,感覺自己真的失去寫作的能力了。第二天,張渡還是給了我他新寫下的稿子。那已不僅是一個夢境,而同時是一個小說的片段。
5
放下新的稿子,我說,這篇小說中的國王,是現(xiàn)實中作為編輯者的你的鏡像嗎?張渡看著我,我又說,國王在圖書館里收集圖書,接受學者創(chuàng)作的圖書,不正像是你接受作者的投稿嗎?張渡說,我倒沒有想到這些,更沒有按照這個思路進行設計。我說,你沒有刻意設計,也不能說就不是出自你潛藏心底的想法,只是你沒有意識到。你端坐于編輯者的位置,作為作者投稿的把關人,為雜志、圖書篩選出過關的作品,保持所呈現(xiàn)作品的水準,一直受著作者的敬仰??墒?,漸漸地你的內心里也滋生出了另外一種想法,你把自己當成了這里一方領地的“國王”,你感覺自己手握權柄,殺伐決斷。張渡嚴肅起來,你想說,我以一己的喜好,去決定作品的去留?我笑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喜好,誰也免不了俗。我是由此擔心,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樣,你招致了某個作者的恨。又或者說,只要是像編輯與作者這樣的關系,彼此總有潛藏的恨意,所謂相生相殺,大概如是。張渡也笑笑,不要忘記,除了杜小輝,你也是我的作者。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也恨我恨得牙癢癢了?其實嘛,你業(yè)已成名,在文壇也熬到了一席之地,我就是想殺你,也殺不了的。我搖頭,也許正因為略有名聲,你顧忌于我的面子,不像當初我作為新作者時那樣對我直說了。就比如這幾個月里在校對的我那個小說樣稿,在里面就有一些我過去作品的重復,難道你會看不出來嗎?也許你早看出來了,卻一直不肯說透,這就是你的另一種殺意。張渡嘆息一聲,這些年來,處于編輯這個位置,我一直感到焦慮。投稿過來的作品總是很多,可是最終能用的總是很少,注定要有作者被擋在門外。可是,他們又總是那么熱忱,他們用盡了自己的心血,到了我這里卻似乎輕易就被否決了,這對于他們會是多么大的打擊。在這個位置上處久了,我會感覺自己兩手沾滿了鮮血,是個劊子手,漸漸地已是難以承受。但是,我又知道自己的這種愧疚很廉價很軟弱,寫作這件事情,并不是用盡心血就行了,要寫出一個好的作品,牽扯到太多的因素,我起碼要為這個時代的文學守好這扇門。一個作品經(jīng)過編輯的手,呈現(xiàn)在了世人面前,就會成為既成的事實,無法收回,也不可更改,那也將成為組成你編輯生命的一部分,光是想想這些,我就不由得讓自己苛刻起來。因此,我又常常地感覺自己是冷酷的,不管你是心血還是熱淚都無法讓我動容,我只管看你作品呈現(xiàn)的樣子。所以我總是焦躁不安,當看到那么多的稿件,已有了一種趨向于雷同的勢頭甚至彼此模仿,也看到有些作者那樣隨意地對待自己的作品,不要說心血,連汗水都不會輕灑一滴,我就會替他們著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在我的手上,會出來那樣一部作品,是足可以面對這個時代的,先不要貪圖超越前人,起碼也是足以與前人站在同一個高度的。似乎,也曾經(jīng)出來過那么三五個作品,一度讓我感到了驚喜,可是過不了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那根本還夠不上,又只能繼續(xù)地寄望。甚至,我對于自己的判斷力也起了疑慮,是不是曾經(jīng)有過最好的作品,卻因為我的淺陋而在我的手上錯過了?繼而,我也只能與這個時代妥協(xié),之所以只能呈現(xiàn)如今大家所看到的那些作品,那是因為給我的選擇就只有這些,經(jīng)我之手所呈現(xiàn)的已經(jīng)是我能做到的最優(yōu)了。有時候我也想,是不是我太嚴苛了?然后,我對于編輯這個工作,似乎也開始感到了厭倦,既厭倦于這項工作的循環(huán)往復,也厭倦于只能作為守門員,而不是在前面帶球沖鋒的那個人。那樣的時候,我就恨不得把作者的稿件推倒了重寫……張渡停了下來,我接上了,因此,你從幕后走到了前臺,開始進行寫作,只是我們都沒想到,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隱藏得那么深。張渡說,其實,我年輕時也是一個寫作者,不過最早寫的是詩歌。說起來不知道你是否有些印象,我那時候用的筆名是“末了子”。我一驚,那些年寫詩盛行,校園里很多學生就在寫詩,“末了子”是當時全國都有名氣的校園詩人,只是后來卻完全銷聲匿跡了,不想原來他化身成了面前這個認識多年的張渡,他到底還有什么事情是我這個所謂的朋友不知道的?張渡嘆息,要說起來,也是個故事吧。
那真是一個狂熱的詩歌的年代,校園里到處都是寫詩吟詩的人們,詩群和詩群之間彼此往來唱和。到了寒暑假,就相互見面以詩會友,約定或者不約定,坐上同一趟列車,各自帶上自己的食品和詩作,就是一趟滿懷詩情的浪漫的旅程,去各地參加朗誦會、改稿會。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安怡,她不寫詩,但熱愛詩人。熱鬧呀,癲狂呀,瀟灑呀。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畏懼,也以為詩歌是世界的唯一。剛畢業(yè)那陣,還不忙于找工作,不少人還認“末了子”這個招牌,因而得以繼續(xù)地以詩歌的名義放浪人生。可是,沒過幾年,仿佛一夜之間這個世界就全變了,詩歌變成了狗屁,人們蜂擁而去的是要發(fā)財要當老板,身邊的那些詩友也大多散了,僅剩的幾個勉強湊在一起,相對都是惶恐迷離的神色,很快地還是各自奔逃了。我不甘心,回到家里,還堅持著每天寫詩,想著就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還是要把詩寫下去。但終究還是堅持不下來,周圍認識的人都把我當作怪物看,連父母也漸漸地厭棄。我只能離開了家,去到了很遠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在學校時就把學業(yè)荒廢了,要找專業(yè)對口的工作用不上,我只能到工地打工,后來又進過工廠,當過民辦教師。短短的幾年里,我換過了十幾份工作,長的不過半年,短的也就七八天。那時候,每天都在擔驚受怕,總感覺身世飄蕩,無所依靠,不知道下一站會是哪里,戰(zhàn)爭的夢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夜里噩夢頻發(fā),漸漸地也影響到了我白天的工作,甚至無法正常地工作了,因此新的工作又更容易丟掉。那時候,安怡跟在我身邊,是靠她支撐著我。但是,我沒有退路了,看著各種興起的創(chuàng)業(yè)潮,大了膽子,開了作文補習班,專門招收中小學校的學生。接著,看到市場上有些書賣得不錯,也跟著做過盜版書。后來又干脆自己寫了一陣,哈哈,就是那些兩個人小情小調要生要死,或者是作為性教育地下科普之類的,如今再看只能臉紅。到了那個時候,再回想寫詩的經(jīng)歷,已感覺是上一輩子,在心里也認可了寫作也就是一件狗屁的事情。再后來,遇上了一個當年的詩友,他轉型后發(fā)了點小財,與人合伙開了個印刷公司,當起了老板,就讓我去他的公司。我心里其實挺落寞的,當年他還算是我的崇拜者,但我已經(jīng)餓著肚子,硬著頭皮只能去了。我對印刷不通曉,讓我當個印刷工,他又不愿意,就讓我當了一個主管,但廠里真正管理的又是他,我只是個閑職。那段時間里,為了表示自己也在工作,我時常也會到印刷線上走動,久久地看著那些機器運轉,雪白的紙張經(jīng)過機器出來之后就變成了印滿文字的書本,心里有一種似乎是驚訝又夾雜著難受的滋味。這樣一個機器源源不斷地吐出文字的畫面,會在我往后的日子里反復出現(xiàn)。也許是閑得讓人發(fā)瘋,也許是內心中一股無法壓制的力量,有一根繩子總在悄悄地牽扯著我,也是在那段時間里,我讀了一些書,又重新關注起了文學,關注起當時新出的一些作品,也漸漸對當代的文學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我因此知道,文學雖然不再瘋狂,但還是有人在繼續(xù)寫,文學并沒有徹底消失。沒過多久,我還是把印刷廠的工作丟了,因為我的那個詩友,只是合伙中的小頭,他被合作伙伴排擠了出來,他自己都保不住了。不過這對我也算是一種解脫。當走出了印刷廠,流落在街頭,我還是有一種深深的惶恐,我感覺自己單槍匹馬,赤手空拳,連一件武器都沒有。那些處于戰(zhàn)爭中的噩夢,更加頻繁地生發(fā),我遺落在戰(zhàn)場上,只能任由四處射來箭鏃,還有搶到身前騎在馬上砍下來的刀斧。也是慶幸,半年后得知一個出版社招聘編輯,我抱著試試的心思去了,竟然就被錄用了。就那樣,我得以有了一個安身之所……
說到這里,張渡松了一口氣,似乎也終于重新從那段動蕩的日子里走了過來。我不覺一陣唏噓,你也吃過了不少苦。張渡馬上又眉頭緊皺,可是并沒有苦盡甘來,或者說,我的生活安穩(wěn)了,身體安逸了,時常地還能吃香喝辣,人們看我似乎也活成個樣子了。畢竟又回到了文學這條路,接觸的還是這方面的人,某些時候似乎也能回味到當年寫詩的那段日子??墒?,我依然感到了不滿意,內心中總有什么在挖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以編輯的工作我還能勉強支撐起一個外殼的世界,但只要離開工作我立刻就會陷入恐慌,有時候為了對付這種恐慌,不免又荒唐地浪蕩放縱一番。也許我這樣的人,總是容易滿懷憂戚難得安生,那種赤手空拳地面對這個世界的惶恐,注定時刻跟隨著我。那段日子里,我總是想著要找到一件什么樣的武器,牢牢地抓在這雙手上。后來,我受邀去了一個城市參加改稿,逛了當?shù)氐囊粋€舊貨市場,發(fā)現(xiàn)了一把仿古的銅劍。那劍柄上雕有虎頭,劍身粗壯,約一米長,我一眼就看上了。把劍帶回來后,每天早上起來我就會磨劍,晚上下班回來,也會長久地與銅劍相對,細細地摩挲,與它說話。似乎是那樣,我真的能夠武裝了自己,而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得以仗劍自護。但實際上,這些都只是麻醉自己,即使蝸居于房屋內,端坐在雜志社的編輯室,那些刀劍也會幻變成無形般四處襲來,我拿起銅劍,既難以招架,更無從回攻。有一個夜晚,我編輯一份新的來稿,批注出當中的一些錯漏,開始的時候還比較克制,但漸漸卻改動得越來越多,直至脫離了原稿,另外寫成了自己的。我突然才發(fā)現(xiàn),藏在我靈魂中那曾死的寫作欲望并沒有完全死滅,想起來那時候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寫了,重新寫開了,不滅的火焰卻又越燒越旺,然后就那樣沒有停歇地寫了下來??墒?,就算寫了,卻又一直懷疑自己,羞于把作品示人,只能偷偷地藏匿著。這些年,在我的把關下展示了那么多別人的作品,我對自己作品的把關卻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真是有些諷刺的。當然,也有過強烈地想要展示出來的愿望,最先的那幾年,我也曾經(jīng)把作品用了化名投稿出去,可是要么退稿,要么石沉無聲,就更加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有一回,我還把作品寄給了同在出版社的同事,那些天我看那個同事,感覺都有些不同了,似乎他就是我人生的把關人。那一回,那稿子倒是過審了,這讓我感到了驚喜,卻又害怕,總覺得這事情是會露餡的,化名在自己供職的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因此我又謊稱一稿多投,已經(jīng)另有刊物要發(fā),把那稿子撤了回來。但回頭細想,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其實我對于那個作品也并不滿意,總覺得還可以寫得更好,如果就那樣展示出來會讓我羞愧的。也許,從事編輯工作多年,已經(jīng)拔高了我對于文字的感覺的閾值,因而對自己的作品也特別地嚴格謹慎了。我漸漸地還明白到,我的作品的把關人,并不是我的那個同事,也不是某個具體的編輯,他居于空靈之上,沒有具象的形體,卻有著絕對的標準,就是他牢牢地守在門口,把我的作品置于文學的安檢機之下,一直拒絕著我的作品過關。
陷入了沉默,近距離坐著的兩個人,彼此都有些不安了。很久了吧,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那時候我說話,除了要表達話里的內容,似乎還是因為必須說話。我說,在你小說的夢境里,你依然沒有成為一個寫作者??墒菈艟常瑓s是做夢者內在意愿的投射,你在夢里還隱匿自己的寫作者身份,難道你要一直隱匿下去嗎?張渡側身看了看窗外,還在下著大雨,舒了口氣,才說,也許在新的章節(jié)里,寫作者的身份終會被揭示吧。
6
一大早,我就看到杜小輝發(fā)來的手機短信,時間顯示是凌晨四點發(fā)來的。短信里說:快上網(wǎng)!我趕緊上了網(wǎng),才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揭發(fā)張渡抄襲的帖子已是鋪天蓋地,更多新署名的作者站出來表示自己也曾有過同樣的遭遇,他們都團結一致地發(fā)誓要把抄襲者張渡揪出來,也都統(tǒng)一口徑地要求出版社開除編輯中的敗類張渡。甚至還有多家影視公司、出版集團發(fā)布聯(lián)合聲明,表示他們原本已對某些作品進行了改編,有些甚至已經(jīng)開拍,突然間發(fā)現(xiàn)被抄襲使他們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他們?yōu)榇藢⒙?lián)合更多被侵權的公司進行集體起訴。這事情是弄大了,我趕緊又給杜小輝打電話,杜小輝哈哈笑著,你們害怕了吧?我說,確實讓人害怕,如果事情無法收拾了,你必須承擔這個罪責。杜小輝冷笑,我揭發(fā)罪行,反而有罪了?我說,那些新署名的帖子里,有多少是真有其人,你自己很清楚。杜小輝那邊有些噎住了,好一陣沒說話。我又說,恐怕那些什么影視公司、出版集團的,差不多也都是你編排的吧,你這是網(wǎng)絡造假煽動輿論呀。杜小輝喊著,他張渡能變著許多個化名在網(wǎng)上發(fā)出小說,我怎么就不能分出許多個分身來揭發(fā)了?我緊追一句,既然是化名,你怎么知道那是他?杜小輝說,反正我知道。我說,你還是適可而止,如果網(wǎng)絡輿論繼續(xù)鬧大,就怕最后你想止也止不住。杜小輝又喊起來,可是,張渡抄襲,是確鑿無疑的。我也明確告訴你,過了這最后一天的期限,我一定會起訴他的。我說,你非要這么做,那就由你了。杜小輝說,只怕到那時,接受審判的就不只是一個人。我還是那句話,誰也逃脫不了。我心里一下就炸了,杜小輝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把話說清楚!杜小輝呵呵著,這可讓我糊涂了,葉老師你倒是給我指明了,我還有什么話沒說清楚嘛。
吃午飯的時候,我本想把網(wǎng)絡上的形勢跟張渡說了,想想還是忍了。丟下碗筷,張渡卻說,我們出去走走吧。我看著天井,雨水依然嘩嘩下著,這個時候出去?張渡已經(jīng)起身往外走,誰說下雨就不可以外出的?我只好跟著,在樓下,問店家借了兩把傘。街上一片雨簾,張渡不時地把玩著路過的屋檐的雨滴,或者是踩著地面的水坑。后來,張渡還把傘收了起來,回頭還要收我的傘,我不讓,他生硬地奪去了。我們淋著雨在走,街上有人奇怪地看我們。一直走到了一處舊學校,校園里沒人,我們拐了進去。操場上都長滿了荒草,似乎是荒廢許久了。突然,張渡回身推了我一把,我四仰八叉摔在草叢上,他站著哈哈大笑。我罵他,你搞什么鬼?他依然笑個不止,似有瘋癲的樣子。我惱了,爬起來沖向他,也把他撞倒在地上,我們就翻滾著扭打在一起,滾出了草地,滾成了兩個泥人。有一陣子,他騎在我身上,掐著我的脖子,手上下了死勁。我呼吸幾乎要窒息,他才幡然醒來,松了手。我心里又燃起了對他的痛恨,感到自己也失去了理智,翻過身來,把他的整張臉按在了泥巴里……直到我們都累了,我們才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任雨水沖去身上的泥巴。
良久,張渡嘆息一聲,現(xiàn)在你可以跟我說出你心里想說的話了。我說,杜小輝又打來電話,說過了今天的最后期限,就要起訴你了,他還說,誰都逃脫不了審判。張渡說,他要起訴就由他。我說,我也知道他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可是你到網(wǎng)上看看,那么多帖子都在說你,你就不怕嗎?張渡說,也許我們真正害怕的,是內心中給自己的審判。我一沉,我得跟你說一件事。張渡只看向天空,那漫天的雨水,織成了雨網(wǎng),也如天網(wǎng)。艱難地,我還是說了出來,杜小輝的架勢,似乎也抓住我的什么把柄了。我頓了一頓,那時候我心里存了僥幸,過去我曾經(jīng)看過一篇小說,那作者并不熱門,那小說也并不出名,甚至可以說被大多數(shù)人所忽視的,可是當我看過那小說之后,卻深深地為它所折服。我一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總是想著,那怎么就不是我所寫的小說呢?于是,當我在構思一篇新的小說時,就對它的結構,或者還有語言方面,進行了借鑒。我也想過要避開,但完全避開是不可能的,最后就用了比較隱晦的方式。書出來之后,外界反響不錯,但我心中始終明白,我那小說能成,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所看到的那篇小說。如今看來,那篇小說杜小輝一定也看過了……我轉過去看張渡,又強調說,那的確是我僅有的一次僥幸??墒菑埗蛇€是沒有回應,我只好繼續(xù)說,如果真要算上,也許還有最近你在幫忙校對的我那部小說,也是一次僥幸。想起來,我當初動筆寫時,并沒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并不覺得是非寫不可,但是我已經(jīng)停筆幾年了,再不拿出一部新的作品來,就要被讀者遺忘了。這一次,我所模仿的是我自己前期的小說,不同的部分模仿不同的小說。稿子完成后,我還安慰自己說,這只是我寫作多年技巧圓熟的結果。張渡終于說,那你打算怎么辦?我說,目前杜小輝也沒有明確說我抄襲,那篇小說已發(fā)表多年,之前也沒有聽到過非議,因此也有可能,這回他只是在恐嚇我而已。張渡呵呵笑著,我是說正在校對的這部小說,你會怎么處理?我一驚,還是辯解說,不錯,這部小說是有模仿的嫌疑,可是那模仿的畢竟是我自己呀。張渡說,你要這么認為,似乎也沒有全錯。只是你心里又放不下,因為你自己知道,你對此有所不滿。我?guī)缀跤行┛耷涣?,我也想要避開自己已有的作品,可是當我構思的時候,那些我熟識的已經(jīng)成為文字的情節(jié),卻又總是在我的腦海里縈繞,我甚至無法逃脫過去的我,你說我能怎么辦?張渡有些冷冷的,也許,可以不寫了吧。我驚恐地看著他,不寫了?張渡說,如果一直不能擺脫,不寫了,又何妨?我說,寫了這么些年,真的就不再寫了?張渡沒有再回應,這最后的問話,就像丟失于雨幕中,被雨水所吞沒。
過了很久了吧,張渡重新說起了話。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迷上了一塊盾牌。那是我在博物館里見到的,據(jù)說它出土于戰(zhàn)國時代,邊緣處有個缺口,總體還算保持完好。當時我就喜歡上了,想著跟我的那把銅劍,正好可以成為一對。那時候,我常常去博物館,在盾牌的柜臺前久久佇立,想象著把它拿在手上,那樣我就可以擋住周遭射來的冷箭。然而,冷箭是沒有的,或者是看不見,但我總是有被擊中的傷痛感。漸漸地我才明白,我要擋住的是那些發(fā)射而來的文字。閱讀、書寫、傳播的方式已經(jīng)改變了,未經(jīng)審核的文字在網(wǎng)上大量出現(xiàn),甚至被發(fā)表、印刷,這是一個文字過剩的時代。寫作已沒有了門檻,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寫作者,連投稿都變得容易,不再需要仔細謄寫裝入信封,不再有當年紙質投稿那種沉甸甸的敬意,只要復制粘貼就可以通過網(wǎng)絡發(fā)出。而作為編輯,我就是一個目標明確的箭靶,所有那些稿件都帶著文字的箭鏃向我射來,有時候我感到了被冒犯。我多么想對著投稿的作者們喊一聲“?!保扔械囊呀?jīng)足夠了,不需要再寫了!可是,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再寫了,真的不再有投稿了,那編輯這個工作也可以撤銷了。那些時間以來,一方面我要繼續(xù)接受刀箭加身,耐心地審核所有發(fā)來的文字,一方面我對于這個工作的厭惡又在加劇,反過來又更加痛恨了文字。不知道這是否也是我從事了多年的編輯工作后,又重拾起了寫作的原因里存有的那么一點惡意,就是既然我無法阻擋他人制造文字,那我就讓自己也成為制造文字的人。我像是一個受了挫敗的賭氣的孩子,不斷地為這已經(jīng)成為泡沫的文字世界繼續(xù)吹入泡沫,似乎那樣才能讓我心里好受些。然而,從重拾寫作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年輕時總覺得自己寫下了世界上最好的文字的那種豪氣,我已深深懷疑自己所制造的文字可以有別于他人。因為我很明白,我跟大家都一樣生活于這個時代,每天見大致相同的人、吃大致相同的飯、看大致相同的書,甚至彌漫在周身的那些氣息般的觀點、信息、符號都是相似的,我們所有人都被擠在了同一個巨大又密實的膠囊里。因此,如果我要把稿子投出去,總要化用另一個名字,那樣別人就看不到我,也就免去了他人對于真實作者的我的評判。漸漸地,我對于這種匿名的方式著迷了,不斷地變換著署名,新的署名也是對上一個署名的匿名,我始終隱藏在每個署名背后,從不形成一貫的整體,一直地逃脫著他人的追認。到了后來,每個署名似乎就真成了一個塵世中存在的人,我為他們分別杜撰出不同的履歷,讓他們各自獲得自己存在的依據(jù)。這已是一幕大戲,我創(chuàng)造了不同署名的作者,他們又反過來超越了創(chuàng)造者的我,擁有了他們獨立的生命。我以為,我已經(jīng)徹底地完成了脫身,沒想到還是在作品里留下了痕跡,以致終于被杜小輝所發(fā)現(xiàn)。
雨水突然又急驟起來,還打了一陣雷。我心里還是有疑問的,難道你就這樣地一直匿名下去嗎?你就沒有想過哪篇作品用回你的本名嗎?張渡說,我想過的,或者說,我一直都想重新成為那些小說的作者,以此來傳頌我自己。有那么一回,某個網(wǎng)站組織線下筆會,我的一篇小說獲了獎,我很想去參加頒獎禮,可是后來還是沒有去。在我的內心里,我想過戲弄文字,但也一直留存著早年有過的寫作理想。那就是,我也想寫出屬于我的代表作,寫出一部足以無憾于這個時代的小說,或者狂妄地說,在我的想法里,我想要寫出的是這個世界里最后的一部小說。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小說了,可是新的小說每天還是洶涌而至,誰都無法讀得過來,文字的體系正在崩裂。也許,文字秩序的喪失只是開始,接下來還會有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秩序的喪失。是應該有一部小說來做個終結,用不變來應對過快的變化,也作為立法的存在,重建文字的秩序。這是最后一部小說,它當然會不同于其他小說,那將是無限的小說,它是小說的母體,所有小說的可能性都包藏其中。有了這樣一部小說,再寫其他新的小說,都會顯得多余。我覺得這想法有些意思了,不過這似乎也并非張渡首創(chuàng),在卡爾維諾的設想里,也曾經(jīng)有過類似無限小說的嘗試。只是,卡爾維諾離我太遠了,在我面前的是這個張渡,他最終會寫出這個無限的小說嗎?張渡說,這幾年,我做過很多準備,大量地閱讀前人的小說,寫了五六本創(chuàng)作筆記,有幾回也動筆了,都只開了頭又停了下來,總感覺還是沒有準備充分。這樣地拖延下來,重新動筆似乎又變得更難了,要準備的反而越來越多,到現(xiàn)在這部小說也還只是構想。我笑笑,這樣的失敗當然是在意料之中的,因為這樣無限的小說根本就無法寫下來;如果寫下來了,它就會賦形,然后它就會被所屬的形式所奴役,因此變得有限了。張渡卻嚴肅起來,不,我覺得它是存在的,或者,它已經(jīng)存在了。在我們每個人的內里,都先天地存有一種機制,那就是對于無限性的儲存。那無限的小說,也就藏在了我的記憶里,就像這些年我所做的夢,它們也許會在某些時候隱藏,卻總是綿延不絕……我對此又有些哀傷,并非我事后諸葛亮,在曾經(jīng)的某些時候,我的確也有過對于無限小說的設想,同樣明白它的不可能卻又期待著它的可能。也許對于寫作者,大體都會有過這樣類似的想法。而這個無限小說,一直在張渡的構思里,那就是對了,因為只有這樣,才會不受紙張的污染而得以繼續(xù)存在著可能性。我不覺又想起了杜小輝所說的審判,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審判,這不只是針對某一個作者的審判,這是懸在所有作者頭上的注定無法逃離的審判,在無限的小說之下,所有的小說都顯得那么局限,所有的作者都顯得那么可笑。
7
回來后的第二天,張渡還是給出了小說新的章節(jié)。這是我見到的張渡最后一篇稿子,若把這幾天來的全部稿子合攏,已似乎是一個完整的篇章了。至于后面是否有續(xù)篇,也如開頭是否有前篇一樣,我并不知曉。我也沒有了跟張渡詳細聊聊的心思,剛好杜小輝打來了電話,我便趁著接電話離開了他的房間。
電話里杜小輝先就哭了起來,嗚嗚地,顯得有些凄婉。我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失去了節(jié)制,哭得更大聲了。等到他停了哭,突然又問,我寫不出來了,怎么辦?我只是沉默著,這個問題也是我對自己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杜小輝又說,我承認我想過要走捷徑,也有過對張渡發(fā)難的想法,就是要借這件事把話題炒起來。頓了頓,杜小輝繼續(xù)說,難道我所有的文字,都要經(jīng)過他的審核才能呈現(xiàn)?我厭倦這樣的壁壘,既然無法越過,那就繞開來。當我在網(wǎng)站上發(fā)表了那些作品,或者在自己的博客上貼出來,依然能夠獲得一些讀者的點評叫好,這不也是我寫作的價值嗎?歷史所給予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個境遇,很多可能性都已被前人嘗試過,能寫的似乎已經(jīng)被寫盡了。可是,對于每個時代每個作者,在他自己的基礎上開始寫作,對于他這個個體來說,不依然可以被認為是新的嗎?這些問題,我不想回答。當然,如果一定要回答,我也可以勉強湊成。但是我知道,當我回答之后,杜小輝還會繼續(xù)發(fā)問,如此就總要把我逼入墻角。杜小輝的語氣緩了些,我一直無法理解,張渡給我的小說的評語是“粗糙”,但是從我讀的當下那些小說里,我覺得難以忍受的恰恰是“不粗糙”,重重的設計,看似完滿,卻是過于完滿。得罪了,葉老師的某些小說也是如此。我這邊只能笑笑,心里想著,其實你早就“得罪”了。又想到我那部正在校對的小說,也是得了同樣的毛病吧,在那一刻里,我終于還是下了決心,是該取消那部小說的出版了。杜小輝說,為什么小說就不允許粗糙?為什么就不允許寫得殘缺?為什么就不允許拼湊而成?我覺得該說些什么了,這些不允許是張渡跟你說的?杜小輝說,不一直都這么說嗎?大家不都默認這樣的說法嗎?我舒口氣,那就是你無形中給自己畫了框線。杜小輝說,你是說,我可以不管這些說法?我還可以寫下去?我是真心給他鼓勵,當然要寫下去!杜小輝那邊就變得高興了,似乎困擾他的,不過是“寫或者不寫”這么一個問題而已。我又說,那你還起訴張渡嗎?杜小輝說,當然要起訴的。我又笑笑。杜小輝說,張渡還在刪除罪證呢,他網(wǎng)上發(fā)的那些小說又刪掉許多了。我心里有了不祥,嘴上只說,既然刪掉了,那不就結了嗎?你為什么還要揪著人家不放?杜小輝說,可是他無法刪掉有過的痕跡,他也無法把發(fā)過的小說全都刪掉。
當我又來到張渡的房間,他正在燒紙片,卻是我看過的那些天里他寫的那些稿子。我在一旁坐下,心里覺得可惜,卻也沒有勸阻他。我想起了卡夫卡,他在世時就曾經(jīng)多次要毀掉自己的作品,去世前又交代朋友要全部銷毀??墒?,他的文字最終并沒有銷毀。張渡的文字就算銷毀了,卻也已經(jīng)在我心里記錄下來了。張渡看著最后的紙片燒完,火星也熄滅殆盡,才站了起來。他說,你的意思,是我在模仿卡夫卡?我不作聲,只等他自己說。張渡慘然一笑,前人在我們的面前,已經(jīng)設置了太多的陷阱,你每走一步,雖然用的是自己的腳,卻又都可能踩到前人的腳印。如果我說,我未必想到了要模仿誰,你會相信嗎?我說,這就好比——當然現(xiàn)在只是假設——當我滿心地寫了一篇小說,那是我靈光乍現(xiàn)長夜揮就的,可是小說發(fā)表出來后,卻有讀者指出,其實這篇小說,十年前就有人寫出來了,但我事前確實沒有看過那篇小說,甚至不知道那篇小說的存在,那又能辯解得清楚嗎?我們兩人便相視而笑。一會兒后,張渡復又變得嚴肅,到底還是我們自身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才華,不然就可以完全打破,重新創(chuàng)造,而不至于落下模仿的話柄。我不會給后人的詰難留下一絲可能的,我要收回我曾經(jīng)發(fā)出的所有文字。我說,你也知道,已經(jīng)發(fā)出的,是無法完全收回的。我猛然想起,他那個小說篇章的最后,寫到了“國王的死亡”,難道張渡是想到這一步了?也許,死亡的確是擺脫這一局面最決絕有效的辦法,可是現(xiàn)實畢竟不同于小說,小說里這一辦法可用,現(xiàn)實中卻難以讓人茍同。張渡擺擺手,難道除了死亡,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不解,張渡說,如果重新創(chuàng)造一種文字呢?我一驚,重新創(chuàng)造文字?張渡說,把現(xiàn)有的這套文字連同整個體系全部放棄,徹底離開目前這種文字交流的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一套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文字。前些年,我就在學習甲骨文、楔形文字、印章文字,深入了解到很多文字的演變。幾年前,我開始創(chuàng)造那套新文字,已經(jīng)造出了近百個單字,它們之間可以組成上千個詞語,形成一些簡單的句子。我想是時候離開,去到一個可以讓那套文字生長的地方了。我留意著張渡的表情,可是他臉上很平靜。重新創(chuàng)造一套文字?想想就夠瘋狂了??墒钦婺茏龅絾??真能有那樣一個地方,可以讓全新的文字生長嗎?我說,你會跟誰使用這套文字呢?張渡說,沒有別人,那將是只有我一個人使用的文字。我說,文字使用的目的,不是交流嗎?張渡說,文字最初的需求,也是為了記錄。我說,如果不進行交流,這種文字真能活得下來嗎?張渡說,為什么要讓它活下來呢?它會由我所創(chuàng)造,也會隨著我的死亡而消滅。我突然想到,如果只是為了記錄,那也可以用現(xiàn)有的文字呀,只要記錄之后不公開就可以了。張渡說,可是現(xiàn)有的文字,它的意義已經(jīng)固化,它既是表達的工具,同時也異變成表達的牢獄,它依然會阻礙、禁錮我的表達,從而規(guī)定了我,這是我難以忍受的。
窗外的雨水,在一陣急驟之后緩了下來。張渡繼續(xù)說,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受夠了現(xiàn)有文字的苦。所有文字,當呈現(xiàn)出來,經(jīng)過別人的解讀,都注定要成為對我的誤解。文字一旦落成之后,就會形成一種固定的力量,反過來規(guī)定了背后執(zhí)筆的那個人。小說就是一個人內心最深的隱秘,呈現(xiàn)出來也就是把自己的隱秘示人,也是把自己毫無掩藏地暴露在他人面前,呈現(xiàn)的文字越多,暴露的隱秘也就越多。甚至,文字的泛濫已經(jīng)把每個場所都納入了公共廣場的范圍,依循文字就能輕易地把一個人揪出來,即使寫下文字的我與讀到文字的人從未見面,文字也將成為飄浮于我身體之上無所不在的透鏡,從而讓我被讀到文字的他人所看見。文字是更真實的我、內在的我,深刻地攜帶著我的印記,文字的暴露比身體的暴露更甚,將會僵化他人對我的印象,這讓我感到了恐慌。張渡變得激動,臉色漲紅,話速卻更快了。我該說說安怡,我這一輩子的女伴,的確是的,你一直以為她是我的妻子,但我們一直沒有辦證,就像在小說的稿子里,她只是“國王的一個妃子”,終不是“皇后”。這些年來,我一直潛藏在文字的海底,她一直與我做伴,我感覺自己就是依靠她,才得以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讓缺乏現(xiàn)世能力的我不至于枯萎??墒牵覀冎g卻又是隔離的,是文字成為我與她之間隔開的那堵墻。這也許只是一個縮影,文字似乎讓我與這個世界溝通,也讓我與這個世界相互屏蔽。因此,是時候離開她,也離開這個世界。最初,我選擇了匿名。匿名,也就是隱身、逃遁,在文字的背后溜掉,逃脫他人的目光對我的審視。然而,匿名并不能保證完全的隱匿,總會有人嘗試著尋找到你,入侵你的據(jù)點。每當想到這里,我就感到了恐慌,即使你離世,還會留下來文字,而這些文字將被在世者讀出,也將成為審判你的證據(jù)。唯一的辦法,就是放棄原有的文字,重新創(chuàng)造一套文字。那將是真正屬于我的符號,那些符號的意義由我賦予、由我解釋。那樣的文字將從我出發(fā),又最終回到我自己,而得以砍去了傳播和翻譯的中介,不至于被外在力量所扭曲。他已變得狂亂,手上不斷比畫著,話語潮涌般從他的嘴里流出。你可能懷疑,我是否真有那樣的文字,如果有就拿給你看看??墒牵B你也不能看的,你若看了那文字,它就不再是唯一。我將帶著我的文字,離開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在新的世界里,我就是源頭,一切從我開始,就不會存在模仿他人的嫌疑。那就是我解釋我自己的密碼,那才是我最后的武器,有了這套文字,我將實現(xiàn)完全的隱身,就算在我身后不小心留下了只言片語,別人看到也是無解的。曾經(jīng),我多么渴望被人們所記住,可是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通過文字所記住的,并不是原來的我。是在某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真正想要的,不是被這個世界記住,反而是被遺忘。然而,我又無法完全抑制記錄的欲望,重新創(chuàng)造文字,讓我在記錄的同時,不會被記住。因此,我已羞于展示自己,羞于自己是文字中所形成的那樣一個人,我要抹去曾經(jīng)有過的經(jīng)歷,取消文字對我的規(guī)定,消失于人群之外。也就是完全地從這個世界抽離,就像從未出生、從未到來。張渡笑了幾聲,在新的世界里,我還將創(chuàng)造許多人物,就像當初我為小說使用的許多署名,他們也會各自獲得自己的履歷,他們將運用新的文字進行交流,從而讓新的文字得到生長的力量,也讓新的世界獲得不斷的生長。那將是更高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
不知道什么時候,窗外的雨停了,張渡已經(jīng)在收拾行李。我說,我送一下你吧。他不置可否。我也就收拾了行李,跟著他離開了旅店。室外依然陰冷,天上還是散落的厚云,想起幾天前到達,已恍若隔世。居家的人們都趕了出來,街上人聲熱鬧。我們并不急著走,在商店門前停??纯?,更像是閑人。到了車站,已是中午了。這些天來,待在這個小鎮(zhèn),幾乎忘記了這個車站的存在,它的墻壁依然破敗,椅子也是老舊。我知道,這一趟張渡離去,跟那些來往的旅人是不一樣的,我似乎該替他高興,卻又有些隱隱的擔憂。我本來想,當我們買了車票,在車站等待的那段時間,我還可以再跟他談談。可是,他原來早已在網(wǎng)上訂了車票,很快他的車就來了。我隨著他來到檢票口,他回過頭來,說把我在你這里所留的文字,也全部銷毀了吧。我想要拒絕,卻又只能點頭。我與他相擁,淚水長流下來。之后,他松開了我,走了過去,再沒有回頭,直至在閘口的門后消失。真的是消失了。我去買了車票,還得在車站等幾個小時,只能找一個角落,不讓別人看見我的淚水。在這里最后,我還要說明的是,我不舍張渡在我的人生里完全抹去,也難以把他所留的文字悉數(shù)銷毀,但是我又必須對他信守承諾,也知他的本意是成全他的隱匿,因此在這篇小說里,我把他那幾天所寫的那些稿子完全隱去,而我如今這篇小說中所有用到的名字,包括人名、地名,當然也包括“張渡”這個名字,統(tǒng)統(tǒng)只是我杜撰的化名。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