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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事

2020-08-06 14:59夏立楠
福建文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趙敏廢鐵文說

夏立楠

1

1995年10月,趙方文來我家的時候,已近傍晚,我爸在煤礦底下打井。我媽給趙方文倒了碗水,就出門尋我爸去了。我坐在小方凳上,手里握著個沒成型的陀螺,邊捆鞭子,邊琢磨著怎么玩。趙方文抽煙,悶了,就和我聊,問我多大。我說,五歲。趙方文說,沒去讀書?我說,讀的,放假了。我不大好意思說,前些時候,我爸送我去鎮(zhèn)里讀學前班,路遠,雪厚,讀著讀著就給接回家了。

趙方文端起碗里的水,有些燙,用嘴抿了抿,繼續(xù)抽煙,看樣子挺無聊的,我悶著聲玩。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趙方文,我媽叮囑我喊他趙伯伯,往臉上看,他也不怎么顯老,和我爸差不多。只是誰也沒想到,往后的歲月里,這個趙伯伯過得挺擰巴的。

那天晚上,我爸回來時,頭上頂著個礦燈,臉上黑不溜秋的,兩人打過照面,我媽從爐子上拎下熱水。我爸洗臉。趙方文說,我來是想問問你還要找房子不。我爸說,找,咋不找?趙方文說,我隔壁有一間,空著呢,要是去了,就挨著我住。我爸說,那麻煩哥了。趙方文說,都是在外面討生活,客氣個啥?我爸說,多少錢一個月?趙方文說,沒租金,修給三團工人們住的。我爸說,可我不是三團工人啊。趙方文說,去了不就是工人了?在八一煤礦干是干,在那兒干也是干,況且這里還拿不著錢。再說了,三團有學校,也能解決你娃讀書的問題。我爸沉思片刻,說,那就按哥說的辦。

那天晚上,天黑得挺早,鐵熱克的冬天總是這樣,夜幕才拉下來,北風就呼呼地刮著。趙方文要走,我爸沒讓,硬拉著喝酒。在我的記憶里,我媽不大贊成我爸喝酒,但那天沒阻撓,還炒了兩個小菜,炸了一盤花生米,讓我從小賣部里抄了兩瓶白燒。

飯間,我媽把菜騰了點出來,我們倆單獨吃過,桌間就剩我爸和趙方文。趙方文說,娃大了,不能老住這里。我爸說,就是考慮到這個,大了,得讀書,來回路遠,不方便,也不放心。趙方文說,這事你先別說出去,房子我想辦法給你留著,順便問下工地上還要人不。我爸舉杯,說感謝哥了。趙方文喝得有些高,我爸留他,他硬要回去。八一煤礦從來就沒歇過,白天晚上都在開采。我爸說,不急,聽見有路過的車下來,我就送你搭個便車回鎮(zhèn)里。

趙方文是很晚才等到車的。運煤車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爸去開門,跑到路邊招手,招呼完趙方文上車,還不忘站在路邊送他。

回了屋,我媽說,他的話靠譜嗎?我爸說,應該靠譜,之前他和我在礦上干的時候,人蠻實誠,就是拿不上工資,他才跑去三團的。

那個冬天,趙方文挺愛來我們家,不是談去三團,就是談我讀書的事。我爸說,等開了年,我們就搬過去。每次趙方文來,我爸媽都挺熱情。從情形來看,我覺得趙方文比我爸混得好,見著他,我也趙伯伯趙伯伯地喊。

過了年,我們果然搬離了八一煤礦。那天路上積著雪,天還沒露出曙光,趙方文就叫來了一輛方圓車,車停在我們家門口。頂著寒風,我爸媽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能搬的棉被、鍋碗瓢盆全搬進了車廂里。

上了車,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趙方文點燃一支煙,說這狗屁地方,沒啥可留戀的。我爸瞥了瞥窗外,說小謝還在站崗呢。窗外是煤礦的井口,有卷揚機在作業(yè),嗡嗡嗡地響。小謝和我爸玩得熟,在煤礦上干活,當過兵,二十來歲,我們小孩見著他都喊謝叔叔。趙方文沒說話。我爸說,走得不辭而別,心里有點過意不去。趙方文說,該過意不去的是老板,欠我們工錢也不給。

出了八一煤礦,我爸向趙方文要了一支煙,點上,邊抽邊看路兩邊的雪景。

真應了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趙方文的老婆和女兒對我們都挺熱情,在三團那間小平房里,我爸和趙方文忙著鋪床、擺柜子、接燈線。趙方文的老婆和我媽閑談,洗碗刷鍋。屋里收拾妥當后,又喊我們?nèi)ニ页燥?,吃飯的間隙,我曉得了趙方文的女兒叫趙敏,比我長兩歲,我媽讓我喊她姐姐,我不好意思。我媽說,這娃一點禮貌都沒有。我低著頭,差點把臉埋進碗里。

趙敏這人有意思,她讀一年級,我讀學前班。她放學晚,到家的時候,正碰上吃晚飯。吃完飯,天也就快黑了。三團小孩多,借著路燈能玩很久。屋前屋后亮堂堂的,趙敏就在自家門口掛一張木板,作為“黑板”,讓我們挨個坐好,她當老師,我們當學生。

小學一年級學的東西,始終比學前班的多。那會兒她把在課堂上學到的寓言故事、詩詞等文章讀給我們聽,還教我們寫字。我寫字特別丑,拿著她從學校里偷偷帶回家的粉筆到處涂。趙敏的書包里似乎能裝很多寶貝,水彩筆、粉筆、放大鏡,經(jīng)常都能給我們驚喜。她講得最多的,就是越往上讀,學的課文就越長,字的筆畫也就越多。聽得我們有些膽怯,害怕上小學,又期待著早日和她一樣,能寫筆畫復雜的字,能讀較長的課文。

我爸到三團沒多久,在趙方文的介紹下去了工地,挑磚、背水泥,啥都干。我媽跟著趙敏她媽勾縫。周末不上課的時候,我就跟著我媽。工地在鐵熱克鎮(zhèn)的福利區(qū),修的是平房,給在編職工住的。磚砌好后,縫隙之間會坑洼不平,看起來不好看,為了美觀,就多出勾縫這道程序。勾縫是技術活,我媽拎著一只砂漿桶,裝著和好的砂漿,和其他人一樣爬到腳手架上,熟練地用灰漿刀鏟砂漿,用勾縫刀把細砂漿塞進磚縫里,抹平。這樣一個動作,她一天要重復無數(shù)遍。

2

趙敏和她媽每天晚上會來我們家嘮嗑,我媽讓我搬板凳給她們坐。有時候,趙敏她媽會拿來幾包方便面,方便面是稀罕物,看得人直流口水。我媽和趙敏媽相互推搡,每次都不好意思接人家東西,每次趙敏她媽又都執(zhí)意要拿過來。我媽接下后就聊天,她們聊天的間隙,我就和趙敏跑出去玩。

趙敏性格偏男孩子,喜歡和我爭滑輪車,我們從門口的巷子口一直滑到巷子尾,往往復復。這個時候,也最愛碰到下班回來的趙方文。趙方文常年騎一輛解放牌自行車,車兩邊挎著砂漿桶,裝些磚刀等工具,后座上捆著他在工地里扒拉出來的廢鐵。還有的時候,自行車前面的筐里會裝著買來的菜,諸如芹菜、白菜、土豆之類的,有些時候是一塊肉。

我爸起先沒有撿廢鐵的習慣,后來見大家撿得多了,每次回來手里也拎著廢鐵。不上工的時候,我爸就會借趙方文的自行車,把廢鐵爛銅拖去巴扎賣。賣的錢能買鹽巴,買菜,有時候還能給我買幾顆比巴卜泡泡糖。后來,我爸覺得老借人家車麻煩,索性自己買了輛二手的。

同我爸一樣,我媽干工地時帶上我的目的,就是能撿廢鐵。地上扒拉出的鋼筋鐵塊,我都用一只蛇皮袋子裝好,一直等到我媽下班,輕了就幫她扛,重了就她自己扛。

4月初,鐵熱克鎮(zhèn)竟毫無預兆地下起了大雪,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天氣不見轉晴,雪越下越大,工人們上不了工。趙方文來我們家玩,跟我爸喝酒。他說,你們聽說了沒?最近水泥廠火電廠開始裁人。我爸說,倒是聽人這么噓過,我們會不會被裁?趙方文說,沒個準,我們是民工,人家那些是在編的正式工,據(jù)說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會考試,考不好就等著下崗。我爸說,能有份糊口的混著真難。趙方文說,可不是嘛,我們這工資拖得也太久了,據(jù)說前幾天有人去找老板,沒遇到人。我爸說,會不會拿不到?趙方文說,那倒不至于,只是時間恐怕得久點,前幾天我遇到單位會計,問她兩句話,她竟然吼我,要不是看她是婦女的面上,我真想頂她幾句。我爸舉起杯子,說算了,犯不著和一女的一般見識。趙方文說,以前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能發(fā)財,眼看三十而立,出來那么多年了,我連個像樣落腳處都沒有。我爸有些不知所措,舉著杯子讓趙方文別說那些傷心的。趙方文越說越來勁,說他得搞錢,這時代有錢才是本事,沒錢什么都扯淡。

那天晚上,我爸喝得爛醉,屋里亂七八糟。我媽有些不高興,沒敢直言。喝完酒,我爸倒頭就靠在床上睡著了,鼾聲不斷。我媽悶著聲,一邊掃地,一邊收拾桌椅。

有天早上,雪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我媽送我去上學。趙方文戴著一頂老式狗皮帽子,雙手交叉插進袖筒,捂得嚴嚴實實。我媽說,趙哥這是要去哪?趙方文說,聽人說,有人已經(jīng)領到工錢了,我上單位問問。我媽說,你要是問到了,順便幫我們家那口子也問問。趙方文說,那成,沒問題。

要趕時間,我媽沒和他多說話,徑直把我送去學校,和往常一樣,叮囑我在學校認真點。說是學校,其實是一間土房,學的東西不多,讀阿拉伯數(shù)字,認水果和野生動物,等等。老師是個老太太,她念一遍,我們讀一遍。老太太嚴厲,桌子上長期擱著一根錄音機天線,誰要是不聽話,就往誰身上抽。三團的人都是內(nèi)地來打工的,沒什么維權意識,能把自己娃教好就行,反正別像父輩一樣干體力活。

中午下課鈴響,我背著書包回家,才走到操場,就瞅見了趙方文,他耷拉著腦袋,在雪地里走著。我喊,趙伯伯。趙方文像是沒聽見,繼續(xù)埋著頭走路。我又在后面喊他,趙伯伯。趙方文這才恍然,回頭發(fā)現(xiàn)我跟在他身后。趙方文說,放學了?我說,嗯,放學了。趙方文說,走,回家去。

我和他走到李家胡同口時,他說,伯伯有點事,你先回去。我說,趙伯伯要去哪?趙方文說,去找個朋友,快回去吧。李家胡同蠻長,平日里小孩都不來這兒,我也不知道趙方文去找什么朋友。李家胡同不只姓李,還有人姓張、姓王、姓黃,早先時候這里李家人住的多,后來有幾戶雜姓搬過來,也不知道為了啥,鬧過幾次事,險些把人命整出來。不過這些都是聽來的,這地方看著蠻陰,小孩們也都不怎么去。

背著書包回到家,我媽正在搟面,我爸沒在。我媽就著滾水給我煮了一大碗手搟面。吃面的間隙,她托著腮,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我說,我爸呢?我媽說,早上送你讀書回來,我告訴他你趙伯伯去問工錢了,他就起床出去了。我說,趙伯伯回來了。我媽說,沒見啊。我說,去李家胡同了,我剛才還遇著呢。我媽喃喃自語,去李家胡同干啥……

3

趙方文沒要到錢,我爸也沒要到。

我爸從單位碰壁出來的那天,帶著我上街買菜。說是買菜,其實就買了點小白菜,還有些青椒,肉什么的問都沒問。菜裝進自行車前筐里,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車騎進三團的時候,正巧遇到趙方文,他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

我爸說,哥在這干啥?趙方文說,出太陽了,曬會兒,熱和呢。我爸說,中午飯還沒吃吧?上我屋吃去。趙方文吸了口煙,說不吃了。他嘴唇嚅動,像是想說什么,卻沒說。我爸說,那我先回去了。正踩著腳踏板,趙方文在后面喊,說兄弟等下。我爸剎了車,問,咋的?趙文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了出來,娃要買套校服,學校讓買的,硬性要求,六十塊一套,你那手頭不緊的話,能否借我點?我爸摸了摸褲兜,說身上就三十塊錢,這都是攢的,去單位要過好幾次錢了,找會計吧,會計讓找出納,找出納吧,出納又讓找經(jīng)理,兜兜轉轉一大圈,問誰都白搭,沒人管。趙方文接過錢,說謝謝了,剩下的我再想想辦法,等發(fā)了工資就還你。我爸說,說這些干啥?你幫我的可不少。

錢沒要到,但活還是要繼續(xù)干,我爸依然早出晚歸。我和趙敏同往常一樣,晚上做完作業(yè),就在胡同口推滑輪車玩。我爸回來得比以前晚,有時候天都黑了,才扛著工具走進巷子。那些時候,他看起來像是心情不大好,也不知道誰招他惹他。趙敏喊他夏叔叔,他也像是沒聽見,趙敏又喊,他才恍惚,嗯嗯地應兩聲。換在往常,他會讓我們倆別玩了,快回屋寫作業(yè),但那些天不會,就像沒看見似的。

看著他走遠的背影,我和趙敏又繼續(xù)嘻嘻哈哈,搶著坐滑輪車。我說,趙敏姐姐,最近咋不見你爸?趙敏說,我爸忙著呢,每天下班回家很晚。我說,我爸不也忙嘛。趙敏說,你懂個啥?小屁孩,大人的世界我們不懂。

我們不懂的確實蠻多,那段時間,我很少看到趙方文。有天深夜,人們都睡著了,隔壁傳來摔碗的聲音。我們家屋里充斥著我爸的鼾聲,我爬起身,想確認吵架聲是不是真的。下了床,仔細聽,果然是趙敏家傳來的。

摸著黑,我到我媽床邊,推了推她。我說,媽,你快聽啊,趙敏姐姐家是不是吵架了?我媽這才從睡夢中醒來,用腳踢我爸,喊快起來。拉開燈,我穿著褲衩沖出門,我媽一把把我往屋里拽。我爸穿好衣服褲子,出了院子,去敲趙敏家院門。半晌,才聽見有人從屋里出來,是趙敏的聲音,帶著哭腔,夏叔叔,你快勸勸吧,他們打著呢。我想跟著去看看,我媽沒許,說明天上課,早點睡覺。

我壓根沒有睡意,他們倆去趙敏家后,我就貓在趙敏家院門口,聽趙敏她媽數(shù)落,像是為賭錢吵架。趙敏她媽坐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淚,趙敏她爸沒吭聲,任她罵,任她哭。大體意思,是說趙方文近來就沒怎么去上過工,白天晚上泡在李家胡同,錢輸了不少,今天晚上要不是趙敏她媽發(fā)現(xiàn)擱床底下的三十塊錢不見了,還不知道他賭錢,就連平時騎的自行車也給輸沒了。

透過門縫,我看到趙方文,他坐在一張小椅子上,靜默不語,和我爸各點燃一支煙。我媽坐在床邊上,一邊安慰趙敏她媽,一邊勸大家和氣,說的都是些客氣話。別人家的事,再怎么管,也不好多說。

好一會兒,他們才從趙敏家出來,我趁勢溜回屋里,躺在床上裝模作樣地睡覺。我媽和我爸沒有睡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趙敏家的事。

學前班后面有排小吃街,說是小吃街,其實是幾個棚子搭的臨時攤點,平日里賣菜的,賣水果的,賣涼皮的,賣雞爪的,都往那兒聚。我見過賣涼皮的老太太數(shù)錢。某個黃昏,人群散盡,老太太收拾完攤子,把錢往圍兜前一堆,零零散散的,全是些五角一塊的。我回家給我媽說,要是我媽也去賣涼皮就好了,每天能數(shù)很多錢。我媽說,小孩子不懂,那攤位豈是想擺就能擺的?

擺不起攤位,但還是能吃得起涼皮,我爸就帶我吃過幾次,再說了,涼皮攤也不遠,離學校近著呢。

再次遇到趙方文,就是他去涼皮攤子買涼皮時。那天天氣特別好,晚霞披到天邊,通紅一片。我爸媽沒下工,反正回家沒飯吃,我就蹲在地上和幾個小伙伴打玻璃彈。趙方文騎著一輛自行車出現(xiàn)在攤位邊,我老遠就瞅見了他,蠻納悶的,他的車不是給輸了嗎?又從哪來的車?那車看起來也不咋新,細想,或許是別人的車,反正在三團,車子互換著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趙方文從衣兜里摸出幾張塊票,要了一碗涼皮,又要了兩只雞爪,全部打包帶走。他沒有看到我,騎著車匆匆轉過拐角,我丟下玻璃彈,跑到轉角處觀察他的去向。循著他的背影,我發(fā)現(xiàn)趙方文又去李家胡同。上次他家吵架,我才曉得,李家胡同是個賭窩,里面魚龍混雜,烏煙瘴氣,也不知道趙方文是贏了錢還是咋的,竟然有錢買好吃的。

看到趙方文進了李家胡同,我就跑回來繼續(xù)打玻璃彈,要不是我爸踢我屁股,我都沒發(fā)現(xiàn)他是啥時候下班的。他和我媽扛著灰漿桶,里面丁零當啷地裝著廢鐵。

4

回到家,我媽去舀米做飯,一邊淘米,一邊跟我爸說,米不多了。我爸在門口洗手,他的手上全是水泥,整個盆的水都給染成了灰色。我爸說,一會兒去買一包。我媽說,你身上錢夠不?我爸說,不夠咋的?你那也沒錢啊。我媽說,吃了飯,你騎車把堆在院子里的廢鐵拖去賣了,再不賣,沒準就被人偷了。我爸說,誰還稀罕這點廢銅爛鐵?我媽說,你別說,我就稀罕,我干活的時候,見一塊撿一塊。還有,我今天怎么覺得這米好像少了點?我爸說,別一驚一乍的。我媽說,可不是嘛。昨天做飯的時候,感覺要多點。我爸說,你怕是記混了。我媽說,哎,看來是窮人過窮日子,越過越覺得窮。

吃完飯,我爸去推自行車,廢鐵堆在院子角落,叮叮當當?shù)?,全部撿進蛇皮口袋。我媽走了出去,說有些是銅,別混著了,價格不一樣。我爸說,我知道,有些是電線,拆房子的時候順便撿回來的,積少成多。我跟著瞎摻和,幫助裝進袋子。我媽說,快去寫作業(yè)。我說,今天作業(yè)在學校就寫完了。我媽說,那也得讀書,老師教的拼音你都學會了?全懂了?被我媽這么一數(shù)落,我心里頓時不舒服。我爸說,嚷啥?他算聽話的了。

我爸把地上的廢銅爛鐵裝進蛇皮袋里,綁在自行車后座上。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和他一塊去賣廢鐵。我說,媽,我也想去。我媽甩甩衣袖,不許去。我爸說,他要去就讓他去嘛,我路上也有個伴。見我爸這么說,我更不依了,嚷著說,讓我去吧。我媽拗不過,說賣了就回家。我爸說,可不是嘛,大晚上的誰還能去哪?

出了門,我爸騎著自行車,我坐在大杠上,我們一路朝著巴扎騎。巴扎有收廢鐵的,我媽帶我趕巴扎,我就見人賣過廢鐵。自行車騎過大橋,我說,爸,咱這能賣多少錢???我爸說,我也不知道。我說,賣了能給我買面包吃嗎?那種帶奶油的。我爸沉吟了會兒,很含糊地說了個嗯字。我沒再說話。

到廢鐵收購站,給我們稱廢鐵的是個大叔,我爸遞給那人一支煙,說,這秤準吧?大叔說,準,別說稱廢鐵,稱金子都準。我爸說,你這還收金子。大叔說,只要你有,我就收,你別說,前段時間有個撿垃圾的,還真在廢品堆里撿了只戒指。我爸說,賣給你了?大叔笑笑,商業(yè)機密。我爸自嘲道,我咋沒這運氣呢?只要準就行。大叔說,我這秤又不是稱你一個人的,再說了,我收進賣出都是它,你就放心吧。

我爸拎起蛇皮口袋,把廢鐵傾倒在地上,大叔和他重新分類,銅是銅,鐵是鐵,稱了算下來,總共五十六塊錢。

車騎到橋頭,我爸說要買點東西。我們進了迎春商店,他問有沒有米賣。老板指了指墻角,說價格標著呢,選好了給我說。米堆在幾口缸里,我爸湊了過去,抓起米看,也看了看價格。問價格不能少。老板說,少不了。我爸又問另一堆,說,這些呢?老板說,那個你要的話,給你每斤少一角。我爸說,就要這個吧,三十斤。老板說,行。

稱了米,我爸還買了鹽,買了面條,買了醬油,但他好像忘記了給我買奶油蛋糕的事,我觀察了半天,他像是真忘了。希望是真忘了吧,我心里想。出了門,我跟著上了自行車,心里多少有些不愉快,但沒表現(xiàn)出來。

5

我媽說,家里來小偷了!

這事她似乎早有預料,那天中午,我爸回來,端著盆在門口洗臉,我媽涮完鍋,坐在板凳上悶悶不樂。我爸倒了洗臉水,進屋,問她咋不炒菜。我媽說,還炒個屁。我爸說,咋了,誰惹你了?我媽說,家里來小偷了。我爸說,不會吧,怎么可能?我媽說,怎么不可能?你把門關上,我給你細說。我爸把門關上,我媽打開米袋,說前幾天就覺得米像是被舀過,今早上特意放了根紅毛線在里面,明明放在米中間的,剛才舀米發(fā)現(xiàn)那根紅毛線跑到米底下去了,還有,這油早上偷偷打了記號,用紅色圓珠筆在桶邊畫了一道,剛才倒油發(fā)現(xiàn)油也少了。

我爸說,可誰有我們家鑰匙呢?這鎖也沒被撬啊。我媽說,這還用想?就你那豬腦袋。我爸恍然大悟,不可能啊,一副念念有詞的樣子。我倒真不希望是他,我媽說。我爸說,別想了,餓著呢。我媽起身,準備炒菜。邊炒菜邊說,最近他家都不到我們家來串門了。被我媽這么一說,連我也這么覺得,好幾天沒見趙敏了,她爸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爸說,你要是信不過,咱們想個法子驗證,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我媽說,驗證就驗證,誰怕誰?我靈光一閃,插了一句,要不來個守株待兔。我媽笑了笑,你還懂啥叫守株待兔?我說,老師教的,寓言故事。我媽說,行啊,厲害了,那我們就來個守株待兔。我爸說,怎么個待法?我媽說,晚上把窗戶打開,別關,看有人溜進來不。我爸說,行。

吃完午飯,我背著書包去上學,我媽不說小偷還好,一說我還真聽到有人聊小偷的事。幾個大媽在村口搬磚,那磚是從舊房子上拆下來的,搬到屋檐下碼好,又幾分錢一塊轉賣出去。細聽,她們嘀嘀咕咕的,說這些日子過得艱難,再不發(fā)工資,菜都買不起,晚上門窗得關好,誰誰家進了小偷,沒逮著人,但知道是誰,見都是熟人,不想說破了毀他名聲,希望他有自知之明。

我心想,會不會真是趙方文?要真是趙方文,他臉得往哪擱?一想到晚上小偷要進家,就能揭開真相了,我是又驚又怕,要是小偷偷不到東西,把人害了咋辦?越想越覺得我媽這招行不通。

在學校的整個下午,我都在思考這事,我覺得應該給我媽講,這做法行不通。晚上放學,吃過飯,我爸把后窗打開。我說,爸,萬一不是趙伯伯怎么辦?萬一小偷偷不到東西,傷到人怎么辦?萬一我們?nèi)齻€都制服不了他一個人咋辦?我爸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他像是才意識到自己的魯鈍,敲了敲頭,看來我兒子比我聰明。我媽說,還不是因為你爸他不相信我的話?這樣吧,在門口搞點石灰,撒在窗臺和屋后,不就知道是誰的腳印了?我突然覺得我媽高明。搞建筑的,院子里不缺石灰,這玩意多著呢。

我爸鏟了滿滿一簸箕細石灰,打開院門,逡巡四周,見沒人后,抬到屋后。我站在后窗邊,幫他把石灰攤在窗臺上,他在屋檐下也撒了薄薄一層。我爸說,行了,把窗戶關上吧。

想到在釣小偷,晚上我就睡不著。我爸鼾聲不斷,我媽白天干活累,睡得沉,唯獨我睜著眼睛睡不著,時不時地瞥向窗戶,生怕從那里一下子跳出個蒙面黑衣人來?;蛟S是運氣不好,我快睡著的時候,窗戶那有動靜了。窗簾是拉著的,我看不到外面,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輕輕晃了晃我爸的腿,他沒反應。我又拍了拍他的胸口,還是沒反應。不知道該用啥法子好,我想到電視里驗證人是否死去的方法——用手指測鼻息,于是兩只手指堵在我爸的鼻孔前。這下倒好,他打不了呼嚕,差點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醒了過來。我爸正郁悶,我湊到他跟前,說爸,好像有人。

屋里黑,我看不到我爸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身體因警覺一下子清醒過來,正豎著耳朵在聽,窗臺邊確實有聲音。我爸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電筒,他沒有去掀窗簾,或許是怕小偷傷到他,他把電筒打開了,朝著窗戶上射去。

“砰”的一聲,像是小偷的落腳聲。窗外頓時安靜了。半晌,我爸站起來,側著身子在窗戶邊,他一下子掀開窗簾,外面空空如也。

趙方文又開始上班了。有天早上,我媽送我上學,開門就遇到趙方文。我說,趙伯伯好。趙方文說,小夏好。我媽像是沒看到他,兩人沒打招呼??熳叩綄W校時,我媽說,你喊他干啥?我說,見到長輩不都要有禮貌嘛。我媽說,少理他,不是好東西。我說,為什么?我媽說,小孩子家哪來那么多為什么?讓你別喊就別喊。

我媽說來偷我們家的就是趙方文,這話是在一天中午說的,那天我爸在炒菜,正往油鍋里下蒜薹。我媽說,聽人說,有些人拿到工資了,你去問問吧,我估計著,這趙方文是領到錢了,沒給你說,現(xiàn)在誰的腳都勤,就你像個木頭呆子,馬上過“六一”了,我看你拿什么給娃娃買東西。我爸說,領就領吧。我媽說,領就領?你在八一煤礦的時候,還沒被拖夠???再說了,這會兒下崗的人多了去,這工程還能不能做都是一回事,能去領就趕緊去領了。我爸說,改天就去。我媽說,她比對過窗臺和屋檐上的腳印,就是趙方文的。趙方文有雙尖頭皮鞋,穿在腳上好幾年了,錯不了。我媽還說,這趙方文最近見了我,像是心里有愧,走路都走另外一邊。我爸說,可能是你心理原因,那天晚上我們誰也沒看到小偷長相。我媽執(zhí)意認為就是趙方文,讓我爸別再爭辯,再辯就別吃飯了。

吃完飯,我爸要去上工,我要去上學,趙敏在巷子里玩。自從我媽叮囑不許喊趙方文后,我見到趙敏都很少再說話了。本來不想搭理她的,她卻先和我說話。小夏,你去哪?我回了回頭,去學校呢。你最近咋老躲我?也不見你玩滑輪車了。我說,沒啊,我媽管得緊,讓我好好學拼音,我好幾次都聽寫不出來。我覺得不這么說,她肯定會生氣。

你看這是啥?趙敏踮著腳。那是一雙新鞋,白色的。我說,你買白網(wǎng)鞋了?真好看。趙敏說,我媽前天給我買的,漂亮吧?再過幾天就“六一”了,你媽給你買啥禮物???我不好意思,說我媽到了“六一”再給我買,然后背著書包轉身就走了。趙敏在后面說,你們今天還讀書啊?我們今天放假。我突然在想,到了“六一”兒童節(jié),我媽會給我買什么禮物?要是其他小朋友都有禮物,我沒有,那會不會很尷尬?上次和我爸賣完廢鐵,我說想吃帶奶油的蛋糕,他好像都忘了。

6

我爸要到工資了,沒等“六一”節(jié)來臨,我媽就帶著我去趕巴扎。巴扎熱鬧,維吾爾族大叔烤羊肉包子,隔著老遠就聞到香味。我想吃,沒好意思講,站在攤子邊不愿意挪步。我媽始終比我爸細膩,知道我心思,給我買了好幾個羊肉包子??谟麧M足后,我也就沒把奶油蛋糕再記心頭。

從巴扎回來,我爸正在門口生火,爐子熄了。地上堆著零散的柴火。我媽說,早上不是燃著嗎?我爸說,走的時候忘記加煤了,燃過了。爐子里冒著火焰,連同煙子熏得滿院子都是。我媽領我進屋,讓我試試新鞋子,和趙敏的一樣,也是雙白網(wǎng)鞋,我穿上后舍不得下地,在床上來回走了好幾圈。我媽說,下來吧。我跳下床,嗖地跑出門。我想去找趙敏,想在她面前顯擺顯擺。

我去敲趙敏家門,沒人應,興許是去巴扎買東西了吧,反正快過節(jié)了。我沿著巷子往外走,出了巷子口,瞅見好幾個小孩在路邊跳皮筋,大家都穿著新鞋子,有些還穿著新衣服新裙子。我想湊過去玩,又覺得沒什么意思,就漫無目的地走,希望能遇到趙敏。

快到大馬路上,還是沒有遇到趙敏,我又折回來,要到家了,卻見趙敏正蹲在她家門口。我納悶,我說,我找了你很久,你去哪了?趙敏更納悶,她說,你找我干嗎?我心想,不能說找她為了顯擺。就說,找你玩唄,你看我媽給我買的新鞋子,漂亮不?我把腳尖抬了起來,生怕她看不到。我沒心情,她說??此龢幼油趩实摹N艺f,你怎么了?她說,我媽不見了,找了一上午,都沒看到她。我驚訝道,不會吧,怎么回事?她又氣又惱,說和我爸吵架了,昨晚上就吵了,中午我睡個午覺起來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我爸也不見了。她說著還帶著哭腔。我說,你別擔心,我去找我爸。趙敏蹲在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爸問咋回事。我說,趙敏她媽不見了。我爸從屋里出來,拽著我和趙敏,說去巴扎看看。我們跑到馬路上,沒有遇到她媽,又繼續(xù)朝巴扎方向跑。巴扎人頭攢動,瞅了好半天,也沒找到趙敏她媽。我和趙敏走累了,我爸在商店里給我們各買了一瓶汽水。我說,趙敏姐姐,你媽會去哪了呢?你家有啥親戚沒?趙敏說,沒啥親戚。我又繼續(xù)問,趙敏不耐煩了,問我煩不煩。我趕緊閉上口。

太陽挺大,曬得我直冒汗。我爸說,再往前走走吧。我們順著巴扎繼續(xù)往前走??熳叩饺砺房跁r,車子越來越多,揚起漫天灰塵。遠處有個婦女坐在馬路牙子上,披頭散發(fā),我瞅那身段像是趙敏他媽,又不敢確定。趙敏眼尖,老遠就喊了出來,撲著往那跑。

那場面挺尷尬的,我和我爸站在一邊,趙敏趴在她媽懷里哭。她媽平時的形象俱損,此時蓬頭垢面,身上腿上還有腳印,看得出,是被趙敏她爸打的,不過我怎么想,也沒想到她爸會動手。見她娘倆哭夠了,我爸說,嫂子,我們回去吧。她媽才低著頭,啥也沒說,就牽著趙敏往回家的路走。

那以后,趙敏她媽消沉過一段時間,每日閉門不出。趙敏上下學都在我家吃飯,有時候我媽做好了,讓我端過去。講實話,我挺害怕見到她媽的。那年夏天,趙敏老是在我們家吃住,趙敏她媽或許也過意不去,總算有一天回過神來,開始上工干活,不再蓬頭垢面。

至于趙方文,那個夏天我們都沒見過他,也沒人知道他去哪了。聽趙敏說,他爸不見的頭天,又輸錢了,她媽把發(fā)的工資藏在床底下,被他爸翻了個底朝天。她媽和她爸理論,追著要錢,一路追到巴扎,錢沒要著,還挨了頓打。她覺得她爸是個混蛋,但又有些想她爸。

有人說,在拜城縣周邊的煤礦上見過趙方文,還有人說,他早就回內(nèi)地了,重新找了個婆娘。這些都無從驗證,但有一點是真的,直到我小學畢業(yè),我爸也沒收到過趙方文還他的錢,他更沒把趙方文借他錢的事說給趙敏她媽聽。

趙敏小學畢業(yè)后,她家就搬走了,隨著搬走的,還有三團里其他工人。為了送我讀書,我們家始終住在那間不大的平房里。

有年冬天特別冷,有個叫花子游蕩到巷子口,走著走著,到了我們家隔壁廢棄的屋里避寒。我媽想趕他走,我爸沒許。那天晚上,我爸拎了一籠爐火出來,燒了柴,加了點煤,讓乞丐就著爐火烤。

烤著烤著,雪就下了起來,那乞丐問我爸,有白燒沒。我爸回屋,從屋里端了盤吃剩的鹵豬耳朵,順帶抄了瓶白燒給他。那人喝得盡興。喝著喝著,竟然哭了起來。有人說,他哭的樣子像趙方文,也有人說,他哭得像個小孩。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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