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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所有的朋友

2020-08-06 14:59李西閩
福建文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小欖紅霞

作家簡介

李西閩,著名作家。福建長汀人,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收獲》《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大量文學作品。出版“唐鎮(zhèn)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書》《狗歲月》《血鈔票》《崩潰》《巫婆的女兒》《溫暖的人皮》《白馬》《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返乳L篇小說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選文集》(五卷)、《李西閩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閩經(jīng)典小說文集》(十卷)出版?!缎掖嬲摺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新作品《肉身》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認為自己是個廢物,如同飛鳥在天空遺落的糞便,不值一提。能夠再次從手術后醒來,主刀的張大夫說是我的運氣,可我覺得還不如死在手術臺上,茍延殘喘毫無意義。張大夫淡然一笑,活著就是意義。他離開病房時,我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甚至痛恨他,他殘忍地將我留在人間,竟然還用空洞的話語欺騙我。

病房里還有一個比我大幾歲的病人,他叫黃天翔,是個短跑教練,據(jù)說曾培養(yǎng)出全國的短跑冠軍。黃天翔比我早兩天做的手術,張大夫說他的手術很成功。他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并不覺得他的手術有多么成功,不過我還是希望他好起來,不要像我一樣復發(fā)。黃天翔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微微地側(cè)過臉說:“李老弟,張醫(yī)生對你很關心的,你們是朋友吧?”

我也側(cè)過臉,有氣無力地說:“什么朋友,我是他的老病人,上次手術就是他給我做的?!?/p>

黃天翔眼睛里掠過一絲慌亂神色:“喔,這樣啊?!?/p>

我想他心里被復發(fā)這兩個字戳痛了,便安慰他:“黃教練,別擔心,我體質(zhì)弱,所以復發(fā)了,你是體育教練,身板好,應該不會復發(fā)的,張醫(yī)生不是說了嗎?你的手術很成功。安心養(yǎng)病吧,很快你就可以出現(xiàn)在訓練場上了?!?/p>

黃天翔嘆了口氣說:“過兩年就退休了,不想干了,一眨眼,就在訓練場上過了一生,沒想到,快到終點卻得了惡疾。李老弟,你說說,我怎么就會得這種病呢?”

我也納悶,他為什么會得這種病。

我無法回答他,淡淡地說:“黃教練,別多想了,想了也沒用,還不如順其自然,活一天算一天?!?/p>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我也不想說什么,閉上眼睛。

只要我閉上眼睛,死神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由一縷黑煙幻化成猙獰的模樣。面對死神,我陷落進冰窟里,冷凍得窒息。

我從小就對醫(yī)院有種刻骨的恐懼感,我爺爺就死在醫(yī)院里,我奶奶也死在醫(yī)院里,他們得的都是絕癥。爺爺死得很快,送到醫(yī)院不到幾個小時就死了。那天下著苦雨,我和親人們在縣人民醫(yī)院的急救室外焦慮地等待,等到的就是爺爺死亡的消息,那是我童年最灰暗的記憶,一直埋藏在我靈魂深處。我奶奶比較能熬,自從她得肺癌,住了幾次醫(yī)院,熬了兩年多,最終也死在了醫(yī)院。奶奶的死,加深了我對醫(yī)院的恐懼,每次在醫(yī)院陪我奶奶,就能夠感覺到死神站在奶奶床邊獰笑,對于死神,我無能為力,他最終還是奪走了奶奶的生命。

如今,死神瞄上我了。我的生命緊緊地攥在死神的手里,他隨時都可以把我?guī)ё?。去?月,我第一次最真切地感受到了死神的威脅。那段時間,我神情恍惚,沒有食欲,嘴巴苦澀,和我一起在菜場做搬運工的藍姐說我有口臭,以致我和她說話總是用手擋在嘴巴前,生怕腥臭的唾沫噴在她白皙的臉上。藍姐比我小幾歲,也就是四十出頭,她的真名叫藍茉莉,大家都叫她藍姐,我也隨著大家叫她藍姐。藍姐說話口無遮攔,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那天中午吃飯時,我躲在離工友一段距離的角落里,呆呆地盯著手中的盒飯,仿佛飯菜散發(fā)出惡臭,讓我難以下口。藍姐大聲說:“老李,你最近怎么搞的,老躲著我們,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我不想搭理她,扒了兩口飯,咀嚼了幾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扔掉盒飯,喉嚨里噴射出嘔吐物,吐得眼冒金星,渾身戰(zhàn)栗。我頹然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藍姐和工友們走過來,七嘴八舌,可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也許是嘲弄,也許是關切。這些年,我受盡了嘲弄和蔑視,關切十分稀有。我漸漸地清醒,看到了藍姐和工友們各異的表情。

藍姐焦慮地說:“老李,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這些天不對勁,臉色發(fā)青,目光無神,還有口臭,一定是身體出了問題。我們家那死鬼,當初也是身體出了問題,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一直拖著,等到實在是受不了,去醫(yī)院檢查已經(jīng)晚了,查出是胰腺癌,不久就掛了,扔下我們孤兒寡母的。老李,你趕緊上醫(yī)院吧,別耽誤了?!?/p>

工友們都勸我上醫(yī)院。

我突然感到有股暖流在體內(nèi)涌動,這是久違的感受,眼睛也濕潤起來。藍姐接著說:“老李,反正下午沒什么事,我送你去醫(yī)院吧?!蔽沂軐櫲趔@,又十分難為情。這些年來,我很少被關照,也不會去麻煩別人。我訥訥地說:“謝謝藍姐,我還是自己去吧?!彼{姐顯得武斷,推過三輪車,不由分說地讓工友們將我架上去,然后蹬起三輪車,吭哧吭哧地往醫(yī)院馳去。

到了醫(yī)院門口,我心里發(fā)怵,不想進去。藍姐額頭上冒著汗,一縷頭發(fā)黏在上面,她的白襯衣濕了,黑色的胸罩清晰可見,豐滿的乳房呼之欲出。見我遲疑,藍姐拉起我的手,走進了醫(yī)院的大門,她的手掌溫暖有力,我的身體像通了電,呼吸急促。也許是藍姐給了我勇氣,我才能面對法官般的醫(yī)生,對我的命運進行裁決。

坐在我對面的就是張大夫,他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副主任,號稱張一刀。他的眼神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子,似乎要切開我身體的每個部位,看看有什么問題。能夠讓他給我看病,得益于對醫(yī)院輕車熟路的藍姐,通過黃牛才掛上張大夫的號。她堅定地對我說,找專家看病,還是有保證的,盡管多花點錢,人命比錢重要。我可以感覺到,她丈夫活著時應該是幸福的,我想自己要是有這樣一個老婆,可能這些年不至于如此難熬??床〉臅r候,藍姐就站在我身后,張大夫還以為她是我家屬。

我將這段時間的異常狀況一五一十地向張大夫陳述。我說兩個多月來,總是失眠,頭腦昏昏沉沉,像是填滿了糨糊,每天短暫的睡眠,也是噩夢連連,經(jīng)常夢見自己跌落進一個深淵,身體是個沉重的陀螺,一直往下急墜,卻怎么也到不了底。每次噩夢醒來,渾身冷汗,腦袋隱隱作痛。我還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幻聽,獨自一人在房間里,能聽到門外有人敲門,呼喊我的名字,開門后,連鬼影都不見一個。一次次的幻聽,折磨得我死去活來。嘔吐也是我這些日子的常規(guī)項目,因為嘔吐,我都對食物有了深重的恐懼感。最讓我害怕的是突然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滾,神志不清。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兩次了,以前在老家河田鎮(zhèn)時,一個鄰居也是這樣,大家都曉得他得了豬顛瘋,也就是癲癇。難道我也得了豬顛瘋?我不敢對別人說起,也擔心在工作場所突然發(fā)作,心里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張大夫聽了我的自述,似笑非笑地給我開了些檢查項目,抽血化驗、腦電圖什么的。做檢查的過程中,藍姐都陪著我,她似乎比我還著急,每次做完一次檢查,都問檢驗的醫(yī)生有沒有什么問題,檢驗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他只負責檢驗,有問題門診大夫會告訴她。藍姐眼淚汪汪的樣子,讓我想起很久之前離我而去的妻子汪紅霞,如果汪紅霞像藍姐這樣對自己上心,那我的人生是另外一種格局。藍姐安慰我:“老李,你莫驚慌,不會有事的,就是有事,張大夫也會給你治好?!蔽业恍Γ骸爸x謝你,藍姐,我不怕死,其實我早活膩了?!彼{姐拉下臉:“呸呸呸,莫說喪氣話?!?/p>

張大夫看了所有的檢驗報告,還是似笑非笑地說:“目前我還不能確定是什么問題,這樣吧,我給你預約個核磁共振,三天后你再來,做完核磁共振后,我就會有個準確的判斷。不管怎么樣,你一定要放松情緒,良好的情緒對你十分重要?!?/p>

我和藍姐走出醫(yī)院大門后,藍姐借口東西掉在張大夫辦公室,跑了回去。過了一會兒工夫,她急匆匆地跑出來,眼神游離,心里像是藏了什么事情。后來,我才知道,她回去是問張大夫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放心不下。當時張大夫告訴她,懷疑我得了腦瘤。等待做核磁共振的那三天里,我不知怎么度過的,盡管我對藍姐說過我不怕死,可是某種恐懼還是死死地攥著我的心臟,呼吸也困難,有窒息感。死神像只無形的大黑鳥,在我頭頂飛來飛去,在炎熱的8月,扇動著陰冷的氣息。那三天,我沒有去上班,覺得在張大夫判決之前,沒有必要再去蔬菜批發(fā)市場做苦力。那是焦慮的三天,也是輕松的三天。在那三天里,藍姐對我的關懷超越了工友之間的感情,她一下班就來到我家里,做好吃的給我吃,又是熬雞湯,又是燉豬蹄的,仿佛她是我家的賢妻良母。我心里過意不去,又無以回報。

我更加意外的是,藍姐那天也沒有去上班,一大早就來到我家,給我做完早餐,笑瞇瞇地看著我吃完,就用三輪車拉我去醫(yī)院。我坐在三輪車上,凝視著她的后背,心里有種抱她的沖動,甚至想親她流著汗水的白皙的脖子,我相信,她渾身上下都是白皙的,除了那雙粗糙的手。我發(fā)現(xiàn),想入非非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要是張大夫診斷出沒有問題,那我就向藍姐求婚,反正我們都沒有配偶。我的如意算盤還是落空了,我被查出了腦瘤,還是惡性的膠質(zhì)瘤,也就是說,張大夫幾乎給我判了死刑,盡管他鼓勵我積極治療,說是因為發(fā)現(xiàn)得及時,還是有治愈的可能。

當時張大夫?qū)⑺{姐叫出了辦公室,我一個人坐在那里,忐忑不安。不久,張大夫和藍姐走了進來,張大夫的臉似笑非笑,藍姐的臉陰沉得像烏云密布的天空,她的眼睛紅紅的,像是流過淚。藍姐的表情逃不過我的眼睛,我明白張大夫出去和她說了些什么。

我克制著內(nèi)心的波瀾,故作平靜地說:“張醫(yī)生,我有心理準備,你就直說了吧,是死是活,我都可以承受的,不要顧及我的情緒。”

藍姐的眼淚流淌出來,別過臉去。

我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還是笑著說:“藍姐,你平常咋咋呼呼的,像個女漢子,怎么就變成小女人了呢?別這樣,有什么大不了的,天還塌不下來?!?/p>

藍姐沒有轉(zhuǎn)過臉來,背脊微微顫動。

我微笑地對張大夫說:“張醫(yī)生,說吧,到底什么問題?”

張大夫也不隱瞞了,直接告訴我腦子里長了瘤子,至于是惡性的還是良性的,要手術后才知道。其實,按他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有了準確的判斷。他說會盡快安排我手術,讓我回家先好好休息。

走出醫(yī)院大門,藍姐不哭了,恢復了常態(tài),我反而歪歪斜斜地癱倒在地上。她扶起了我,柔聲說:“老李,挺住。”藍姐送我回家,給我做好了飯。我沒有胃口,再香的飯菜也難以下咽。她安慰了我好大一會兒,就走了,她還要回家照顧兒子。臨走時,她真切地說:“老李,張醫(yī)生說了,你這病是可以治好的,不要想太多了,保持樂觀的情緒最重要,有什么事情打我手機,我會過來幫你的,可千萬別胡思亂想。”

就像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突然被一塊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石頭擊中了腦袋,我莫名其妙地得了腦瘤,委屈憤怒而又無奈,還有深重的悲哀和恐懼。我孤獨地躲在家里,白天窗簾密閉,晚上也不開燈,簡直是一只躲在黑暗洞穴里奄奄一息的病老鼠。

我一直尋思,怎么會得上腦瘤,這可能和我的不良習慣有關。以前沒有好好梳理過自己有什么不良習慣,通過挖掘,發(fā)現(xiàn)居然有那么多,每一個不良習慣都和流行的養(yǎng)生信條相悖。比如,饑一頓飽一頓、經(jīng)常酗酒、脾氣暴躁等等。這些惡習的養(yǎng)成,幾乎都和我前妻汪紅霞有關。

二十多年前,我和劉水水在漕寶路蔬菜批發(fā)市場租了個門面搞批發(fā)。在此之前,我在老家福建長汀河田鎮(zhèn)養(yǎng)雞。送走爺爺奶奶之后,我就孤身一人,不知靠什么為生,想來想去,還是養(yǎng)雞吧。河田鎮(zhèn)窮山惡水,卻有個寶貝,那就是河田雞,這種雞肉質(zhì)鮮美,遠近聞名,有些人靠養(yǎng)雞發(fā)了財。我在自留山上圈了一片地,買了本《科學養(yǎng)雞》,開始了短暫的養(yǎng)雞生涯。養(yǎng)雞是個苦差事,起早摸黑,苦點累點沒有什么,還擔驚受怕,總生怕雞會有什么問題。我養(yǎng)了兩百只雞,小雞仔時死了十幾只,還剩一百八十多只漸漸地長大。幾個月過去,快入秋時,雞長到兩斤多重,在山地上覓食跑來跑去,撲棱棱地飛上樹杈,一片生機。我心里也充滿了希望。到過年,這些雞就可以長到三斤多,足月的雞可以賣上好價錢,無論如何,也有一大筆的收入。

誰知道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那年秋天,禽流感肆虐,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雞一只一只被撲滅,悲傷得連淚水都流不出來,心靈受到了重創(chuàng)。失魂落魄的我經(jīng)常坐在山頂上,俯視蜿蜒如蛇往南流淌的汀江,心臟像一只小兔子被毒蛇撕咬,發(fā)出驚恐的慘叫。如果不是劉水水,我不曉得自己還能干什么,也許會死在河田鎮(zhèn)的山野,連收尸的人都沒有。劉水水是我初中同學,也是我在河田鎮(zhèn)少有的朋友。他從深圳打工回來,見我一蹶不振,就和我說了他的想法。他想到上海去搞蔬菜批發(fā),這個念頭起源于他在深圳打工時的一個工友,他那個工友搞蔬菜批發(fā)比打工強多了。劉水水邀我和他一起去上海闖闖,那時上海浦東剛剛開發(fā),吸引著世界的目光,但對于我而言,只是逃避,逃避河田鎮(zhèn)慘痛的經(jīng)歷。我和劉水水一拍即合,鎖上老宅的大門,遠走高飛。

劉水水的工友胡天雄開著一輛破舊的小貨車到火車站接我們。在火車上時,我還忐忑不安,到了大上海就會像一條小河魚游進大海,被海水嗆死。坐上胡天雄的車后,我心里踏實多了。劉水水眉飛色舞地對我說:“哥們,我沒吹牛吧?天雄是我的好兄弟,沒說的。”我心里的陰霾一掃而空,年輕的心頓時鮮活,嶄新的生活觸手可及。一路上,我的目光被街道兩旁的人流和建筑所吸引,陌生和新鮮的氣息觸手可及,一顆激動的心狂跳不已。那個晚上胡天雄請我們在蔬菜批發(fā)市場旁邊的小飯館喝酒,他還叫了幾個安徽老鄉(xiāng)陪我們,其中就有我前妻汪紅霞。汪紅霞圓臉,一雙大眼睛,扎著兩條小辮子,臉蛋紅撲撲的。她坐在我對面,目光躲閃,我卻從她波光粼粼的眼中發(fā)現(xiàn)了些什么。我喝多了,第二天劉水水說我酒醉后號啕大哭,一直在叨叨我死去的那些雞,還說到現(xiàn)在還可以聞到雞屎味。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提過養(yǎng)雞的事情,曾經(jīng)臭也芬芳的雞屎味也埋藏在了心底。

胡天雄幫助我們租了一間店面,店里隔了兩層,上層十分狹窄,可我們睡覺的地方,下面是儲存蔬菜之處,門口的攤檔,可展示也可以零售。漕寶路菜市場離市區(qū)有很長的距離,當時就是在郊區(qū),不過這個蔬菜批發(fā)市場很大,有幾百家店面,熱鬧非凡。有些批發(fā)商有好幾間店面,什么蔬菜都賣,最大的一家批發(fā)商,一排二十幾間店面,是這里的霸主。我們小本生意,只能主營兩三種蔬菜。胡天雄的確仗義,給我們介紹了幾家供應商,我們主要經(jīng)營胡蘿卜、洋蔥和蒜苗的批發(fā)。干了一個多月,我們就有了利潤。雖然本錢都是劉水水在深圳打工積累下來的辛苦錢,我分文未出,但他還是把我當股東,分百分之三十的利潤給我。

第一個月,我就分到了一千多塊錢,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一樣。分錢的那個晚上,我請大家吃飯,也叫上了汪紅霞。汪紅霞是胡天雄的表妹,幫他收賬。那天晚上還沒有開始吃飯,坐在我旁邊的汪紅霞笑著對我說:“阿閩,今晚可不要喝醉喲?!甭牭剿彳浀穆曇?,我有些羞澀,輕聲說:“不喝多。”點菜時,她又柔聲說:“阿閩,別點那么多菜,浪費不好,每塊錢都是血汗錢,辛辛苦苦賺來的,要留些積蓄,日后用錢的地方多了?!蔽倚α诵Γ骸拔沂莻€孤兒,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什么用錢的地方?!蓖艏t霞提高了聲音:“你這樣說我不愛聽,什么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是孤兒,更應該多積累些錢,未來要有什么大事,只能靠你自己,沒有人會幫你的?!?/p>

她說的話在理,我點了點頭。

劉水水的目光在我們臉上來回瞟動,調(diào)侃道:“紅霞是不是看上我兄弟了?每句話都替我兄弟著想?!?/p>

汪紅霞臉紅了,低下了頭。

胡天雄笑了笑:“就是看上了又怎么樣?我表妹總得出嫁,不可能在家里當老姑娘吧?!?/p>

他們這么一說,我的臉也發(fā)燙起來,想想來了這一個多月,汪紅霞總是隔三岔五到我們店里來,問寒問暖,有時還會塞包瓜子給我。而且,我心里也喜歡她,不過不好意思說出來,還怕說出來被她拒絕,那樣就沒法相處了。另外,我還有自知之明,自己一個孤兒,也許配不上她。那天晚上,我聽汪紅霞的話,沒有喝多,躺在隔板上,一夜沒有睡著,心里火燒火燎地難熬,我知道真的是對汪紅霞動了心思。那個夜晚,劉水水也沒有睡著,我聽到他翻來覆去的聲音,偶爾還有一聲嘆息,不知何故。

汪紅霞和我確定戀人關系之前,發(fā)生過一件震動蔬菜批發(fā)市場的事情。批發(fā)市場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無論誰家,都不能自行提高或降低蔬菜價格,盡管很多交易價格不公開,但誰家要是私自提高或者降低價格將蔬菜批發(fā)給各個菜市場的商販,難免會傳出風聲,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劉水水賺錢心切,不顧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種蔬菜以低于別人三分錢的價格批發(fā)出去,這樣蔬菜銷量上來了,也沒有積壓。蔬菜就怕積壓,爛掉就折本。開始我有些擔憂,怕出問題,勸告劉水水收手。劉水水說:“不就是三分錢嘛,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拿貨的人又不會說出去,大家都有利益在這里,他們要說出去就拿不到便宜貨了,而且我們的東西質(zhì)量又好,你就放心吧?!?/p>

他膽子大,也在深圳見過世面,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要發(fā)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另外一排同樣賣胡蘿卜的人家?guī)Я耸畮讉€人找上門來了。這些都是山東人。這里山東人多,他們又團結。見他們吆喝著過來,我心里發(fā)怵。領頭者叫王帆,長得人高馬大,光著膀子,結實的肌肉,他帶來的人都橫眉怒目。他們將買菜的人全部趕走,我兩腿打戰(zhàn),賠著笑臉說:“兄弟,有話好說,有話好說?!?/p>

王帆像是吃了炸藥,說話驚雷一般:“誰是你兄弟?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丟人!你家東西賣光了,別人還要不要賣?兄弟們,別和這南蠻子啰唆,給老子砸。”

店里只有我一人,劉水水出門辦事去了。見他們沖進店里,用鐵鍬棍棒往蔬菜上狂砸亂劈,我聽到了蔬菜們痛苦的尖叫,那也是我心中的尖叫,那都是錢哪,是我的命。一股熱血沖上我的腦門,我操起一把鐵鍬,怒吼道:“你們給老子住手!”

王帆也吼叫道:“別管他,大家伙繼續(xù)砸,不給這兩個南蠻子長點教訓,以后還會禍害大家伙?!?/p>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沖到王帆跟前,舉起了鐵鍬。高高舉起的鐵鍬怎么也落不下去,我眼前仿佛看到王帆頭上鮮血飛濺的慘狀,說到底我心里還是害怕,哪怕我憤怒之火熊熊燃燒。王帆冷笑著說:“南蠻子,有種往我頭上劈,老子要是眨一下眼,就是你孫子?!蔽业氖衷陬澏叮骸澳銊e逼我,別逼我。”王凡瞪著我:“老子就逼你了,來呀,劈我呀?!蔽夷X袋懵了。從小到大,我沒有打過架,人家欺負我,也躲著走,這節(jié)骨眼上,我不知如何是好。王帆突然奪過我手中的鐵鍬,使勁地扔在地上,輕蔑地說:“你就是個孬種,以后再敢亂來,你們就甭想在這里待了?!?/p>

很多圍觀者,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

我無地自容,如果地上有個洞,我會毫不猶豫鉆下去。就在這時,汪紅霞出現(xiàn)了,手中舉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王帆奔過來,邊跑邊喊:“王大肚子,你活膩了,光天化日之下仗勢欺人,老娘路見不平,劈了你?!蓖醴种袥]有家伙,見她沖過來,愣了一下,轉(zhuǎn)身狂奔而去。我呆了,看著王紅霞一路喊叫著追了上去,看熱鬧的人也亂哄哄地跟在她身后,奔跑起來。砸我店的人,也對蔬菜停止了殘害,跑了過去。整個蔬菜批發(fā)市場頓時喧鬧起來,王帆一直在跑,在偌大的市場里拐來拐去,汪紅霞窮追不舍。

很多年后,漕寶路蔬菜批發(fā)市場的人提起汪紅霞,還會豎起大拇指,說她是女中豪杰,那一戰(zhàn)讓她成為誰也不敢小瞧的人物。她替我出了一口惡氣,雖說她手中的菜刀最終沒有劈在王帆身上,王帆還是妥協(xié)了,在她的逼迫下,給我賠了禮道了歉。主要還有一個原因,安徽人在此也人數(shù)眾多,十分抱團,真要惹毛了他們,王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從那以后,劉水水守了規(guī)矩,王帆也沒再惹什么事情。不過,王帆和我狹路相逢之際,他還會輕蔑地扔過來一句話:“吃軟飯的南蠻子?!蹦蔷湓捄茉?,但我忍了。

一個敢為我去拼命的女子,我要不向她表白,那我真不是個男人了。

那時候,卡拉OK剛剛盛行,它成了我們幾個人最重要的娛樂活動。劉水水和胡天雄都喜歡唱歌,而且唱得也不錯,他們會唱很多歌,讓我十分羨慕。汪紅霞唱歌喜歡跑調(diào),從浦西都跑到浦東去了,但十分投入,舉手投足都像電視里的歌星,那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所致。我是個五音不全之人,幾乎沒有什么歌我能夠唱完整,因為汪紅霞喜歡《愛拼才會贏》,我就開始練習這首歌。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我可以大膽地唱完這首歌,心里有些得意,像是登上了珠穆朗瑪峰一樣。如果說在汪紅霞眼里我是個歌星的話,也只不過是一首歌歌星。

有天晚上,汪紅霞約我去外灘。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外灘,闖入了一個不屬于我的世界,那種洋氣和浪漫,是老家河田鎮(zhèn)充滿雞屎味的養(yǎng)雞場和上海市郊爛菜葉子味彌漫的蔬菜批發(fā)市場無法比擬的。撲朔迷離的燈火和輪船的汽笛聲喚醒了我心中沉睡多年的夢想,那種考上大學當個城市人的夢想讓我心痛,因為我過早地由于家庭困難而輟學。目睹著黃浦江上穿梭的船只,迎著江風,我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了汪紅霞的腰肢,大聲喊出了那句心驚肉跳的話語:“紅霞,嫁給我吧!”

“阿閩,你愛我嗎?”汪紅霞要比我浪漫得多,她的聲音很大,吸引了許多游客的目光。

我聲嘶力竭地說:“紅霞,我愛你——”

“阿閩,我也愛你——”汪紅霞要瘋了,撲過來抱緊了我。

游客們鼓起了掌,熱烈的掌聲教唆犯一般,讓我們緊緊擁抱。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愛情?;厝サ穆飞?,汪紅霞依偎著我:“你愛我什么?”我說:“不知道。”她咯咯地笑:“阿閩,你是傻瓜,大傻瓜?!蔽覇査骸澳銥槭裁聪矚g我?”她說:“以前聽說福建人聰明,見你長得眉清目秀,就喜歡上你了。”

我把此事告訴劉水水之后,他沉默無語。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唉聲嘆氣,有時會莫名其妙地說:“阿閩,我覺得把你帶出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边€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他發(fā)脾氣的時候,我會躲開,他就像拿著槍找不到射擊目標,極為凄惶。

一年之后,汪紅霞成了我的妻子。

婚后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們在蔬菜批發(fā)市場附近租了間民房,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卿卿我我,恩愛有加。劉水水還是住在批發(fā)店里的隔層上,他的脾氣越來越糟糕,眼睛里總是有只猛獸,張著血盆大口,隨時都有可能撲出來傷人,動輒對我的工作挑三揀四,看我什么都不順眼。某種意義上,我是個愚鈍之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前的他是那么的爽朗,意氣風發(fā)。好幾次,我想和他好好談談,如此下去,最終水火不容,分道揚鑣,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畢竟我們是同鄉(xiāng),還是好朋友。劉水水隔三岔五就醉酒,好幾次酒醉后,跑來敲我家的門,在門口嘰里咕嚕咆哮,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我要起床給他開門,汪紅霞拉住了我。汪紅霞大聲說:“喝醉了就回去睡覺,跑我們家耍什么酒瘋?”聽了汪紅霞的話,門外就沒有動靜了,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嗚嗚的哭聲遠去。劉水水仿佛就是一匹曠野中孤獨無助的狼,我突然對他有種憐憫,心里隱隱作痛。

也許是因為我在劉水水面前一直示弱,也可能他心里漸漸地復歸平靜,幾個月后他回到了正常的軌道,只是眼神有了變化,幽深,難以捉摸,我們的關系難以回到原來的親密無間。生活還得繼續(xù),我們求同存異,生意越來越好。我和汪紅霞的女兒李小欖一歲后,我們又盤下了旁邊的一間店面,擴大營業(yè),也有新的業(yè)務要開拓,比如蔬菜品種的多樣化。我們兩人忙不過來,汪紅霞辭掉了她表哥胡天雄那里的工作,一心一意幫我們做事,胡天雄也沒說什么,他一直都很大度,支持我們。同時,我們也請了個小工,否則真忙不過來。李小欖也送到安徽,汪紅霞媽媽帶著她。

我和劉水水輪流往外地跑,聯(lián)系既便宜質(zhì)量又好的貨源。要賺錢,就要另辟蹊徑。上海市各個菜市場,我們也不停地跑,希望拉到更多的客戶來我們這里拿貨。雖然在價格上我們不能隨意地降價或抬價,但劉水水鬼點子多,總有辦法讓下家上套。我感覺他是天生做生意的人,從他身上,我學到了許多本事。汪紅霞也對他贊賞有加,常對我說,要我向劉水水多學點東西。我很清楚自己的弱點,就是懦弱,心太善,下不了狠手,而在生意場上,我這樣難免縮手縮腳,打不開局面。

那些日子,我們都是不知疲倦的騾子,為了多賺點錢,熬心費力。再健壯的人,也架不住超負荷的勞累,我因勞累過度,暈倒在卸菜的現(xiàn)場。貨車司機很有經(jīng)驗,在汪紅霞的大呼小叫中,冷靜地掐住我的人中。過了好大一會兒,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醒轉(zhuǎn)過來。汪紅霞帶我去醫(yī)院,檢查了半天,也沒有檢查出什么問題,醫(yī)生說讓我好好休息幾天就好了,不要太拼命了。那時正是冬筍上市的前夕,本來我要去贛南談冬筍供貨事宜,劉水水讓我留在店里,不讓我奔波。我沒有想到,他會提出一個要求,讓汪紅霞和他一起去出差。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見,而是告知。我問汪紅霞:“紅霞,你想去嗎?”汪紅霞笑了笑說:“去吧,我也要向水水多多學習,如果以后我們自己開店了,不就用得上了嗎?”汪紅霞的話一點毛病都沒有,我也沒再往別的地方想。

世事難料。

汪紅霞和劉水水從贛南回來后,我漸漸地覺得,生活有了變化。每天早晨,她還是很早起床,做好早餐就匆匆出門而去。我問她為什么不等我吃完飯一起去店里,她的臉紅得像朝霞,眼神閃爍:“你不是身體不好嗎?你多睡會兒,我先去店里,早上有貨到,水水他們忙不過來。”我看著她手上還提著一個飯盒,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事情。

一連幾天,她都是如此。

那天早上,汪紅霞前腳剛走,我就起床,悄悄地跟在了后面。貨車一般都是晚上到,早上到貨是很少見的事情。果然,店門口并沒有什么貨車,店里的小工也還沒有來上班,我看到汪紅霞和劉水水面對面坐在店里,有說有笑,劉水水端著飯盒,有滋有味地吃著汪紅霞做的薺菜餛飩。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一片迷茫。

我默默地轉(zhuǎn)身而去。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加離譜了。汪紅霞經(jīng)常晚上單獨出去,問她去哪里,她就說老鄉(xiāng)找她打麻將。她是個惜錢如命的女人,以前偶爾和老鄉(xiāng)打打麻將,輸一分錢都懊惱半天,而且還警告我不許去打麻將,怕我輸錢。我再傻也可以判斷出,她根本就不是去和老鄉(xiāng)打麻將,而且她每次回來,嘴巴里呼出的是酒臭。我不敢想象,她背著我干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真相,卻又不希望真相大白。她只要和我好下去,不要破壞這個我珍視的家,我寧愿什么也不知道。事情的發(fā)展并非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終于在某個深夜,噩夢降臨。

那是個夏夜,出租屋里的吊扇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就像怪獸在不停怪叫。汪紅霞出門之后,我的腦袋就像老吊扇那樣不停地運轉(zhuǎn),烏七八糟的想象折磨著我懦弱的心靈??諝庀袷侵嘶穑跎绒D(zhuǎn)得越快,火燃燒得越旺。我就是一條放在火焰上面炙烤的魚,可以聽到皮膚表面吱吱冒油的聲音。我企圖大聲吶喊,卻無處發(fā)泄。我已經(jīng)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有和汪紅霞做愛了,以前再累也會隔三岔五地來上一次,而且大都是汪紅霞主動,在這方面,她有無窮無盡的能力,就是一臺發(fā)動機,她對我失去了主動,而我也不敢提出要求,懦弱是我的宿命。好不容易在煎熬中等到了汪紅霞回來,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

我屏住呼吸,假裝熟睡。汪紅霞開了燈,脫衣服,沖涼。嘩嘩的水聲讓我的心靈備受煎熬,我將自己想象成沖刷汪紅霞身體的涼水,一遍遍地撫摩她粉嫩的肉體。水聲停止,汪紅霞擦干身子,穿著內(nèi)衣爬上床。燈光熄滅,黑暗中,我無法感知她的表情。吊扇還是發(fā)出怪獸般的叫聲,沐浴露和酒氣糅雜在一起,肆無忌憚地挑釁著我的嗅覺神經(jīng)。我試探性地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我的手就像一塊燒紅的電烙鐵,灼傷了汪紅霞的皮膚,她用最快的速度撥開我的手,大聲喊叫:“別碰我,別用你的臭手碰我。”

我再懦弱,也有脾氣:“我的手怎么臭了?”

“就是臭,比屎還臭。”喊叫聲在繼續(xù)。

我提高了聲音:“你瘋了——”

“我是瘋了,早就瘋了,看不慣你就滾?!蓖艏t霞說出了讓我心碎的話語,“老娘早就不想和你過了,你這個窩囊廢?!?/p>

我坐起來,顫抖地怒吼:“你怎么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汪紅霞也坐起來,打開了燈,臉紅耳赤,瞪著大眼,食指尖按在我鼻子上:“老娘是瞎了眼,看上了你這個孬種,你說說看,和你結婚這兩年,你給了我什么?要錢沒錢,連一朵花都沒有給我買過,甚至在床上,也從來沒有滿足過我?!?/p>

“這,這……每次做完,你不是都說到高潮了嗎?”我被她的話語擊中,有些支撐不住,一下子蔫了,囁嚅地說。

汪紅霞嘰嘰冷笑:“你以為我說的是真話?就你這種三分鐘就變成面條的人,能讓老娘快活?去你的吧。說真的,我們還是離婚吧,好聚好散,我已經(jīng)對你死了心,再耗下去也沒多大意思?!?/p>

我低下頭:“打死我也不離婚?!?/p>

汪紅霞突然像只母豹,撲過來,又是打,又是撕,又是咬。我像個木頭人,任她在我身上瘋狂肆虐,我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心如死灰。我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傷痕累累,目光凄惶,眼淚汪汪。汪紅霞累了,愣愣地瞪著我,良久之后,她竟然號啕大哭,邊哭邊說:“我的命好苦哇?!?/p>

誰的命苦誰知道。

我默默地爬下床,穿上衣服,出了門。夜風滾燙,我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蔬菜批發(fā)市場。此時的市場,十分寧靜,有只狗在市場里尋覓著什么,也許這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餓狗,我覺得它是我的同類。我跟在那條狗后面,走走停停。突然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借著昏黃的路燈,我看清了他的臉。我訥訥地說:“王帆?!蓖醴拷?,他比我高出一個頭。他低下頭審視著我,冷笑了一聲說:“是你呀,我還以為是鬼魂。你跟著一條狗干什么?那是條母狗,你難道對母狗有興趣?也難怪,綠帽子都戴上了,估計你老婆汪紅霞不讓你碰了吧?她在外面吃飽了,當然不會要你了。”

我憤怒地說:“王大肚子,你別瞎扯淡。”

王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心里話,我真同情你,全世界都知道你老婆紅杏出墻了,只有你自己還蒙在鼓里,可憐呀。”

我咬著牙說:“你說,是誰,是誰?”

王帆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你真是傻瓜,是你最好的朋友劉水水呀,不信你去問他,晚上我在外面喝酒,還看到他和你老婆在一起喝酒呢,兩人摟在一起,那親密勁,嘖嘖嘖,肉麻死了。你要不信,可以去問他。不和你啰唆了,今晚喝得有點多,得回去睡覺了,明天還得干活?!?/p>

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那條狗不見了。

一股風暴在我腦海形成,接著就狂浪滔天,渾身每個毛孔都冒著憤怒之火,我無法控制自己,無論怎么樣,我得向劉水水討個說法。我來到店鋪外面,拍打著店門,大聲說:“劉水水,開門,開門。”我聽到里面的響動,門的縫隙里透出了光線,每一縷光都像一把利箭,射在我體無完膚的身體上。門開了,劉水水一把將我拖進:“你叫嚷什么?半夜三更的,也不怕人笑話?!?/p>

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劉水水仰面倒在一堆胡蘿卜上面。

劉水水低吼道:“阿閩,你發(fā)癲了。”

我怒不可遏,咆哮道:“你說,你和汪紅霞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劉水水爬起來,瞪著眼睛說:“你神經(jīng)病,他是你老婆,我能和她發(fā)生什么?”

“還嘴硬,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從來沒有如此暴怒,希望將一個人擊倒,或者殺死。所有的屈辱和尊嚴都是助推器,我像一枚火箭朝他沖撞過去,他竟然被我撲倒在胡蘿卜堆上。我一手按著他胸膛,一手握拳,在他頭臉上一頓狂風暴雨。劉水水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能擊敗他,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打架勝利,在此之前,我都是失敗者,是一次次的失敗和被欺凌,讓我成為一個懦弱者。這次勝利對我后來的人生產(chǎn)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劉水被我揍成了豬頭,眼睛鼻子嘴巴都在流血。

我從他身上翻下來,和他并排躺在胡蘿卜上,喘著粗氣。他不停地咳嗽,邊咳嗽邊有氣無力地說:“阿閩,你有種。我曉得,你都知道了。實話告訴你吧,我也喜歡紅霞,要不是你捷足先登,我也會娶她。這次去贛南,我是有不軌之心,沒有想到她會喜歡上我,她要是不答應,我怎么使勁也沒有用。也可能是老天爺有眼吧,在贛南時的一個晚上,碰到了流氓,我奮力保護了她,就是那個晚上,我們有了關系。她說我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

“別說了,給我住嘴。你知道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蔽倚沟桌锏睾鸾校脑诘窝?。

劉水水笑了笑,他的笑十分難看,血肉模糊:“你要是覺得還不能泄憤,就殺了我吧,也算對你有個交代,我沒有絲毫怨言。從道義上講,我的確是混蛋,不夠意思,但我愛一個人也沒有錯?!?/p>

說完,他閉上了青腫的眼睛。

我真的想殺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暴揍完之后,我渾身奔涌沸騰的血液也漸漸地冷卻,腦袋也慢慢地清醒過來。

就在這時,有人跑過來,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阿閩,阿閩,你在店里嗎?你老婆要自殺,趕緊回去?!?/p>

來者是我的房東。我驚惶地走出門,隨著他回家。我不清楚為什么汪紅霞想死也要張揚,讓住在旁邊的房東知道,房東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她真要將頭套進繩子活結時,將她救了下來。他讓老婆守著躺在床上哭泣的汪紅霞,自己跑到蔬菜批發(fā)市場來找我。

回到家里,房東夫婦說了些勸慰的話就回去了。

汪紅霞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她從兇猛的母豹轉(zhuǎn)換成可憐兮兮的病貓,這種切換模式讓我吃驚而又傷心。我嘆了口氣說:“汪紅霞,你到底要怎么樣?”

汪紅霞哽咽地說:“阿閩,看在夫妻一場,放我一條生路吧,我真的無法和你過下去了,這種生活生不如死?!?/p>

我沉默。

天光從窗簾布上透進來時,我才開口:“我答應你離婚,但有個條件?!?/p>

“你說,什么條件我都答應?!?/p>

“把我女兒留給我?!?/p>

我完全變了一個人,暴怒,眥睚必報。蔬菜批發(fā)市場里,只要有人說我閑話,或者惹我,我就會找他們拼命。我的血性被激發(fā)出來了,活著要像個男人,這成了我的人生信條。劉水水和汪紅霞都走了,批發(fā)店留給了我。他們不是一起走的,汪紅霞回安徽老家接李小欖時,劉水水就不辭而別了。汪紅霞把李小欖交給我后,就離開了上海,我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我問過胡天雄,他對他們的行蹤也不得而知,反正沒有去安徽,也沒有回福建。我有時還會想起劉水水和汪紅霞,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愛情。被折磨得內(nèi)心疼痛不已時,我就會去喝酒,喝得爛醉。我的脾氣也變壞了,胡天雄說我是他見過的脾氣最壞的福建人。

……

自從我得知自己得了惡性腦瘤,我的脾氣就更加暴躁,躲在老鼠洞般漆黑的家里,罵天罵地罵自己,還用自己的頭去撞墻,撞得咚咚作響,仿佛那不是我自己的頭,而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廁里的石頭。我甚至想一死了之,反正遲早都要死。我想了很多自殺的辦法,可就是下不了手。在死亡面前,我的懦弱又回到了體內(nèi)。懦弱其實與生俱來,我所有的憤怒和粗暴,都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懦弱和恐懼。我在黑暗中暴怒,也在黑暗中悲戚,淚流滿面。

藍姐隔三岔五抽出時間來看我。

每次我打開家門,她就會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哇,好臭呀,老李,你怎么搞的?”

我心懷愧意,卻不知說什么好。

藍姐風風火火地走進屋,放下手中的提兜和小保溫桶,把窗簾拉開,推開窗,用對她兒子說話的口吻說:“你呀,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那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開窗透氣,也不會收拾東西?!?/p>

不一會工夫,藍姐就將我凌亂的老鼠窩收拾得干干凈凈。然后走進廚房,拿出碗筷。她微笑地對我說:“老李,又一天沒吃東西了吧?你呀,就是不會照顧自己,你的病都是自己作出來的?!?/p>

藍姐的出現(xiàn),是云層中透出了一縷陽光。

她把熬好的排骨湯從小保溫桶倒進碗里,然后端到我面前,輕聲說:“老李,喝吧,你這身體營養(yǎng)要跟上,加強免疫力,才能好轉(zhuǎn)?!彼难凵裰谐錆M了慈愛和關切,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她活著時也是這種眼神,一直到死。我的眼睛有些發(fā)燙,說了聲:“謝謝你,藍姐。”

藍姐坐在我對面,笑了笑:“你都五十來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p>

我想她是母愛泛濫,才對我如此關愛,我和她只是普通的工友,她憑什么對我這樣好?我沒有體驗過母愛。父親是爺爺奶奶的獨生兒子,我出生時,他正在異鄉(xiāng)修鐵路,爺爺告訴過我,他得知我的降生,十分激動,給家里寫了封文采斐然的長信,表達他的歡欣情感。那封信我讀過,爺爺交給我,我曾經(jīng)想永遠保留它,結果在一次水災中連同裝信的小木箱被沖走了。我記得每次讀父親來信的感受,悲傷而又慰藉。父親在回鄉(xiāng)途中車禍而亡,所以我一直就沒有和父親謀面過,那是我人生的缺憾,后來我選擇女兒李小欖,就是覺得她不能和我一樣沒有父親。母親在我生下來七個月后的一天,扔下我走了,不知所終,是死是活都無從說起。很多時候,我希望她死了,那樣會讓我仇恨的心態(tài)有所緩解,我不能和一個死去的人計較什么。

我喝了口排骨湯,說:“好香,湯里放了些什么?”藍姐說:“放了當歸和枸杞?!蔽艺f:“營養(yǎng)太好了,是不是我腦子里的瘤子就會長得太快,然后爆炸,我的頭就被炸沒了?我看我還是不要吃東西,把癌細胞餓死,腫瘤就萎縮了,我的病就好了?!彼{姐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她用紙巾擦了擦眼睛,笑了笑說:“你這人還會貧嘴,奇了怪了。別啰唆,快吃吧,你把癌細胞餓死了,你也成干尸了?!?/p>

我真的沒有任何胃口,盡管排骨湯很好喝。藍姐一片好心,我不能辜負,只好硬著頭皮將排骨湯喝了,還吃了幾塊燉得酥爛的排骨。藍姐注視著我,十指絞在一起,笑著問:“聽人說,你以前在蔬菜批發(fā)市場當過老板,有這回事嗎?”

提起過去的歲月,我的心情特別復雜,不想過多解釋,只是淡淡地說:“算是吧?!?/p>

河田鎮(zhèn)還是有些變化,凌亂地建了不少新房子。我領著鐘昆明來到了我家老屋的門口,發(fā)現(xiàn)大門洞開,我以為走錯了地方,可這分明就是我家的老屋呀。孩子的哭聲傳出來,我走了進去。一個年輕女人在哄那哭鬧的孩子,我不認識她,她看見我,抱著孩子迎上來,笑著問我:“你找誰呀?”我心里不爽,氣呼呼地問她:“你是誰?為什么住在我的房子里?”

她愣了一會兒,不解地說:“怎么是你的房子?你搞錯了吧?”

我大聲說:“我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將近二十年,在這里送走了我爺爺奶奶,怎么會搞錯?”

她懷抱里的孩子聽到我大聲說話,哭得更加大聲了。女人赤紅著臉說:“你吼叫什么?嚇到我孩子了?!?/p>

鐘昆明走上前,輕聲對我說:“李廠長,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怒。”

我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對女人說:“對不起,驚著你孩子了。我實話告訴你,這真的是我的房子,你到底是怎么住進來的?”

女人邊哄著孩子邊說:“我真不曉得這是你的房子,這要問我老公?!?/p>

“你老公呢?”我說,“讓他出來和我說話。”

女人說:“他不在家,在外地做工?!?/p>

這時,門口圍了一些人,有人說:“這不是阿閩嗎?他怎么回來了?”

我走出門,對他們說:“我是回來了,可是我家的房子被人占了?!币粋€老人說:“阿閩,是你堂叔狗牯占了你的房子,那個抱孩子的女人,是狗牯的兒媳婦?!蔽乙幌伦用靼琢耍贝掖业貋淼搅颂檬謇罟逢艏?。老頭的頭發(fā)都掉光了,他正在泡茶,見我進來,急忙站起來,老眼昏花地打量我:“你是——”我沒好氣地說:“我是阿閩?!彼俸俑尚Φ溃骸澳闶前㈤}?不是說死在外地了嗎?難道是鬼魂回來了?”門口看熱鬧的人哄笑起來。我暴怒地吼道:“老狗牯,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到底死了沒有?!惫逢裟樕系男θ菹Я?,呆呆地望著我,訥訥地說:“阿閩,真是你呀?!蔽依^續(xù)吼叫:“我問你,老狗牯,你憑什么霸占我的老屋?”狗牯抹了抹混濁的老眼,嘆了口氣說:“唉,阿閩呀,你別動怒,聽我好好說。事情是這樣的,你曉得我有三個兒子,家里房子不夠住,我小兒子,也就是你松元堂哥要結婚,沒有房子,就想到了你家老屋,那時有人說你死在外頭了,我就想,反正你的房子沒有人住了,就讓你松元堂哥搬進去住了?,F(xiàn)在你回來了,我向你道歉,是我們考慮不周全,不應該沒經(jīng)你同意就占了你的房子。如果你回來住,我就讓他們搬走,如果你還是要出去,就把房子租給我們吧,租金一分不少給你?!?/p>

聽完狗牯堂叔的話,我心中的火氣平息下來。那天晚上,狗牯殺了雞,買了肉,弄了一桌子菜招待我們。酒喝多了,我就唉聲嘆氣。狗牯問我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我就一五一十將碰到的困難傾吐出來。狗牯聽完我的話,一拍光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狐疑地問:“我都愁得頭發(fā)都快白了,你笑什么?”狗牯笑著說:“你松元堂哥就在烏石崠采石場當工頭呀,有什么問題,明天我?guī)闳フ宜??!蔽艺f:“他只是個工頭,能說上話嗎?”狗牯說:“你要相信我,那里的老板是松元在部隊的戰(zhàn)友,他們兩人穿一條褲子,有什么問題解決不了的?”我大喜,喝下一大碗米酒,拍著胸脯說:“狗牯叔,要是松元哥能夠幫我辦成事,我那老屋的租金就免了,送給你們都可以?!惫逢舻睦涎郯l(fā)出鬼精鬼精的亮光:“此話當真?”我豪爽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狗牯說:“那立個字據(jù)?!蔽艺f:“沒有問題。”他真的去寫了個字據(jù),讓我在上面簽下了名字。

鐘昆明沒有吭氣,在旁邊微笑。

晚上我們住在鎮(zhèn)上臟兮兮的招待所里。熄燈后,鐘昆明說:“李廠長,你很豪氣呀,那么好的一棟老房子,說給人就給人了,你不心疼?”我心里一涼,有些后悔,可是后悔藥難買,嘆了口氣說:“算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石材廠能夠興旺發(fā)達,那棟老房子算得了什么。”鐘昆明說:“你是個實誠人,可交,看來我沒有看錯人。”

事情還是蠻順利的,我們和石場簽了兩年的合同,他們給我們提供足夠的石材。那兩年石材廠的生意真心不錯,我個人的收入比做蔬菜批發(fā)強多了,也有了些派頭,交際也多起來,我沉浸在成功者的喜悅之中。突然有一天,鐘昆明請我吃飯,酒過三巡之后,他幽幽地說:“兄弟,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之前,他一直叫我李廠長,從來沒有叫過我兄弟,我覺得怪異。我笑了笑:“鐘兄,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們是好朋友。”

鐘昆明咪了口酒,眨了眨眼睛說:“真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況且你這兩年多來,對我也不薄,有兩句話必須和你說?!?/p>

我說:“鐘兄,你就說吧,什么話我都接著?!?/p>

鐘昆明低聲說:“我提醒你呀,做事情,見好就收,不要太貪。還有一點,知人知面不知心,對一些表面上對你稱兄道弟之人,要留一手,防人之心不可無呀,這是老話,放在什么時代都適用,這是我特別要提醒你之處?!?/p>

我有些不解:“你是指誰?”

鐘昆明笑了:“指誰不重要,對誰都要防著,否則最后吃虧的是你。你這人沒有城府,容易上當。說實話,你對我從來不防范,就是個大錯誤,假如我要使壞,你就完了?!?/p>

對他的話,我似懂非懂。兩天之后,我的好友,也是得力助手鐘昆明辭職走人,到一家連鎖超市去當經(jīng)理了。他走后,我十分失落,像是被砍掉了左膀右臂。因為崔大牛是大股東,很多事情他說了算,他決定讓梅潔替代鐘昆明的位置,當我們石材廠的總經(jīng)理。對于他的決定,我沒有任何異議,反而覺得有個幫手,我會輕松許多,況且梅潔是個能干的角色,興許會比鐘昆明更加出色。

沒想到,這是我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梅潔上任的那天,崔大牛組了個酒局,在外灘最夜上海酒店的旋轉(zhuǎn)餐廳的豪華包廂里。黃浦江兩岸迷幻的夜景其實是多余的,我們在杯光酒影中,根本就無暇觀賞外面的景致。我坐在崔大牛的右邊,梅潔坐在他的左邊,其他賓客分散坐著。寒暄敬酒笑鬧是酒局的基本狀態(tài),崔大牛的一個朋友講完黃段子后,大家哈哈大笑,梅潔紅著臉說:“太討厭了,也不看看座上還有未婚少女?!贝薮笈妨耍龡l斯理地說:“我說梅潔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梅潔用濕巾擦了擦嘴巴,笑了笑:“我也想把我嫁出去呀,可是哪有合適的。”崔大牛說:“我看眼前就有一位?!泵窛嵱梅廴p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嬌嗔道:“就你呀,家里有老婆,外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小蜜,我要嫁給你,這虧吃大了,打死我也不干?!贝薮笈:俸僖恍?,細聲說:“我怎么敢打你的主意?我說的是我身邊這一位,李大廠長。”梅潔姿態(tài)嬌羞,瞟了我一眼。我趕緊說:“我一個鄉(xiāng)下的土包子,配不上梅經(jīng)理的,崔大哥,別拿我開涮了?!贝薮笈惤叶洌骸靶值?,你應該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你單身,她也單身,將她放在你身邊,就是為了促成你們的好事,你可別辜負了大哥一片心呀?!?/p>

崔大牛的話讓我十分吃驚。

酒席散了后,崔大牛吩咐梅潔送我回家。梅潔在出租車上說:“阿閩廠長,我沒喝夠,能不能陪我去酒吧里再喝點?”我有些猶豫,我答應過女兒不要喝得爛醉回家,可是我無法拒絕梅潔,跟她去了衡山路的酒吧。我第一次領略到梅潔的酒量如此驚人,酒宴上喝的是白的,到酒吧后又是紅酒、威士忌,混著喝,百杯不倒,以前她十分矜持,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喝那么多酒。最后,我喝得不省人事了。

我醒來,已經(jīng)天亮了,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躺在賓館的床上,而梅潔也赤身裸體,睡在我旁邊。我根本就不知道昨夜醉酒后發(fā)生了什么,記憶只停留在梅潔對我說再叫一瓶杰克丹尼,往后就是一片空白。我猛地坐起來,大口喘氣,心里產(chǎn)生了極度的恐懼。梅潔被我的動靜吵醒,她輕聲說:“多睡會兒,好困?!蔽亦卣f:“我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梅潔嬌笑著說:“你忘啦,你抱著我,親我,非要我和你到衡山賓館開房,你好粗魯,都弄疼我了,不過,我喜歡你的粗魯,不一樣的感受?!蔽殷@訝得張大了嘴巴,怎么會這樣?我覺得無地自容,趕緊下了床,穿上衣服逃走。我出門時,梅潔笑著說了聲:“膽小鬼。”

我似乎掉進了一個挖好了的陷阱,從那以后,我就被梅潔控制了。她再沒有提過要和我戀愛或者上床,還是保持著原來的矜持,不過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武斷,廠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她說了算,仿佛她是廠長,而我只是傀儡一個。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令我瞠目結舌的事情,梅潔竟然在收到我老家烏石崠采石場最新的一批石料后,就和采石場中止了合作。要不是我堂哥李松元打電話來質(zhì)問我,我還蒙在鼓里。這事情讓我大為光火,我沖進梅潔的辦公室,大聲說:“到底怎么回事,和采石場中止合作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坐,坐,別發(fā)脾氣,傷身體?!泵窛嵨⑿Φ卣f,還站起來,給我倒茶。

我氣呼呼地說:“別倒了,我不喝,你還是把事情給我說清楚?!?/p>

她端著一杯茶,走到我面前,拋來一個媚眼:“喝口茶,消消氣?!?/p>

我接過茶杯,放在茶幾上,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今天你一定要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

她的屁股靠在辦公桌上,雙手抱在胸前,微笑道:“否則如何?”

我頓時語塞,想不到應對的語言。

梅潔突然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事情是崔總定的。我上任時,他就交代,有些事情只聽他的,可以和你說,也可以不和你說,生產(chǎn)方面由你負責,經(jīng)營方面,我說了算,我做的一切都代表崔總。你應該明白我說什么了吧?”

我惱怒地給崔大牛打電話,他的手機關機。梅潔冷笑道:“崔總正在馬爾代夫度假呢,他出去度假從來都不開手機的,你還不知道他有這個習慣吧?崔總走時就和我說了,這里的一切由我替他做主。”

“你——”我站起來,對她怒目而視。

梅潔嬌笑道:“不過,我做得有點不近人情,我還是應該向你通報一下的,以后我要注意這個問題,畢竟你也是股東,還是廠長。阿閩廠長,對不起,我向你道歉?!?/p>

我氣得發(fā)抖:“等崔總回來,我要讓你滾蛋?!?/p>

她裊裊婷婷地走到我面前,朝我臉上吐了口氣,輕聲說:“阿閩,別忘了我們還有過美妙激情的一夜,為什么要生我的氣呢?我還留著我們在一起的照片呢,你的樣子可不太雅觀。我要是將那些照片交到派出所去,說你強暴我,你說誰該滾蛋?那不是滾蛋的問題,而是蹲大獄,你明白嗎,我的李大廠長?”

我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此時,梅潔在我眼里,就是一條毒蛇,我拿這條毒蛇一點辦法都沒有。

事情一直在惡化。最后一批從烏石崠運過來的石料放在場地上,梅潔不讓加工,只是當作擺設。她還解雇了三分之二的工人,我不清楚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去問她,她就說是崔大牛的決定。崔大牛度假回來,不愿意見我,也不接我的電話,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廠里不搞生產(chǎn),這不明擺著要倒閉嗎?

過了幾天,我看到十幾輛大貨車開進了廠區(qū),車上裝的都是大理石的成品。梅潔讓我組織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將貨搬下來,放進庫房,留一部分在加工場,制造一個加工的現(xiàn)場。我頓時明白了,梅潔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來的大理石,以次充好出售。有人來看貨,她就帶他們參觀那些烏石崠的石料,簽下訂單后,就將從外面拉來的成品發(fā)貨。

我找到梅潔,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冷笑道:“你們那邊的人不是喜歡造假嗎?別裝得像只純潔的小綿羊了。”我憤怒地說:“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從來就沒有干過喪盡天良的事情,我所認識的所有人,就是做石材生意的,也從沒有以次充好。你再這樣,老子不干了。”

梅潔哈哈大笑,笑完后說:“崔總是太了解你了,知道你會有這么一出。這樣吧,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你自便?!?/p>

我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想到鐘昆明語重心長的話,恍然大悟,他的離開,是不愿意和他們同流合污。想通后,我就做出了決定,退出。算好帳后,我要將我應得的部分拿走,梅潔說賬面上沒有現(xiàn)金,只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客戶抵債給廠里的,如果我要,就給我,就算是我退出的股金。我是個膽小之人,生怕夜長夢多,他們的丑事連累到我,就接受了那套房子,圖個心安。離開石材廠時,崔大牛沒有出現(xiàn),梅潔送我到廠門口,我上車前,她將嘴巴湊近我耳朵,細聲地說了一句話:“最后,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那個晚上在衡山賓館,我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我怎么會讓你碰我呢?你再怎么樣,在我眼里,也只是個兩腳泥沒有洗干凈的土包子?!?/p>

那套房子在浦東城鄉(xiāng)接合部,雖然不是很值錢,總歸是自己的房子,我也不用去租房子住了,在上??偹阌辛俗约旱母C,也有了家的感覺。想想,這些年也沒有白費功夫,大錢沒有賺到,房子有了,還有些積蓄,也心安理得了。

我離開石材廠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梅潔,她就像我人生過往中消失的人一樣,永不再見。聽說她后來和她的老板崔大牛一起被關進監(jiān)獄。我無法想象,那么精致美麗的一個女子,穿著囚服是什么模樣,是不是還笑得那么嫵媚。崔大牛陰魂不散,和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認識他,或許也是我的命運。

我這一生結識過許多人,真正的朋友很少,鐘昆明算是一個。

他是個正直的人,不走歪門邪道,對我也十分仗義。我離開石材廠不久,鐘昆明找到了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在我家附近開一家羅生超市的加盟店,他是羅生超市的總經(jīng)理,可以給我優(yōu)惠。我考慮到這里比較偏,怕生意不會好。鐘昆明給我作了詳細的分析,認為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他通過調(diào)查,不出兩年,此地就會成為城市的重要部分,幾條街道已經(jīng)開始向這里延伸,許多住宅區(qū)和商業(yè)區(qū)正在興建,到時候,這里就是一個區(qū)域的中心地帶。我聽從了他的建議,在此處開了家羅生小超市,生意挺不錯的,附近幾個小區(qū)的居民基本上到我的超市購物。還沒有等到這里成為繁華地段,我就賺錢了,后來,果然如他所說,這里變成了區(qū)域的中心,城市快速的擴張,給我?guī)砹松鷻C。

十幾年后,突然有一天,一個瘦高的身影在超市門口晃了一下,然后推門進來。我正在里面的倉庫里盤點貨物。收銀的沈玲玲大聲說:“阿閩,有人找你?!蔽易叱鰩旆?,關上門,走到收銀臺旁,問沈玲玲:“誰找我?”沈玲玲指了指門口:“在外面等你呢?!蔽页隽碎T,那個穿著米黃色風衣,頭上戴著灰色鴨舌帽,鼻梁上架著墨鏡的瘦高個站在一棵懸鈴木下抽煙,他看到我,將手中的煙蒂扔到地下,用皮鞋底踩在煙蒂上,使勁地擰了一下,然后朝我走過來。那人的臉還是那么干瘦,那么煞白,像是得了絕癥的病鬼。就是剝了皮,我也認識他,他不就是崔大牛嗎?在牢里待了十多年,那派頭還沒有變,讓我佩服。

他伸出雞爪子般的手和我相握,他的手冰涼,他的聲音也沒有變,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老弟,別來無恙?!彼@個人我恨不起來,畢竟在我最困難時幫助過我,坑我的事情我早選擇性遺忘了,我笑了:“還好,還好,靠這個小超市謀生。”崔大牛慢條斯理地說:“老弟,現(xiàn)在忙嗎?”我說:“不忙,不忙。”他摘下墨鏡,掏出紙巾,擦了擦,又戴上:“能夠陪老哥去喝兩杯嗎?”我說:“沒有問題?!蔽一氐匠?,和沈玲玲交代了幾句,就和崔大牛走了。

崔大牛根本看不出是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人,他找了家體面的西餐館,得體地坐下來,打了響指,服務生就拿著菜單走了過來,給我們一人一本菜單。我極少吃西餐,也不知道點什么好。崔大牛點了份牛排和一份水果色拉,服務生微笑地說:“先生,牛排要幾分熟?”崔大牛說:“五分熟?!狈丈鷨栁遥骸跋壬?,你要點什么?”我臉有些發(fā)燙:“我也來份牛排吧?!狈丈f:“幾分熟?”我學著崔大牛的樣子說:“也五分熟吧?!狈丈謫枺骸跋壬?,需要什么酒水嗎?”崔大??戳丝淳茊?,點了瓶法國紅酒。

崔大牛邊吃著餐前面包,邊說:“你還是老樣子,沒有什么變,不過,有點發(fā)福了,證明你的生活過得好。那么多年過來了,你也是個上海人了?!?/p>

“別挖苦我,我就是在上海待一輩子,也還是個鄉(xiāng)下人?!蔽倚睦镉行┎话病?/p>

崔大牛說:“不,你比一般的上海人強多了,一路走來,都是當老板。房子有了,錢也賺了,日子不要太好過,神仙都不如你?!?/p>

他慢吞吞的話語讓我背脊發(fā)涼。

“崔大哥,過獎了,我只是糊口,糊口。”我低聲說。

牛排上來后,他舉杯和我碰了一下,玻璃杯輕輕碰撞的聲音清脆而又動聽。他嫻熟地切著牛肉,優(yōu)雅地放進嘴巴里,細嚼慢咽,品味著牛肉的質(zhì)地。他說:“好肉?!蔽冶孔镜厍兄E?,弄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切開的牛肉還滲著血,太生了,后悔和他一樣說五分熟。他微笑地說:“在生活上,你還是老樣子,沒有長進。”我的臉和脖子都在發(fā)燙。

崔大牛說:“一份牛排你吃不飽吧?我看你不愛吃水果色拉,還是給你叫份別的什么吧?!?/p>

我不知說什么好,十分窘迫。

他給我叫了份肉醬意面,然后說:“人不能光賺錢,還要會生活,否則賺錢有什么意義?對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嗎?”

我搖了搖頭。

“老弟呀,在石材廠的事情上,老哥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我在里面一直懺悔,心想,等我重見天日后,要當著你的面,向你賠罪?!闭f到此,崔大牛舉起酒杯,眼含熱淚,“阿閩老弟,這杯酒就算是我賠罪的酒,我干了,請老弟原諒我,我那是一時糊涂,昧了良心?!?/p>

他一口干了那杯紅酒,眼淚頓時滾落。

我的心里酸酸的,覺得眼睛也熱乎乎的,我見不得人落淚,也見不得人說軟話,這是我的弱點。我動情地說:“崔大哥,那算什么呀,我也沒虧,你看當初那套房子,現(xiàn)在都漲了兩三萬一平方米了,我是賺了,這還得謝謝大哥的提攜?!蔽叶似鹁票?,敬了他一杯,他擦干眼淚,蒼白的臉上漾起了笑意。

崔大牛話鋒一轉(zhuǎn):“老弟,別看我在里頭待了十幾年,我出來還是一條好漢,以前的兄弟們還是沒有忘記我,都在幫襯我。這不,有好事來了。有個好兄弟,手上有個賺快錢的好項目,要拉我入伙,我以前虧欠你很多,覺得不能落下你,也得讓你一起發(fā)財,就算我對你的補償,就來找你了?!?/p>

崔大牛說話的樣子十分誠懇,我真的相信了,心里有些激動:“崔大哥,什么好項目?”

崔大牛的聲音更低了:“我那哥們是個牛人,有通天的本事,他準備在烏克蘭買一艘軍艦,退役的軍艦,開回中國來。你肯定會想,一艘破軍艦,開回來干什么?我告訴你呀,別看是一艘破軍艦,身上寶貝可多了。而且只要兩千萬就可以買下來。你肯定又會想,破軍艦上有什么寶貝?我告訴你呀,首先是軍艦上的廢油,抽出來,賣個幾百萬沒有問題,那可都是好油呀;然后是軍艦上的各種特殊金屬,拆下來,最少可以賣個兩千萬,這成本就回來了;那么,靠什么賺錢呢?整個軍艦,就是一座鋼廠呀,而且都是好鋼,全部拆下來,最少可以賣五千萬,這就是利潤。你或許還會想,軍艦開回來,放到哪里去拆?這個問題你不用考慮,我那哥們和軍方有很鐵的關系,直接弄到舟山的軍港里去,就在那里拆,什么問題都沒有?!?/p>

我聽得目瞪口呆。

崔大牛繼續(xù)說:“我盡管坐牢那么多年,可先前還有幾百萬的積蓄,我那哥們給我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買船,我想這么好的事情,總歸要分點股份給你,你能夠拿多少,就給你多少股份。老哥也想明白了,兄弟好,那才是真好。你自己看著辦吧?!?/p>

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餡餅,將我砸得暈乎乎的,我又做起了一夜暴富的夢。我真的被崔大牛的迷魂湯弄翻了,回到家,就算了一筆賬,這些年,七七八八加起來,也有三百來萬存款,一百萬留給女兒讀大學的,打死我都不會拿出去的,那么還有兩百萬可以投入崔大牛的項目,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將那兩百萬元,給了崔大牛。我忘記了鐘昆明的話,如果當時和鐘昆明商量一下此事,我就不會上崔大牛的當了,那完全是一個騙局。

我真的是個傻瓜,一生被一個人坑兩次,二十多年的血汗錢,扔到黃浦江里還有個響聲,卻無聲無息地被崔大牛騙走了。要不是我留下了那一百萬,李小欖出國留學就徹底黃了,那我就該跳黃浦江了。崔大牛并沒有消失,他還是過著他優(yōu)雅的生活,我找過他好幾次,他總是慢吞吞細聲細語地說他也受騙了,一直在追討被騙的錢,追回來一定第一時間還給我。我惱怒地說,要到法院告他詐騙。他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腔調(diào):“兄弟,你可以去告,我是坐過一次牢的人,還怕坐第二次?我要坐牢了,你那些錢就真的拿不回來了?!蔽疫€是幻想哪天他良心發(fā)現(xiàn),還我那些錢,哪怕是還三分之一也行,可是,直到我得了腦瘤,也沒有見到錢的影子。

我的病確診后,我去找過他一次,他裝模作樣表示同情,還說想辦法給我籌點錢,十分誠懇的樣子,也流了眼淚,表演得十分到位,這家伙不去當電影演員真是浪費了人才。我絕望地離開他的家,不知如何是好,我真的沒有錢可以治病了。李小欖在日本上大學,錢一次性給了她,她出國后就沒有回來過,也幾乎不和我打電話。我清楚,她從小就恨我,她通過努力學習,給自己插上了翅膀,飛走了。無論如何,她是我的驕傲,到上海三十年,她是我唯一值得欣慰的人。

在入院治療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將房子賤賣了,租了一間便宜的房子當我的老鼠窩。我想,賣房子的錢應該可以支付我治病的費用,如果不是有這房子,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辦。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可以依靠的人,甚至沒有可以拖累的人,干干凈凈,生死由命。這讓我想起了梅潔,某種意義上,是她救了我,我已經(jīng)不恨她了。

入院那天早晨,藍姐早早地趕過來,給我煮的餛飩,吃完后,就用三輪車拉我去醫(yī)院。我坐在后面,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柔軟的腰肢,頭靠在她的背上,感受著她的體溫。她沒有拒絕,只是說:“老李,你的手好涼?!蔽逸p聲說:“我害怕?!彼{姐溫柔地說:“別怕,傻瓜,有我呢?!蔽覐膩頉]有聽過她如此溫柔的聲音,心里暖烘烘的。我笑了:“你又不是神仙,可以給我吃不死的仙丹。”藍姐也笑了:“你就把我當神仙吧,心里一直念著我,我就會保佑你平安,長命百歲。”

我的眼眶里有潮水在涌動。

藍姐也許真的是上天派來救助我的神仙,在我舉目無親時,對我無微不至地關懷。我說:“藍姐,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回到蔬菜批發(fā)市場去做搬運工嗎?”藍姐說:“你想說,我愿意聽,你要是不想說,就不說,不要緊的,你自己感覺舒服就好?!彼{姐的雙腿有力地蹬著三輪車,漸漸地,后背被汗水濕透,可我還是抱著她,她的汗水滲出衣服,黏在我臉上,我聞著她的體香,給她講了關于沈玲玲的故事。

沈玲玲是我撿來的。有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在雨中行走,邊走邊號叫,發(fā)泄內(nèi)心的積郁。自從汪紅霞走后,兩三年里,我內(nèi)心還是有解不開的死結。胡天雄真的是不錯的人,經(jīng)常勸慰我放寬心,有時還陪我喝上兩杯。走著走著,我聽到街角有個女人在哭。我最怕聽到人哭,哭聲會讓我的心變得更軟,軟得化成一攤水。我走過去,有個年輕女子蹲在那里,低著頭,背脊不停地抽搐,頭發(fā)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了,她的旁邊放著一個編織袋。

我心生憐憫,和氣地說:“姑娘,你為什么哭?”

她抽泣著說:“我的錢在火車站被偷了,連住宿的錢都沒有了。”

我二話不說,提起編織袋,說:“姑娘,跟我走吧?!?/p>

她站起來,捋了捋凌亂的濕漉漉的劉海,狐疑地說:“你不是壞人吧?”我笑了笑:“我要是壞人,現(xiàn)在就把你強暴了。放心吧,我吃不了你?!庇谑?,她就怯怯地跟在我后面。當時我也是覺得同是天涯淪落人,就收留了她,也沒考慮什么問題,好在她不是那種歪心眼之人,否則我也會惹上麻煩。這個姑娘就是沈玲玲,大老遠從四川來上海找工作?;氐郊依?,四歲的李小欖在床上哭泣,都哭抽了,嘴里喊著爸爸。我一陣揪心,我答應過女兒,不要再出去喝酒,可是情緒上來,又在女兒熟睡后偷偷出去喝酒。

我哄著女兒:“小欖乖,爸爸回來了,爸爸不走了?!?/p>

李小欖尖叫著說:“爸爸是騙子,又去喝酒了,嗚嗚嗚……”

我輕輕拍著女兒的身體,輕聲說:“爸爸對不起小欖,爸爸以后再不喝酒了?!?/p>

李小欖哭喊:“爸爸,你說話不算數(shù),我再也不想理你了?!?/p>

好不容易將她哄睡。我發(fā)現(xiàn)沈玲玲一直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她渾身濕漉漉的,落湯雞一般。她輕輕地說:“她媽媽呢?”我嘆了口氣說:“走了?!彼f:“去哪里了?”我說:“不知道?!彼终f:“就你自己帶著孩子?”我點了點頭。她說:“你忍心將孩子一個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出去喝酒?”我無言以對。她說得對,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可是我愛我女兒,我們相依為命。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你去洗洗收拾一下吧,晚上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對付一下,明天再想辦法”。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欖起床后,沈玲玲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吃飯時,小欖用敵意的目光瞪著沈玲玲。送小欖上幼兒園后,我回到家里,沈玲玲在幫我們洗衣服。我覺得難為情:“快放下,快放下,怎么能夠讓你洗衣服?”沈玲玲說:“就算我報答你收留一夜之恩吧?!彼帜_還挺利索的,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我說:“沈玲玲,你有什么打算?”她淡淡地說:“有啥子打算?找工作去唄?!蔽艺f:“剛好我蔬菜批發(fā)店里缺人手,你愿意留下來幫我嗎?”沈玲玲抬起頭,飽滿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像綻放的山茶花,她興奮地說:“好呀,好呀。我看你是個好人,在你這里干活,你一定不會欺負我?!?/p>

我當然不可能欺負她,不過,她比一般的員工要辛苦許多,又要在店里干活,又干我家的家務,還要接送孩子,我有事出去,還要幫我?guī)Ш⒆?,簡直是我的奴隸,我心里總覺得過意不去,這對她很不公平??伤齾s樂此不疲,每天都笑呵呵的,像個開心果。

李小欖開始時,對她有種本能的抵觸心理。女兒不知道我和汪紅霞離婚的事情,她問起媽媽時,我都告訴她,她媽媽出遠門了。沈玲玲的出現(xiàn),讓李小欖十分警惕,仿佛沈玲玲會代替她媽媽。這孩子從小就心重,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不會輕易地說出來,所以,她很少公開地抵觸沈玲玲,只是暗中和沈玲玲較勁。我看在眼里,也不說破,沈玲玲心里也明白,也不說破,我們都認為,時間會抹平一切。

直到有一天,在小欖上三年級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激化了矛盾。沈玲玲跟我時間長了,自然就產(chǎn)生了感情。我們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份感情,生怕李小欖知道后會傷害她的小心靈。說心里話,我根本就沒有教育孩子的能力,只覺得供她上學,讓她不受苦就是最好的撫養(yǎng)了,從來就沒有教育她如何去愛,況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愛,這是我的悲哀。無論怎么掩飾,其實都逃不過李小欖的眼睛,她鬼著呢,別看她不動聲色。終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事情。

有天晚上,小欖熟睡之后,我按捺不住,偷偷地摸進了沈玲玲的房間。沈玲玲著急地說:“快出去,告訴你孩子在家我們不能這樣做,你就是不聽話?!庇鹨獙⑽曳倩苫?,我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沈玲玲掙扎著說:“別急呀,看看門反鎖上沒有?!蔽衣牪磺逅谡f什么,急切地要進入她的體內(nèi)。她無法推開我,被我撩撥得欲罷不能,不一會兒也配合起我來,嘴里發(fā)出輕輕的呻吟。

就在我們欲仙欲死之際,門開了,李小欖端著一盆冷水,潑在了我們身上。

那一盆冷水讓我們清醒過來。

我心里說,完了。

沈玲玲責備道:“讓你不要這樣,你非要來,你看看,這可如何是好,以后我們該如何相處?”

我嘆了口氣:“順其自然吧?!?/p>

話雖這樣說,我從那以后心就冷了,欲望只要在心底剛剛萌發(fā),就會被一盆冷水澆滅,像是得了恐懼癥。很久很久,直到沈玲玲離開上海,我也沒有和她做過那種事情,沈玲玲也沒有提出過那種要求,她心里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我不清楚,她沒有和我講過。我們只是有個約定,等小欖上大學后,我們再結婚。

李小欖變得不可理喻,完全地爆發(fā)了,動輒和我們發(fā)脾氣,只要有點不順心,就大喊大叫,亂摔東西,簡直是個小惡魔。在女兒面前,我也是個懦弱之人,她發(fā)脾氣時,我會心驚膽戰(zhàn),不知如何是好。換了別的女人,早就跑了,誰還會伺候這個小惡魔?沈玲玲卻不一樣,天塌下來,她也是笑瞇瞇的。有次,我問她,為什么要如此忍辱負重?她說:“怎么能說是忍辱負重?小欖是你女兒,我也把她當女兒看。見她第一面時,我就覺得這孩子可憐,我就想呵護她,讓她好好成長。那么長時間,我對她也真的有感情了,把她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了,自己的女兒發(fā)點脾氣,有什么大不了的?!?/p>

后來有一天,沈玲玲和小欖還是點燃了戰(zhàn)火。

那天我回家稍晚點,在家門口就聽到沈玲玲在訓斥李小欖,李小欖和她斗嘴,兩個人說的話都十分難聽。我進屋,眼前一片狼藉,地上都是摔破的盤子的碎片和飯菜。李小欖見到我,不說話了,眼淚撲簌簌掉落,可憐兮兮地看著我,仿佛在向我求救,也在向我控訴。我心如刀絞。沈玲玲發(fā)起脾氣也不得了,也像一只母豹,別看她平常那么溫柔賢淑。她還不依不饒:“你太沒有教養(yǎng)了,誰家的孩子會像你這樣,菜稍微咸了點,就摔盤子摔碗的?!?/p>

我突然暴怒,朝沈玲玲大聲吼叫:“你給我閉嘴?!?/p>

沈玲玲根本就不怕我,矛頭指向我:“孩子沒有教養(yǎng),你這個做父親的脫不了干系,不是你長期的嬌慣,她怎么會變成這樣?你以為嬌慣,就可以望女成龍,你錯了,我擔心她以后怎么面對這個社會,怎么和人交往,最終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知道嗎?”

我氣急敗壞,揚起手,打了她一巴掌。

就在這時,李小欖擋在沈玲玲面前,哭喊道:“爸爸,你憑什么打沈阿姨?沈阿姨比你強一百倍,在這個家里,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我呆住了。

沈玲玲抱住李小欖,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頹然地蹲下身子,雙手抱著頭,欲哭無淚。很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她們的關系有了很大的改善,盡管經(jīng)常還會磕磕碰碰。通過鐘昆明的幫忙,李小欖小學畢業(yè)后,就進了一所國際學校,一直住在學校,周末時才回家住兩天。上了初中后,李小欖明顯開朗了許多,可對我話越來越少了,覺得和我說話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也不知要和她說什么,我們在一起,就是一對沉默的父女。我是這么想的,她哪怕一輩子不搭理我,我也沒有半句怨言。她能夠接受良好的教育,做一個文明世界里的人,是我的期盼,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心愿。她和沈玲玲倒是有些話說,她曾多次對沈玲玲說,讓我們結婚,不要顧及她的感受。沈玲玲到離開我時,才講那些話,為時已晚。

沈玲玲離開我,是因為我執(zhí)迷不悟。

崔大牛第二次騙了我之后,有段時間我萎靡不振。碰到一個熱愛炒股票的同鄉(xiāng),那段時間賺了不少錢,他教我如何炒股。沈玲玲比我有頭腦,我回家說了此事,她就勸我不要蹚這個渾水,況且家里也沒有錢了,那一百萬小欖讀書的錢是萬萬不能動的。一方面,受到老鄉(xiāng)的蠱惑,心里癢癢的,不去炒把股覺得枉為人生;另一方面,的確想通過炒股,將被騙的錢補回來,碰到困難就不會束手無策。于是,鬼迷心竅的我背著沈玲玲向老鄉(xiāng)借了三十萬元的高利貸,投身股海。炒股對我而言,就是一場賭博,賭徒的心態(tài)就是見好不收,輸了不服,結果,我賠得血本無歸,還欠下了幾十萬的債務。

我要是好好地經(jīng)營那家小超市,小日子還是可以穩(wěn)妥地過下去的,沈玲玲也會順理成章地成為我的妻子,可是,一切美好都被我親手破壞了。債主上門催債時,沈玲玲才發(fā)現(xiàn)出了大問題,這種事情對她的傷害是無法修復的。某天早晨,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不見了沈玲玲,她留下了一張字條,說她父親病重,回四川老家去了,讓我好自為之。我心里十分清楚,她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無奈之中,我賣掉了小超市,還掉了債務,重新回到一文不名的狀態(tài),再沒有資金做什么生意,只好老老實實地回到蔬菜批發(fā)市場,做了一個搬運工。

……

推進手術室前,我驚恐萬狀,喊著:“我不想動手術了?!彼{姐守在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溫存地說:“老李,乖乖地去動手術,你放心,張醫(yī)生是最好的,他會讓你安然無恙?!蔽揖o緊地拉住她的手腕:“我害怕再也醒不過來了。”藍姐微笑著說:“你會醒來的,我等著你,你要相信有人在等待,你就一定會醒來。”我松開了手,閉上眼睛,淚水流淌下來。死神就在我頭頂飄浮,我仿佛看見了他猙獰的臉,我心里說,有人在等著我,你帶不走我的。

我一直在黑暗中穿行,我聽到了爺爺奶奶的呼喊,也聽到許多人在黑暗中吶喊,十分嘈雜。我看不清爺爺奶奶的臉,也看不清其他人的臉。我伸手去觸摸,什么也觸摸不到。虛幻中,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有幸福感……我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有了知覺,睜開了眼,看到了張大夫的臉,他似笑非笑地說:“老李,你活過來了,手術很順利,你好好休養(yǎng)吧?!?/p>

接著,藍姐進來了。

她坐在病床邊,握住我冰涼的手,微笑著說:“我說嘛,你會醒過來的,這不,我在等著你,我沒有食言吧?”

我微弱的聲音;“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藍姐說:“剛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特別像我死去的丈夫。我希望你好好活著,我希望工友們都好好活著,雖然我們活得都不容易,但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呀。我不光是對你好,任何一個工友如果像你一樣,我都會對他好,我不想再看到有人過早地死去。”

藍姐不幾天就離開了上海,帶她兒子回江蘇老家去了,她兒子回老家再讀一年書,就要參加高考了,在上海無法參加高考。她讓我要好好活著,等著她兒子考上大學的喜訊。

張大夫不是騙子,他似笑非笑地走進病房時,手中拿著我的病歷。他站在我的病床邊,輕聲地說:“感覺如何?”我微弱地笑笑:“很累,無力,頭一陣陣地痛?!睆埓蠓蛘f:“我清楚?!蔽逸p聲說:“張醫(yī)生,你是我朋友吧?”張大夫說:“當然,我知道你很在乎朋友?!蔽覒K淡地說:“可是到最后,只有你一個朋友,你能夠承認是我朋友,我很欣慰?!?/p>

張大夫說:“有件事情,我必須要告訴你。”

盡管我半個腦袋都被挖空了,但我還是可以從他的話中聽出某種玄機,我說:“張醫(yī)生,你說吧,我可以承受?!?/p>

張大夫說:“你是個勇敢的人,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的情況很不好,癌細胞已大面積擴散,你隨時都有可能昏迷,也許永遠也醒不來了。我會盡最大的努力,朋友?!?/p>

我有氣無力地說:“謝謝你,朋友?!?/p>

張大夫說:“你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

我說:“我有個女兒,她在日本求學,我不想告訴她,況且,她一直都和我沒有話說。我不想讓她看見我死亡的樣子,也不忍心看她哭,這樣蠻好的,她會覺得我活著,這就足夠了?!?/p>

張大夫嘆了口氣。

我又說:“張醫(yī)生,如果我死了,請你處理我的后事,將我火化了,骨灰不要留下。我這一生活得像一場夢幻,不想留下什么。我的銀行卡給你,密碼也會告訴你,如果錢不夠,你幫我墊上,如果有多余的,就順便捐出去?!?/p>

張大夫點了點頭。

他走出病房后,我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生很快就要結束了。這時,黃教練的兒子帶著兒媳婦和孩子來探望,提著果籃,還有一些補品。他們有說有笑,問寒問暖。兒媳婦給老爺子削蘋果,削好的蘋果遞到他手中,他輕輕咬了口,說:“好甜。”接著,他吩咐兒媳婦給我削個蘋果。我說:“謝謝,我不吃?!秉S教練說;“李師傅,別客氣?!辈灰粫?,那個漂亮的少婦微笑地將削好的蘋果遞到我手中,我一點食欲都沒有,將蘋果放在床頭柜上面,那鮮黃的蘋果漸漸地變黑。

此時,我想起了劉水水,也想起了汪紅霞,如果他們能來看我,該有多好,我會祝福他們。還有鐘昆明,他早已經(jīng)移民美國了,正直善良的人應該過上美滿的生活。崔大牛要是能來陪我說會兒話,我會告訴他,他欠我的債一筆勾銷,其實我早已經(jīng)不恨他了,恨有什么用呢?藍姐的兒子該考上大學了,她怎么還不告訴我好消息呢?她答應過我的。我這一生真的沒有幾個朋友,可是他們都那么真實存在,有血有肉,想起他們,我短暫的一生真沒有虛度。

我閉上了眼睛。

世界寧靜下來,我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平靜。我眼前出現(xiàn)了幻象,沈玲玲朝我走來,她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笑靨如花,陽光一般燦爛。還有李小欖,她跟在沈玲玲身后,奔跑著,超越了沈玲玲。李小欖已經(jīng)是個美麗的大姑娘了,穿著鮮艷的連衣裙,頭發(fā)瀑布般在風中流瀉。沈玲玲追上來,和李小欖并排奔跑。我笑了,甜蜜地笑了。我張開雙臂,迎接她們,她們是我這一生最珍愛的人,哪怕我傷害過她們。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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