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最小的水滴

2020-08-06 14:46白小云
十月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白小云

樓上老位置又開始滴水。水滴勻速降落,羅莉躺在床上跟著節(jié)奏默數(shù)水聲。

當初,第一次發(fā)現(xiàn)半夜樓上滴水她很緊張,怕洇濕了家具,她循著聲音找到廚房的位置,聲音來自天花吊頂板的上方,塑料吊頂板微微的彈性使水滴落下時如同小鼓槌敲擊在牛皮鼓面上,聲音被擴大、發(fā)出來自遠方的回響,聽起來吊頂板上面另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而塑料吊頂板似乎很快就會承受不住那么多的水,這促使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樓上的住戶交涉。樓上是一個年輕的租戶,他被羅莉攪了好夢,打著哈欠揉著眼睛一臉茫然地聽羅莉說話,對她憤怒而緊張的表達無動于衷,他穿著耀眼的黃色三角短褲,染著金黃的卷發(fā),一切都好像是為和他腿邊站著的那條大金毛配對。她看到他身后奇怪的客廳,這個客廳因為什么都沒有——沒有沙發(fā)、茶幾、電視、椅子……顯得出奇的大??邕M門的瞬間,羅莉猶豫了一下,這一瞬間羅莉的腦海里出現(xiàn)各種危險畫面(他從身后擊打她、抱住她,他隱藏著的邪惡猛然爆發(fā)),她把憤怒擴大到聲音、表情,借此掩蓋自己的怯意,質(zhì)問式地要求他檢查水管。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咆哮,繼續(xù)打哈欠,讓她自己去看。房東改造過房型,漏水的位置不是廚房,既沒有水管也沒有水池,那是一個簡陋的小書房——墻上的半扇書柜里倒著《簡愛》《如何經(jīng)營好你的朋友圈》等幾本書……現(xiàn)在眼前這個租戶把它變成了狗窩,一個巨大的藍色狗籠就放在羅莉懷疑滴水的位置上,原木色復合地板上的灰塵輕盈蓬松,一踩一個腳印。

樓上的老位置持續(xù)滴水,總是在半夜,十二點左右,熱鬧哄哄的白天過去之后。擔心的危險并沒有發(fā)生,天花板接住那些趁黑夜到來的水,并把它們悄悄消化了,它似有無限容量,與不速之客默契銜接。羅莉站在梯子上伸手去摸,那里干干凈凈的,沒有水存在的跡象,她把耳朵貼上去,塑料吊板那邊沒有任何聲音。羅莉又去找了物業(yè),聯(lián)系樓上房東,他們證明書房的地板下并沒有埋水管?!澳莻€地方干巴巴的,哪里會有水,你是不是耳朵有問題?”洗清可能的罪名后,樓上房東在電話里反問她。在續(xù)繳半年費用時,羅莉詢問自己的房東,房東對她的話將信將疑,認為她是找借口壓價。

現(xiàn)在羅莉躺在床上,認真地聽水滴的聲音。一年來,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它,不再對它的存在質(zhì)疑,它對她無害,只是按照它出沒的規(guī)律發(fā)出聲音,而她是它的發(fā)現(xiàn)者,細細想來,它竟與她融為一體——他們都以某種不應(yīng)該的方式存在著,而實際上那正是它應(yīng)該的狀態(tài)。他們一直隱藏自己,并不想制造波瀾。

“攝像頭已經(jīng)買好了,你過來幫我安裝一下”。她登錄聊天軟件,給程工發(fā)短信。

程工的頭像灰色,他不在線上。他工作時不上線。

買攝像頭她花了一千多塊錢,她的手提電腦攝像頭壞了,而且功能沒有這個強大。她在網(wǎng)上淘到這款攝像頭時,被廣告吸引:“八米吸音麥克風片”——她如果忍受不住疼痛(如果喝點酒還會覺得很疼嗎?為了疼得充分得少喝一點),滾到了墻角,離攝像頭很遠,她的呻吟、抽泣還是能像細碎的鐵釘一般被一顆不落地吸進麥克風里并被清晰地錄下來。幾個月前母親去世了,她痛哭過。想象到時自己滿地打滾、哭成一團的場面(這幾個月來在人前她沒有落淚過),嗯,按照她對自己的理解,她一定會哭,她要哭給他們看看她是多么絕望(這世界絕望的人太多)。

“5P高清鏡頭,暗光智能補光”——出租屋的一個燈壞了,她看到廣告上這款攝像頭與另一款低品質(zhì)攝像頭拍攝效果的對比,它能把她臉上丟失的光彩補回來,如果只是在角落里黯淡地縮成一團,和一只下水道里的灰老鼠又有什么差別,她起碼得是一只美麗的老鼠(她還能幽默地和自己對話)。

“真實色彩還原”——到時候,她會不會流血?她還沒有確定好具體操作方案,有血的效果可能會好一點——那得動用刀具,據(jù)資料顯示最好的方法應(yīng)該是酒加三唑侖,到時候她化好妝,扮演一回睡美人——可是美則美矣,太過安靜終是不妥,她已經(jīng)活得太沒有聲音了,她更欣賞痛得死去活來、呼天搶地。

去年一年,她都沒有怎么去看母親。年前去母親的出租屋,大約在吃午飯的時間,門敲三下后,打開一條縫,一雙眼睛在縫隙里掃了她一眼后門又迅速關(guān)上,一分鐘后羅莉的手機接到短信“等十分鐘”,母親發(fā)給她的。她側(cè)耳在門上聽,靜悄悄的,沒有快速奔跑收拾屋子的動靜,也不像安排她的男朋友躲起來。二十分鐘后,門開了,羅莉看到一個年輕靚麗的女人站在眼前,化了精致的妝,像是十多年前全家福上那個女人從畫中走了下來。雖然了解母親的風格,羅莉還是吃了一驚。

屋子里一塵不染,香水瓶在梳妝桌上、圍巾在衣架上、寫真照在墻上,窗口衣架上夾著幾塊洗過的繡花手帕(她堅持使用手帕擦汗擦嘴),屋子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各在其位。與父親離婚后的最初一段時間里母親曾經(jīng)活得很混亂,家里的一切都是移位的,像是她破碎的無法聚攏的心。她瘋了一樣打罵羅莉,又抱著她號啕大哭、向她道歉,她跪在羅莉面前一口氣往自己臉上扇幾十個巴掌,脫衣洗澡時忽然想起什么便穿著三角短褲跑出來,披頭散發(fā)咒罵父親離婚后迅速娶了的那個女人。那時羅莉不滿十歲,她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母親,她被母親劈頭蓋臉的巴掌嚇蒙了,嚇哭了,她在母親的號啕大哭里抽泣。母親從一個安靜溫柔的女人突然變成動靜很大的女人,她試圖模仿父親新妻的潑辣卻無法在內(nèi)心建立起與之對等的邏輯,她大張旗鼓地開始、痛哭流涕地結(jié)束,她做不成自己以外的任何女人。后來母親賣掉了分得的房子,帶著羅莉租房子,小學、初中、高中,她們一共搬過七八次家,在這流浪過程中,一切逐漸回到原來的位置,母親變回那個安靜溫柔的女人,并堅持生活在秩序中。

那天母親照常輕聲問羅莉?qū)W習怎么樣,羅莉在本市一所理工類大學學藝術(shù)。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绷_莉已經(jīng)猜到母親要說什么,但確實聽得不夠清晰,她大著嗓門問她,以示對母親故作輕柔的不滿。

“女孩子還是要斯文一點好。”母親微微一笑,嗔怪她,她不喜歡羅莉新剪的寸頭。羅莉想起母親當年歇斯底里的畫面,她是真覺得斯文好,還是沒有別的選擇?

羅莉大致說了一下學習情況,那段時間她選修了一門雕塑課,她愛上從石頭里鑿出一根根手指的感覺——手指從堅硬的石頭里逐漸浮現(xiàn)出來時,一半還在石頭里,沒有確定身份,一半因為有了具體的形態(tài)、指甲皮膚等細節(jié)而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她賦予它們溫度和彈性,讓一塊石頭有了脫胎換骨的可能。

“最近鑿了一堆手指,老師說以后學習鑿更復雜的東西。”她只是這樣說。

“學一樣東西就要認真學,學出成績才不浪費時間?!蹦赣H說,用的是獲得與付出之間的平衡法則。

每當母親說這句話,羅莉的熱情就會消失,她感到自己在頂著一個命令做應(yīng)該做的事,而不是自己喜歡做的事。羅莉喝了一口礦泉水,把要說的話咽下去,努力控制不讓事情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

“聽到了嗎?”母親看她心不在焉,追問一句。追問是母親的習慣,她的要求需要得到羅莉眼神和語言的回應(yīng)才能獲得曾被說出的證明。

“知道了,知道了?!彼p聲說,有時也會很大聲說。她做事情三分鐘熱度,跟母親的大力督促有很大關(guān)系。

“寒假我不想回去?!苯K于開始說正題,羅莉告訴她,寒暑假有一個兼職,可以賺下學期的生活費,也可以了解社會。她們要回的地方是外婆家,在市郊。從她們開始租房起,她們把外婆家當成故鄉(xiāng),過年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一起。

那天母親沒有判斷兼職信息的真假,也沒有如往常一樣詢問更多細節(jié),從前她總是全然不顧自己對社會所知甚少的事實擺出幫羅莉出謀劃策的姿態(tài)問東問西。

“正好今年我也不打算回去過年,”母親說,“大年夜時,你就到我這里來,我們一起吃頓飯?!?/p>

“方便嗎?他也一起嗎?”羅莉問,她考上大學后母親開始處對象,這幾年跟一個離婚的財務(wù)主管在一起,他大她幾歲,他們相敬如賓,但始終不提結(jié)婚的事。

“他不來,他要回那邊?!?/p>

那邊是哪邊?羅莉不清楚。

“他女兒新年結(jié)婚,給他發(fā)了喜帖,路途遠,來回不方便,他就直接在那邊過年了。”母親說得輕描淡寫,和當年那個父親宣布要離婚時拿水果刀劃傷自己的女人判若兩人。羅莉有些吃驚,她只知道他帶著一個兒子,并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兒,他沒有對羅莉提起過。

“年夜飯我不過來了,”羅莉說,“西園酒店招聘二十名過年期間的服務(wù)員,兩百八一天,七天結(jié)賬,我報名了?!彼R時編了一個差事,把價格說得高一些。

母親果然信了,臉上流露出女兒終于長大懂得分擔家庭責任的欣慰,囑咐她干活要勤快、頭腦要靈活,又涉及做人做事諸多道理,無非是告誡她作為一個女孩家應(yīng)該怎么做才討人喜歡。

她潦草地應(yīng)付母親的叮囑,想著趕緊離開。她暗暗判斷自己和母親的關(guān)系,相依為命里有奇怪的較量,好像母親一直認為女兒不懂事,而女兒偏偏一直不懂事。

羅莉點開網(wǎng)站直播室,找到“潮人會”排行榜中段的“率性小子”,點擊進去。率性小子在直播中,他的這個頻道目前處在點擊量的上升期,羅莉看一下“粉絲”的數(shù)字,破四十萬了,昨天還三十幾萬,“在線”兩萬多人,電腦顯示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多,這個時間還有這么多人睡不著覺,看他生活聽他胡扯,她替他高興。

率性小子有時候會表演跳舞,他拿手霹靂舞,有點像邁克爾·杰克遜那種機械動作,太空步,加入了自己的改編(與其說改編,不如說實在跳不好);有時表演唱歌,每首歌都不唱完,只是聊天過程中臨時興起吼幾句,大多是高潮部分的名句,他始終用自己的嗓門唱歌(有些名句因此被唱成了全然沒聽過的,那時對話框里會有人問“你唱的什么歌”,他報出的答案讓大家都樂了);有時他表演玩狗,他的大金毛monster在直播里露臉,它現(xiàn)在和著名的“娜雅旅社的文藝貓張三瘋”一樣,成了“率性小子”頻道的代言狗。它高貴冷傲、慢條斯理、長著一張聰明文藝的臉;有時候他說段子,把網(wǎng)上網(wǎng)下搜來的各種段子改造成自己的,一臉正經(jīng)地信口胡扯;少數(shù)時候,他表演吃飯,點來許多外賣,一一打開,在攝像頭前介紹每個菜品的搭配、顏色、用料,代替屏幕前滴著口水的看客們品嘗,再一一做出鑒定,然后草率地總結(jié)各外賣店的優(yōu)缺點,最后咕嚕嚕把殘湯喝完?!半m然這個湯油膩了一點,但本著不浪費的宗旨,還是讓它消失在我的腸胃里比較好?!彼麖牟粦岩勺约旱睦碛?,即使它們前后矛盾;有次他還直播睡覺,他把攝像頭的角度調(diào)整對著床,在眾目睽睽之下,很快進入酣眠狀態(tài),半夜睡不著的人可以在線看他在夢里翻身、用腿踢開被子、張大嘴打呼嚕。

總之,他很率性,人們并不在意他的各項表演缺少相應(yīng)的專業(yè)性,而愿意靠近這個缺點一籮筐卻活得自信滿滿的人,他們(譬如粉絲羅莉)關(guān)注他、討好他。

今天,率性小子表演聊天。

直播間里熱鬧極了,屏幕上簡短的對話文字快速滾動,可以想象兩萬多人擠在一起七嘴八舌的樣子。有人給率性小子送跑車,跑車的圖標在屏幕中間開過,帶著一排金色的小星星;有人給率性小子送鉆戒,個數(shù)一直加到了十,屏幕上放一串彩色禮花。

率性小子說:“此時此刻,又到了凌晨一點半了,咱們老規(guī)矩,報個數(shù)吧?!?/p>

話音未落,屏幕側(cè)邊的對話框里各種網(wǎng)名的夜貓子們自動列隊,一起發(fā)“1”,“1”像一條長長的河流往前滾動起來,沒有盡頭。羅莉也發(fā)了“1”,滾動太快,率性小子肯定看不到自己的名字,但是她愿意加入進去,成為水流中的一小滴,讓河流奔騰起來、不要停止。報數(shù)像是一個安靜而熱烈的短暫狂歡,率性小子喝口水,安靜地看著屏幕上各種禮物飛過。

“你了解鴨?”有人問,對話框里滾動著各種各樣奇怪的問題。

“我知道得不多,你們要是感興趣,可以去深圳、澳門、香港去看看,那里比較多,價格挺貴,顏值也特別高、就是女人一看就會喜歡上的類型?!甭市∽诱J真地說,好像他真什么都知道一樣。

“你時間長嗎?”有人問。

“關(guān)于時間長短的問題,這個因人而異,因?qū)ο蠖惏?,給大家說個笑話……”

對話框里滾動一連串的愛心、嘴唇、擁抱表示對這個笑話的喜愛,也有人嫌率性小子答非所問、聽不過癮發(fā)小拇指、狗屎、榔頭,砸場子也是一種熱鬧。

這個段子羅莉以前看過,可是率性小子講出來卻特別有味道。她忍不住點擊付款了十個“丘比特”,屏幕上隨即閃過一片怦怦跳動的粉紅色愛心,她的名字從兩萬多在線粉絲中脫穎而出,一行大一號的紫紅色“‘小公舉羅莉示愛”占據(jù)在屏幕中央至少五秒鐘。率性小子看到了她的名字,羞澀一笑隨意調(diào)侃,“謝謝小公舉羅莉,謝謝你愛我這么深”。對話框里馬上出來一排眾粉絲復制粘貼一般的文字:我也愛你很深。

有人馬上也發(fā)送“丘比特”,屏幕再次綻放愛心,“‘悠悠小妹示愛”“‘天使守護者示愛”“‘紅顏舊示愛”……

最后一次去母親租屋那次,她沒有來得及細看母親的臉(她總是低著頭面對母親灼熱的目光),母親眼睛的浮腫還沒有消退,她的眼睛里不時涌出眼淚,她的化妝桌上除了香水瓶,還有一排忘了收起來的藥瓶。她只是進門時抬頭瞄一眼,看到母親化了妝,耳朵上兩粒珠光閃爍,長發(fā)用她最喜歡的方式束在腦后——手帕扎著,密閉的空間里噴了香水。

臨走時,母親照例給她錢,母親一直按月定時往羅莉的銀行卡上打生活費,精打細算勉強夠用的數(shù)字,但是只要羅莉去她的住處(看她?),她又會額外給一些(視錢包里的現(xiàn)金多少而定)。母親給了她兩千塊錢,羅莉伸出去的手被母親報出的數(shù)字嚇了一跳又縮了回來(她的錢包里竟然有這么多現(xiàn)金),這已經(jīng)相當于一個月的生活費了。母親拉住她縮回去的手,把錢放進她手心里,替她握住拳頭抓牢那些錢,“拿著,快過年了,買些好吃的,你太瘦了,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p>

“媽媽沒有照顧好你?!蹦赣H忽然哽咽起來,肩膀抖動著,極力控制眼淚。

“媽——”羅莉不耐煩地拖長音調(diào),阻止母親的情緒擴散。難道哭哭啼啼就是一個母親應(yīng)該做的?她以為女兒需要母親這么表白?她大腦里用母親慣用的“應(yīng)該”一詞去否定母親的臨別儀式。

母親情緒有點激動。當然和十幾年前那個情緒激動的女人相比,此時的她已經(jīng)很克制。

在出租屋的門口,母親擁抱了羅莉,一雙細長的胳膊緊緊地箍住她,兩個女人的胸隔著衣服交錯著擠在一起,母親的胸大而堅硬,自己的小而軟,羅莉感到尷尬,母親一點一點侵占女兒的秘密而不自知。羅莉和小時候一樣,雙手垂著任母親抱,沒有伸出手摟住母親的背。母親沉浸在擁抱里,臉貼著她的臉,仿佛愛得天旋地轉(zhuǎn)一般漸漸失去控制把力量壓到了女兒身上;羅莉則沉浸在窒息里,默默抵抗著母親的身體,想著母親的做作是不是父親拋棄她的理由——她覺得離別時應(yīng)該做這些動作而全然不考慮對方的感受,她是從哪里得來離別要擁抱的結(jié)論,外公外婆從來不興這套。早知道母親并不反對寒假打工、要求不回家過年也不困難,她打個電話就可以,不需要特地趕過來。

“‘小水兒你說我給你一個親吻,你就送我十輛蘭博基尼?不要這么玩吧,萬一我給了親吻,你不給蘭博基尼了呢!”率性小子控制著麥克風的主動權(quán)。深夜的這階段,羅莉知道有錢的粉絲想看率性小子賤賤的樣子,十輛蘭博基尼是大禮物,好幾萬塊錢,雖不如帝王級豪華套餐,也是有錢人才玩得起的。率性小子可以拿百分之三十多的提成。

“‘小水兒你先送蘭博基尼吧,我簡直都想和你生孩子了,還能不親你嗎?”率性小子開始賣嗲,他的金黃頭發(fā)、烏黑眉毛因為發(fā)嗲陽剛里有了些弱小而顯得格外生動。對話框里送不起蘭博基尼的粉絲們紛紛表示也想和他生孩子。

屏幕一瞬間被十輛蘭博基尼占滿了,數(shù)字“10”忽大忽小、金光閃閃。

率性小子調(diào)好攝像頭噘起嘴唇賤萌酷地啵了兩下,“一下是剛才說好給你的,一下是免費送你的,因為‘小水兒你太有愛了?!彼祥L尾音,粗沉的男聲和發(fā)賤的顫音相配,自然得分不出真假。

“我是親‘小水兒的,別人自覺屏蔽,看見就當沒看見??!”他轉(zhuǎn)又切換角度面對屏幕對面廣泛的觀眾很認真地說。

“小水兒”激動得又送了一連串“鉆戒”。兩萬多在線粉絲,她收到了專屬于她的兩個親吻。

羅莉關(guān)注率性小子已經(jīng)很久,十個“丘比特”兩百塊錢。

“深夜,此時此刻,我們不要說太多少兒不宜的話,不小心污染了小朋友怎么辦,像我這個長相的主播,粉絲里肯定會有很多十八歲以下的少男少女,不能帶壞人家,要讓人家自然成長,實在要說我們說得隱晦一點比較好。”率性小子繼續(xù)逗樂,他一般每天直播五個小時,他還要快樂地打了雞血一般地堅持半小時。

“‘速戰(zhàn)速決你說你已經(jīng)聽懂了,你十八歲不滿,哦,那你太早熟了!”他開始逐一點評對話框里的有趣信息。羅莉退出直播間,去別人的直播間轉(zhuǎn)了一圈,他們生龍活虎,活在舞臺的中心。

年前那次擁抱后,羅莉沒有去過母親的住處,只是每次生活費到賬后她給母親發(fā)一條“款已收到”的短信,好像她是向母親討債的。她不知道母親會怎么想,她不愿意解釋,不愿意像母親那樣刻意地去表白說明、求得別人的理解認可,考慮再三她在短信后附了一個愛心。

直到幾個月前,又一筆生活費到賬后的第二個星期,母親的那個財務(wù)主管打電話給羅莉,讓她去一趟。她對財務(wù)主管有些好感,母親詢問她意見時,她幫他說了不少好話,只是他遲遲不提結(jié)婚的事,這讓羅莉反感。

母親獨自躺在浴缸里,血水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臭,曾經(jīng)雪白的身體變成了綠色,膨脹成一個大球,這些細節(jié)是后來別人告訴羅莉的,她從警察那里看了現(xiàn)場照片,如果不是事先告知,她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那個面目全非的人是母親。

母親自殺,吃了一瓶安眠藥后割脈,浴缸里有一把水果刀,刀刃很鋒利,上面有新鮮的磨痕。這次她夠狠,一刀下去神經(jīng)血管一起斷開,安眠藥的力量讓她無法自救、求救。

母親留了遺書。遺書很簡潔,交代了要交給羅莉的幾樣東西,她的卡里還有一些錢,賬號、密碼發(fā)送到了羅莉不常用的一個郵箱里。遺書沒有提到對羅莉的思念、虧欠,也沒有提父親、哥哥。化妝桌上有一沓化驗單,她得了乳腺癌,晚期,X片、超聲顯像、熱圖像、近紅外線掃描……化驗單的時間從去年年初到今年前幾個月,醫(yī)生建議她做一個全面的切除手術(shù)并輔助化療。

警察說母親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死去大約一周。財務(wù)主管說房東打電話來,說她不接電話,房子快到期了,房東急著催款。他打她電話,她也不接。他不放心,才趕來。財務(wù)主管說去年元旦,他們就分手了,他現(xiàn)在在老家謀了個職位,這次是從鄰市趕過來的。羅莉聽出來那個城市正是去年底母親說他女兒結(jié)婚的城市,心里暗想,他們分手的時間正好是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癌癥后,他們已經(jīng)好了三年,她一定把事情告訴了他,他選擇離開。

從眩暈里走出來后,她翻出父親和哥哥的電話,這么多年,關(guān)鍵時刻她還是想他們。電話是母親從前給她的,當年離婚,父親帶走了哥哥,母親帶走了她。竟然撥通了,盡管這么多年沒見,她還是一下聽出是父親。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從前一般急匆匆的,后一句話趕著前一句話讓聽的人來不及喘氣。父親聽到她說母親的死狀,顯出很大的不耐煩,好像他早就知道她會走這樣極端的路,他大母親五歲,但對母親從未寬容過,或許也沒有愛過。

父親和哥哥,都不愿意來送母親最后一程。哥哥說:“莉莉,實話說,大家日子都過得不容易,你別以為爸爸輕松,他現(xiàn)在自己都顧不上。爸爸的工程隊前段時間出了安全事故,死傷四個人,現(xiàn)在焦頭爛額整天被人追著,沒心思弄你這邊的事兒。四大于一,這是簡單的數(shù)學?!备绺缬终f:“莉莉,你說我對媽媽有沒有恨?我恨的,我恨她那么軟弱,自己男人都看不住,我恨她為什么那么聽他的話,她到死都是這樣的女人!”哥哥還說:“莉莉,我還是想念媽媽的,她在我心里永遠那么美麗,這最后一面不能見,否則就一切都沒了?!?/p>

尸體腐敗嚴重,不能久放。財務(wù)主管陪羅莉找居委會開死亡證明、上交母親的戶口簿、身份證,又幫著聯(lián)系殯儀館。父親和哥哥不來,羅莉便誰都不想聯(lián)系了,外公外婆不必,舅舅舅媽不必,表弟表妹們更不必,她渾渾噩噩地發(fā)現(xiàn)親族大網(wǎng)上確實有不少節(jié)點,但失去了母親,沒一個是她想去親近的。

財務(wù)主管又幫聯(lián)系了一家白事一條龍服務(wù)隊,老板就是領(lǐng)隊法師,既通曉各種喪事儀式也懂一些命運風水知識,他說他一年承辦七八十場喪事,什么樣的場面都見過。他還沒有見到母親的死相,聽描述后,簡單地安慰說:“還債,還債,她前輩子使別人這樣,這輩子還清了,下輩子投胎清清爽爽,人活這輩子,就是還上輩子的債,積下輩子的福,她善良這一世,下輩子有福氣,轉(zhuǎn)世好命。”羅莉不知怎么,竟然相信了,仿佛看到母親的靈魂洗得干干凈凈煙氣一般雪白透明,等待重生。

舅舅舅媽還是瞞著外婆外公趕來了,又來了零星幾個親戚,羅莉不怎么認識他們,父親那邊一個人都沒有。

火化儀式安排在早上五點零八分。羅莉已經(jīng)暈倒幾次,不能正常參加告別儀式,母親躺在水晶棺材里,經(jīng)過嚴重修飾的面孔依然十分可怕和陌生,仿佛和黑色相框里畫一樣的美麗女子毫無關(guān)系。暈倒后每次醒來時羅莉都看見財務(wù)主管坐在身旁、扶著自己,怔怔地看著遠處母親的照片,倒像是自己的父親。

舅舅、舅媽圍著水晶棺材做儀式,舅舅給媽媽獻花送花圈挽聯(lián),五十塊錢一把的真菊花,花瓣上還灑著水珠,好像剛從綠色的原野上采摘下來;挽聯(lián)是殯儀館的書法家現(xiàn)場寫的,一百元一副,舅舅一副“汝性太聰明曾向阿兄吟柳絮,我甥俱幼弱忍看若輩衣蘆花”;羅莉一副“慈母一去杳無影,憐兒千聲呼不回”。花圈是現(xiàn)成的,一百塊一個,舅舅和羅莉一人買了一個。舅舅大聲哭泣,這個好脾氣的男人有著和妹妹一樣的一雙多情無助的大眼睛,他哽咽著,哭到心痛處捶胸跺腳。舅媽哭得比舅舅更傷心,她一邊哭一邊唱,歷數(shù)她們的姑嫂深情、姑子美麗溫婉和辛苦短暫的一生、過年未聚首本想年后再相見的期望,許多往事一件件被她美好地提起,在舅媽的提醒下,許多往事被想起,羅莉忍不住哭了一次又一次。舅媽這一次是盡心送母親最后一程。

母親的遺體被推進焚尸間排隊等待入爐,想到母親擁抱時擠壓自己的大而硬的胸——它們曾經(jīng)柔軟地擠壓過父親和哥哥——即將徹底消失,羅莉又一次暈了過去。

羅莉和舅舅一起,把母親的骨灰?guī)Щ亓私紖^(qū)。雖然搬遷七八次的流浪旅途更像她們真正的故鄉(xiāng)(她們習慣了隨時可以走人的別人的房子),但是固定的某處似乎更適合安放思念(母親生前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地方)。羅莉抱著母親,把她帶回外婆身邊——在外婆家附近的郊區(qū)墓園里買了塊墓地。

羅莉退出直播室,切換到程工的QQ,“兩點鐘過來幫我裝攝像頭”,她繼續(xù)留言給他。不管他回不回復,她只管表達。

取下耳機,屋子一片安靜,快要凌晨兩點了,窗外遠處高樓里的燈都熄了,剩下黑影們各自孤零零地矗立著。

水聲還在繼續(xù),它們在固定的時間悄悄地出現(xiàn),在羅莉入夢時分悄悄地消失,它們沒有形體,沒有氣味,不留下痕跡,它們不需要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它們倔強地享受自己存在的方式——不出現(xiàn),也不離開,它們執(zhí)著于孤獨的狂歡,往神秘的地方流淌……

血在流淌,從一個雪白的細腕上往下淌,形成了一個黏厚滯重的血泊,羅莉尖叫著醒來,從溫暖的血泊中坐起來,看看身下,床單湛藍,像一片倒置的天空,看看鬧鐘,兩點零五分,她大約睡了十分鐘。

率性小子的直播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結(jié)束時沒有關(guān)攝像頭(是應(yīng)了粉絲的要求吧),屏幕上能看到他和衣躺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

裝攝像頭的事并不那么急,而且自己摸索一下也能安裝好,她打開說明書,說明書很簡易,幾個步驟一目了然。

她還是盼望程工來幫她,總得有一個見證者吧!自己悄悄地什么都做了太沒有意思。

她懷疑自己這么依賴他,非他安裝不可,實際上還是想拖延時間。

房東請了兩個家政公司的人穿著圍裙、戴著口罩、手套打掃“事故”現(xiàn)場。房東咒罵母親“破爛貨”,不死到外面去,現(xiàn)在她的房子沒人敢住了,原來今年她還打算漲價。

房東追到羅莉的住處,要羅莉代她母親賠償。這是一個和母親年紀差不多大的女人,身邊站著她的兒子。咒罵、列舉鄰居街坊的各種可怕說法后,她拿出一卷橡皮筋捆好的發(fā)票:“這是請家政的,這是請工人重新粉刷的,這是你母親租房的收據(jù),我每個月收她兩千元,現(xiàn)在掛在中介幾個星期沒有一個人問。”她算了五十年的賬,五十年間因為“兇宅”之名,她的房租將有巨大損失,她要求羅莉為母親的惡行做出補償。

羅莉覺得女人過分樂觀,竟然算五十年的賬,壽終正寢哪是那么容易的?

女人文了時下流行的深黑色眉毛和眼線,瞪眼時目光仿佛來自人群。

房東一定看過母親的遺書,知道她留了一些錢。她根據(jù)羅莉的眼神推測這筆錢的數(shù)目,羅莉的母親生活精致,卻常年租房,不應(yīng)該是個有錢人。她掰著手指一番計算,包含若干年后物價上漲導致的更大損失,以及她好心腸樂觀估計多少年后情況有所改變,提出十五萬塊的賠償,給了羅莉一個時間期限,如果到時候不把錢打到指定的卡上,她會找律師起訴?!暗綍r候,你學校和同學都知道這件事,恐怕不太好吧,我希望你母親早日安息!”無論如何聽著都像是威脅。

她身旁站著她高而胖的兒子,目光和他母親一樣來自人群,他環(huán)顧羅莉的租房,既充滿好奇,也放出某種兇狠的光。在母親說到要起訴時,他看著羅莉,左右手輪流壓住對方的中指、食指、無名指,讓它們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骨頭斷了一樣。羅莉心里一陣悲慟,如果自己也曾這樣忠心耿耿地站在母親的立場上、維護她、陪伴她,對敵人按出噼噼啪啪的指節(jié)響聲,母親是不是會在人世間走得更久更遠一些?

羅莉盯著對方的眼睛,這個高而胖的兒子,三年來,有時去母親的住處她會遇到,他曾幫羅莉拎東西到母親的住處——他們一家住在小區(qū)另一小套房里,租給羅莉母親的房子房型和朝向都好,可以租得貴一些。父親出過車禍后,他在某工廠做保安,收入不如每個月的房租高,有一次他告訴羅莉。

現(xiàn)在對方毫不畏懼地回視羅莉,沒有半點曾與她友好交談的影子。

他在做他應(yīng)該做的,為了家庭和母親。羅莉想。

率性小子的快速入睡很受粉絲追捧,第二天那些睡不著覺的粉絲們紛紛詢問,你有什么秘訣嗎?吃什么?做什么運動?之前他大吃大喝的直播,那些食欲不佳的粉絲們喜歡,過一段時間他們在直播對話框里問,什么時候看率率吃飯呀?好久沒看你吃飯了,最近胃口好差!他們甚至盼望他全天開著攝像頭,看他打哈欠、摳牙齒、喂狗、看書、玩手機,有一次他在直播中說他好像夢游了,早上醒來躺在狗籠旁,他們忽略他半真半假的語氣,強烈要求他再開一個攝像頭,他們替他檢查是不是真的夢游,他們愛他的一切,為他花錢刷禮物、辦網(wǎng)站貴賓卡、充值爵位、千金一擲,女人可以不分年齡毫不掩飾地向他索吻,男人也可以無所顧忌地寵愛他。

母親的事情結(jié)束后的好幾個星期,羅莉都不能從母親那里走出來,她上網(wǎng)一遍遍瀏覽乳腺癌的知識講解,想象母親給自己錢時如何咬牙忍著胸部的劇痛,她意識到當初忽略了母親的眼淚,她又似乎想起當時母親的臉和身體是浮腫的,接著她又想起似乎也看到了化妝鏡前的藥瓶……然而一切都無濟于事,母親再沒有機會知道女兒心里一直有她的一切(羅莉知道自己陷入幻覺了)。她看乳腺癌切除手術(shù)的圖片,乳房像口袋一般被打開暴露出血淋淋的內(nèi)部,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疤痕從裸體女人的腋下彎曲延伸到肋下,她想象母親獨自被病痛折磨、被結(jié)局驚嚇、被親人拋棄。她不能原諒財務(wù)主管,盡管他陪她走完了給母親送行的最后一程。她不能原諒父親、哥哥,他們連一個外人都不如(為什么他們應(yīng)該對她懷有溫情?她不應(yīng)該對此抱有希望)。她站在母親的身體里,深深感到世界的冷漠(羅莉曾經(jīng)是冷漠中的一個,她連笑都懶得給母親,只因為她覺得母親強加給了她生命)。

她開始每晚做夢,令人不安的夢,夢里她不遵守規(guī)則、不聽從別人的安排,也沒有人叮囑她,她住所的圍墻被拆除了,她看到外面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大海和沼澤。在夢里,她不信任任何人,說話不會盯著別人的眼睛看,不會被別人的悲傷打動,她只愛自己,只信任自己。

她看到橫七豎八撒在水池里的筷子、看到?jīng)]有及時清洗而發(fā)霉的杯盤、看到墻壁上掉了一個釘子而歪斜的畫像,看到地板上揉成一團的絲襪,聽到天花板上半夜出現(xiàn)的滴水聲,她感到高興。世界每天都有意外發(fā)生,這讓她感到安心。她從前并不知道世界可以這樣,從前她抵抗媽媽告訴她的“應(yīng)該”心里卻因為自己沒有遵照去做而難過,羅莉覺得自己起碼應(yīng)該選擇媽媽的某一項叮囑作為護身符,譬如討媽媽的喜歡。

現(xiàn)在,她失去了所有的“應(yīng)該”以及對“應(yīng)該”的抵抗。

現(xiàn)在她熱衷于搜索古怪事件的新聞,每當新聞里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家庭、一個說怪話做怪事的人她就格外感興趣,他們對于自己“怪”的無知,讓她嫉妒,他們開心地躺在那些令人感到意外的生活細節(jié)里,享受他們不被“應(yīng)該”約束的幸福。

她擠在混亂的人群里,為率性小子歡呼,給他發(fā)送愛心、親吻,混亂的日子讓她漸漸感覺不到悲傷,有時因為太過興奮她顫抖著哭泣,這個星期她送了他兩千多塊錢的禮物,是她一個月的生活費。他是舞臺中央的主持人,燈光、音樂、氣氛、娛樂輕松的態(tài)度,一切都把控得很好,他有缺點,可是他不在乎,他們也不在乎,他選擇性地直播自己的生活,把自己呈現(xiàn)在千萬人眼中——我是不一樣的你。

當他從數(shù)萬粉絲里、從看不見摸不著的網(wǎng)絡(luò)里點到她的名字(網(wǎng)名之一),喊她“親愛的”“寶貝”“小可愛”,向她拋媚眼、說俏皮話,她孤獨地受寵若驚——舞臺上的燈柱投射在黑壓壓人群中的某一個人的臉上,幸運降臨。這已經(jīng)不是游戲,這是人生。

房東母子走后,羅莉給父親和哥哥打電話。她想一輩子都不用再向他們求助,但是,她必須得問他們——他們生活在能用“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進行簡單判斷的世界里,他們知道她下一步的正確答案。她覺得她應(yīng)該討價還價才符合世道,如果一聲不吭地把錢給了他們,他們不但認為她理虧,還會認為錢要少了,她現(xiàn)在是孤兒,母親剛剛?cè)ナ溃瑥乃麄兊倪壿嬌现v,應(yīng)該獲得幫助安慰的是她。

“你就一句話都沒有說嗎?”父親在電話里不情愿地聽她敘述,當聽到房東母子盛氣凌人地羞辱她的前妻時,他問。

“不知道說什么好,想不出罵人的詞語?!绷_莉說,她以為父親的意思是她該罵回去,他是一個強勢的人。

“不會罵人,也不會反駁嗎?”他對她的失望,如同對她的母親。

“她的地方確實現(xiàn)在情況很糟糕,我都不想邁進那個房間。”羅莉支支吾吾說,想起母親被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場,黑色血水、腫脹的尸體、空氣中彌漫的腐臭,“這地方有消散不了的死亡陰影?!?/p>

“你如果這么想,那就把錢給他們好了,還打電話干什么?”

“我……”父親因為不喜歡母親才不喜歡她嗎?

“她留給你多少錢?”他問。

“二十萬?!?/p>

“本事倒不小?!彼f。

“你想辦法多留點給自己,給他們十五萬,你怎么過日子?”

“嗯?!?/p>

“我是不可能養(yǎng)你的,當初你是分給你媽的,你現(xiàn)在也二十一歲了?!?/p>

“你現(xiàn)在大幾?”他又問。

羅莉沒有回答,大幾無關(guān)緊要。

哥哥的意見比父親的更干脆,他認為羅莉不該理睬他們,讓他們告去,母親的債哪用女兒還?真要鬧起來,就把事情弄到網(wǎng)絡(luò)上去,網(wǎng)絡(luò)總是幫助弱者的,羅莉是不折不扣的弱者。“你的心臟病還好嗎,現(xiàn)在?”他問,他靈光一閃忽然找到了羅莉是弱者的一個有力依據(jù)。

“有時候不好。”羅莉說。

“還吃藥嗎?”

“不好的時候會吃。”羅莉覺得哥哥的意思是她如果保持不好的狀態(tài)會更有主動權(quán)。

“到時候你把你的藥方曬出,放幾張臥床的照片,病懨懨的,大家都會同情你支持你,他們一分錢也撈不到?!彼麛蒯斀罔F地說。

羅莉又聯(lián)系了母親的財務(wù)總管,他帶著一個兒子,還有一個跟著前妻的女兒,情況跟她的父親一樣。

財務(wù)總管聽到羅莉講到錢時略略有些吃驚,“你母親的錢我從來不過問,我的錢她也不問,我們的賬各自分開?!?/p>

“這些錢你可以不動它,你馬上就要工作了,可以自己賺些學費、生活費,也可以申請獎學金補助,每學期都有一大筆,我女兒小雪就是這樣。”他是一個謹慎的人,母親去世后羅莉第一次知道他女兒叫小雪。

他完全不了解羅莉?qū)W業(yè)的情況,對她的學校也未曾有過絲毫的關(guān)注。

“她有一次說起錢的事,我打斷了她,我不想了解她的經(jīng)濟情況,我是做財務(wù)的,知道錢的事情最容易發(fā)生糾紛,最容易糾纏不清?!彼忉屌c母親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

他沒有問羅莉為什么打他電話說錢的事,羅莉也沒有再說十五萬的事。

母親的遺物不多,衣物、床單、被子、鞋子、手套都燒掉了,整理到她的相冊、日記、工作證時,羅莉一分神,就把它們留了下來。

母親的相冊里還夾著一張父親的照片——年輕的他嚴肅地抿嘴站在平頂廠房前的一輛面包車邊上,燙著卷發(fā),嚴肅與張揚神奇地組合在一起;一張發(fā)黃的全家福,哥哥戴著紅領(lǐng)巾站在父親左側(cè),羅莉被外公抱坐在腿上,母親站在父親右側(cè),身體斜向父親,也許因為照片最前面坐著外公外婆,她不便把它毀了。

母親的日記讓羅莉感到吃驚,這本日記的年齡比羅莉還長。磨破的皮搭扣翻開的第一篇里,母親還是高一女生,她一進班級就做了課代表。她隔三岔五地寫一兩句話,語句十分簡單,譬如“某年某月某日,陰。3月份第一次模擬考試全班第一?!薄澳衬昴吃履橙?,晴轉(zhuǎn)陰。他說沒見過我這樣膽小的人。”“某年某月某日,大雪。我們在雪地里走,很冷,我滑倒了?!薄鞍职终f,我應(yīng)該考得更好?!薄盀榱烁绺绲氖滤麄z又吵架,媽媽哭,爸爸也哭,我也跟著哭?!敝档糜洃浀氖录涣粝螺p描淡寫的痕跡,幾乎看不見她的情緒,仿佛她只做提醒回憶的梗概。有時幾個月都沒有一句話,某年某月某日她說:“失眠,我問他,她哪里比我更好?他不說話,半夜出去了,大概是去她那里?!边@大約是離婚的事吧,羅莉記憶里母親對于父親提出離婚的激烈抗爭,日記里沒有。日記里的母親干凈簡潔,白天里糾纏的東西在夜晚的日記里被規(guī)整清理。日記里才是真正的她,還是日記恰是她努力改造自己的方式?

“羅莉還小,我不能丟下她?!薄八人麑嵲冢膊缓线m結(jié)婚?!薄靶iL說,家長投訴我上課表情太冷”……羅莉細細讀母親留下的每一個字,試圖從這些簡單的每一個字里提取出更多的信息,然而很快,母親的生命在日記里到了盡頭。

“生日的時候走,圓滿!”母親的最后一行文字。

羅莉總算知道了母親走的確切時間。母親是為了不拖累羅莉才決定走的,還是想在身體毀壞到無法獨自處理前親自解決掉,或是為了宣示對死神的毫不畏懼?母親沒有說。她的日記里只有決定結(jié)果,沒有原因。

舅舅打過好幾個電話給她,問她的情況,安慰她。他有和母親一樣的眼睛,這樣的一雙大眼睛羅莉也有。他和母親一樣,性情溫和,他被舅媽管得死死的,眼里常有一種掙扎的抒情。羅莉等待他說讓她住他家去(她知道她等不到)以此作為對人性的某種考驗(她沒有權(quán)利等待和考驗),這個可憐的人把沉溺在舅媽的管束中當作幸福。

羅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自己是母親的翻版,豈止是眼睛,還有凹下去又挺起來的鼻梁、柔軟的大鼻翼、濃密頭發(fā)的額前尖角的發(fā)際線、黑眼仁里冰藍色的光。她現(xiàn)在的年齡,就是母親當年愛上父親的年齡。羅莉看著鏡子,覺得母親的美不可以描述,她怎么會接受父親那樣一個只懂和水泥磚頭打交道的人的追求?

羅莉把母親的日記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在母親最后一行文字下面寫道:某月某日,晴,我愛你女孩兒,我愛你世界。

她自己調(diào)整好攝像頭,使用的工具和母親的一樣:水果刀、安眠藥。

她不認為自己的死可以讓父親和哥哥后悔,他們依然會拒絕去看一個故人的尸體,以確保他們堅定的立場。她只是想記錄下這個絕望的過程,白事法師說得對,萬事有因果,是前輩子的冤債促使她對自己舉起了刀,而她通過毀滅這輩子來洗清罪孽,干干凈凈一團煙氣,雪白透明,重新投胎。如果母親已經(jīng)投胎,她有福就投去做她的孩子、她的狗、她身上的虱子、被她踩死的蚯蚓。

程工大約一直沒上QQ,或者看到了故意不回。實在想見到他,并不難,他就是樓上那個睡眼蒙眬的年輕男人,電腦里的率性小子也是他。

因為尋找水滴的來處,蘿莉認識了他。最初羅莉多次遇見他,他都是沒睡醒的樣子。有一次晚上她敲他門沒人應(yīng),明明聽到里面有人說話呀,她又敲,直到粉絲們發(fā)信息告訴他直播里好像聽到敲門聲,他才塞著耳機出現(xiàn)在門口,一臉怒意。那晚,羅莉躲在他奇怪的空曠大廳的角落里,第一次看到他生龍活虎的樣子,他幽默、搞笑、懂得很多、不懂裝懂、說不懂就不懂,他思維敏捷、歪理邪說、裝傻充愣,他又唱又跳,不怕人笑,他讓她看到原來做人可以這樣,她迅速地喜歡上了他。直播結(jié)束后,關(guān)了攝像頭,他恢復沉默,懶得說一句話??吹綁堑乃?,他吃了一驚(他忘記她沒有離開)。羅莉以為他會為忘了她表示不好意思,可他一邊脫著上衣走進浴室,一邊問她怎么還不走。他為什么要為自己的遺忘道歉?又為什么應(yīng)該記著她?羅莉吃驚并認可了他的表現(xiàn),迅速地更喜歡他。

程工是他的QQ名,率性小子是他的主播名,他真名是夏劍。“這個名字太下賤太鋒利了”,他自嘲說,“你叫我程工吧”!他一下子報出了自己多個社交軟件上的名字,好像把多個他交給她。他的大金毛叫monster,五歲,身強體壯,和一般的金毛順從黏人不一樣,長著冷傲面孔,獨立、有思想,對主人的召喚反應(yīng)靈敏,卻慢悠悠趾高氣揚地踱步上前,羅莉也迅速地喜歡上了這只大狗。

程工跟羅莉說過:“你們看到的我是真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也不是以后的我。幾十萬人喜歡我,為我花錢,我賺喜歡我的人的錢,明碼標價,不坑蒙拐騙,有什么不好?更重要的是,你們一起記錄了我的現(xiàn)在,我曾經(jīng)這樣瘋狂有趣,誰年輕的時候不犯傻?我的傻被記錄了,多有意思。你們用正確的方式過正確的日子,可誰知道你?”

羅莉想想,自己確實不記得這二十年走過的路,記不得父親、母親、哥哥的樣子,也記不得有過的快樂。重要的東西早晚會丟。

程工說:“你如果真想自殺,我不攔你,你考慮下,可以搞個直播,讓世界在你的最后時刻發(fā)現(xiàn)你,為你遺憾為你驚呼,不枉你來世界一趟?!?/p>

羅莉調(diào)好攝像的位置,錄了一小段視頻,試看清晰度所能到的最遠位置,她走到每一個角落(假設(shè)自己會滾到那里)。又對著麥克風哼了幾下,想象的是母親胸口硬化潰爛的疼痛。播放試看時,她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門后、看墻角、看床底下,鬼鬼祟祟得不像是自己,她想起母親說的“你太瘦了,媽媽沒有照顧好你”。她聽到自己哼得有點假,于是使勁想象,像演員投入角色一樣認真地哼哼,她忽然聽到父母親離婚時,父親說“我要兒子”,她的眼眶頓時含滿眼淚,哼哼聲哽咽了。再試聽時,竟引發(fā)了更多的淚水,有兩只利爪躲在胸腔里撕她的心,痛得窒息,她不得不趴在床上休息。

休息了一會兒,半夢半醒,她一骨碌坐起來,抹干眼淚,坐到麥克風前,更加認真地哼起來,這回想象的是刀切開了血管,血在汩汩流淌,肉的疼痛和心的疼痛疊加,她開始敘述自己的故事。她想起自己是個乖孩子時,老師請她上講臺唱歌,她雖然害怕但還是硬著頭皮站上去,一邊忍住膽怯的眼淚用力唱,一邊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掌聲稀稀拉拉,她坐回座位,心臟像牛皮鼓一般敲擊,“咚咚咚咚”越來越響以至于沒有聽到老師再次喊她。那時,她覺得老師吩咐的,她就應(yīng)該去做,她想擠在熱鬧的人群里?,F(xiàn)在,她很從容,完全順從著自己的感情,顫抖源于記憶而不是別人,無須壓抑控制。待會兒直播時,也要這樣自然,這樣真實。

麥克風的效果很好,微小的撕裂的喉音被擴大得飽滿響亮,她成了自己聲音的聽眾,反復試聽以確保滿意這陌生的音色。她竟然聽到了一個麥克風以外的聲音,她一直都在努力逃避的聲音,這個聲音有著“媽媽”的嗓音(媽媽也是靠不住的),試圖把她拉回“應(yīng)該”的邏輯里去,過有秩序有希望的生活。但是她現(xiàn)在很清醒,并努力保持這種清醒,直到前所未有的一場任性正式開始——不按生死的規(guī)則走。她一直生活在對自己不喜歡的擔憂里,并視這焦慮為不正常,現(xiàn)在她要直面自己的擔憂,釋放它,喜歡它。

要說的話都想好了,對于一場死亡直播,最好的鏡頭感就是不看鏡頭只看自己,卻把自己保持在鏡頭的中心。

“你來嗎?”一切準備就緒,她忍不住給夏劍的手機發(fā)短信,不是程工的聊天軟件。

“不來,馬上睡了!”稍過一會兒他回復,他應(yīng)該記得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嗯,他有權(quán)利不來,他只是提議直播,又沒說想看。她想,她否定腦海中的某種應(yīng)該。

嗯,他也有權(quán)利不陪她去死,他們只是有時候擠在一張床上取暖。他是生活的另一個例子,他的父母愛他寵他視他為唯一拿他沒有辦法,他卻不快樂,心牢牢地囚禁在冬天。

這么想之后,她又確認了一下自己這么想是正常的。因為曾經(jīng)友好過,就對別人抱有期待,認為別人對自己負有繼續(xù)友好的責任,這才是不正常。她繼續(xù)確認。

她打開數(shù)周前申請的主播賬號,看到自己的臉出現(xiàn)在電腦中間,她進入一個抽象的房間,這個房間有朝向四方的透明的門、一個無人知曉的密碼。

雕刻手指過后,她又雕刻過一批腳,人赤裸的時候真美,乳房、嘴唇、眼睛、下巴、耳朵、胳膊、頭發(fā)、臀部……石頭一點點被錘子敲碎,按著人體肌肉、骨骼的走向用鉗子測量它們,用刻刀切開它們,用刮刀撫摸它們。它們逐漸從石頭中脫離,變成人的一部分,看起來柔軟,摸起來堅硬。

母親的手指、腳趾、乳房、嘴唇在她的作品柜里放著。

她沒有告訴母親,當時認為不必,現(xiàn)在的確不必了。

現(xiàn)在她盼望有一把刀,測量、雕刻、撫摸自己,讓她柔軟又堅強。

她把藥瓶一一擰開,倒出所有藥片,礦泉水準備好,水果刀擺好位置。她的目光緩慢地依次撫摸這些東西,內(nèi)心草稿的最后一遍整理,讓她無法安靜,她忍不住先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淚腺里藏著的兩個湖泊,冰雪融化后,湖水泛濫涌上堤岸。

她聽到滴水的聲音,十二點到了。

父親和哥哥會看到她的直播嗎?他們愛她嗎?

這個愚蠢的想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須控制了,出現(xiàn)了都是應(yīng)該的,不用再慚愧。

現(xiàn)在,她就是一顆最小的水滴,開始流淌,要匯入無人知曉的世上最大的孤獨中去。

她必須死去——就像腐敗的動物被吸收進小草的身體——在這死過的一回里將長出一個新的她。

羅莉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完整地醒來——她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沒有暴力的痕跡,她摸摸自己的額頭,額頭的肌膚敏銳地感受到手的冰涼,沒有藥物反應(yīng)后的麻木遲鈍,她想起昨天的夢,深淵里的所有細節(jié)都清晰,此前的人生像電影一樣投影在她的雙眼中,她看到自己哇哇啼哭著在鄉(xiāng)村的一座四合小院里出生,又看見自己從十歲小姑娘的身體里跑出來、從對爸爸哥哥的渴求里跑出來,看到自己站在殯儀館里和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另一個女人告別,那個女人躺在冰棺里貌美如花、向她微笑,女人用耳語的聲音一遍遍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

她看見床前站著一個昨天的自己,這個自己垂眼同情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她,許久之后,昨天的女孩終于向她揮手、緩緩轉(zhuǎn)身,等她顫抖著淚水再次睜開眼睛時,她已經(jīng)離開。房東的兒子、率性小子們作為陌生人,也在遠處向她微笑,他們?yōu)闆]有走進一個陌生女孩的心里而面帶歉意——在這世間活著,進入別人心房的門那么狹窄。她何嘗不理解他們?他們的那扇孤獨之門也許也一直虛掩著等人進去。

她緩緩起床,用幾乎不認識的別人的手為自己削一個蘋果。左手里的地球旋轉(zhuǎn)向前,把自己遞給右手里的鋒芒,覆蓋在上面的冰層被破開,薄薄的刀鋒貼著球體邊緣,一圈一圈向前推動,紅色果皮后是淡金色果肉,連續(xù)不斷的透明條片堆了一桌,直到剩下果核,她才意識到雕刻已經(jīng)完成。她把果肉抓起來放進嘴里,它們的肉體雖被短暫切割分離,但不妨礙本質(zhì)上它們完整如初、汁水甘甜。

她看到墻上的鏡子因為房間里密閉的潮氣而蒙著一層水霧,最小的水滴無處不在,鏡子收集它們。她曾雕刻撫摸過的母親的身體,源自鏡子里的自己,她看著鏡子想象母親——它們從混沌的石頭里出來,成為獨立的生命,柔軟又堅強。從前雕刻它們時,她總有一種要把某個自己鑿去的恨意,而昨日的“死”把多余的她痛快地切削了。她在母親的身體里經(jīng)歷了母親的成長,與母親和解、擁抱、告別。

她“呼啦”拉開窗簾,陽光像一群野獸撲進灰暗的小屋子時,她腦子里滿是母親的那些手指、腿腳、嘴唇、胸脯,她現(xiàn)在唯一的想法是把它們從學校柜子里搬回來,放在屋子的每個角落,隨時可以遇見,像隨時可被擁抱。

今天是周一,無論哪一年哪一月哪個時代,周一都是新的開始。

責任編輯 谷禾

猜你喜歡
母親
母親的債
母親樹 五章
母親點亮了我的一生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朝阳市| 夹江县| 屯留县| 双辽市| 神木县| 增城市| 平定县| 洛隆县| 泰州市| 安西县| 广德县| 平远县| 天峻县| 滨海县| 吉安市| 遵义县| 板桥市| 桓仁| 工布江达县| 三河市| 乡宁县| 南投市| 疏附县| 安多县| 长沙市| 望江县| 蒲城县| 黄梅县| 凤城市| 大理市| 克东县| 柳江县| 饶河县| 钦州市| 沧源| 东港市| 南丹县| 禄丰县| 大邑县| 广丰县| 仙桃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