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在《史記》中顓頊是作為一位歷史人物來記載的,他是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他繼黃帝之后主政。其他文獻也都是將顓頊視為歷史人物,綜合起來大致說顓頊始自窮桑,遷都于商丘,后居于帝丘,葬于帝丘。
在學界的研究中,一般也是把顓頊視為一位歷史人物,比如邵恩庫《“顓頊之墟”考略》考證遼西郡義州敖家溝北平頂山可能就是“顓頊之墟”[1],王景蓮《顓頊遺都帝丘初探》認為顓頊遺都帝丘應為河南濮陽縣高城遺址。[2]楊名與桂珍明的《顓頊誕生地若水的歷史地理考》考證了顓頊出生地若水在河南南陽境內(nèi)的丹、析之間,即古之上鄀、今河南西峽縣。[3]這些研究都是將顓頊視為歷史人物的基礎上進行的。也有學者認為顓頊是一位歷史化的神話人物,比如李進寧在《神話學視閾下的顓頊形象及其文化學意義》一文中,從“顓頊怪誕奇異的出生及形象描述、絕地天通的創(chuàng)舉、與共工爭帝的神話傳說以及‘死即復蘇’的神話敘事”等方面論證了“顓頊是一位頗富神話色彩和一定神能、神格的神靈形象……顓頊如同黃帝、伏羲等神話形象的歷史化一樣,它也是一位歷史化的神話人物?!盵4]390-393本文也認為顓頊是一位神話人物,并從《山海經(jīng)》記載顓頊的方位以及語音等方面來加以證明。
《山海經(jīng)》分為《山經(jīng)》與《海經(jīng)》兩部分,這兩部分其實是不同性質(zhì)的兩本書。《山經(jīng)》是一部以社稷祭祀詞為基礎改寫的文本,其中只字未提顓頊。《海經(jīng)》包括《海外經(jīng)》與《大荒經(jīng)》,是一本書的兩個不同版本。其中提到“顓頊”這一名稱的主要在《大荒經(jīng)》,共17處,《海外經(jīng)》只提到1處。
在這些提及“顓頊”名稱的條目中,有的是專門記述顓頊的,有的是在記述其他事項時涉及顓頊的。有的能確定顓頊活動的地理位置,比如“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這一句,能確定少昊之國是顓頊成長的地方。有的雖然提及顓頊的名字,但與顓頊的“活動”沒有必然的關聯(lián),比如《大荒北經(jīng)》里有“有季禺之國,顓頊之子,食黍”的句子,這是為了記述季禺之國,只是在追溯此國歷史時提及顓頊,認為這是顓頊的后裔,所以涉及顓頊,顓頊并不一定在此“活動”過。下文要討論的顓頊“活動”地理位置只限于有明確指示的記載。
《大荒經(jīng)》又分為《大荒東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以及這四經(jīng)后面的《海內(nèi)經(jīng)》。這五部分對顓頊都有記載。在分析這些記載之前,有必要先討論《大荒經(jīng)》的結(jié)構(gòu)與性質(zhì)。
筆者在專著《〈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中詳細論證了《大荒經(jīng)》的敘事場景與敘事方式,即中間是一個觀象臺,觀測者以目擊到的四周最遠處的山巒為參照點,先說有某座山,然后說這座山所對應的方向有什么河流,有什么重要的建筑物,有什么國家,歷史上在這個方位發(fā)生過什么重大的歷史事件。說完了這座山所對應的事物,再接著說下一座山所對應的事物?!洞蠡慕?jīng)》是觀測者站在中間的觀測點借助四周的山作為參照進行的敘事,其四周的山對于他來說一個包圍著他的圓圈,為了敘事方便,敘事者將整個圓圈分為東、南、西、北四部分,對東邊事物的敘述構(gòu)成了《大荒東經(jīng)》,對南邊事物的敘述構(gòu)成了《大荒南經(jīng)》,西、北亦然。
正因為《大荒經(jīng)》的這種敘事特點,它的敘事都是線性的,《大荒東經(jīng)》是從東南角敘述到東北角,《大荒南經(jīng)》是從西南角敘述到東南角,《大荒西經(jīng)》是從西北角敘述到西南角,《大荒北經(jīng)》是從東北角敘述到西北角。具體來說,在《大荒東經(jīng)》開頭幾句里,出現(xiàn)了“大荒東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的字樣,我們便知道其所講的是“東南隅”的事情。在行文的中間部分,又出現(xiàn)句子“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東極離瞀。”讀者便知道已經(jīng)敘述到正東方向了,因為鞠陵于天山對著東極。在結(jié)尾部分,又有“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狈置魇侵v到了“東北隅”,至此《大荒東經(jīng)》就結(jié)束了。其他三經(jīng),也是如此的敘事模式。
《大荒經(jīng)》何以會出現(xiàn)這種怪異的敘事方式呢?這與早期的觀象授時有關?!洞蠡慕?jīng)》的東、南、西、北四經(jīng)分別有七座在前面冠以“大荒之中”四個字的山,加起來是二十八座,正好與夜空中的二十八宿對應。(2)目前看到的《大荒經(jīng)》版本是《大荒東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各有七座“大荒之中”山,《大荒南經(jīng)》有六座,《大荒北經(jīng)》有八座,但根據(jù)《大荒經(jīng)》的對稱特點,以及《大荒南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的“大荒之中”山各出現(xiàn)了對應南極、北極的山,所以一定出現(xiàn)了錯簡,很可能是《大荒南經(jīng)》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書簡的繩索腐爛,竹簡散亂,后人將《大荒南經(jīng)》里其中的一座“大荒之中”山錯放到《大荒北經(jīng)》里去了。具體論證請參見論著《〈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洞蠡臇|經(jīng)》的七座“大荒之中”山都明確說明是日月所出之山,而《大荒西經(jīng)》的七座“大荒之中”山都是日月所入山。清代學者陳逢衡發(fā)現(xiàn)了這一記載規(guī)律,最早指出了東西邊日月出入之山是用來觀測日月行次的,之后多有學者認同這一觀點并加以補充。由于地球繞太陽公轉(zhuǎn),太陽光直射點總是在南回歸線和北回歸線之間來回擺動,這在生活于地球上北半球的人來說,日出點就總是在觀測點的東南、東北兩個點之間移動,日落點也總是在觀測點的西南、西北兩個點之間移動,且一年來回移動一次。古人在觀象臺東邊用七座南北方向連成一線的山來定位以觀測太陽每天早上升起的位置,太陽從最靠南的那座山升起時,就被視為一年的開始,大致與冬至對應;當太陽從最靠北的山升起時,到了一年的一半,大致與端午對應。太陽到達最北這座山之后,開始回移,當太陽再次從最靠南的山升起時,一年就結(jié)束了,新一年又開始了。
觀測太陽升起、降落以制定歷法是《大荒經(jīng)》里觀測點的早期功能,后來有所改變。如果僅僅是為了觀測太陽,有東、西兩邊的“大荒之中”山就足夠了,但《大荒南經(jīng)》與《大荒北經(jīng)》也分別出現(xiàn)了七座“大荒之中”山,正好與夜空的二十八星宿對應,而且所記述的事物不完全與歷法有關,所以我們推測《大荒經(jīng)》的性質(zhì)由歷法發(fā)展到了分野,將星象與地上的國家對應起來。古人的這種分野,又與占星相關聯(lián),即通過判斷星象來推測其所對應的國家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洞蠡慕?jīng)》不是一本教大家怎樣占星的書,但它與分野有關,在說到某一座山之后,再說有什么國家,這個國家既指這座山對應的方向有什么國家,同時也指天上對應的星象。
雖然《大荒經(jīng)》已經(jīng)發(fā)展到分野,但它依然保留了一些與觀象有關的事項。古人常年觀測太陽出入以制定歷法,發(fā)現(xiàn)了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但又無法解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規(guī)律,便會編一些神話來解決問題,比如說太陽到了西北角就要掉頭回轉(zhuǎn)了,而且到了這里也是白天最長夜晚最短的時候,古人不理解是怎么回事,就編故事說在西北角有一位叫石夷的神在那里把守,“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盵5]448這類故事的主角往往是自然物的擬人化,比如石夷的“夷”便是“日”的意思,目前廣西、山東日照等地區(qū)依然把太陽稱為“夷yi”。如果我們結(jié)合《大荒經(jīng)》對顓頊的記載方位來考慮,就不難發(fā)現(xiàn)顓頊與太陽的運行有非常令人深思的“巧合”。在《大荒東經(jīng)》的開頭,是這樣的: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淵。
大荒東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國。[5]390-393
《大荒東經(jīng)》是從東南角敘述到東北角,所以一開頭所說的事物便是處于東南角的。從“大荒東南隅有山,名皮母地丘”的“東南隅”幾個字可以看得出來?!洞蠡臇|經(jīng)》的第一座“大荒之中”山便是這里所提及的大言山。從觀測點看,這里是冬至時的日出點。行文中說在這里有“少昊之國”,而且傳說“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可見傳說中的顓頊是在少昊之國長大的。從《大荒經(jīng)》的敘事方式可以知道,少昊之國在《大荒經(jīng)》觀象臺的東南方向,但并不意味從觀象臺一定能看得見這個國家,只是可以看見與這個國家對應的星象。這個少昊之國不一定真的存在,只是《大荒經(jīng)》的敘事者相信是存在的,至少傳說在這個方向有這么一個國家。
《大荒東經(jīng)》是從東南角敘事到東北角,《大荒北經(jīng)》是從東北角敘述到西北角,也就是說,這兩經(jīng)都可能涉及東北角的事物。在《大荒北經(jīng)》里涉及東北角的時候講述了顓頊埋藏于此:
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爰有[丘鳥]久、文貝、離俞、鸞鳥、皇鳥、大物、小物。有青鳥、瑯鳥、玄鳥、黃鳥、虎、豹、熊、羆、黃蛇、視肉、璿瑰、瑤碧,皆出衛(wèi)于山。丘方員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竹南有赤澤水,名曰封淵。有三桑無枝。丘西有沈淵,顓頊所浴。[5]478
在觀象臺的東北角方向,有顓頊與他九個嬪妃的墳墓,并有各種祭品。在墳丘的西邊有一個水潭,傳說是顓頊洗澡的地方?!逗M饨?jīng)》與《大荒經(jīng)》是一本書的兩個不同版本,比如顧頡剛就認為《大荒經(jīng)》與《海外經(jīng)》所講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這兩組的記載是大略相同的,它們共就一種圖畫作為說明書,所以可以說是一件東西的兩本記載?!盵6]27筆者在專著《〈山海經(jīng)〉的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里也詳細地論證了這一點,并將兩者對應的條目一一做了對照。關于顓頊墳墓的條文出現(xiàn)在《大荒北經(jīng)》,在《海外北經(jīng)》里也有一條關于顓頊與其嬪妃埋藏的文獻記載:“務隅之山,帝顓頊葬于陽,九嬪葬于陰。一曰爰有熊、羆、文虎、離朱、[丘鳥]久、視肉?!盵5]291顯然這里的“務隅之山”即《大荒北經(jīng)》里的“附禺之山”,是顓頊與其嬪妃埋藏的地方。
在西南角也有關于顓頊的敘述,出現(xiàn)在《大荒西經(jīng)》里:
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及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5]476
這一條目前面的文字是“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盵5]473從“西南海之外”幾個字可以知道,這里所記述的事項是處于西南角的方向,而且在這一句之前,是《大荒西經(jīng)》的最后一座“大荒之中”山,即“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5]472可以推斷,這里不僅是西南角,而且是太陽在冬至時降落的方向,與《大荒東經(jīng)》的大言山是相對應的,一東一西,早上太陽從大言山升起,傍晚太陽從大荒之山落下。
從以上這幾條記述來看,其時間與空間存在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應,即東南角是顓頊從小生長的地方,東北角是死了埋藏的地方,西南角是復蘇的地方。前文已經(jīng)介紹,東南角與西南角在時間上大致對應冬至,是一年的開始與結(jié)束,而東北角與西北角對應夏至,是陽氣最盛的時節(jié)。如果預設顓頊的原型是太陽,那么可以這樣來解讀以上這幾段記載:顓頊(太陽)是在冬至的時節(jié)開始生長的,到了夏至的時候,陽氣到達了鼎盛,開始衰微走向死亡,回到冬至時節(jié),顓頊(太陽)又開始復蘇了。這里用“復蘇”而不是“復活”,似乎是說陽氣又慢慢地回升,大地開始復蘇,春天又開始了。
重點來說一說顓頊死即復蘇的問題。葉舒憲認為這是“以太陽夕落朝出的自然現(xiàn)象為基型的?!盵7]96把顓頊與太陽關聯(lián)起來了。丁山認為這是草木冬枯春生、昆蟲冬蟄春蠕的寓言。[8]329更直接地指出了這象征著一年的開始。在西南角這么一個重要的方位,《大荒西經(jīng)》在記載顓頊的時候也記載魚婦。僅僅從這一條目還很難看出顓頊與魚婦有什么聯(lián)系,但參考其他文獻,兩者有一些聯(lián)系。《淮南子》云:“后稷垅在建木西,其人死復蘇其半,魚在其間?!盵9]45從《淮南子》“復蘇其半,魚在其間”與《山海經(jīng)》“有魚偏枯”的相似性可以推測兩者是一回事,因此可以推測《大荒西經(jīng)》里的魚婦與顓頊是有關聯(lián)的,換言之,顓頊即魚婦。
“風道北來,天及大水泉,蛇乃化為魚”這一句向來難以闡釋。不過,既然顓頊即魚婦,這里是說顓頊復蘇的,而顓頊復蘇是陽氣的再生,是新一年的開端,那么這一句也應該從這一角度來理解,“蛇乃化為魚”也當是舊的一年換成了新的一年,類似于狗年過渡到豬年。稍微有些差異的是,這里或許是說舊一年的太陽換成了新一年的太陽。筆者在《“舜更歷山”到“舜耕歷山”的傳說演變》一文中論證了舜的原型是太陽,舜耕歷山的故事來源于“舜更歷山”的語音訛化,原本“舜更歷山”是指太陽在歷法之山的上面更替,隨著作為太陽的“舜”的擬人化,慢慢演變?yōu)樗吹墼跉v山耕種。另外,不僅舜的原型是太陽,而且堯、禹的原型也是太陽。堯舜禹的禪讓并不是真的歷史事件,而是太陽更替的擬人化故事。古人認為天上有十個太陽,輪流值日,每天由一個太陽當班,九個太陽休息。堯把帝位傳給舜,舜再帝位傳給禹,其實就是太陽輪流當班。[10]至于蛇化為魚,也是語音諧音所致,首先,蛇與太陽的關系可以從伏羲得到證明,伏羲是太陽神,他人首蛇身。至于伏羲為什么是這種形象,筆者在《伏羲女媧蛇尾蜴尾考——兼談嫦娥為什么也有尾巴》一文中做了闡釋,即日(yi)與蛇(yi)曾經(jīng)同音,所以太陽神具有了蛇的形象。[11]而“魚”的上古音為[a],與第一人稱“我”的上古音[al](3)文章中加中括號[]的為國際音標,不加的為拼音。很接近,中原日月神分化出來的神名在語音上與第一人稱的語音分化是對應的,(4)關于中原神話日月神神名與第一人稱語音對應將在下文有所論及,詳細論述請參見吳曉東《禹妻“涂山”氏名稱與“蜍蟾”同源考》,《社會科學家》2018年第7期。因此可以推測,魚也可能成為太陽神的形象之一。如果這種推測成立的話,蛇化為魚則是指一個太陽接替另一個太陽值班,就像舜接替堯,而禹接替舜一樣,都是十日輪流值班的故事化。值得注意的是,在冬至這個節(jié)點上,不是一年中普通兩天之間的一個太陽接替另一個太陽,這次接替也意味著從舊的一年過渡到新的一年,意味著陽氣開始回升,意味著作為太陽神的顓頊開始復蘇。
《大荒經(jīng)》的東、南、西、北四經(jīng)只記載顓頊的少年生長地(東南角)、死亡埋葬地(東北角)和復蘇地(西南角),沒有記載顓頊的出生地。當然,東南角的少年生長地少昊之國也可以理解為他的出生地。不過,在《海內(nèi)經(jīng)》又明確出現(xiàn)了一處關于顓頊出生地的記載?!逗?nèi)經(jīng)》也是按方位來敘事的,即按東海、南海、西海、北海來敘事。這里的“?!辈皇侵负Q?,而是“方”“邊”的意思,東海指東方,西海指西方。顓頊的出生地是在“西海”的方位:
流沙之東,黑水之西,有朝云之國、司彘之國。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5]503
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韓流,韓流生顓頊。韓流在哪里生顓頊呢?這里沒有直說,但是明確說“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北阋材J為韓流是在若水“生帝顓頊”。那么這個若水在哪里呢?其地理位置與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是否對應呢?
《海內(nèi)經(jīng)》把“生帝顓頊”放在“西?!辈糠謥碛浭?,所以地理位置在西邊沒有問題,但具體在西邊的什么位置卻沒有明確記載。不過,若水與若木有關,從《海內(nèi)經(jīng)》對若木的記載來看,其地理位置應該是在西南?!逗?nèi)經(jīng)》云:“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盵5]509這里似乎漏掉了文字,按《山海經(jīng)》一貫的行文風格,都是說有某某山,生某某水。此處應該是說有什么山,山上有若木,此山出若水,因為作為河流的若水不能從若木出來,只能從生有若木的山發(fā)源。在《大荒北經(jīng)》也有關于若木的記述:“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洞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盵5]498筆者曾在《〈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一書中論述了這一句話應當出現(xiàn)在《大荒南經(jīng)》,因為在目前流傳的《山海經(jīng)》版本中,《大荒南經(jīng)》只有六座“大荒之中”定位山,而《大荒北經(jīng)》卻出現(xiàn)了八座。[12](5)參考吳曉東《〈山海經(jīng)〉語境重建與神話解讀》第二章第一節(jié)“《大荒經(jīng)》二十八座定位山與二十八宿”,第51-6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需要將其中的一座挪到《大荒南經(jīng)》才能形成與二十八宿的對應。如果這一句挪到《大荒南經(jīng)》的西南角,不僅能滿足《大荒南經(jīng)》也有七座“大荒之中”定位山,而且其“若木”的位置也才能夠與《海內(nèi)經(jīng)》里的若木的位置吻合。另外,這句里的“衡石山”也才能與夜空中處于西南位置的衡石星座對應??梢姡裟九c若水的準確地理位置應是在西南隅,其地理位置與“顓頊死即復蘇”的地理位置吻合。顓頊的出生地與少年成長地,以及死后復蘇地,在時間上都對應著太陽在冬至時升起或降落的位置。
說顓頊生于若水,其實也暗含了顓頊與太陽的關系。若木在《淮南子》里是與東方的扶桑對應的一種樹:“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盵9]41眾所周知,桑樹是傳說中在東方的一種樹,一個太陽從桑樹升起,九個太陽??吭谏渖闲菹ⅰ=臼谴蟮卣行牡囊豢脴?,而若木也是想象中在西方的一棵樹,有十個太陽在這里??梢?,若木與扶桑一樣,都是太陽??康牡胤剑翘枠?。
那么,為什么若木會是太陽樹呢?“若”字的讀音以前應該與“日”同過音。鄭張尚芳構(gòu)擬的“日”上古音為[njiɡ],目前湖南鳳凰所說的方言依然把太陽叫[nji]?!澳洹弊xni,以“若”為聲旁,“溺”讀ni,其聲旁“弱”與“若”同音,由此可見ni與ruo語音的演變關系,即“若”與“日”的演變關系。也就是說,若木在讀音上曾經(jīng)就是日木(太陽木),若水在讀音上曾經(jīng)就是日水(太陽河)。說顓頊生在太陽河,應該與其原型是太陽有關。
《山海經(jīng)》直接記載顓頊的就以上這些條目,這些條目都處于特殊的地理方位,這些方位都與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有關。這不應該是一種巧合,而是有其歷史淵源。顓頊是太陽神,所以在冬至時節(jié)對應的東南角編了顓頊在此生長的故事,在夏至時節(jié)對應的東北角編了顓頊埋葬于此的故事,而在冬至日對應的西南角編了顓頊死即復蘇的故事。(東南角是日出,西南角是日落,都對應冬至。)
從語音上分析,“顓頊”也是從“日”演變過來的。筆者在《禹妻“涂山”氏名稱與“蜍蟾”同源考》[13]一文中闡釋過中原神話中的系列日月神的神名與第一人稱的讀音是一致的,對照如下:
我、吾、余/予、言、俺、卬、朕、臺(6)“臺”作為第一人稱讀yi,國際音標可記為[ji]??蓞⒖肌扳钡淖x音。等這些第一人稱有一個共同的來源,換言之,它們是由同一個音分化發(fā)展而來的。筆者在研究中原神話時發(fā)現(xiàn),一些配偶神如伏羲女媧、后羿嫦娥、大禹涂山等的名稱,在語音上都可以在這些第一人稱中找到對應者。
這種對應可以從“嫦娥”“后羿”這一對配偶神名稱開始?!版稀迸c“蟾”音近,“嫦”的上古音是[dja],“蟾”的上古音是[djam],嫦娥即蟾娥,所以這里先不討論“嫦”而只討論“娥”。嫦娥的“娥”以“我”為聲旁,這意味著“娥”與第一人稱的“我”同音。嫦娥的丈夫是后羿,“后”指王位,這里不考慮其語音而只討論“羿”,在第一人稱中恰巧也有一個“yi(臺)”在語音上與之對應。第一人稱“我”“臺”是同語源的,那么“羿yi”“娥wo”是否同語源呢?
要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參考另一對配偶神伏羲女媧?!胺笔怯刹┐蟮摹安毖葑儊淼模瑥牟?、傅這兩個字可以看出bo、fu的轉(zhuǎn)變,伏羲即偉大的羲,所以這里不討論表修飾的“伏”而只討論真正的名稱“羲”。同樣,女媧的“女”只是表性別,真正的名稱是“媧”,我們也只討論“媧”。關于“羲”,《說文解字》說是“從兮義聲”,“義”目前讀yi。媧目前讀wa,但它以“咼”為聲旁,“咼”是個多音字,可以讀wo。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羿娥”與“羲媧”都可以讀yiwo。那么,這兩個音是什么意思呢?結(jié)合伏羲女媧在漢畫像里的特點,即伏羲總是伴隨著一個太陽而女媧總是伴隨著一個月亮,我們有理由推測伏羲女媧是日月神。目前山東日照等一些地區(qū)yi是“日”的意思,仴、枂這兩個字都讀wo,而它們的聲旁都是“月”,說明yue與wo有語音轉(zhuǎn)換的關系。因此可以推論,yiwo可以是“日”“月”的意思。
既然《說文解字》說“從兮義聲”,便意味以前“羲”“義”是同音的,讀音變?yōu)閤i之后才添加“兮”字來表讀音。那我們來看“羲”以前的讀音“義”,它目前讀yi,但它是以“我”為聲旁,曾經(jīng)與“我”同音。這說明yi與wo具有語音轉(zhuǎn)變關系,yi就是wo,wo就是yi,兩者一樣。那么就有一個問題,既然yi是日,wo是月,那么一開始“日”“月”是一樣的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是因為,古人將太陽與月亮都視為天的眼睛,無論是太陽還是月亮,一律都稱為“目”,后來才慢慢區(qū)分開。宋金蘭在《漢藏語“日”“月”語源考》一文中從語音上證明了這一觀點:“漢語和藏緬語言的‘日’和‘月’均來源于‘眼睛’一詞?!盵14]
正因為“日”“月”有共同的語源,一開始是不分的,所以在逐漸分開的過程中,日神與月神有一些錯亂的現(xiàn)象,比如嫦娥是月神,“娥”是wo,但月神也被稱為“常羲”,《山海經(jīng)》有這么一段話:“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5]463。
既然羲、媧、羿、娥等神名具有一個共同的語源,第一人稱代詞也具有同樣的語源,那么,與第一人稱的其他詞同音的,也應該是一樣的語源。如果能證明“顓”“頊”的讀音也與第一人稱具有演變關系,那么也就間接證明了他與“日(月)”具有演變關系。
“顓”目前讀zhuan,這個音與第一人稱的“朕”有關聯(lián),《說文解字注》說“朕”是“從舟、灷聲。”而“灷”讀zhuan,與“顓”同音,可見“顓”“朕”語音可通。
以“耑"為聲旁的喘讀chuan,同樣以“耑"為聲旁的顓讀zhuan,可見chuan是會演變?yōu)閦huan的,從暷chuan、轉(zhuǎn)zhuan、磚zhuan等字也可看出這一演變來。“圳”字偏旁為“川”,讀chuan,目前“圳”讀zhen,這可證“顓”“朕”語音可通。
“姫”讀zhen,與“朕”目前的讀音同音。在日文中“姫”與“姬”同義,而“姬”雖然目前讀ji,但其同聲旁的“頤”讀yi,說明ji與yi是具有演變關系的。在號稱黃帝故里的河南新鄭,有一條河叫姬水,這條河也寫作沂水,同樣說明了ji與yi的演變。我們知道,yi是“日”的一些方言讀音,目前山東日照以及東南沿海很多地方都把“日”讀yi。由此推測,zhuan與“日”具有演變關系。
顓頊的“頊”目前讀xu,而xu(徐)與yu(余)具有演變關系,“余”是第一人稱之一,其語音與“日”具有演變關系,這可間接證名“頊”與“日”的演變關系。
從以上的分析看,無論是“顓”還是“頊”,都與第一人稱代詞能對應上,當是從“日”演變過來的,“顓頊”是一個聯(lián)合詞,顓頊神具有太陽神格。正因為如此,《史記》才記載顓頊的號為“高陽”:“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盵15]2所謂高陽,即高高在上的太陽,這一廟號不會是簡單的巧合,而是有其根源的。
《史記》記載了顓頊管理的地方:“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蹯木,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盵15]2這一記載也透露出顓頊與太陽的關系。幽陵、交趾、流沙、蹯木分別是北極、南極、西極、東極的象征,是古人對四極的想象。最為人熟知的是蹯木,即扶木,也就是扶桑,是古人想象的太陽升起的地方。說顓頊巡查到這些地方,其實與太陽在二分二至分別到達四極有關,即冬至到達南極,春分到達東極,夏至到達北極,秋分到達西極。到達這四極,也就是到達了幽陵、交趾、流沙、蹯木等地。這種到達四極的說法在《尚書·堯典》里首先表現(xiàn)為讓羲、和在四極觀測: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明都。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鷸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厘百工,庶績
咸熙?!盵16]2-6
上文中的“羲”“和”是“羲和”拆分開的,“羲和”其實就是yiwo。yi與wo同源,語義相近,經(jīng)常被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同一個詞,比如在山西臨汾目前依然將太陽叫“爺窩”,其實就是yiwo。yiwo被用文字記錄時,因用字不一樣,就慢慢分化為不同的神靈了,用“羿”“娥”就成了后羿嫦娥,用“羲”“媧”就成了伏羲女媧。Yiwo可以合成“羲和”,也可以拆分成羲、和,羿、娥,以及羲、媧。上文說派羲、和分別駐守在旸谷、明都、昧谷、幽都,其實就是由太陽(羲和)在二分二至分別到達東極、南極、西極和北極演變過來的故事。我們知道,觀象授時需要在一個固定的點,而不是分開到四極去觀測,觀測點是不能移動的,否則日出日落的位置也會發(fā)生變化。
上文提及堯舜禹的原型也是太陽,堯舜禹的禪讓其實是太陽輪流值日神話的歷史化。作為太陽神的舜,他同樣有達到四極的記載,只不過演變?yōu)闁|南西北四方巡守?!渡袝に吹洹分杏嘘P于舜巡守的描述:
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xié)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
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
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
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
歸,格于藝祖,用特。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16]4
舜分別在二月、五月、八月、十一月到達東岳、南岳、西岳、北岳,這種時間與空間的搭配,是二分二至太陽到達四極這一傳統(tǒng)故事的變異。所以,說顓頊所管轄的地盤“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蹯木”,透露了顓頊的太陽神本質(zhì),這地盤囊括了整個世界。
中國古代的歷法中,有一種叫顓頊歷。在認為顓頊是一位歷史真實人物的前提下,學者們認為顓頊歷即顓頊所制定的歷法,或者在顓頊時代制定的歷法,其實顓頊是太陽神,顓頊歷即太陽歷。《晉書·律歷》載:“昔伏羲始造八卦,作三畫,以象二十四氣。黃帝因之,初作《調(diào)歷》。歷代十一,更年五千,凡有七歷。顓頊以今之孟春正月為元,其時正月朔旦立春,五星會于(天)廟,營室也。冰凍始泮,蟄蟲始發(fā),雞始三號,天曰作時,地曰作昌,人曰作樂,鳥獸萬物莫不應和。故顓頊圣人為歷宗也?!盵17]520這是說伏羲造的八卦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演繹;黃帝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制定了《調(diào)歷》,之后不斷更新,經(jīng)歷了七部歷法;顓頊制定的歷法是以孟春即春季第一個月為新年的第一天,這一天是正月初一,也是立春日,這一天天體的五大行星會聚于天廟的營室星座,顓頊是歷法的先祖。
文中提及的伏羲、黃帝,都與太陽有關。上文已經(jīng)論證了伏羲的太陽神格,說他造八卦,正是因為他的原型是太陽。八卦由陰爻與陽爻組成,代表的是陰陽的消長,而陰陽的消長來自太陽在南北回歸線之間的來回移動所造成的冷暖變化。陰陽的消長產(chǎn)生了四季,四季的細化便形成了二十四節(jié)氣,《晉書·律歷》說伏羲“造八卦,作三畫,以象二十四氣”正是這個道理。黃帝其實是皇帝的不同文字記載,其原型也是太陽。如今我們依然把太陽運行的軌道稱為黃道,根據(jù)太陽運行規(guī)律制定的歷法稱為黃歷?!包S”“皇”即“光”的語音演變,日本是一個以太陽自稱的國家,其最高統(tǒng)治者被稱為天皇,意思也就是天上的太陽。正因為黃帝的原型是太陽,是太陽歷法的根據(jù),所以歷史傳說黃帝是制定《調(diào)歷》的人,也是黃帝歷的制定者。
把顓頊和這些與歷法有關的“歷史人物”放在一起,說他是歷法的制定者,原因是一樣的,即顓頊的原型也是太陽,是歷法制定的依據(jù)。伏羲、黃帝、顓頊,表面上看是不同的歷史人物,其實他們只不過是語音演變之后用不同文字記載而分化出來的,其原型都是太陽,其共同點就是制定歷法?!稌x書·律歷》說顓頊歷最主要的特點就是以春季第一個月為新年的第一天,這一天是正月初一,這與《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里記載的顓頊事件稍有一點出入,但基本還是吻合的。“顓頊歷”這一名稱是延續(xù)傳統(tǒng)的說法,因為顓頊不是歷史真實人物,因此我們很難斷定顓頊歷的形成時間,它很可能是對黃帝歷的一種修訂,而未必是一種全新的歷法,它們都是根據(jù)太陽運行規(guī)律而制定出來的。
顓頊與共工爭帝而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最早見于《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盵9]24這顯然是解釋天象以及中國特殊地理現(xiàn)象的一則神話,由于地球相對于其圍繞太陽公轉(zhuǎn)的軌道來說是傾斜的,因此地球北極正對著的北極星是偏北的,不在我們的頭頂正上空,每夜的星星看起來都是落入西北角,故有“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的說法。正好中國的地理是東低西高,故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的說法。其實河流也不一定是流往東南,“東南”之說只是為了對應“天傾西北”之說而已。因有“天傾西北”的感覺,便編造出西北的擎天柱被撞斷了的神話,并附會到共工的身上。共工是水神,更確切地說是雷神,雷神管雨,故雷神往往與水神混為一體。與雷神爭斗的,也就是他的對立者,便是太陽神。顓頊具有太陽神格,所以有共工與顓頊爭斗的神話故事。
在《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里的西北角記載了不周負子(不周山),但說的不是共工與顓頊爭帝而怒觸不周山的神話,而是共工與禹爭斗的神話:“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盵5]443那么,為什么在《大荒經(jīng)》不說顓頊與共工爭斗,而說是大禹與共工爭斗呢?要闡釋清楚這個問題,需要先解釋清楚大禹的神格。
上文已經(jīng)分析過,有兩對夫妻神的讀音呈現(xiàn)出對應的關系,即后羿嫦娥與伏羲女媧。后羿的“羿”讀yi,伏羲的“羲”也可讀yi(義),《說文解字》就說羲讀義聲。嫦娥的“娥”以“我”為聲旁,可讀wo,而女媧的“媧”也可讀wo。這兩對夫妻神的讀音都可是yiwo,具有共同的來源。從漢畫像來看,伏羲女媧總是與日月相伴,當是日神與月神。那后羿嫦娥呢?嫦娥是月神沒有問題,后羿的神格稍微隱蔽,他雖然在神話中被說成是射日的英雄,但最初他的來源也是太陽,葉舒憲在《日出扶桑:中國上古英雄史詩發(fā)掘報告》對此作了比較詳細的說明。[18]另外,正如上文所說,yi是某些地區(qū)方言對“日”的稱呼,“羿”的讀音也說明了他與太陽的關系。所以,后羿嫦娥與伏羲女媧都是日神與月神。
在此基礎上,我們再來看一對夫妻神,即大禹與涂山女。大禹的妻子有不同的說法,常見的是涂山女,另一種說法是女媧。為什么會有這樣不同的版本呢?其實這不矛盾,筆者在《禹妻“涂山”氏名稱與“蜍蟾”同源考》[13]中曾做過闡釋,“涂山”實為“蜍蟾”的演變,而蜍蟾是蟾蜍的倒裝,這是一個并列組合的詞匯,是可以顛倒順序組合的,類似于“熱鬧”與“鬧熱”,文獻中也有使用倒裝的說法。涂山即蜍蟾,蟾蜍即嫦娥,嫦娥與女媧同源,所以涂山女即女媧,將禹的妻子說成是涂山女還是女媧,都是一致的,并不矛盾。
涂山對應女媧、嫦娥,那么大禹就應該對應伏羲、后羿,都是日神。上文關于第一人稱與中原神名的對應中,也有“禹”這個神名,“禹”與“余”是對應的,這也證明禹的原型是太陽。就此太陽神格來說,正好解釋大禹為什么成為治水的英雄,他的原型是太陽,所以與雷神(往往又表現(xiàn)為水神)是對立的,大禹治水的神話其實就是日與雷的對立。
上文提及了堯舜禹的禪讓,即堯老了之后沒有把帝位傳給他的孩子,而是讓給了賢者舜,舜老了之后也沒把帝位傳給自己的孩子,而是把帝位讓給了治水有功的大禹。禹本來要把帝位讓給賢能的益,但沒有成功,最后帝位落到了自己的孩子啟。歷史學家對這一傳說一直爭論不休,懷疑其真實性有之,信以為真者亦有之。筆者曾撰文論證了堯舜禹的禪讓是十日輪流值班的神話化、故事化與歷史化,這與視大禹與共工爭帝為日雷矛盾的體現(xiàn)在邏輯上是一致的,都是以大禹原型是太陽為前提。
中原神話最顯著的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就是日神與雷神(水神)的矛盾,這具體表現(xiàn)在大禹治水神話,顓頊或大禹與共工爭斗的神話,即共工怒觸不周山神話,后羿與逢蒙爭斗的神話等等。大禹治水神話已經(jīng)歷史化,諸多學者苦苦尋找大禹治水的涂山所在,終將徒勞無功。大禹所殺的防風,其名與共工一樣,都是雷神。
總的來說,大禹與顓頊一樣,也是太陽。日與雷對立的神話故事,無論是體現(xiàn)為顓頊與共工斗還是大禹與共工斗,都是一致的。
民間搜集到的關于顓頊的口頭傳說不多,比如在張振犁編著的《中原神話通鑒》中,女媧就達50篇之多,還不算女媧與伏羲一起的篇目,但關于顓頊的只有兩篇,一篇是搜集于內(nèi)黃縣的《二帝陵和硝河的傳說》,另一篇是搜集于杞縣的《古帝顓頊》。這兩篇都是關于顓頊與水怪相斗的,其中的《二帝陵和硝河的傳說》說的是在內(nèi)黃縣城西南梁莊鄉(xiāng)三楊莊村一帶,原來住著一個惡魔角黃水怪,它經(jīng)常興風作浪,口吐黃水,淹沒農(nóng)田,沖毀房屋,給百姓帶來沉重的災難。顓頊一開始與黃水怪打了個平手,最后他求女媧相助,女媧給了他天王寶劍,很快打敗了黃水怪。[19]948另一個故事《古帝顓頊》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與水魔古考鱉爭斗:“古考鱉鉆入黃水,一時弄起妖術(shù)來。頃刻間巨浪滔天,急流滾滾。水神玄冥使神威,浪長堤長,水落堤落,連續(xù)三日,累得古考鱉與他的蝦兵蟹將難以支撐,眾妖哭爹叫娘,亂作一團……顓頊正要兜放收妖囊,忽見妖魔變了妖術(shù),忙收住囊器,抖開貫天地盆,將妖魔與黃水一并裝入?!盵19]957《二帝陵和硝河的傳說》與《古帝顓頊》這兩個神話故事也符合太陽與雷神(水神)對立的結(jié)構(gòu),顓頊代表太陽,而黃水怪或古考鱉代表水神,并可以視為共工的變異。
我們說顓頊的原型是太陽,顓頊具有太陽神格,這并不意味著顓頊的神格一直沒有發(fā)生演變?!痘茨献印ぬ煳挠枴吩唬骸氨狈剿病F涞垲呿?,其佐玄冥,執(zhí)權(quán)而治冬。其神為辰星,其獸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盵20]188在此顓頊是主北方的水神。為什么顓頊又會是水神呢?這是與五行匹配才發(fā)生的變異。
五行之說的基礎是五方,即東南西北中。五方之前是四方與四季的對應,古人以觀象臺為中心,以四周的山巒為參考觀測日月星辰的運轉(zhuǎn),因此四方與四季構(gòu)成了一種時空對應,東方對春季,南方對夏季,西方對秋季,北方對冬季。春天植物復蘇,便與木對應,夏季炎熱,便與火對應,秋季植物開始走向死亡,便與容易起到傷害作用的金屬對應,北方與南方是相反的,南方既然是火,北方便被賦予與火性質(zhì)相反的水。基于中央最為尊貴的古代哲學觀念,將中央加入四方構(gòu)成五方,中央是大地,被賦予土的性質(zhì),金木水火土構(gòu)成五材。因為四季是不斷變化、不斷運行的,這就造成了五行的觀念。
由于五行的影響十分深遠,后人不斷將一些概念與之匹配,比如中醫(yī)將五臟與之匹配:木肝、火心、土脾、金肺、水腎,又將五行與顏色匹配:木青、火赤、土黃、金白、水黑。與五行進行匹配的還有很多,比如感官、味道、體型、音等等,不勝枚舉。當然,還有十分常見的五帝,常見的匹配是東方太昊,南方炎帝,中央黃帝,西方少昊,北方顓頊。
五帝有多種說法,《大戴禮記》《史記》為黃帝、顓頊、帝嚳、堯、舜,《戰(zhàn)國策》為庖犧、神農(nóng)、黃帝、堯、舜,《呂氏春秋》為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資治通鑒外紀》為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堯。五帝的說法既然不是固定的,與五行的搭配自然也不會那么鐵板釘釘。太昊即伏羲,是太陽神,把他與東方匹配,是東方為太陽升起的地方,與太陽關系密切。東方既然是太昊,那么西方自然就是少昊。南方炎熱,便與名稱中帶有“炎”字的炎帝相配,其實炎帝與炎熱毫無關系。黃帝是帝王中影響最大的,他理所當然穩(wěn)坐中央。至于北方該是哪一位帝,其偶然性就比較大了,顓頊、堯、舜,都有可能。不過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顓頊名稱與北方七宿中的“虛”同音,(7)北方七宿為斗、牛(牽牛)、女(須女)、虛、危、室(營室)、壁(東壁),其中的“虛”是丘的意思,《說文》:“丘謂之虛?!彼园阉旁谶@個位置的概率就高一些。又因為為了與南方炎熱之火相反,北方被賦予了“水”性,所以顓頊也就不得已跟著獲得了水神的神格。
綜合以上分析,《山海經(jīng)》里關于顓頊的記載,其地理位置與太陽運行規(guī)律具有對應關系。“顓頊”這一名稱也來自“日”的變異。顓頊的原型是太陽,顓頊與共工爭斗的神話實為日神與雷神對立矛盾的體現(xiàn)。顓頊的水神神格是與五行匹配之后才獲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