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保亞,覃俊珺
恃茶行為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歐亞連接古道的性質(zhì)。在恃茶行為出現(xiàn)以前,鹽運古道和絲綢之路是兩種極其重要的古道。鹽是生活必需品,因此鹽運古道極具生命力,但由于世界鹽產(chǎn)地是多元的,因此鹽運古道的延伸范圍是局域性的。絲綢之路突破了局域范圍,形成跨越了歐亞大陸的遠征古道,但絲綢并非生活必需品,因此絲綢之路從根本上看,其生命力受到限制。海上絲綢之路的興起、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民族文化的沖突、瘟疫的流行,都可能使商道中斷或活力降低。茶作為恃茶民族的生活必需品,其重要性猶如鹽對于整個人類的重要性。除了鹽和茶,古道上的其他商品傳播都可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中斷,唯獨茶和鹽的傳播不允許中斷。
當然,鹽運古道和絲綢之路對茶馬古道的形成有重要作用。鹽運古道作為早期極具生命力的古道,隨著茶葉運輸?shù)男枰?,逐漸連接成具有遠征性質(zhì)的茶馬古道。絲綢之路作為遠征古道,隨著茶葉運輸?shù)某霈F(xiàn),開始成為不可中斷的古道,茶成為絲綢之路存活的必需品,從這種意義上說,絲綢之路也逐漸轉型為茶馬古道。
由于茶馬古道的活力,茶馬古道上通語也得以形成和延伸。目前對茶馬古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國的西南。西南官話的形成跟茶馬古道的活力有很大的關系,但由于西南官話在西南茶馬古道上已經(jīng)成為主要通語,內(nèi)部也高度統(tǒng)一,歷史上西南官話的形成機制已經(jīng)不容易觀察到。隨著恃茶行為在高原民族和北方民族中的擴散,陸路茶馬古道不斷向西部、北部、中亞和歐洲擴散。到了清代,陸路茶馬古道的一支從中國南方匯集茶葉,經(jīng)過太行山地區(qū)伸向蒙古草原,再去俄羅斯,形成著名的茶葉之路(The Tea Road)(1)蔡鴻生:《“商隊茶”考釋》,《歷史研究》,1982年第6期。錢繼才:《清代建德外銷茶小考》,《茶葉通報》,1989年第3期。吳孟雪:《中俄恰克圖茶葉貿(mào)易》,《農(nóng)業(yè)考古》,1992年第4期。Matha Avery, The Tea Road,China, Intercontinental Press,2003.劉曉航:《尋找被歷史遺忘的茶葉之路》,《農(nóng)業(yè)考古》,2001年第2期。劉曉航:《整合資源,回歸歷史,打造中俄茶葉之路旅游線》,《農(nóng)業(yè)考古》,2002年第4期。 劉亞麗:《晉徽商物流管理之比較——以茶葉為例》,《中國流通經(jīng)濟》,2010年第7期。 田秋平:《茶馬貨幣——中俄茶馬古道上的潞商記憶》,《銀行家》,2015年第12期。。從歐亞大陸整個茶馬古道網(wǎng)絡格局看,茶葉之路主要是馬、騾、駱駝馱運茶葉從中國的南方向北翻越太行山、陰山,穿越塞外大草原,再翻越烏拉爾山脈延伸到歐洲,因此茶葉之路也可稱為北方茶馬古道或草原茶馬古道。從馬克思《俄國的對華貿(mào)易》中的記錄來看,草原茶馬古道上茶的交易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1]。馬克思提到的下面數(shù)據(jù)值得注意:
中國人方面提供的主要商品是茶葉, 俄國人方面提供的是棉織品和毛織品。近幾年來, 這種貿(mào)易似乎有很大的增長。十年或十二年以前, 在恰克圖賣給俄國人的茶葉, 平均每年不超過4萬箱; 但在1852年卻達175 000箱, 其中大部分是上等貨, 即在大陸消費者中間享有盛譽的所謂商隊茶, 不同于由海上進口的次等貨。中國人出賣的其他商品都是少量的糖、棉花、生絲和絲織品,不過這一切數(shù)量都很有限,俄國人則付出數(shù)量大致相等的棉織品和毛織品,再加上少量的俄國皮革,精致的金屬品,皮毛以致鴉片,買賣貨物的總價值(按照所公布的賬目來看,貨物定價都不高)竟達1500萬美元以上的巨額。[2]167-168
太行山一帶的古道,尤其是晉北和張家口一帶,匯集了太行山東西兩側的茶路,成為草原茶馬古道的重要段落。這一帶語言變異復雜,很多學者都觀察到了這一點(2)徐通鏘、王洪君:《說變異》,《語言研究》,1986年第1期。侯精一:《晉語的分區(qū)(稿)》,《方言》,1986年第4期。喬全生:《晉方言語音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沈明:《晉語的分區(qū)(稿)》,《方言》,2006年第4期。,這為我們觀察通語、方言和古道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窗口。
草原茶馬古道在唐代已見雛形。唐代封演所著《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中提到飲茶風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鶻入朝,大驅(qū)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盵3]52可見當時飲茶風俗已經(jīng)傳播到周圍的草原游牧民族。
唐代伸向塞北的古道已經(jīng)比較成熟。賈耽提到的七條通四夷道中,去往北方草原的有兩條,一條是大同云中道,一條是受降城入回鶻道。
“貞元宰相賈耽考方域道里之數(shù)最詳,……其入四夷之路與關戍走集最要者七:一曰營州入安東道,二曰登州海行入髙麗渤海道,三曰夏州塞外通大同云中道,四曰中受降城入回鶻道,五曰安西入西域道,六曰安南通天竺道,七曰廣州通海夷道”。[4]1146
在唐代中原茶文化向塞外傳播的過程中,這兩條通道應該得到了廣泛的利用。大同云中道中主要的一支由大同伸向包頭,形成茶馬古道大包線。沿這條線路形成了晉方言大包片(大同包頭片)。另一支則是由大同沿桑干河地帶向東再向北延伸,可接張家口和呼和浩特,形成茶馬古道張呼線。張呼線的存在是后來張家口重鎮(zhèn)興起的一個重要條件。沿張呼線形成了晉方言張呼片(張家口呼和浩特片)。
五代時,有了關于經(jīng)由太行山東側前往張家口一帶的古道記載,這與契丹的興起關系密切。《新五代史》卷七十三四夷附錄第二記錄了胡嶠在契丹七年的見聞,當時胡嶠出發(fā)所經(jīng)過的幾個地點都和張家口一帶密切相關:
自幽州西北入居庸關,明日,又西北入石門關,關路崖狹,一夫可以當百,此中國控扼契丹之險也。又三日,至可汗州,南望五臺山,其一峰最高者,東臺也。又三日至新武州,西北行五十里有雞鳴山,云唐太宗北伐,聞雞鳴于此,因以名山。明日,入永定關,此唐故關也。又四日,至歸化州,又三日登天嶺,嶺東西連亙,有路北下,四顧冥然,黃云白草不可窮極。契丹謂嶠曰:“此辭鄉(xiāng)嶺也,可一南望而為永訣?!?/p>
這條古道可稱為出居庸關古道,是當時宋遼來往的主要通道,后來則成為由中原前往塞北的重要通道。這條古道中從居庸關、八達嶺、懷來鎮(zhèn)、雞鳴山、懷來永定關到宣化這一段,正是現(xiàn)在由北京昌平居庸關前往張家口宣化的線路。宣化區(qū)下八里村遼金張氏墓群里發(fā)現(xiàn)的茶事壁畫,也是這條茶路的重要證據(jù)[5]905[6]。
宋遼時代,由于遼人(契丹人)飲茶習俗的興起,茶葉成為了居庸關古道貿(mào)易中的必需品,朝廷利用這一點,在太行山東路開始置榷務,對茶葉交易進行管理。《宋史·食貨下八》已經(jīng)提到這一點[7]4562:
太平興國二年,始令鎮(zhèn)、易、雄、霸、滄州各置榷務,輦香藥、犀象及茶與交易。
近幾年我們曾多次調(diào)查南方茶葉經(jīng)過太行山東西兩側北上張家口的線路。南方茶葉可經(jīng)由兩條線路運送到張家口。一條線路在太行山以西,經(jīng)由大同出塞外,可稱之為太行山西路。另一條線路在太行山以東,經(jīng)天津、北京取道居庸關前往張家口,可稱之為太行山東路。太行山東西兩路又可通過太行八陘相互連通。在太行山西路的茶葉運輸活動中,晉商的作用十分重要。據(jù)《中國近代手工業(yè)史資料》第一卷《茶市雜詠》記載[8]304:
清初茶業(yè)均系西客經(jīng)營,由江西轉運河南運銷關外。西客者山西商人也。每家資本二、三十萬至百萬。貨物往還絡繹不絕。首春客至,由行東赴河口歡迎,到地將款及所購茶單,點交行東,恣所為不問。茶事畢,始結算別去。
徐珂《清稗類鈔》[9]2309-2310對晉商商隊的龐大規(guī)模也有相關記載:
晉中行商,運貨來往關外諸地,慮有盜,往往結為車幫,此即泰西之商隊也。每幫多者百余輛,其車略似大古魯車(達呼利之車名),輪差小,一車約可載重五百斤,駕一牛。一御者可御十余車,日入而駕,夜半而止。白晝牧牛,必求有水之地而露宿焉,以此無定程,日率以行三四十里為常。每幫車必挈犬數(shù)頭,行則系諸車中。止宿,則列車為兩行,成橢圓形,以為營衛(wèi)。御者聚帳棚中,鏢師數(shù)人更番巡邏,人寢,則以犬代之,謂之衛(wèi)犬。某商鋪所畜之犬尤猛,能以鼻嗅,得宵人蹤跡,遂以破獲。
商隊的龐大規(guī)模是商道繁榮的最直接的證據(jù)。太行山東西兩路茶馬古道的存在和繁榮,為通語的傳播提供了重要條件。
晉語文白異讀極為豐富,但晉北的白讀保留較少,這并不是因為晉北方言不屬于晉語,而是晉北方言受官話的影響更大。晉北茶馬古道區(qū)域的方言分屬晉語大包片和張呼片,具有晉語的主要特征。侯精一(1986)[10]提出晉語有五個特點:
(5)除邯鄲、安陽等地以外,多數(shù)地區(qū)都有分音詞。
晉北茶馬古道沿線的方言基本都具備以上特征。例如《陽原縣志》中的方言部分給出的語音特點就包括有入聲韻,不分前后鼻音,后綴“子”音同“日”。 陳偉(2014)[11]也列出了懷來方言中大量以“圪”為前綴的詞和分音詞。以“圪”為前綴的詞有“圪臺(臺階)”“圪瞅”等,分音詞則有“圪老(攪)”“圪欖(桿)”等。其他地區(qū)的縣志中也都有類似的記錄。這些方言特征無疑與山西方言有密切的關系,同時也證明晉語次方言之間存在密切的關系。
在各地縣志關于方言的記錄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些地區(qū)的方言分ts/t?的類型也更接近山西方言,而不是相鄰的北京官話和冀魯官話?!稇褋砜h志》[12]中關于當?shù)乜h政府所在地沙城的方音記錄中提到“普通話中的zh、ch、sh在沙城方言中部分讀為z、c、s”,從聲母表中所給的例字來看,普通話讀卷舌而沙城話讀平舌的字主要是中古的知二莊組字和章組止攝字,如“茶山支”。其中,“茶”為澄母二等字,“山”為生母字,“支”為止攝章組字。熊正輝(1990)[13]將官話區(qū)方言分ts/t?的類型分為三種,其中昌徐型今讀開口呼時知組二等、莊組和章組止攝讀ts,除止攝外的章組字讀t?。因此沙城話分ts/t?的類型應該屬于昌徐型。山西方言大多為此類型,與北京官話和冀魯官話不同。這一材料說明山西方言的傳播有一定的獨立性。
盡管山西方言有其獨立性,但山西方言內(nèi)部相互可通話的程度很低。由于山西地形復雜,人們往往把山西內(nèi)部方言差異很大的原因容易歸結為古代交通不便。但從前面所討論的山西早期古道情況看,山西的古代交通實際上相對發(fā)達,各地之間有相當?shù)慕涣鳎瑫x語向山西周圍延伸的力度也很大。太行山西側、黃河北側、陜西北部、陰山一帶,都是晉語的范圍,這可能漢以前晉語的通語地位有很大關系。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山西古道上的蹄窩像橫斷山古道上的蹄窩一樣,保留得相當多,很多蹄窩都相當深,這也是古道發(fā)達的重要證據(jù)。可以說,山西地形復雜并沒有阻礙山西各地的語言交流,不過這種交流主要是因為晉語曾經(jīng)在太行山一帶具有的通語地位。
晉語內(nèi)部的差異另有原因。晉語中的文白異讀現(xiàn)象在漢語方言中相當突出,文讀層的主要源頭是官話,這說明官話作為山西的通語一直有著顯著的地位。根據(jù)我們對山西主要古道的調(diào)查,官話在古道線路上的使用頻率很高,即使沿線山西本地人用山西本地方言交談,都是受普通話影響很大。可能正是由于通語的廣泛使用,正是山西內(nèi)部各地方言人見面時多用官話做通語,才使山西內(nèi)部各地次方言接觸機會少,可交流程度低,出現(xiàn)晉語內(nèi)部的分化。
上面提到的由大同北上庫倫、恰克圖的太行山西路主要經(jīng)過地區(qū)為內(nèi)蒙古中部和河北張家口地區(qū)。太行山西路又和太行山東路經(jīng)過居庸關過來的古道交匯,形成極具活力的晉北茶馬古道網(wǎng)絡。在這一古道網(wǎng)絡上,文讀對白讀的替換最為顯著。
目前已有的研究中,對這些方言的詳細描寫并不多見,多為散見于各地方志的粗略記載。其中研究比較多的是宣化方言,王輔世(1994)[14]和郭鳳嵐(2007)[15]曾就宣化方言進行了比較詳細的語言地理學方面的研究。王輔世(1994)在討論河流對宣化方言的影響時認為“洋河實際上是行走在宣化山地的中間,形成了一條很窄的河谷,由內(nèi)地來的人到西北去,必須要經(jīng)過這個河谷,所以盡管洋河本身沒有舟楫之利,它的河谷卻是陸路交通的樞紐”。
特別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在晉北和張家口地區(qū),目前認為只有廣靈縣和蔚縣的方言不屬于晉語方言,是冀魯官話。而這一區(qū)域恰好是由大同沿桑干河谷地前往張家口的古道沒有經(jīng)過的區(qū)域。當然桑干河有一條支流壺流河發(fā)源于廣靈縣,流經(jīng)蔚縣,對這一區(qū)域的方言還需要進一步的考察。
晉北茶馬古道沿線的方言的形成與古道上“走西口”這樣的移民活動和晉商的商業(yè)活動關系也很密切,因此這些方言與晉語中心區(qū)的并州片和呂梁片方言有很大差別,尤其是在文白異讀時間順序方面。其中比較明顯的一點是曾梗攝舒聲字的讀音。在并州片和呂梁片,曾梗攝舒聲字一般有文白異讀,白讀鼻音韻尾消失,文讀則有鼻音韻尾或鼻化,與深臻攝合流。例如晉中太谷方言中[16],“井”的白讀為[□ti],同“擠”;文讀為[□同“緊”。曾梗攝的文讀音應該來自通語。依據(jù)《山西方言調(diào)查研究報告》(侯精一,溫端政,1993)[17],這一語音特點的分布區(qū)域最北端為原平縣和五臺縣。這一界限與“外三關”(雁門關、寧武關、偏關)吻合度較高。 “外三關”以北的晉語方言中,曾梗攝舒聲字只有一讀,與深臻攝合流,相當于并州片和呂梁片的文讀音?!巴馊P”的位置正好靠近以張家口為核心的茶馬古道匯集區(qū)。在張家口地區(qū)的晉語中,從已發(fā)表的材料來看,張家口和陽原方言曾梗攝舒聲字也只有一讀(陳章太、李行健,1996)[18],不存在并州片和呂梁片的白讀音。從這一現(xiàn)象出發(fā),我們可以初步斷定,通過移民或商業(yè)活動形成的方言更容易受到通語影響,發(fā)生疊置式音變,導致白讀音被文讀音全面替換。這里的所說的通語指不包括晉語在內(nèi)的北方官話,文讀音即官話的讀音。
晉北茶馬古道沿線方言曾梗攝舒聲字只有文讀,具體讀音如下表(此處只列齊齒呼讀音):
地點讀音說明大同i??右玉i?陽高i?天鎮(zhèn)i??晉語大包片呼和浩特i烏蘭察布(集寧)i?陽原i?涿鹿i懷來i張家口i宣化i懷安in晉語張呼片
在遠離古道沿線的村寨,還不同程度的保留著文白異讀。離古道越遠的村寨,文白異讀的保留越明顯。
值得注意的是,以張家口地區(qū)為核心的晉語方言現(xiàn)在又面臨著普通話的進一步?jīng)_擊,入聲這一晉語的典型特征在張家口地區(qū)已經(jīng)開始消亡。近幾年來筆者多次前往張家口地區(qū)進行考察,從當?shù)厝说娜粘=徽勚邪l(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一些現(xiàn)代詞匯中的入聲字已經(jīng)采用的舒聲讀法,例如“博物館”“技術”等詞匯中,“博”“物”“術”都已讀作舒聲,聲調(diào)分派也與北京話相同。離古道交通越近的村鎮(zhèn),受通語沖擊越明顯。這是交通道路上方言容易向通語靠攏的又一證據(jù)。當時,這一文讀的影響已經(jīng)不是茶馬古道上語言傳播的體現(xiàn),而是現(xiàn)代交通線路上語言傳播的體現(xiàn)。
隨著草原茶馬古道的興起,太行山東西兩側的早期古道成為茶馬古道的重要段落,官話作為通語在古道得以廣泛傳播,并對晉語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豐富的文白異讀現(xiàn)象開始形成。作為一個個案,太行山茶馬古道沿線的方言分布體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語言沿道路傳播的規(guī)律提供了參數(shù),也為我們進一步確定古道的走向和繁榮時間提供了條件。語言或方言在古道上的分布有其特殊的規(guī)律,古道周邊的語言或方言更容易受通語的影響,通語也容易沿著古道延伸,通語的詞語讀音正以疊置的方式影響著沿途方言的讀音,形成音變規(guī)則不能解釋的例外。和交通較落后的村鎮(zhèn)相比,文讀音替換白讀音的疊置式音變在古道沿線更容易發(fā)生。古道的延伸和通語的傳播有很高的相關性。
19世紀,Schuchardt和Schmidt先后提出了語言傳播的波浪說理論(wave theory)[19]。目前地理語言學的理論模型主要基于波浪說理論,該理論認為語言的變化傳播機制猶如石頭落在水里,從中心向周圍像波浪一樣擴散。依照這種理論,語言的變異主要是從城市中心向周邊縣鎮(zhèn)和鄉(xiāng)村擴散,文白異讀也是文讀從城市中心向周邊縣鎮(zhèn)和鄉(xiāng)村擴散,不斷取代縣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白讀。根據(jù)我們的多年調(diào)查,波浪傳播模型確實可以觀察到,但是這只是語言傳播的一種方式,更常見的方式是線性網(wǎng)絡傳播模型,即語言特征沿著古道或交通線路網(wǎng)絡傳播。茶馬古道在古代交通上的強大活力為我們觀察語言特征的線路網(wǎng)絡傳播提供了場地。茶馬古道的沿線形成了很多重鎮(zhèn),這些重鎮(zhèn)的連線形成了茶馬古道主干道,主干道沿線的馬店、商鋪、當鋪、錢莊和飯館既有本地人開的,也有各地外來富商開的,馬幫更多是外地的。在這樣一種語言、方言背景不同的線路上,強勢語言自然就上升為通語。強勢語言對線路上弱勢語言的影響也開始形成。由重鎮(zhèn)連接的茶馬古道主干通語傳播力度最大,由各個重鎮(zhèn)延伸出去的支脈通語傳播力度相對較弱,由此形成了以主干道為通語傳播主線,以支脈為通語局部延伸的局面。
從語言網(wǎng)絡傳播模型的角度看,波浪傳播只是一種特殊情況。波浪說更多的是在城市內(nèi)部和周圍發(fā)生。由于城市交通發(fā)達,線路密布,所以語言傳播看上去像是波浪傳播,實際上也是按照線路在傳播。要進一步弄清通語傳播和方言、古道的關系,可考慮專門集中精力調(diào)查古道上的語言變異和語言分布,這樣的研究可成為古道語言學。古道語言學應該是地理語言學中的一個重要分支。茶馬古道這樣一些古代極具活力的古道,是古道語言學應該重點考慮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