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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塆寨

2020-08-13 06:48:29馮其沛
野草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柳兒老魏

馮其沛

1

兩天前鎮(zhèn)長來木塆寨,不為別的,只為動員魏成安移民搬遷。

木塆寨原是個很不錯的寨子,人丁興旺牛鳴馬嘯??墒墙鼉赡陙?,也不知是風水出了問題,還是村莊該有此劫,搬的搬,走的走,如今只剩魏成安一個孤老頭兒。魏成安猶豫,不肯搬出去。

鎮(zhèn)長的臉陰下來了。鎮(zhèn)長蠻以為老魏會一口答應,這等千載難逢的好事。鎮(zhèn)長一時無語,站在魏家院壩,似乎在望著羊角山出神。羊角山的兩個山峰高高的雄雄的,往山那邊下去,便是思溪鎮(zhèn)鎮(zhèn)上。

忽然,鎮(zhèn)長莫名其妙地甩出一句:羊角山像兩扇門,把木塆寨隔遠了。鎮(zhèn)長說這話似乎是為了打破一時的沉寂。可沒想到魏成安卻說,是羊角山把思溪鎮(zhèn)給隔遠了。魏成安說得有些認真,似乎有一百個理由,手指天空,說,太陽都是從木塆上空過的,木塆才是中。

鎮(zhèn)長苦笑一下,他想說“站在木塆寨,天安門也是邊?!?/p>

可他沒說出來。只是他覺得木塆人有些古怪。他和木塆人打交道幾十年,真是沒讀懂這些“木疙瘩”(人)。譬如他說羊角山把木塆寨隔遠了,魏成安卻說是把思溪鎮(zhèn)給隔遠了。他心目中的木塆寨是偏遠的,偏僻的。對于偏僻山村,上頭有政策,可以搞移民搬遷,何況木塆寨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

兩杯酒下肚老魏有些興奮,覺得這年夜飯有了味道。鎮(zhèn)長的話老是在他的耳朵邊響起,他深知鎮(zhèn)長是好心,現(xiàn)在的政府確實好,但他最終作出的決定還是不太領(lǐng)情。他沒有搬遷。他依然在木塆過年。他依然過木塆的年。他的年過得火熱,雖然是一個人,爆竹焰火響聲應崖,余音在羊角峰久久回旋,魏家堂屋紅燭高照,香煙裊裊。照著老規(guī)矩,老魏祭獻祖宗陰魂,供奉著豬頭羊腿,全雞全鴨,十碟八盤。

祭獻完畢,他把年夜飯擺到火堂上,靠板壁那一面安著一條大木凳,前方安一張小八仙桌,用來擺酒菜,火堂邊排開幾個砂鍋,煨著蘿卜燉羊腿,清燉豬蹄,排骨,還有燉雞燉鴨燉魚。旁邊還用瓦罐煨酒,他喜食熱酒,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一切妥當,老魏方才落座大木凳。他最愛座這條凳子,一尺六寬六尺八長。這種凳子是木塆歷代以來所擅長使用的,俗稱懶板凳。冬天坐著烤火,夏天躺上去午睡。背靠著柏木板壁,滿鼻子的柏木香味。大凳用的材料是小葉針楠,金絲楠木呢,經(jīng)久耐磨,看那包漿定是有些年份,透明發(fā)亮。

魏成安喝了好幾杯酒,心想管它呢,我一個人照樣喝酒。似乎不喝酒就不是過年。但也覺得一個人的年還是凄涼。這個年怕是木塆寨從來沒有過的,魏家祖上遷來幾百年,沒發(fā)生過只一個人過年的事。唉!他嘆了口氣。不免又思親念舊,往事涌上心頭。又難免心酸一陣。二十年前的事象石子兒扎在他心上。二十年前的一天,思溪鎮(zhèn)上爆出特大新聞,也是思溪鎮(zhèn)上史無前例最荒唐的事——兒媳超生,公爹被結(jié)扎。

那年魏成安兒媳婦超生,工作隊把魏成安綁了去結(jié)扎了。老魏也因挨這糊里糊涂的一刀而一生悖運。

魏成安把杯一舉,一昂頭吞一杯,一昂頭又是一杯。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開始迷糊起來。他摸索著走出門去,想走一走。大門前香煙繚繞,堂屋里燭火正旺。他站在檐下,遠看著山那邊鎮(zhèn)子上焰火沖天,空氣中似乎彌漫著爆竹的硝煙味,正是這個,渲染出年味十足。他站在檐柱旁邊,手把煙桿,一邊吸煙一邊看。山影、樹影和自己的身影,隨著焰火,忽明忽滅。

看了有一會,魏成安仍然沒有走的意思。

魏成安并不是羨慕街上的熱鬧,哪怕這木塆就他一個人,就他這一棟房才有光亮。

兩天前鎮(zhèn)長告訴過他,大年之夜思溪鎮(zhèn)上搞迎春晚會,還要唱唱跳跳。但這些都熱不上他的心,就連鎮(zhèn)長許諾他新房子,都沒熱上他的心,何況那些雜耍玩藝兒。思溪鎮(zhèn)上新修出三條街,建出一排一排瓦屋面黃面墻的高房子。許多人想住街,可是一說要二十萬元才住得上,就望房興嘆了。而老魏不用拿二十萬,鎮(zhèn)長許愿讓他去白做。

起初老魏還是心動,這樣的好事百年不遇。魏家遷居木塆幾百年,不被捐稅所累就算阿彌陀佛了,大凡都是新社會才有這等好事。他睡覺也給樂醒了!但他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還是不愿離開木塆,似乎離開木塆自己就沒了生根落腳處。于是覺得,住街又怎樣?洋房子又怎樣?就象一棵老樹,離開了生長的地方還會有好風景?

他想好了,還是留在木塆。

他想鎮(zhèn)里現(xiàn)在對他好,或許是當年他們虧欠過自己。那時現(xiàn)在的鎮(zhèn)長還年輕,還是一般工作人員。當然他也明白,這些年鎮(zhèn)長一直對他家關(guān)照有加,是真心在彌補過失,心里慢慢改變對鎮(zhèn)里干部的看法。有時還認為被結(jié)扎是自己該有一劫,自己命孬。

木塆寨在光亮中閃爍,好象被人關(guān)進手電筒,被把玩著。看了一會兒,老魏還是回屋去了,坐在曖和的火堂前,守在那里。旁邊的小八仙桌還擺著酒菜。他又酌上一杯,邊吃菜邊喝酒。他覺得臉上有些熱辣辣的,仍然能聽見屋外很遠很遠的焰火聲。他不愿看閃爍的光,卻愿聽“蓬蓬蓬”的聲響。就當這聲響為他飲酒伴奏。他就這樣守夜,這樣等待,這樣孤杯獨飲。等時間一到他又要新一輪“蓬蓬蓬”放焰火,“蓬蓬蓬”放爆竹,欣賞一回明晃晃亮堂堂的木塆。

魏成安守夜守到凌晨,正好交天氣。木塆寨的“交天氣”算法是以雞叫為正點。雞叫即是三更。這時他便打著火把去古井“提銀水”。先前這提銀水叫搶銀水。這寨子共同飲用一眼古井的泉水,每逢大年三十夜人們搶先取新年的第一桶水,稱之為“搶銀水”,寓意一股銀水往屋流。寨子上人多,看誰搶早。搶到第一就預示著來年財源茂盛,百事順利。可現(xiàn)在沒人跟他搶。他什么時候去都是第一。想起來好沒意思,他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事情,要是明年,后年,自己也不在了,木塆這“銀水”沒人享用,該是好大好大的可惜。

想到這里他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淌。

不過他還是按規(guī)矩去完成搶銀水的這項儀式。一到時間他就匆匆忙忙往水井奔。準時準點將簸箕大的兩團爆竹點燃,把幾大箱焰火點燃。蓬蓬蓬蓬!嘻唦唦唦!蓬蓬蓬蓬!嘻唦唦唦!有如雷霆萬鈞?;芈曉谒闹艿纳椒寤厥?,木塆寨白亮亮的,一閃一閃的。沒一會鄰村上臺平、芭蕉臺也響起來,似乎是他的爆竹引發(fā)他們的。證明他比鄰村要早,他腦子一下來了靈感,對,我跟鄰村搶早。魏成安想到這也興奮起來。

魏成安只是要證明木塆寨還有人。木塆寨也在過年。

魏成安七十有五,還挺精神的,身子骨還不差,還能趕羊上桐花嶺,還能爬上房頂檢瓦——補修屋頂破漏。但畢竟不是從前,這兩年明顯感覺得力不從心,象檢房子這樣的活,一上去小腿就打閃。就連砍割雜樹野草也不行。前些年每到冬天,他把寨子上的房子一棟一棟檢一遍,哪家院壩長了茨草雜樹他就去砍,去割。雜樹野竹在人們的房前屋后瘋長,他覺得不能容忍,于是把每家每戶的院壩,屋后檐,砍割得干干凈凈。年下人們回來,還有個家過年??珊髞恚s樹野竹的砍了又長,長了又砍,他總是砍不贏它們的瘋長。他心想,這木竹也欺老。他先是放棄遠點的,后來距離近些的也不砍了,由遠及近,連他自家院壩也長出雜樹來。雜樹野草象敵人,朝著他沖鋒,包圍著他。

好多人家的房子已在爛頂,屋內(nèi)漏雨,房梁歪斜。有的房子開始傾覆,坍塌,院壩樹木叢生,根本進不去人,路也被長封住了。人們也不回來過年了。

他“搶”來銀水照例燒了凈茶,獻到堂屋祖宗神龕面前,點上香,交上紙錢,敲三下銅磬,叩三個響頭。念念有詞向列祖列宗禱告頌祝。一步一步畢躬畢敬完成,然后又坐回火堂,添了兩截粗大青杠柴,火又旺盛起來。他要守夜。

鎮(zhèn)長的房子再怎么好可沒有木塆的這井水,沒有井水我到何處提“銀水”呢?他慢慢飲著酒,一邊心里念叨。俗話說,別人的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草窩。何況自家的房子雖是老房子,可是魏家的祖業(yè),沒有十代也有八代,堂屋上方高懸匾額“書香門第”四個金字,左邊落款是明朝萬歷某年。據(jù)傳那是第六代祖公考上功名,縣衙大老爺贈送的。堂屋的神龕都是木刻,左右擺一對木刻鏤空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他要守著這些寶貝。要守祖宗牌位、祖墳。他祖祖輩輩在木塆生息繁衍二三十代了。

想到這,他心里又有些著急,曾經(jīng)木塆是何等的熱鬧繁華,沒想到如今人去房空,冷冷清清,祖墳無人照看,土地無人耕種。這不正應驗了多年前的民謠嗎!

醉意中魏成安哼唱起那民謠來:

兒女天下游

老人家中留

秧地田頭生馬槡

園子地里拴馬?!?/p>

夜深人靜,他自已唱自已聽。他唱出來是哭腔。

二十多年前木塆寨的民謠。魏成安第一次聽到是在寨上一戶人家做酒席場中,一堆人圍著火堂聊天講出這首民謠的。他還記得是芭蕉臺的張海廷,上點年紀的人。那人滿嘴毛胡子,說話口沫四濺,手不離長煙桿,吸兩口講兩句,說那是什么書流傳的,據(jù)說那書可知五百年后的事兒。

這民謠,你們不信?我說個例子,前人說,難不成你會上天?這話你們仔細想想,現(xiàn)在人真的就上天了。不是應驗了?凡是說到的事都會應驗,想到的都會實現(xiàn)。

這人世間最巧要數(shù)人。

想到這里他又有傷感,于是又唱起來,用的山歌調(diào)子。唱出來是嘶啞的聲音。魏成安還信奉一條:流言也會成真。好多事兒都應驗了,只不過方式不同。

魏成安細細品來,這天家安排的事是公平的??偸且话牒靡话雺?,不會全好,不會全壞??傄彩侨f事復原。想到這里,老魏的傷感減輕了許多。老魏嘆口氣,舉杯唱上腔來:

今朝有酒今天朝——醉呀!

哪管明日上呀——上黃泉!

唱畢,一仰頭,他連飲三杯下肚。醉意朦朧,便把身子放下去,頭靠在懶板凳一頭,感覺有些困,好想睡一會。

2

酒把老魏帶進深度迷糊,欲仙欲醉正是好感覺。柴火在火堂里徐徐發(fā)聲,躥出綠色的火苗。堂火照人,醉眼附笑。臉被烤得熱辣辣的,懶凳也暖和了,凳上墊的是綻開了邊的且早已失色的毛毯,一頭斜著個汗味很濃的枕頭,一頭放著一件多時未曾洗過的棉衣。他倚勢躺著,感覺得這懶凳像個被窩,很舒服。“三十”晚上看火,“十五”晚上看燈。木塆的老習慣大年三十夜要燃篝火,正月十五的晚上要去觀燈。所謂“燈”就是龍燈、花燈、馬馬燈之類,就是山村地方戲。這觀燈的事老魏是不能奢望了,看火他是能辦到的。這“三十”晚上的火燃得旺,他心里滿意。為了這爐火老魏早早就做了準備,冬月初的一天,他上山趕羊,扛了斧頭去打來一個老樹蔸,早早就做了準備,又好燒又熬火。魏成安邊飲酒,邊欣賞這爐火,久久的望著它。熊熊的火焰。

忽然有人推門進屋,抬眼看時不是別人,竟是兒子魏先發(fā)。

先發(fā)走進來,叫了一聲“爹”。

“嗯!先發(fā),啷個現(xiàn)在才回家?”魏成安有些責怪兒子,但是心里激動,盼望已久。魏成安和兒子說起話來,讓爹一人守夜,多無聊。先發(fā)也不答言,只見他放下身上的背包,正要向爹闡明,可轉(zhuǎn)眼他就不見了。分明有聲音有形影,完全是打工回來的裝束。原來這卻是場夢,夢被這對話給驚醒了。

醒來的魏成安急忙喊,先發(fā),先發(fā)!可又沒見著先發(fā)。他即刻站起身四處尋找,身子還趔趄幾下,差點兒沒絆倒。他開門出去叫。剛拉開門一股冷風襲來,逼得他倒退了兩步,搖了搖頭,又清醒了許多。

檐廳,院子黑洞洞的,冷嗖嗖的。

魏成安還是不服,放聲喊先發(fā),但還是沒有應聲。黃狗跑出來,哼哼的在他的腿旁磨蹭。遠處傳來陰一聲陽一聲的焰火聲,和隱隱約約的光影。老魏這才意識到,剛才確實是夢。大約是兒子先發(fā)的靈魂回來了。據(jù)說人死后靈魂會在過年時回家,回來享用家人的祭品。

這時他已經(jīng)完全清醒。

怕不是兒子惦記著,回家來看我了。老魏這樣想。想到這里不禁抽泣起來。似乎明白兒子已經(jīng)去世多年。往事又上心頭。

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開春,魏家兒媳懷孕了,魏家真是好一個春曖人間福滿門的光景。魏家第三代差個男丁,老魏正高興。

可事事難料。魏成安這天上街趕場,看到橫幅標語滿街是,聽到鎮(zhèn)上的高音喇叭武聲武氣宣傳、唱歌。唱一遍“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又宣講一段計生政策。老魏趕場才開始就匆匆忙忙往家走,平常趕場他總要到場口橋頭酒家喝兩杯,然后暈暈乎乎打道回轉(zhuǎn),這會兒遇上幾個老伙計也不理,勉強說一聲:今天不喝了,有事?;氐侥緣G徑直到地里找兒子,說可能要搞運動了。兒子先發(fā)聽了立即臉上一陣青一陣紫。

老魏跟兒子說,不如還是返回福建打工去。魏先發(fā)也只有依了爹的,點了點頭。

第二天工作隊果然進村來了。魏先發(fā)夫婦在桐花嶺地里勞作,先發(fā)簡單跟妻子柳兒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了。兒媳婦也躲起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如被逮住,必是男做結(jié)扎,女做人流,還得罰款。魏家沒有干部親戚,走不了后門,只得躲著藏著。

正值麥熟秧青時節(jié),一隊人馬七八個,腳上都是一色白的回力鞋,一看就知道是公家的人。每人手頭杵一根棒,不用說是用來防狗的。在進村路上,放牛娃先遇上他們。放牛娃身后的狗早逃開了。放牛娃靠路邊站著讓道,牛也跟著讓。但牛尾巴來回擺動,牛毛刷到了一個人的臉上,這人歪了下身子,不得已相讓一下。但他罵了牛,牛沒理會他。

他們問放牛娃寨上都有哪些人,放牛娃沒有正面回答。放牛娃問,你們是“打狗隊”嗎,我的狗都給嚇跑了。

芒種忙忙栽,割麥栽秧,農(nóng)忙誰還不回家搶種搶收?可這時也是鎮(zhèn)上搞運動的好時機。

魏成安在自家豬圈旁邊看到工作隊進村。他趕緊鎖了門,到地里去,做出在干活的樣子。

那年月民工潮才興起,人們正在開始外出尋求打工,一般一年半載才回來。農(nóng)忙總有一部份人回家?guī)椭鷦辙r(nóng),過年時全都要回來。

魏先發(fā)就是回來幫助應對農(nóng)忙的。

這些天木灣寨似乎又不再冷清了。抬頭望去,桐花嶺,亂石嶺,馬鬃嶺,花土崗,山山嶺嶺都是人,都是人的影子。都各自埋頭顧各自的活兒。

“打狗隊”一進村,木塆寨鳥飛兔走。他們從思溪鎮(zhèn)上來,多年來他們有了經(jīng)驗,工作也拿手。這“拿手”也是寨子上的方言,順手順心的意思。似乎那些打工回來的人,不是回來搶收搶種,而是專門給他們支持的。

但工作隊也時常叫苦。千難萬難,都不如計生工作難。再怎么耐心細致做工作,對象總是聽不進去,總是反感,面對疼痛,不掙扎就不是人,豈是說幾句話就能服帖的。這個工作就注定是捉迷藏,注定是斗心斗智。不過工作隊顯得有信心,所干的事是國策,是國家的事,國家的事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是大事,做大事總得要人犧牲。

工作隊一進村就往山上撲。寨子上幾乎關(guān)門閉戶,知道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沒人在家。工作隊直奔桐花嶺。桐花嶺有魏家的兩塊斜坡山土,老遠就見地里有人。他們斷定是魏家小兩口在地里割麥。這之前在村口,他們看過工作清單,認定魏家是這次工作的對象。

當他們氣喘吁吁爬上山,魏先發(fā)夫婦沒在地里,魏成安倒從麥林里直起腰來。工作隊不服,分明有兩三個人影。魏成安也不理論,也沒法解釋,只管自己割麥。他們殺回魏家家里,先是包圍起來,可門上掛著一把干梨一樣的鎖。這下連狗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工作隊有些沮喪,只得又回麥地里找人。沒得說,要魏成安交出兒子兒媳。滿面塵土,汗流如注的魏成安點燃了一根土煙,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口痰,說自己也不知道兒子兒媳下落,麥子黃落地里也沒人收割呢。魏成安說,腿長在他們身上,不知到哪兒去了。

他們這時候來光顧,是魏成安意料之中的事。老魏雖老,但就像掌握四季農(nóng)時一樣,對鎮(zhèn)里的工作規(guī)律了如指掌。兒媳已經(jīng)懷上了,只望著這第三胎生個男娃,接續(xù)魏家香火。這一卦一定提打翻轉(zhuǎn)。這可是魏成安多年來的心病。

魏家兒媳柳兒,第一胎生的女兒,第二胎還是女兒,這第三胎請人算過,應該生個男的。上季度婦檢,柳兒用紅墨水涂下身,婦檢的誤認為她來例假,放過了。這回分明是肚子大得顯眼。柳兒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肚子里的孩子。時間在她這里可是走得慢,孩子在肚子里踢她,她就罵,你這冤家安靜些,只要你落地了,娘就不怕。

為躲藏的事,柳兒犯難,老魏也犯難。

柳兒沒讓人給撞上。桐花嶺是個好地方,居高臨下,寨子里有什么動靜看得清清楚楚,要逃要躲好打主意。

第二天工作隊又進村了。他們對魏成安說得很嚴重。就好象是這老頭子犯事了。當然,說是老頭犯事了也差不到哪里去。正是一人有事全家不得安寧。

第三天上工作隊依然進寨,魏成安蹲在院壩邊上,埋著頭什么也沒說。工作隊捉不到柳兒。一連幾天,直到大突擊運動即將結(jié)束,柳兒也沒露面。這個時候鎮(zhèn)里還差兩例結(jié)扎指標就全面完成任務。結(jié)扎指標是硬指標。于是這天突擊隊就把魏成安逮了去。老魏也是大意失荊州,認為他們把他沒法,叫他去他就去了。誰知這一去,意想不到的事就發(fā)生了。

老魏被帶到鎮(zhèn)上,先是進一間辦公室,他坐在對面,干部坐在桌子正面??絾査麅鹤酉眿D的下落。老魏只三個字——不曉得。幾個“不曉得”下來,倒讓質(zhì)問的干部抓腦撓腮。

那干部抽了一支煙后又問:據(jù)說你跟兒媳婦有不正當關(guān)系,孩子倒底是誰的?

“說啥?”老魏脖子也氣得跟水桶似的,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無話可說了?”那干部直瞪著他,“老不是東西!”

“來人!”那干部話音剛落,兩個人奪門而入。將老魏帶出辦公室,推上手術(shù)臺。

魏成安就這樣被結(jié)扎了。

3

那事兒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但老魏還心有余悸。即便是醉酒,只要一想起來身子就會打寒顫,似乎一搖頭酒精也被嚇跑大半。

手術(shù)后。兩個干部一直跟著他,并遞給他兩包糖,他沒有拎上。一個干部追上去,硬塞給他。他拿著兩包糖站著不知所措,好象拿著的是符咒,被定身法了。

魏成安搖搖擺擺回到家,只覺頭重腳輕,兩腿打絞。進屋就躺到床上去。一會兒孫女進屋來,問爺爺怎么了?老魏打起精神,說爺爺沒什么,就是有些不舒服,躺會就好。孫女沒再問,回轉(zhuǎn)身到外屋給爺爺捧上一碗茶。小孫女端了茶小心走路,生怕碗里茶水蕩漾。爺爺欠起身子,說小乖乖,快把碗放柜子上,去玩去。孫女沒走,盯著問媽媽到哪里去了。爺爺回答說找你爸去了。什么時候回來呢?孫女又問??赡芎芸旎貋?,也可能晚些回來,或許過年會回來。

小孫女好長時間沒說話,直盯著爺爺,圓圓的眼珠子。最后還是出門去了,腳步很輕,越來越輕,最后聽不見了。

也不知兒媳這次懷上的是男是女,要是個男的,真是謝天謝地,魏家什么事情都好了。隨著這想法,魏成安好象把什么都忘記了。

魏成安的腦子里常常浮現(xiàn)兒媳腆起的肚子,他堅信這一胎定是個男娃。只不過內(nèi)心深處隱藏個結(jié),這一關(guān)咋過?等不到出生就會碰上工作突擊,二胎就該結(jié)扎,何況這是第三胎。魏成安為這些事操心。兒子年輕不懂事,或許沒有想到,但魏成安不一樣,他不能不想到,甚至想到后來很遠。他經(jīng)歷的事多,有三年自然災害,還有后面的運動。

剛過完年,魏成安就把兒子魏先發(fā)支走了,外出打工去了。兒媳這邊,身懷六甲,行動不便,還得躲著。所以剛到農(nóng)忙,魏先發(fā)又坐車回來了。

魏成安小時候聽叔公講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自已雖是有后,但兒子無后,兒子無后也是自己無后,這一支脈也就斷了香火,也就是自己最大的不孝。他想過了很多遍,這一刀是替兒子挨的,雖痛也值。兒子才是蓄的人種,自己這老干柴留著也沒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是狗日的被扣了個“為老不尊”的帽子。把兒媳的肚子與公爹聯(lián)系著,實在是讓人受不了,叫人如何見得兒媳、兒子,如何見魏氏族人。

兒媳回家見公爹,是這一輪運動火頭剛過去。夜深了,由本房的一個嬸娘帶著,進屋就跪在公爹床前。她知道了公爹被扎的事,怕公爹受不了。兒媳只叫了一聲爹!什么也沒說。可什么也明白了。很多的話就由嬸娘在一旁補白。怕什么怕,老魏家行得正,走得直,上數(shù)十八代沒污點,過了這一陣子就好。魏成安只說了句——苦了你喲。就把臉轉(zhuǎn)過去了,就說不下去了。嬸娘兩邊勸說,像個解說員,一切的心結(jié)都在她的話語中解開了。

這嬸娘是木塆魏家二房上的,住在大院上廳,為人和善,也懂得些事理,只是有時人嫌她話多,年輕的一班人有些不愿聽她嘮叨,但在抵御外事上他們這個魏姓寨子,男的就靠成安老漢,女的就靠這二嬸子。

二嬸子想了個法子,把柳兒送到芭蕉臺二妹家。那是魏家二房上嫁過去的姑娘,懂得照看娘家族人親戚。嬸娘把所有能去的地方排了一遍,覺得第一站走芭蕉臺是上策。一則是芭蕉臺向來與木塆不和,上頭多次為這兩個寨子調(diào)解過糾紛,他們一般不懷疑柳兒會躲到那里,二來芭蕉臺隔木塆不是特別遠,方便消息相通。二妹向來賢惠,尤其對后家的親戚格外照顧。去的時候是晚上,特冷,都午夜了,寨子靜俏俏的。嬸娘摸黑繞到二妹家后院,輕聲叫:“二妹,二妹呢!”叫了好一陣,才叫醒。二妹先給他們弄來吃的,敘談了些閑話,方打好鋪讓柳兒安寢。

不巧的是,第二天思溪鎮(zhèn)上工作隊開到了芭蕉臺。白天群眾下地,開不齊會,只好夜里召集群眾會,讓大家覺悟起來,共同搞好這次工作。這次會還實行十戶聯(lián)防制。十戶一聯(lián),共同監(jiān)督。如十戶中有對象,沒有檢舉出來,另外九戶也要承擔責任。白天聽說了今晚可能要搜家,二姑急了,就在家把柳兒安排在柴房,還好有一堆豆桿草,把柳兒用豆草砌成柴墻,轉(zhuǎn)身關(guān)了門就打算走,因為開會時間快到。剛要反鎖門又不放心,怕被搜了出來,又打算去開圈門,反復兩三次,二姑子顯得驚惶失措。

好不容易把晚上煎熬過來,夜來天又涼,腳又痛。

第二天二姑子對柳兒說,你這懷身大肚的,家里人找不著,會著急的。

柳兒也覺得會連累二姑子。他打算離開。

柳兒悄悄離開了二姑子家。走在路上她實在是沒個去處,還好沒碰上什么人,遠遠一有風吹草動就先躲起起來,就象做賊一樣。轉(zhuǎn)念想還是投自己娘家去。也是沒得法子的做法,但萬一碰上了人,會不會連累娘家人,娘家弟弟云南當兵,當上了團政委,好歹還是個官,給他造成影響怎么辦呢?她猶豫了。

想到這里柳兒的步子又沉重起來。她剛走到山埡口,坐在高處能見木塆,回頭能看到芭蕉臺,也能看到娘家葫蘆寨。朝哪個方向走?讓她為難了。

她躲到山里一個巖矸里,晚上才摸著夜走。她還是去了娘家。

也算是巧了,柳兒回到娘家沒多久,便遇弟媳婦娘家爹去世。幾天后弟弟回家奔喪。柳兒藏在娘家二樓的糧囤里,一天到晚不敢“現(xiàn)天”,娘為他秘密送吃的。娘沒敢向弟弟說起她。弟弟進屋的那天鄰居親戚們來看,一時屋里鬧烘烘的,柳兒在樓上淚水直流,好在樓下人多嘈雜,不會被人聽到她的哭聲。弟弟的聲音大,她還是聽到了弟弟的聲音,覺得很親切。弟弟卻不知道姐姐就在樓上。弟弟向來人散香煙、發(fā)水果糖,柳兒都聽得一清二楚。好想下樓去見弟弟,好想痛痛快快守著弟弟哭一場,幾年未見面了,弟弟長得怎么樣?她在想。弟弟去他岳父家的時候,就是娘和她在家,娘上樓來拿了弟弟帶回來的糖果餅干。柳兒卻只是哭,一點也吃不下。她問娘,弟弟瘦了還是胖了?娘說弟弟胖了但黑了。近在咫尺,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她心里真不是滋味。娘不讓她傷心,怕傷了身子,動了胎氣,對孩子不好。一說到孩子,柳兒又千倍百倍地去控制自己。

弟弟辦完喪事要到所有親戚家去走走,然后才返回部隊。弟弟還帶了東西去木塆寨看姐姐,不料來到姐家才明白姐不在。上午去,下午回來,才知姐姐外出,親家公被結(jié)扎。弟弟很氣憤??赡镞€是沒說出姐來。弟弟徑直去了思溪鎮(zhèn)。進政府大門的時候,見空無一人,都到廚房吃飯去了,團政委在外高喊一聲:“熊鎮(zhèn)長!”鎮(zhèn)長在餐廳,見是穿軍服的,忙迎了出來。這鎮(zhèn)長是熊家山的,叫熊琪,與團政委恰是小學初中的同學。團政委開門見山說出姐家的事情。姐姐姐夫不知下落,親家公被結(jié)扎,兩個外甥女沒人照料,這是哪來的運動?鎮(zhèn)長恍然大悟,向老同學連聲致歉。團政委見鎮(zhèn)長有悔改,況且事已至此,有的事將無法挽回。情急中,鎮(zhèn)長組織召開了緊急會,向政委推心置腹,專題研究魏家的事。第二天就給了政委答復,雖不滿意也只好如此。每年給魏家五百元補助,但不能張揚,算是補償。秘密只有鎮(zhèn)領(lǐng)導知道,團政委知道。

晚上團政委回到家中,跟父母講了鎮(zhèn)上對待姐姐的態(tài)度,叫人去找姐姐。弟弟回部隊去了,走出村口還在跟娘說找姐的事。

4

快關(guān)秧門的時候,柳兒終于回家。這二十來天,比兩年還難熬,她總覺頭上戴著個緊箍咒兒?;氐郊?,雖然頭上的緊箍咒兒不那么緊,但是感覺又疲備又心酸。一進家門,只見大丫驚奇地站著,喊“媽”都忘了,遲疑一會才哭著撲過來。柳兒忍不住,眼淚象打開閘門。小丫剛邁出一小步就停住,只瞪著雙眼,嘟著小嘴,呆在那兒,陰著小臉什么也不說,只看姐姐和媽媽哭。媽拉她過去,她也只把小臉埋在媽媽懷里,似乎有許多委屈。母子仨抱成團。爺爺呢?媽媽問。大丫臉上還掛著淚珠兒,回答說做活去了。

晚上,柳兒睡不著。她睜著眼睛想男人魏先發(fā)。

看著兩個孩子熟睡,柳兒心里頓生自責。是媽媽沒有照顧好你們,都怪媽媽不好。她把臉貼到小丫的臉上,熟睡的小女兒被碰了一下,便猛一下轉(zhuǎn)開了,口里叫了聲媽媽,喃喃吐出半句夢囈,眼角掛著半滴淚珠。柳兒只覺鼻子發(fā)酸,抽泣著忙起身走開了。這一夜她久久不能入睡。

清晨起床,柳兒煮飯,爹下地做活。為避免生事端她還是行為隱秘,盡量做到不出門。

這天中午,一家人正吃中飯,忽然聽有人叫喊,說山塘淹死人了。芭蕉臺騾子溝水塘里浮著一個死人。當木塆寨的人趕到的時候,這死尸被芭蕉臺的人撈起來了。

這尸體就是魏先發(fā)。

尸體已經(jīng)發(fā)漲,面目全非,但是衣服鞋子是魏先發(fā)的,更明顯的是胳膊上有一塊黑色胎記。不需柳兒認定,鄰近許多人都能判定,死尸就是魏先發(fā)。柳兒從屋里沖了出去,顧不得肚子痛。先發(fā)自那天從桐花嶺出走,一直沒有音信。與柳兒臨別時說了到福建遠洋公司卸船貨去。柳兒以為丈夫是到福建了,誰知他撞上鬼,去了騾子溝。

你去那里做哪樣呢?把命都給丟了。柳兒放聲哭泣,要到騾子溝去。寨上的婦女把她拖住,不說現(xiàn)在她還不能“現(xiàn)面”,就算正大光明“做人”,按木塆的風俗有身孕的女人是不能去碰死人的。但柳兒哪里顧得上,拖住又拽開,拽開又拖住。直到最后自己肚子刀剌般的疼痛,消耗不起體力了,她才沒有要死要活朝前奔。

木塆寨魏氏家族的人都站出來,要向鎮(zhèn)里討個說法。尸體停放在村口,搭了個靈棚安放。按木塆的做法,在外死的人不能進堂屋,只能停尸屋外,尤其兇死的,還需超度冤魂,才能安魂投生。先發(fā)的死因布滿疑云,擺著有官司理論。鎮(zhèn)上也通知了上頭,縣公安局都來了人,解剖尸體,還展開了調(diào)查。

有說先發(fā)是被搞運動的人給捉住,硬是不服他們,給打死了,然后在夜里丟進水塘里的;有說是他撞了鬼,神魂不清,迷路掉到水塘里。魏氏家族的人吵鬧著,要將尸體抬到思溪鎮(zhèn)去,一定要討個說法。

但公安局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不是他殺。

熊琪第一時間撥打團政委電話,匯報情況。把處理方案匯報過去。

熊琪叫財政所長帶來了3千元錢,先交給魏家,用于設靈堂,超度法事。熊琪第二天繼續(xù)來,第三天也來,天天都帶了人來。他走到法事壇前,披麻戴孝,點燃香燭,著揖叩頭,拜靈。這倒讓木塆人有些受感動,先前想鬧事的一幫人,也不再生事了。

熊琪又來內(nèi)間探望魏成安。魏成安躺在床上,氣若游絲。魏成安沒有說更多的話,熊琪說了一大堆道歉的話。事已致此,扎了的已經(jīng)扎了,錯已注定,死去的不能復生,既成事實。還要看兩個孫女的成長。

魏成安也曾想過隨兒子死了去,免得心里難受,可想到這個家,家中還有孫女,還有兒媳婦。他心里明白,希望還在兒媳身上,就看這唯一的希望是否能成功。老魏于是只有忍受這一切。唉,連死也不能啦!老魏想。魏成安要起身謝熊書記,書記忙按住老魏,讓他別動,好好靜養(yǎng)。

魏家的喪事辦了三天三夜,魏先發(fā)總算入土安葬。

這時魏成安才知道兒媳婦早在幾天前就流產(chǎn)了。

5

魏成安時常被惡夢驚醒,驚出一身冷汗??墒怯幸惶?,魏成安趕場回家,發(fā)現(xiàn)兒媳婦不在,他知道柳兒走了。柳兒外出打工去了。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到。

老魏心里明白,一個單身女人,就是再嫁也奈何不得的,何況外出務工。

這兩年年輕人都熱著往外走。幾天前鎮(zhèn)上貼出招工廣告,動員剩余勞動力外出務工,找錢回來打理家庭。

魏成安對于這個問題可是有不同理解。萬一兒媳外出有個什么差錯,叫他這個家庭怎么撐下去呢?他忽地站起來,想去找鎮(zhèn)上說個明白,可才邁出兩步又停住腳。似乎腿上灌滿了鉛,不能邁步。

孫女哭泣著要媽媽。魏成安什么也沒說,只好又坐回原處,生著悶氣。

魏成安在家?guī)е鴥蓚€孫女,種地,養(yǎng)豬,放羊,種糧食祖孫仨吃,養(yǎng)羊賣換回零花錢和學費。

熬到年關(guān),魏成安心頭有些想法,只是沒有在哪個場合表露過,兒媳會回家。他還想兒媳回來不能沒得豬殺,于是他老早就盼著豬長肥些,每到閑時就去圈上看豬,把手碼上豬的背,他的豬已經(jīng)長到五卡,該殺了??墒?,過年的時候沒有見到兒媳回來。晚上吃過年飯,王干三來看他,帶來了兒媳婦捎回的五百元錢,還捎了句話,要祖孫仨安心過年,她在外一切都好。

時間過得快,孫女大丫也長高了許多,小丫也在上學。

這一年木塆遇上百天大旱,地里莊稼喊渴。在外打工的人們也知道了旱情。寨子上青壯年幾乎不在家。有的甚至把孩子也帶了去。魏家的孫女也被帶走了。說老實的,魏成安不愿意孫女離開,但是情況不妙,多數(shù)娃娃都被帶出去了,再說自己也沒那個能力繼續(xù)帶。這天他在地里,兒媳打來電話,要公爹去接,到村里小店接電話也要跑一段路,但魏成安還是樂意,匆匆去了。約的時間是下午3點鐘,魏成安就在那兒坐等著,和別的幾個老人一樣,排了一排,老婆子老漢們在擺龍門陣,說要是把電話線牽到家里可就好了。也有人說在城里的人不僅家里有電話,腰間還別著個電話,走在廁所也能接,那種方便也不知啥時到思溪鎮(zhèn)!又有一個老漢說我們這些山溝怕是永遠也不會有那時候。剛談到這兒,電話鈴聲響起來,大家也就不說話了,管電話的人拿起話筒喂了一聲,接著說魏成安的電話,魏成安來沒有?魏成安站起來去接,電話里聽到了兒媳的聲音,一點沒錯。兒媳說,爹,您也來福建吧?本來他想跟兒媳講在外要自重之類的話,但他不好說,雖說兒媳也當女兒一樣看待,但如果是自己的女兒,教育幾句這樣的話,可能很容易說出來,可是面對兒媳,他礙口。他沒有能表達自己的話,只顧答應兒媳,連續(xù)回答幾個“是”。兒媳說這里可好了,有海,有輪船,你一輩子沒走過福建,沒見過海??伤陔娫捝暇芙^了兒媳。他何嘗不想去福建,要是先發(fā)還在,他肯定就答應了,但現(xiàn)在他不能答應。他只好說,生在木塆,長在木塆,老死也不會離開木塆,這把年紀要是在外死了咋辦。幾十年了也見過不少事,外面他也曾出去過,萬一有什么事那不比在家。所以他不情愿出門。

但這都只是一時的。兩三年過后,兒媳婦在外情況還不錯,又帶信要爹去福建。他一人在家讓兒媳婦不放心,再說了也好讓他享享清福。說了千個理由,老魏也沒動心。他怎么舍得丟下他的牛,他的羊,他的豬,他的那塊地,和他地里的莊稼。但是有時事不由人,后來老魏還是去了福建。是侄兒魏老三回家來過年,硬把他給帶走的。家里糧食全賣掉,豬、牛、羊全賣掉,田土托付給對門的魏四家種。這回走不是先前要他去享清福的理由,是他的腰得了病,疼痛難耐,直不起來,他整天在家里躺著,又沒得人照料。

到了福州他可是享受了一回。先是兒媳婦把他弄進醫(yī)院,還請了假護理老人。魏成安也算有運氣,住院后病體一天一天好起來,然后就出院了。他住在兒媳租住的房子里。兒媳婦還抽時間帶他出門。高樓大廈像筍子林,出去就象鉆進木塆背后的騎龍山老林深山一樣,不知從何處出來。

過了些時日,他的腰總算不疼了??伤^疼,頭疼是因為閑得無事,他生來就不是閑著的命,一輩子只有勞碌的命。他坐不住,睡不下,心頭急。有一天房東來收房租費,那個肥胖的女房東,跟兒媳婦嘮叨了半天,老魏聽不懂,她說的什么閩南話。老魏只得從兒媳婦的表情和爭執(zhí)的話語里,聽得出房東的大致意思,不愿老人住在這房子里,理由很簡單,老人年歲大,說不定哪一天會死,若死在他的房子里,怕霉了運氣,影響他的房子出租。這話讓魏成安不好受。老魏說,老子還不想住這里呢,我木塆有家有房子,有田土耕種,有牛羊放。我木塆喝的是井水,吃的是好吃的大米和自己種的干凈菜,享受的是好空氣,哪像這里,整天烏煙瘴氣,吃不好,睡不好。

魏成安歸心似箭,只想早日回到自己的木塆寨。

他只在福州住了不到兩年,就回到了木

塆寨。

他回到木塆的時候,木塆只剩三個老人了。

6

長途客車到縣城的時候,他已坐了兩天兩夜。

一拉客的女人走上來:老人家坐車不,到思溪鎮(zhèn)?

要坐要坐。老魏沒有思索就答應了。

還有四十分鐘。正好去吃東西。

從羊肉粉館出來時老魏一臉安穩(wěn)和滿足。抬頭望近處的建筑,望車流行人,覺得縣城很親切,就象回到家。

兩個多小時后總算回到了闊別兩年的思溪鎮(zhèn)。

沿著平日趕場大路回家。從鎮(zhèn)上到木塆寨得靠步行回家,多時沒有走這條路,似乎一草一木還認識他,正迎接他。

走一個時辰。爬上一個山崗再下一道坡,就是他的家木塆寨。

魏成安爬上山崗是黃昏時分。山崗上有個山埡口,叫羊角坳。他坐下來,坐在一方大石頭上,一棵老樹長在旁邊,似乎在久久盼望著他歸來。坐在埡口,一眼看見前方木塆寨,回頭又看見思溪鎮(zhèn)上,還有溪河,斜陽灑在河面,波光粼粼。木塆寨盡收眼底,旮旯角角清晰如畫,山山嶺嶺黛色有聲。他把自家的房子也搜尋出來,大門緊閉著,竹林隨風搖曳。老魏有些久違了的感覺,自家房子的正前方兩眼窗戶像兩只眼睛望著他。他有些心酸。老魏放下背包,要好生在山埡口歇一歇。他一會站著看,一會又坐著瞧。他想,我真的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這不是在做夢吧?

說實在的,去的時候他有些擔心,怕自己這把老骨頭回不來,要是那樣就愧對在陰間的父母和老伴。先前說過,最終要和老伴安眠在一處,在父母墳前,共同守孝?,F(xiàn)在看來這個愿望還是能實現(xiàn)。

木塆寨四面環(huán)山,當門一條小溪。他努力放大自家的房子,把它看清楚一些。還看到了坎上屋的、芋頭田的、碾房屋基的、大方土的幾個院子。這些院子有的露出瓦屋一角,有的根本就看不到,都被樹木竹林遮擋,或許有的房子倒塌了。偶有幾處炊煙裊裊,他知道那是有人家在做晚飯。盡管他知道這里多數(shù)是空房子,但給他的感覺還是比在福州大城市好。兩年不見,木塆的林子又長高許多,山荒寨野了許多。不是兒媳當年硬要他去福州,他說什么也不會離開木塆寨。不過當時也是沒辦法,腰不爭氣。

哎——嗨嗨——哎——嗨嗨——

他突然來了興致,放開嗓門吆喝一氣。

站在埡口對著寨子吼,好爽氣。馬上就有人反應。坎上屋的二弟媳婦聽到了吆喝,出門聽個明白。越聽越興奮,馬上接應:

“成安哥不是?你回來啦!”

老魏又長長吆喝了一氣。他的聲音顯得宏亮,在木塆回蕩。幾個老人帶著兩個孩子,伴著黃昏走下寨子,來到溪邊迎接魏成安,當他是賓客了。迎進屋,打掃房子的打掃房子,鋪床的鋪床,大家說著話,幫助他理家,高高興興的??采衔莸亩芟眿D取來臘肉,進園子討來蔬菜,到柴房取來柴禾,忙忙碌碌開始煮飯。

全寨人都到齊,加魏成安,共六人。

安一張八仙桌,都還要虛兩個位置。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為老魏接風。吃過飯又燒茶,邊喝茶邊擺龍門陣,大家伙暢談到深夜。

老魏好長時間沒有這樣高興過。

老魏輪流著每家吃三天,十天過后自己開伙。他剛回來,重新興家,用的吃的靠大家送。他開伙那天特意上街買來肉,大家同做同吃。又熱鬧了一夜。

木塆寨有了魏成安,似乎比先前要熱鬧些。

魏成安走后這兩年木塆變了些樣子。最大的變化是人口只降不增,出走的出走,死的死?,F(xiàn)在就剩下坎上屋的二弟媳婦,芋頭田的羅三娘在家?guī)е鴮O子,大方土的魏成山也是帶著孫子。去年寨子上還有7口人,死一個,又走一個。魏成安回來補上一個。死的是對門邊的羅菊花,魏成明的老伴。才六十七歲,落下胃病不治,偏在去年秋天,秋雨綿長,在一個濕漉漉冷冰冰的天氣里,永別了木塆。當時寨上的幾個人沒得辦法,打電話叫回了兒子媳婦,還有女兒女婿,還有幾個親戚。出殯那天幫忙的人實在太少,村委會也來了兩個人,總共還不到十五個人。一口大棺材難為人了。怎么抬?天濕路滑,人力不足。出喪不只是能抬得動棺,規(guī)矩是棺越大,人越多,越有吉氣。要達到那個場景怕是不行了。臨到出殯才想到去請芭蕉臺的人,芭蕉臺是木塆上頭的一個寨子,在家的人總共也不到十個,多是老年人,能夠出力抬棺的也就是三兩人,都一并請了來。

本來木塆寨與芭蕉臺向來不和。生產(chǎn)隊那陣子為爭水打過群架,大躍進時為煉鋼鐵起過糾紛??蛇@些年雙方人都少,相鄰相親,也沒了爭地分水的磕磕絆絆,前仇舊恨也擱下了。說起來不是親也是戚,木塆討的女人一半都是芭蕉臺羅姓的,木塆的姑娘也有嫁上去的。如今這世道還計較個啥子?有個大小事總還要人幫,誰也離不開誰,誰也不能像先前那樣說狠話。就連前年芭蕉臺的打到一頭野豬,還不是來請木塆寨去幫忙抬,幫忙吃。

就算請了他們來,抬棺仍然是個大問題,還是村里干部有主意,提出把埋葬的地點選近些。魏家老墳山在桐花嶺,雖然只有一里來遠的路,但是上坡下坎路又狹窄。不說合棺抬去,就是光抬尸體也難抬上山。于是請了道士擇穴于對門邊的菜園地里,從堂屋抬到墓地不過三百步,就是一步一步輾轉(zhuǎn)也要把棺木移動過去。

埋了魏成山的老伴村里的干部就打招呼,下次如遇寨上死了人,得通知寨子上在外的人都回來抬棺。要得。幾個老人都回答得干脆。另一個村干部還補了句,我們也好有機會算清各家的欠賬,和公益事業(yè)集資款。

原來寨上人外出打工,人不在家無法婦檢,除了打個條子回來證明在外婦檢,就是每季度向村里交錢。每到季節(jié)村里就要催收,現(xiàn)在電話方便,告訴一個賬戶錢就打過來了。在外的人為圖省事,一個季度繳千兒八百的都不怎么計較。有的人在外發(fā)了,也不留意,只管交錢,村里鎮(zhèn)里也只管收錢。

魏成安聽完大伙兒講的木塆發(fā)生的事,不禁嘆了口氣。

7

把外出的人叫回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象當年叫大家出去打工一樣,很多人都不接受。有的怕出去尋不了門路,回不了家;有的怕在外遭遇什么,無臉回家。如今大家在外多年,多種因素使他們不想回來。有的丟不起手頭的活兒,有的請不了假,有的怕花路費嚼用,有的不愿回來看到木塆的老樣子。

不像魏成安,說回來就回來了。他總是說,外頭再好也是人家的,木塆才是自家的。重陽節(jié)才有消息傳到木塆寨,不到冬至他就回來了。俗話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回家才能安心。

魏成安回到家,鼓搗自家的院壩、階沿,房前屋后,花了好幾天才把院子整出個樣子來?;仡^又來打理自己的園子地。他決心自己種糧食吃。街上賣的米都是外地調(diào)運來的,看著亮晶晶油光光的大米,好看不好吃。離開福州時兒媳婦羅柳兒再三說:爹,你回去買米吃,不要種田,生活嚼用由我每月寄錢。為了回家,爹總是“嗯嗯”作答,或只說“我曉得”。

到家那天他給柳兒回了個電話。電話上媳婦仍嘮叨,不要種地哈,怕摔著身上哪兒。他還是照樣回答“我曉得”。老魏一向說話算數(shù),可這回沒有信守承諾。當門那壩田是秧地田,自他走后幾年沒有耕作,已經(jīng)草木叢生。百多挑油沙泥水田,終年四季溪流入灌,水足泥肥,泥色藍綠藍綠的,就這樣荒棄,讓老魏不安心。生產(chǎn)隊那陣子,這壩田打出來的米背去交公糧,糧管所都是打一級,還單獨存放著,供區(qū)公所的干部們吃。這一壩水田集體時都是用做培育秧苗的苗床地。當年騎龍山下的,芭蕉臺的,羊子巖的,都選木塆當門田壩上培育秧苗。土地到戶后木塆當門的秧地田,按人按戶,每家都分有一塊。魏成安家分得五挑。魏成安打理得好??蛇@兩年全荒棄了。除了魏成山家的一坵,羅三娘的一坵,水汪汪亮閃閃的,其他的都已荒蕪,長滿了野草毛稗,馬桑木柳條兒。魏成安趕忙把自家的五挑砍割出來,把田埂上好,放水灌溉,等明年開春再耕種。他又打電話給本房侄兒魏先明,說把他家的五挑也砍出來耕作,侄兒在電話里沒答應。侄兒不是不答應,是要他多休息,怕摔著他。要是答應他砍,萬一出個差錯,先發(fā)嫂子還不怪罪?

魏成安放下電話就發(fā)火,老子哪個也不講,我耕了再說,收成分給一份還不行?他生氣,獨自嘮叨。他狠狠地在地上敲他的煙斗,把煙鍋巴敲出來。

魏成安舉刀下田,橫劈豎砍,一氣砍了三戶人家的秧地田。這天他很充實,像個在戰(zhàn)場上得勝歸來的戰(zhàn)士。晚飯他專門炒了菜,喝下半斤瓶子酒,覺得心頭舒服。

魏成安回家后的第一個冬,幾乎陪伴在當門的秧地田里。

等到當門水田亮如明鏡,已是年下臘月。很快到了過年。令他沒想到的是,兒媳婦帶著孫女回家來了。兒媳婦想到老人回家過年得有人陪。兒媳婦回來后割肉買酒,全給準備好了過年盤子。但還是不高興老人在這寒冷山鄉(xiāng)鼓搗地。說,你在家東整西整的,萬一整出病來怎么辦?親戚朋友還不怪我?柳兒說著就哽咽難語,老魏想起先發(fā)不在,難得兒媳孝順,一時不免心酸。

前些年人們一年干到頭,收成還填不飽肚子,過年無年豬殺,人們就念叨著哪一天農(nóng)民也能像干部一樣拿著錢買米買肉,想買多少買多少,想買什么買什么,現(xiàn)如今我保準你過上干部的日子,你卻偏要去種地!柳兒念叨著。

老人許久才開口,說,要我不動,我可沒那“福氣”,讓我不種地難道想我早點死?干部的福我享受不了,生來就是賤骨頭,不做活身子骨不舒服!買米買肉吃我不干!現(xiàn)在店里賣的米哪是人吃的,哄眼睛還行,灑出去連麻雀也不啄。我要自己種糧食吃。

柳兒勸不動,正月還沒過完就生著氣,帶著娃娃回福州去了。

陽春三月寒意尚存,魏成安迫不急待下田,他不能不種。魏成安的秧苗長勢好,不愧是秧地田,地本肥沃,加之多年沒有耕,綠肥充足,只打一下草便是。按魏成安的說法叫做懶莊稼。魏成安看著泥似乎看到了秋天的好收成。

他又給圈上添了頭小豬,買了幾只小羊。

夏至,他的田綠得蓋了埂。一天一個樣,他每天到田埂上走一朝。好象秧苗長出沙沙沙的響聲。這天他走在田埂上,見一只秧雞在田里攸閑自在,一邊信步一邊覓食,他一見就覺親切,那鳥見了他也不飛,望著他不轉(zhuǎn)眼,很久后才一步一頓不時低頭覓食。老魏好生奇怪。

和鳥對視,從鳥眼睛里他即刻想到一個人,魏成祿。他俯下去問,你么不是成祿投胎轉(zhuǎn)世吧?那鳥咯咯咯,低頭去覓食。他認定它就是魏成祿。成祿啊成祿,你也來看我的秧苗了!魏成安似乎有些興奮。

魏成祿是本房的兄弟。兩兄弟曾經(jīng)很要好,但也經(jīng)常鬧矛盾。魏成祿在自然災害那年餓死了。餓死前他們倆還大吵了一架,甚至他還打了成祿一個耳光。就是這一耳光過后的第三天,魏成祿死了。這一巴掌讓他內(nèi)疚了一輩子。成祿死后的第二年上頭發(fā)糧食,準許自家開鍋煮飯,人們又站起來走路,又開始種地生產(chǎn)。那年的春天,魏成安做了個夢,夢見成祿轉(zhuǎn)世為一只秧雞,在當門田里游蕩。

那年,全寨子的人餓得倒下了,大方田的一家有三口人咽了氣,魏成祿來告訴魏成安,等寨子上的人都餓死了,我們兄弟倆種當門的秧地田也夠了。這話說出后魏成安似乎沒聽清,又復問了一句,說的啷個?成祿又重復一遍自己的話。成安不由自主一巴掌就打了過去。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要大家都死了,留下你一個人?八成老天要死你這沒良心的。

結(jié)果第三天中午,太陽當頂?shù)臅r候,魏成祿家里傳來了哀嚎聲,說是成綠吃了沒炒熟的棬子。咽氣前他一聲聲喊肚子疼。

魏成安盡管拖不動自己,還是爬著過去把成祿給埋了。

魏成安哭說,我不該打你。

魏成安對秧雞說,成祿啊如今這么一壩子秧地田沒人種啊!要是你不死,可夠你種的。

魏成安又說,成祿啊,專心給我看秧苗,新谷出來先給你嘗嘗。

8

魏成安回到木塆寨有了些時日。他感覺到回家后真是時來運轉(zhuǎn),自己就象老樹發(fā)新枝。地里苞谷掛雙苞,田間稻子抽雙叼(穗),圈上豬呀、牛呀、羊呀,園里雞呀、鴨呀,樣樣都有。魏家院子又像個家。俗話說,運去金成鐵,時來土變金。魏成安腦子里裝滿“好運氣”三個字,他覺得心滿意足。

年成好,魏成安打算這一年過年時擺個笑和宴,把全寨子的人請了來,團聚團聚。其實也沒幾個人,擺一桌席足夠。沒想到正當年末歲尾,坎上屋的二弟媳婦生了一場病,沒有好起來,寨子就以辦喪事為重。二弟媳這一走給寨子上增添了不少冷清。魏成安到處打電話,要外出的人們回來,結(jié)果也只回來了兩三個人。就連二弟媳的兒媳婦也沒有回得來。魏成安傷感落淚。

二弟媳的喪事是魏成安一手主持的,前前后后幾天只覺有些凄涼。超度法事請的是騎龍山的道士。魏成安說她嬸在生時辛苦,要按照老規(guī)矩超度??墒?,幾個老人已年過七旬,他們一班人原來還老老少少十來個,現(xiàn)在只四五人,許多法事都做不了,只得簡省著應付過去。法事也做得松松散散,魏成安也無可奈何。掌壇法師擔憂他們的教班將失傳。

喪事辦完,奔喪的人也走了。現(xiàn)有的人又走了三個。芋頭田的羅三娘連同兩個孫子一并被兒子接走。羅三娘走的時候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說這回一定回不來了,一定是回不來了。魏成安和魏成明將他送出寨,幾個老人相送難舍,似乎腿上綁了石磨。喉嚨像堵上棉花。魏成明說老都老了,橫豎是等死,在哪里都一樣。羅三娘說在家和在外不一樣,在外死了進不了屋,上不了香合,淪為野鬼,在家死永遠是家神,能上香合。

木塆寨成了空殼寨。

魏成安越想越是生氣,自顧自的念叨說,這寨子不知犯了啥忌?照這樣下去木塆寨的人口不幾年就沒了。是不是該請個風水先生合計一下?

到過年時,寨子上僅有兩個人,魏成安和魏成明。他們哥弟倆合在一起吃過年飯。那天晚上哥弟倆喝個大醉。就在那夜魏成安也不曾想到,過年后這寨子就只有了一個人,魏成安自己。兒女把魏成明也接到了縣城居住。魏成明摔了一跤,腿摔壞了,生活自理都困難,女兒口口聲聲說弄去縣醫(yī)院醫(yī)。魏成明去縣城一半是不得已而去,另一半是想去把腿醫(yī)好,好了后還回來。他心里暗自盤算著。

魏成安又面臨一次去福州的較量。兒媳婦得知木塆就公爹一人,連個照應的人也沒有,怎么說也不放心,又一次來接他。柳兒坐長途客車回來,她以為這下寨子里沒了人,爹一定會跟她到福州去??晒鶝]有去。

魏成安說,即使一個人,也要守在木塆寨。

柳兒叫親戚勸也勸不成。又叫村里的干部出面動員,干部們也覺得這寨子上留一個人成了他們工作的負擔,從這一點出發(fā)他們跟柳兒是站在一個立場,也就努力做工作,但沒有奏效。村里也很矛盾,村委會是不想村民外出的,但又不想有負擔,在這兩者之間,他們更多考慮的是后者。這樣的老人在家出了事,他們也有責任。另一方面他們還有一份擔心,照這樣子下去,怕是村委會也要關(guān)門了。

兒媳婦見說不動,也就放棄了。兒媳也想過,是不是自己回來服侍公爹,她思來想去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兒媳婦離開了木塆。離開的時候,反復跟爹說,每天都要把電話開著,便于聯(lián)系。魏成安說,我曉得。

他要把家守住,叮囑兒媳,要是有孝心,就每年回來過年,團圓。

不去福建魏成安還是養(yǎng)羊。每天把羊趕出門,他就回來理其他的事。種田,養(yǎng)豬。

又一個清明節(jié)到了,魏成安剪了不少紙青。還沒到清明那天,就不斷有外出的人打電話回來,要魏成安代為上墳掛青。特別是清明節(jié)的頭一天,魏成安先是接到了兒媳婦的電話,請爹給祖宗墓掛青。

魏成安雖是答應,其實心頭不是滋味。隨后又是侄兒先華打來電話,要他在他父母的墳上掛束青,禱告一聲,眼下他接下一個大單分不開身,不能回來,所花去的錢他給他寄回來。還要他掛青時求告一聲陰靈父母,在陰間要保佑他財運亨通,大發(fā)大富,只要讓他換上“寶馬”,明年他就回來省親祭祖。魏成安聽了就發(fā)火,在電話上對侄兒說,我不要一分錢。直接就把電話掛機了。這樣的電話他接了十幾個,任務一樣,意圖雷同。魏成安開口罵,現(xiàn)在這些狗日的,算盤打得好,有錢就什么事都可做。要不是求死人在陰間給他們做事,恐怕連電話也不會打。他們把木塆給賣了。

第二天是清明節(jié),墳頭上開著清明的花。山上山花爛漫,百鳥鳴叫。魏成安一大早就出了門,先從自已父母的墳上掛青,一路掛下去。桐花嶺祖墳山,山山嶺嶺,見了祖墳就掛上一束青,分別說上幾句話。在他父母的墳前他流淚了,他說說不定明年后年大后年自己也作古,還有誰會來滿山遍野墳頭上掛青呢?父母若有靈,就保佑他多活些年月。

在魏家的老墳山,他一直叩拜到始祖墓。他向始祖訴說,您落業(yè)于木塆寨,當初可曾想到有一天這木塆會無人照理?拓荒開彊的辛苦卻敗在子孫手頭。

他在祖宗墓前數(shù)落了一番,在半山坡上坐著四處打量,最后還發(fā)一陣子呆。他心情好起來,這山山嶺嶺真好,這木塆真好!這春天真好啊!

他放聲哭了。

他想政府現(xiàn)在都放假讓人們回家掃墓,木塆寨的人出去就一點不想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心生一個可怕的念頭,有一天木塆的墳不再有青,這一塆仙靈不就全是孤魂野鬼了?

清明的第二天鎮(zhèn)上發(fā)通知搞人口統(tǒng)計,村干部先來摸底,在地里找到魏成安。村干部們不免也要一一問人口情況,魏成安說我看全都別統(tǒng)計唄,明里有幾十戶人家,現(xiàn)在就一個人,我。他們不在家,還算木塆寨人嗎?

9

魏成安放羊種田。清明時節(jié)下種,秧苗由嫩黃變綠,由綠變黃,金燦燦的稻子出來。魏成安捧了一捧,聞著稻谷的芬芳,讓人陶醉。當門的那壩水田,似乎為了回報老魏的復墾之恩,在發(fā)狠產(chǎn)糧。魏成安感慨,這一年收成,能補回三年荒蕪。

魏成安在院子里曬谷。曬滿了壩子,還在屋頭的地里鋪了幾張曬席。日頭西下,老魏得收起谷,裝進糧囤里。

狗的叫聲從山上下來,老魏一邊收谷一邊吼:嗖——呢!嗖——啊!

羊回來了。

魏成安的羊全仗那黑狗。每天魏成安將羊和狗送出門,狗就守著羊。到傍晚狗就趕著羊回來。只要聽到狗陰一下陽一下叫,魏成安就站在院壩邊上吆喝接應。剎時羊就回到家里。魏成安叫那狗“黑虎”,若有野物侵害羊羔,黑虎就會出來保護。若有野狐野犬靠近羊群,黑虎堅決阻止。把羊交給黑虎,老魏一千個放心。

要說養(yǎng)羊費心,老魏起初費點心,再有是訓狗時費了點心。黑虎是他從親戚家喚來的,喚來時是小狗崽。一身黑,黑得發(fā)亮。兩只耳朵耷拉著。他給它肉吃,訓它追野物,教它愛護羊羔子,訓它的野性。后來就輕松了,自己差不多就沒費神管過羊。

后來他又喚來兩只小狗,一共養(yǎng)了三只狗。黑虎放羊,黃寶守家,花蠻緊隨著他,各有分工。羊一出圈門,就由狗招呼著上山,狗陰一聲陽一聲叫,羊不敢逗留,專心走路。山路上羊群走成一路,遠遠望去如一條白龍緩緩向山上流動,走出一道風景來。進山后羊們各自覓食,狗就蹲在一邊守著,困了曬太陽,或是打個盹兒,久了又換個地兒走一走,查看羊有沒有什么情況。如有什么野物靠近,狗會兇猛赴過去驅(qū)趕,遇到野豬它汪汪叫著把它哄走,遇到豺狼之類,它會勇敢地沖上去,奮不顧身抵御外來入侵。有一次為保護羔羊,竟被對方咬破了狗耳朵。下午當太陽下山了,主人一使喚,它就汪汪叫著趕羊回家。魏成安把狗當做人在使喚。狗若有什么不周到之處,他就把狗喚來,一五一十交待一番,這時狗呢,會擺著尾巴發(fā)出嗚嗚聲,似乎在接受主人的訓誡,也似乎在回答主人。

眼下他的羊已增加到五六十只。他的羊不生病,不起瘟。每年都要下羊羔,一茬接一茬。他養(yǎng)羊種田不過是打發(fā)日子。羊肥,稻谷子粒飽滿,日子就順心。

晚上他給羊打盆水去,又要跟羊說話,他還要一一點名。他把羊排成隊,給取上名,從頭至尾,頭羊,羊二,羊三,羊四……叫完名還要給羊們訓話。

狗呢自不必說了,他要它們每天晚上叫一陣吟一陣,深夜再叫一陣,半夜雞叫三更時,狗要整齊地來個“大合唱”。這樣一來木塆也很熱鬧,魏成安也就不孤獨。他的狗叫時還和芭蕉臺、上臺平的狗呼應。他的雞叫的時候,也與其他寨子的呼應。每當雞叫狗吠時他也要起床,這時他很興奮,說實在的他也睡不著,起來后吸一桿煙葉。然后繼續(xù)睡。

那一夜,天剛黑不久,他聽到了對門桐花嶺傳來叫聲,“呱,呱,呱……”他好久沒聽到過那物叫了。木塆寨歷來聽到這個叫聲就認定是鬼叫,木塆人相信人死后魂魄無歸便成了鬼,雖然沒有誰真正見到過鬼,但所有的人都聽到過鬼的叫喚。未見其形,但聞其聲。他想是哪個鬼魂去了后不得安寧呢?連續(xù)三天夜里都聽到了這叫喚聲。于是白天他就四處尋找。不巧在大方土尋到一個新墳,于是他就打電話出去詢問。是魏成華妻的墳。這才知道,幾天前兒女們把成華妻的骨灰從貴陽送回木塆安葬。仔細算了算,那是個逢場天,他到思溪鎮(zhèn)上趕場去了,所以他不知道。魏成華的兒女們只以為木塆沒人了,沒落腳處,也就不知道還有魏成安,他們把墳砌好就走了。據(jù)說他們沒有超度,隨意作了處理。這些娃兒真是不像木塆走出去的,不懂人事,老人走了也不依規(guī)矩辦事,老人在那邊上不了路。魏成安知道,老嫂子一定魂魄難安。他拎了大捆紙錢香燭,來到嫂子墳前,叩頭行拜,小聲說些什么,告慰一番,似乎也說了等我打個電話找娃兒些,讓他們好好超度超度你,跟你打理通達西方的路,讓你安息!只有最后一句是大聲吼出來的:老嫂子呢,你請先上路吧!

魏成安和嫂子說過話,自己也覺安心了。這天晚上卻也沒有聽到那物叫喚。魏成安一個人在家中獨自說話,嫂子啊,你這就對了,生住城市,死后魂歸。一定是生前跟娃娃們提要求。在生享受一回城市的榮華,享受一下娃娃們的孝心,死后就該回家才能安息。你回來就當跟我做伴兒,讓兄弟我也熱鬧,如今這木塆沒有別人,還有你老嫂子魂歸故里,長期陪伴,我不孤單。

魏成安找出電話號碼來撥打。電話打通了,他著實嘮叨一了番。他要求侄兒侄女們?yōu)樗锍韧龌?。電話里大約侄兒侄女認為人在生時過上大城市的好生活,死了超度是浪費,不必花那些冤枉錢。魏成安在電話里發(fā)火,罵人,他們才勉強答應了,為他們死去的娘超度。

有一天他上山找羊,羊該回家了。一嗖狗,狗很快把羊跟他吆攏來了。猛然間發(fā)現(xiàn)那只母麻羊總是掉隊,哦,這只羊好像已經(jīng)不再生產(chǎn)了。算起來有兩年沒有發(fā)過情。想到這里,他心里越發(fā)著急。羊過了青春期亦然不能下崽,更何況人呢,人世間有哪個能讓時光倒流?想來真叫人奈何不得,魏成安枉生悶氣,舉起棍棒,狠狠抽了母羊。母羊被突如其來的抽打給打蒙了,咩咩咩叫著跑了出去。

10

天還黑蒙蒙的,魏成安就起了個早。起床后他的眼皮有些跳。眼跳有禍,他馬上想到家里的人。兒媳、孫女,一想到孫娃,卻又免不了要想老魏家的香火延續(xù)問題。女娃終究是外頭人,遲早要嫁出去。到時魏家這門誰來守呢?或者這房子就不姓魏了。想到這里老魏鼻尖發(fā)酸,打了個冷噤。

真是奇了怪了,中午時分魏成安接到兒媳婦柳兒的電話,說孫女在福州出事了。老魏腦子里嗡的一下,感覺眼前一陣發(fā)黑,身子顫抖。顫抖后又像僵了一樣,不知接下來該干什么。孫女也不小了,會出什么事呢?電話里兒媳在哭,老說不明白,魏成安也總是緩不過氣來。過了好一陣子,魏成安才聽明白,小丫是染上吸毒惡習,被抓去戒毒所了。

原來孫女小丫早沒讀書了,年長個高,已是成人??梢粺o學歷二無技術(shù),只得四處找事,進廠打工?;炝艘魂囎永弦舱也恢线m的工作,自己腦子也不靈光,結(jié)識了一些不正經(jīng)的人,竟然染上了吸毒的事兒。起初柳兒把小丫教育了一番,企圖讓她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直沒敢跟爹說,直到這天被抓到戒毒所去,柳兒不得已跟爹打電話。柳兒感到失望、無助。

魏成安什么事都懶得去做,平日里他沒離開羊,沒離開豬,也沒離開狗,成天跟它們說話,可這些天他想不到它們。讓他們自由放蕩。這些天他的嗓子也啞了,心里頭要有都是埋怨:陰間的列祖列宗啊,怎不長眼呢,都成懶鬼游魂了?

他又懷疑是自己沒有積陰德,沒有行善,才遭到天遣的?,F(xiàn)在他該怎么做呢?如果能夠補救,要他做什么他都答應,只要孫女能平安歸來,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可以去做任何善事,對門坡的路塌陷了幾處,他這個冬天就去補;羊角埡的山王廟缺了一只角,他要去獻捐,維修寺廟。欄里的羊,圈上的豬,他就此許個愿:菩薩喲顯個靈,保佑我魏家,我許一頭豬一頭羊,到時抬了去祭獻還愿……甚至他想,只要改變命運,可以傾其所有,去修建寺廟,去救助一個落難的人……

轉(zhuǎn)念,他想到了兒子魏先發(fā)。心想,有先發(fā)在就好了。

柳兒呢,自進了魏家,承受的就是打擊。懷個娃讓公爹遭結(jié)扎,這一切的流言蜚語都得她忍受。她沒敢吭聲。后來心想出外打工同男人在一起,盼望著再偷偷懷上一胎,不料事未成夫先去,倒讓心里擱上個大石頭。現(xiàn)在孩子又出事,憋著一肚子苦水無處倒。

她想到了回家,但不能,沒臉見公爹。再說了,寶貝女兒走上了邪路,橫豎要等女兒出來,還得教育她走正路,成個人,正兒八經(jīng)過日子。柳兒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女人過了四十,就象一稞黃了葉子的苞谷桿,一步一步走向枯敗。

柳兒在一家制衣廠做清潔工。經(jīng)常因腦筋遲鈍、走神而做錯事,一做錯事又挨老板罵。起初她以為是這個老板性格粗暴,找老鄉(xiāng)給她另外又看了一個老板,做一段時間仍是這樣。她已經(jīng)認識到問題根源在自己身上。認真說來,她已經(jīng)不再適合做事了,只適合在家呆著或是回到木塆。但是不做事又不可能。家里還有公爹,男人不在就是自己的責任。要是公爹在家生病了還得用錢,生活還得靠自己。有份工作就是一份保障,好歹交個社保,可是這份工作很難保住。也是說不出口,大老遠來到福州大城市,只是這里的一個清潔工。想當年剛嫁到魏家,還是水靈靈的大姑娘,好歹還上過中學,是村里年輕人中最受羨慕的一個??扇缃?,似乎轉(zhuǎn)眼間,到這福州來成了這兒多余的人。說不定哪一天人家不要了還得走人,就像垃圾被人嫌棄。

擔心終于沒躲過,柳兒被老板炒了。柳兒也找了幾個地方,實在沒有合適的工作。她思來想去,最后不得已去拾垃圾,早出晚歸滿街流竄。

羅柳葉也想過干脆回木塆寨去,孝敬老人,像公爹一樣養(yǎng)羊。即便是村里沒了人,自己一人守木塆,也算是自由日子,在這里過得不自在??赡壳安恍小?/p>

11

大年初一一大早,魏成安早早地開始煮湯圓。煮湯圓用的是新年“搶來”的"銀水"。湯圓煮好后先祭祖宗獻家神。年夜飯是一年的最后一餐飯,得獻飯,湯圓是新年開年餐,也要獻飯。獻給祖宗享用過后,在生的人才能動手。吃湯圓寓意著團團圓圓,可老魏捧起碗雙手有些沉重。終于還是吃了。雙箸合力,五指并用,把一個完整湯圓解決掉。這不單單是吃湯圓,而是年,是崇高而威嚴的儀式。

吃過湯圓后上山拜祖墳。一年一度例行公事。桐花嶺,花土崗,羊角嶺,都有祖宗之墓。都得去燒香化紙錢。每一家的堂屋要去燒香。進不去的他只好在外面門前或院壩燒上香燭。魏成安上得山,見了墳墓就燒香燃燭,叩頭作揖,他想不能怠慢一個仙魂,不能讓他們成為孤魂野鬼。

現(xiàn)在還有我來給您們燒香化紙,等到我也作古,不知誰來燒香化紙呢?魏成安一邊燒香一邊訴說。不過他想已管不著將來的事,將來的事只有聽天由命。臨近過年,他就來到每家的房屋前割上一塊地,或砍出一塊足夠燒香磕頭化紙錢的地方,關(guān)鍵是得把去路先砍通,不然一出火災就會連著木塆的樹木森林,連著房屋一同燒著,會毀滅整個木塆寨。我魏成安不就是好心辦壞事,那可擔當不起。如果那樣,將來也無顏面對地下的陰靈。只是有的房門已打不開,房門鎖已生銹,蜘蛛到處做網(wǎng)絡。有的屋門前長了雜木野草,無路入戶。有的房屋就要傾覆。

這一天他上了祖墳,又到祠堂、廟堂,每家堂屋神龕。清早出門黑夜才歸。他心里有些悲涼,也很滿足。他不管外面的人何時回來,他已盡責,他是認真按大家的囑托辦了,沒誰可以責怪他。他自己也問心無愧。

傍晚魏成安回到家,坐在火爐前抽煙葉,不時有電話打進來。有感謝他的,有交待他任務的。他一一應承下來。掛電話前總要說一句:把錢找夠了還是回家來哈!

現(xiàn)在這兒什么都長得好,祖宗們在這里要大家回來守,大家都不回來,他們就變成孤魂野鬼了。我這把老骨頭說不準守到哪一天就不行了。

電話上他變得嘮叨起來。

過完年魏成安生了一場病。風寒。來勢兇猛,臥床七天險些沒起來。他也曾有起不來的念頭。若死在屋里,也沒人知道,也就不用埋了。反正也沒人收尸。反正老了,活著也沒一點用場??墒撬D(zhuǎn)念一想,不能就這樣走了,這木塆是幾百年的木塆,是祖宗開壃劈土創(chuàng)下的木塆,不能就斷送在他的手里。別忘了曾經(jīng)答應過許多人,要看守好這地方,要守信用。于是乎他就想怎么樣才能站起來。他渾身生疼,力氣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想去看醫(yī)生,又有誰攙扶著去呢?去思溪鎮(zhèn)上有七八里路呢??隙ㄊ亲卟蝗ァYI藥呢,也得去思溪,還不都一樣。這時候他又想起鎮(zhèn)長們的關(guān)懷來,如果住街,買藥可就不費事了,就算起不了床,叫鄰里說一聲,給錢就能辦到事情。他似乎承認還是住街好??墒菫槭裁从植蝗プ〗帜??橫豎是自己決定的。一輩子做事不興后悔,難道今天后悔了?不,人就是與別樣不同,有時候選擇總是莫名其妙,明知不好卻是心安理得,有時候放著好事也不去要。沒錯,就算住木塆比住街死得早些也是甘愿。

急了,他想到草藥。于是使勁兒爬起來,拄著拐杖,爬出門去。屋檐后的土坎上種著黑風巔(柴胡),連翹,魚腥草,園子地里長著生姜。他胡亂扯了些配上煎湯。這是他弄成的第一濟藥。服下后睡上床,加兩床棉被,捂汗。整整捂住一個大半天,通體灼熱,周身汗流,似乎天地房屋都在旋轉(zhuǎn)。到天快黑時他從床上爬了起來。嘴巴想吃,自己拖著身子骨煮了稀飯。稀飯用綠豆加生姜熬制。幾餐沒進食,這下偶覺有味。這稀飯乃是清熱解毒的。三下兩下喝下一碗,過不了半個時辰覺得身子輕松了許多。杵著拐杖出得門去,這時天大黑,什么也看不見,但是他把狗使出去,教唆它們吠叫起來。汪汪吠過一陣,芭蕉臺的狗呼應了。

這時,他感覺到木塆寨還是人間。

對門山上有野物在叫,他聽得明白。也不知是什么野物子,叫起來非常驚人,一時覺得寒冷。

在家里吃了三天自己配制的草藥,總算把自己從棺材里拉了起來。這天他想上街,想要買些吃的用的之類。他杵著拐杖,一歪一扭踩踏著滿是草叢的路,當他走出山門時,碰上了鎮(zhèn)里下隊的工作員,還有村委會的人陪同,他們拿著表格,要魏成安跟他們填寫,魏成安先是有些激動,可一會就顯得很平靜。他看了一眼工作人員的臉,又轉(zhuǎn)而看他們遞給他的紙張,盯著不轉(zhuǎn)眼,不認識一樣。

村里的人還要他到村里去領(lǐng)一壺油,一袋子大米。說是這本來是該發(fā)給兩孩結(jié)扎戶的,但他們沒在家,由魏老代領(lǐng)。魏成安謝絕了,說我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

從街上擰了一坨肉,一瓶酒,還有別的用品之類,其實他不用到街上買肉,自己家里有的是,但是走到街上總得有個買賣。不買不賣不興上街。在街上見到了許多老相識,也見到了許多遠近親戚,他非常開心。他還給大家留話,常去木塆寨耍,陪他耍??磥碜约哼€得活一陣子。

老魏身子骨開始硬朗了。他仍下地,仍養(yǎng)羊,養(yǎng)豬,種田。他還是照樣在木塆弄得有聲有色。

有一天他在地里弄禾苗,鎮(zhèn)長又上門來了,繼續(xù)跟他說搬遷的事。先前說是不要他交一分錢就住新房,這下跟他再次表明不交一分錢,只管搬來住便是。不拿錢住一套白晃晃的新房子,還有不去的?下步就連生活鎮(zhèn)里也包了。真是,到政府的房子里去享清福,吃有得吃,穿有得穿,算是照顧了吧。考慮到他是七十多歲的人,條件也合。

可是他拒絕了。

哪有白吃白穿的人!別壞了規(guī)矩,我還能動彈。他說。

沒過兩天鎮(zhèn)里又來干部,說,央求你呢,就算支持工作。甚至說,替我們完成任務好不好?

提起任務老魏就沒了言語,心想一輩子都在為你們的任務,你們一輩子都在為著完成任務。

鎮(zhèn)上人也叫苦,這是他們的工作,也是他們的活路啊!

魏成安不愿到鎮(zhèn)上去。移民搬遷是眼下鎮(zhèn)上的要緊工作。當年也是為鎮(zhèn)上完成工作任務,老魏挨上一刀。這回說什么魏成安也不去所謂的支持工作。我魏成安就是個賤命,走到哪兒黑,哪兒落腳。由著命是了。

魏成安好起來后,最心愛的是他的羊。他的羊又肥又大。年下來賣幾頭羊,買穿的用的。衣服一套穿幾年。魏成安算了一下,除了吃鹽花錢,照電燈用錢,喝酒用錢,走親戚用錢,別的事可以不用錢??蛇@些花用只需賣掉一頭羊就能對付過去。錢多了做啥用,上茅房用還嫌不軟和。連兒媳婦寄錢回來,他都打招呼不要了,放在屋里生霉,存到銀行也懶得跑鎮(zhèn)上,反倒是負擔。于是兒媳婦也就同意了老人的請求。他的羊還不如一直養(yǎng)著,好看。白羊,像穿一身白袍,黃羊看上去就像穿青杠葉子縫成的衣服,黑羊像穿一身青衣。他真舍不得把它們賣掉。它們是他的伴,他跟它們親。夏天的晚上,他用扇子給羊驅(qū)蚊子,他就睡在羊圈里。放它們出去時,他把它們訓成按色排隊上路,走在路上好看。走起來非常規(guī)矩,成隊成排成色。他非常欣賞,非常得意。誰說木塆是他老魏一個人呢,不是還有羊嗎!他喜歡那些羊羔。他想,他的羊要不了兩年,就發(fā)展到上百只,到時候,羊上山,像士兵排陣,他就是總指揮,他指揮著千軍萬馬。

在他身邊的何止是羊,還有牛、狗、貓、豬、雞、鵝,一屋子的活口。

就在他高興得不行時,村里遞來一紙通知,要他限量養(yǎng)羊,理由是養(yǎng)太多會破壞生態(tài)。

羊也是活物啊,只要有活物就有木塆。

萬一哪一天他老得實在不行了,離去了,這木塆還有一群羊。

魏成安想,人沒了,羊也不讓有嗎?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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