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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愛之名 泅渡深河

2020-08-20 07:58周朝暉
書屋 2020年8期
關鍵詞:文學

周朝暉

我很晚才開始接觸遠藤周作的作品。因為接觸方式很特別,在私人閱讀史上可以說是一段難以磨滅的記憶。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隨波逐流自費東渡日本開始漫長的游學生涯。初來乍到,我在埼玉縣大宮市(現(xiàn)為大宮區(qū))落腳,半工半讀,勤工儉學。余寒冷峭的春假里,為了積攢學費,我到住所社區(qū)一個小型摩托車安全帽工廠打工。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后,茶歇時段,我在車間休息室里隨便翻翻當日的《讀賣新聞》時,無意中看到文化版上刊出遠藤周作回憶錄連載《留學法蘭西》(題目大約如此)。當時對我來說,遠藤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作家。說陌生,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讀過他的作品,甚至名字也是到了日本才知道的;說熟悉,是每天晚上必見。九十年代初東芝推出一款文字處理機“哇普羅”(word processing machine),由知名作家輪流當代言人,其中就有遠藤周作。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黃金時段NHK新聞播報之后,遠藤如期而至,他瘦高個,大額頭,黑框眼鏡,臉色蒼白,在鍵盤上噼里啪啦碼字如有神助,動作神態(tài)極盡夸張搞笑。而且,普通日本人似乎對他也不陌生,我記得“狐貍庵先生”這個與他有關的雅號,也是一個姓仙波的老員工告訴我的。

不過,這個廣告并沒有激發(fā)我去讀他的作品的興趣,只緣無暇顧及。但在工場里就不一樣了,因為工作乏味單調(diào),看報紙,尤其是帶有故事性的回憶錄文字,不但可以消磨時間,還能愉悅心情。順手拿起報紙瀏覽,本來純粹為了打發(fā)無所事事的歇息時間,但目光落在遠藤的連載上,就停住了,因為開頭的段落把我吸引住了,遙遠青春時代的留學生活在作家筆下趣味盎然、躍然紙上:艷陽下南歐普羅旺斯的田園風光,善良淳厚的房東夫婦,美味芳醇的葡萄美酒,惡作劇不斷的寄宿生活……這些帶著光彩和色澤的文字令我心馳神往,渾然忘了身邊骨感的現(xiàn)實。彼時我剛到日本,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自費生,學習、打工沒有一樣省心,壓力如影相隨。幾個月來,忙碌而艱辛的工讀生活使我身心疲憊不堪,簡陋的家庭手工業(yè)作坊和單調(diào)的活計使我感覺麻木。遠藤的文章像清風吹入深谷,重新喚起我對美好事物、美好人生的憧憬和向往,頓時眼前一片光明和溫馨。

這樣,在工場的休息室里連續(xù)讀了兩三篇后,意猶未盡,開工后我悄悄將連載《留學法蘭西》的版面單獨抽出,按排版折疊成小方塊,放在機器旁,邊機械地打孔鉆眼,一邊瞄一眼那美妙的文字,欣賞暗誦,樂在其中,直到有一次被工場長巡視發(fā)現(xiàn)后怒呵制止,因為違反勞動安全紀律甚至差點因此丟了工作。我為了能隨心所欲讀遠藤的文章,索性自訂《讀賣新聞》。每天早上天剛破曉,聽到屋外送報人開啟信箱投送早報時的聲音立即披衣而起,沐浴漱洗后就在書案前盤腿而坐,利用出門上學前的一個小時時間,邊吃簡單的早餐,邊興致勃勃地誦讀遠藤的連載回憶錄。這段晨讀一直持續(xù)了近兩個月,日式公寓窗外的櫻樹,從光溜溜的枝條,到出現(xiàn)花蕾,又到含苞欲放,再經(jīng)過繁華如云似錦最后到殘紅消退枝葉青青時,連載才結束,這么用心讀一個作家的文章,在我的閱讀史上前所未有,后再難繼。

這些文章成了進一步閱讀遠藤作品的墊腳石,我開始有意識涉獵遠藤的作品,借助《廣辭苑》之類的工具書,磕磕絆絆開始讀遠藤的書。遠藤是大作家又非常高產(chǎn),他的作品很多以廉價而又暢銷的文庫本出版,社區(qū)的小書店都能買到。我從自傳、隨筆《狐貍庵閑話》、《讀了也沒用的隨筆》等,對他個人的生活與情趣進一步了解后,再接著讀他的小說代表作,從《白人》、《沉默》、《海水與毒藥》、《哀歌》到《最后的殉道者》……這樣在不太長的時間內(nèi),我讀了不少遠藤的書。

閱讀,在我眼前打開了另一個天地,我才知道在我原先自以為熟悉的日本文學中還存在著一個被稱為基督教信仰文學的領域,而遠藤周作作為這個系譜上最卓越的作家,他的成長道路和文學生涯非常獨特,堪稱“另類”。

遠藤周作與基督教有不解之緣,源自早年生活經(jīng)歷的深刻影響。

遠藤是東京土著,1923年3月生于首都圈內(nèi)一個高級白領之家。父親遠藤常久是東京帝國大學法學專業(yè)出身的俊彥之才,在安田銀行(今富士銀行前身)當高管;母親是上野音樂學校學生,專攻小提琴專業(yè):這樣的家庭在當時日本也可以步入中流精英行列了。遠藤周作三歲那一年,父親調(diào)往中國大連的分行任職,舉家隨其遷移,遠藤的童年時代是在中國東北度過的。小時的遠藤周作天真活潑,喜歡畫畫和小動物,但是學習乏善可陳,與他那品學兼優(yōu)的哥哥正好形成鮮明對比,經(jīng)常受到父親的呵斥,幼小的心靈就蒙上了挫敗感和自卑感。而給予他巨大影響的是母親。在遠藤看來,母親身上有一種近乎神性的東西,是愛的化身和使者。母親天性善良仁慈,對當?shù)乇D芬埠軐捄裼H切。與父親苛刻輕視相對,母親對孩子極有耐心愛心,每當遠藤周作因成績不好受到父親教訓打擊時,母親總是鼓勵他“不要灰心,你是大器晚成啊”。小學四年級時,遠藤周作一篇作文《泥鰍》被大連日系報紙《大連新聞》采用,母親大為贊賞,預言他長大當作家。她溫柔優(yōu)雅的外表下有一種鋼鐵般的堅強意志,對藝術有著求道一般的執(zhí)著與獻身精神。大連的深冬滴水成冰,母親披著棉袍,立在嚴寒中,每日雷打不動連續(xù)數(shù)小時拉琴,指尖流血不止仍不停息,令周作內(nèi)心受到震動。母親不但是遠藤周作藝術上最早的啟蒙老師、文學才華的伯樂,最重要的是他宗教信仰的引路人。這要從早年一場家庭變故說起。

十歲的時候,父親外遇,家庭氣氛急轉(zhuǎn)直下,1933年,父母離異。父親再婚,母親帶哥哥和他回到日本,投奔在神戶的姨媽。為了生活,母親在當?shù)匾凰訉W院任音樂教師,周作轉(zhuǎn)入神戶市的六甲小學校讀書。神戶是異國色彩濃郁的城市,作為近代日本最早的貿(mào)易商港,西方教會的影響根深蒂固,姨媽一家都是天主教徒?;橐鍪艿酱煺鄣哪赣H受姨媽的影響,在參加當?shù)亟虝淖诮袒顒又姓业搅诵撵`歸宿,皈依天主教會。1934年的復活節(jié),十二歲的遠藤周作和哥哥一起皈依天主教,洗禮名保羅(Paul)。不過幼年入教,對遠藤而言還說不上觸及靈魂的事件,他后來稱這段經(jīng)歷是“母親給自己穿上的不合身的西裝”。長大了覺得不合身,穿在身上別扭,幾次想脫掉。他早年的天主教信仰,不是與上帝的契約,而是與母親的合約,個中包含了悲天憫人的“理解之同情”或“同情之理解”。

上了中學的遠藤,對學習不感興趣,癡迷于讀課外書、看電影、嬉笑搞怪惡作劇,不僅中學以接近墊底的成績畢業(yè),因為連續(xù)三次考不上大學,淪為回爐補習的浪人三年。其間,雖然考上上智大學德語系,但因離父母的期待差得太遠,只好中途退學,再次準備高考。此前,父親已經(jīng)從大連調(diào)回東京,在世田谷經(jīng)堂定居。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遠藤兄弟和父親協(xié)商讓他到東京和父親一起居住,一邊準備再考。父親開出的條件要求必須考入舊制帝國大學或大學醫(yī)學部。遠藤周作按照父親的要求一一投考,結果全部落第,最后只剩一個慶應大學的選項。他估摸以自己的成績絕對上不了條件苛刻的醫(yī)學部,就偷偷報了文學專業(yè),居然候補合格。1945年春天,進入慶應大學法國文學科學習。不久父親得知真相,尤其是看他學了最不中用的專業(yè),勃然大怒,驅(qū)逐出門后永遠斷絕父子關系。失去了依托的遠藤周作只能靠自己解決生計,一邊上學一邊當家教,在學友利光松男家(后任日本航空總經(jīng)理)寄宿,困窘不堪。在上學期間,遠藤周作結識了當時著名的評論家、思想家吉滿義彥和松并慶訓,在他們的熏陶下,耽讀法國天主教思想家馬利坦(Jacques Maritain)和里爾克的著作,并結識了作家龜井勝一郎和堀辰雄。與堀辰雄的交游,是周作人生的轉(zhuǎn)機,按照他的說法,從此告別了“超低空飛行時代”,在文學的天空中展翅翱翔。

在身邊一流哲學家和作家的影響下,遠藤周作一邊如饑似渴地閱讀法國作家莫里亞克、貝爾納諾斯等作家的作品,一邊勤奮寫作。1947年12月,他寫的第一篇評論《神與諸神》脫稿,受到著名作家神西清的激賞,并刊發(fā)在其主持的《四季》期刊第五號中;不久《天主教作家的問題》一文也被恩師佐藤朔推薦發(fā)表在《三田文學》,其后《堀辰雄論》又分三期在《高原》連載。這幾家雜志在當時都是深孚眾望的文學期刊,短時間如此密集地發(fā)表文章,對于在校學生來說實屬罕見,遠藤周作作為新進文學評論家的形象呼之欲出。母親在他幼年時代的“大器晚成”、“長大當作家”的預言,成為現(xiàn)實。

1950年6月,遠藤周作以戰(zhàn)后第一批留學生的身份,搭乘客輪赴法國巴黎里昂大學讀博,研究現(xiàn)代天主教文學。在里昂大學,他師從著名宗教文學研究學者巴蒂,他一邊大量閱讀法蘭西基督教文學的經(jīng)典論著和小說,一邊為日本國內(nèi)的刊物撰稿,留學生活充實而浪漫。不過,兩年半后遠藤健康出了問題,被確診為肺結核,只能中斷博士學習生活回國治病。兩年半的留學生活雖然短暫,但對遠藤周作的文學生涯來說卻意義非凡。其一,他由此確立了從評論家向小說家轉(zhuǎn)型的志向;其二,在法蘭西的學習閱歷和體驗,他堅定了對天主教的信仰??梢哉f,留學法蘭西,奠定了遠藤后來成為日本基督教文學先驅(qū)的基礎。

回國后,遠藤周作任教會雜志《天主教文摘》主編,除了負責雜志的一些日常事務,業(yè)余時間為雜志撰稿,并開始嘗試由評論家向小說家轉(zhuǎn)型。此前,現(xiàn)代日本文學在戰(zhàn)后的廢墟上重新出發(fā),呈現(xiàn)出一系列新的特點,遠藤周作因緣際會,以一系列創(chuàng)作實績,確立了戰(zhàn)后文學“第三代新人”代表的地位,實現(xiàn)了在前評論家身份上“重新出發(fā)”的華麗轉(zhuǎn)身。

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為起點,日本現(xiàn)代文壇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先后出現(xiàn)了以野間宏、椎名麟三和梅崎春生為代表的第一戰(zhàn)后派作家群,以武田泰淳、安部公房、大岡升平和三島由紀夫為代表的第二戰(zhàn)后派?!暗谌氯俗骷摇本o跟其后登上戰(zhàn)后文壇,他們是安岡章太郎、吉行淳之介、三浦朱門、小島信夫、近藤啟太郎等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朝鮮戰(zhàn)爭期間登上文壇的青年作家。同屬戰(zhàn)后崛起的作家群,卻被主流評論界稱為“新人”,說明這一代與前兩代戰(zhàn)后派作家具有本質(zhì)上區(qū)別。最大不同,是將筆墨從對戰(zhàn)爭的記憶的描述轉(zhuǎn)向當下生活的場景和內(nèi)心感受,回避政治國家社會重大題材,轉(zhuǎn)入私小說敘事。遠藤在回國后的文學轉(zhuǎn)型,首先從私人寫實起步。1953年7月,遠藤追憶法蘭西留學生活的《留法日記》和《在阿爾卑斯山艷陽下》等作品先后發(fā)表,其后結集為《法蘭西的大學生》一書由早川書房出版,這些作品只是文學轉(zhuǎn)向的鋪墊之作,卻獲得文壇矚目。

而作為青年小說家,遠藤周作出手不凡,一出道即被視為“第三代新人”的代表。1954年11月,在《三田文學》發(fā)表《到亞丁去》,遵循的是日本明治文學的私小說筆法,帶有濃郁的自傳色彩。而翌年發(fā)表的小說《白種人》,一舉斬獲第三十三屆“芥川獎”,成了步入第三代新人作家的祭旗之作。繼《白種人》之后,遠藤周作的文學生涯順風順水,漸入佳境,此后幾乎每隔一兩年,就會推出一部重量級長篇,作為積蓄能量和休整,佐以隨筆幽默小品和歷史小說,超級高產(chǎn),成了拿遍日本國內(nèi)各種文學獎的專業(yè)戶,且不止一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作品被翻譯成三十幾種語言在世界各國暢銷??梢哉f,在戰(zhàn)后燦若星辰的日本作家群體中,遠藤周作以一系列作品躋身于當代最優(yōu)秀作家行列。

遠藤周作文學的最大特色,即是以基督教為主題以及蘊含在作品中的人生哲理宗教情懷?;阶诮绦叛鍪沁h藤文學的內(nèi)核與靈魂,離開宗教信仰,遠藤的文學價值就無從談起。換而言之,遠藤的文學兼具神學與文學的雙重價值——關于神性與人性的文學表現(xiàn)與思考。可以說,遠藤周作的作品特別是最主要的代表作,都是圍繞這一主題來展開的。這其中,《沉默》與《深河》無疑是表現(xiàn)這個偉大主題的杰作。這兩本書遠藤生前十分看重,臨終一再囑咐家人,死后將這兩部書放入棺槨伴隨長眠。

長篇歷史小說《沉默》是遠藤周作的基督信仰文學的代表作,遠藤由此奠定了“二十世紀基督教文學最重要的作家”的地位。幾年前美國著名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將原作搬上銀幕,并在梵蒂岡首映。羅馬教皇方濟各親臨小教堂觀看放映,一舉成為世界影壇和基督教領域一大佳話。作品是在十七世紀初期日本江戶幕府實行鎖國禁教的歷史背景中展開的,葡萄牙耶穌會派到日本的教士克里斯多夫·費雷拉神父,在歷盡千辛萬苦傳教二十年后,最終屈服于幕府的殘酷刑罰而叛教。青年神父羅德里奧受耶穌教會委派遠涉重洋來日本調(diào)查此事。他在澳門下船后偷渡日本,潛伏在長崎郊外秘密調(diào)查叛教事件,后來因叛徒出賣,被幕府緝拿。為拯救更多無辜的信徒,羅德里奧被迫用腳踩踏刻有耶穌圣象的銅版,當他的腳踩上踏繪時感到一陣劇痛。這時銅版上已經(jīng)被踩踏得影像模糊的耶穌仿佛在對他說:“踏吧!我知道你腳痛。正因為知道這種痛,我才降生世間背負十字架的?!?/p>

這個故事并非虛構架空,而是取材于真實的史實,經(jīng)過作家直抵肺腑的追索拷問,讀來驚心動魄。在文京區(qū)茗荷谷,我曾參觀幕府時代關押“弁天連”(西方基督教傳教士和信眾)的牢獄“切支丹屋敷”。1643年,遭遇海難漂流到日本九州的意大利傳教士朱塞佩·齊亞拉(Giuseppe Chiara),被長崎當局捕獲后就曾被關押在這里。后來受不了殘酷的身心摧殘,齊亞拉被迫放棄信仰,改名岡本三右衛(wèi)門,在日本娶妻生子,了度殘生。此人就是遠藤《沉默》中克里斯多夫·費雷拉的原型。遠藤也去過位于長崎市當年荷蘭傳教士集體殉道的遺址,那里佇立著江戶時代被殺害的二十六個傳教士浮雕,其中有一塊《沉默》之碑,用以紀念這部巨作的問世。這部小說于1966年問世,但是準備和醞釀卻經(jīng)歷了多年時間。遠藤自幼多病,戰(zhàn)爭期間因體弱僥幸躲過兵役,但因肺結核動過幾次大手術,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他以此為契機,“開始認真考慮上帝的事了”。1959年周游歐羅巴列國,歸來肺結核復發(fā),差點送命,住院兩年多,1961年肺部再次出問題而接受手術。生病期間,偶然從朋友帶來的報紙上讀到關于長崎“踏繪”的歷史考據(jù)文字,觸發(fā)了無盡浮想。1963年,遠藤病愈出院,多次去長崎實地踏查取材,搜集歷史資料,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沉默》。

比起《沉默》,和很多遠藤文學粉一樣,我更喜歡的是他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深河》。一生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說長道短的遠藤對這部書頗為自許,說它是“迄今為止的自己文學的總決算之作”,“是一生集大成之作……其間,我把自己想寫的東西全部寫完了……就像自己的遺書一樣”。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出版于我到日本的第二年,當時我已經(jīng)讀了不少遠藤的文庫本原著,我有幸目睹遠藤生前最具影響力的巨作出版及發(fā)行的盛況。我還清晰記得經(jīng)常光顧的新宿紀伊國屋書店里原本光顧者不多的純文學專柜前排起長龍爭購《深河》的情景。

與《沉默》的背景不同,《深河》講述的是一個旅途故事,背景是南亞大陸的文明古國印度。但這部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小說講述的卻是日本人的故事,而表現(xiàn)的主題卻一以貫之地在《沉默》展示的“人性的救贖”這一主題的延長線上。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經(jīng)濟騰飛以后的日本人滿天飛,沒有不去的地方。小說《深河》寫的是幾個到印度的日本旅行者,所謂深河就是印度教的圣河——恒河,以此作為小說的舞臺。但這些人并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旅行者,他們“背負著生命中的各種辛酸和傷痕”,在深河畔祈禱。

小說以磯邊的故事開篇。磯邊是中年公司職員,長期刻板規(guī)矩的上班族生活使他形成拘謹冷漠的個性,此前妻子患癌癥去世,他才痛感妻子走后留下的巨大虛空。妻子臨終前神啟般相信死后會轉(zhuǎn)世,留下遺言:“我一定會轉(zhuǎn)世,在世界某處,我們約好,一定要找到我!”盡管磯邊不是宗教信徒,不過,抱著對妻子的愧疚和懺悔他決定試試,報名參加印度旅游團,滿心期待能在世界某個角落找到轉(zhuǎn)世的妻子。出乎意料的是,與他一同參團的還有一個曾經(jīng)在妻子臥病期間負責看護的義工成瀨美津子。

美津子是一個另類的女人——美麗、浪漫,但又任性,性格冷酷,缺乏愛心,行為乖張,身上有著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潛意識里又似乎潛藏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愿景。她在醫(yī)院當義工,照顧病人無私奉獻,這一切并非源自愛心與慈善,而是出于對愛的某種模擬演習。年輕時,她玩弄過一個名叫大津的男人的真情,挑戰(zhàn)過大津的宗教信仰。她參團來印度,是冥冥中受到某種啟示,來尋找那個曾經(jīng)被她無情拋棄而又一刻無法去懷的大津。不可思議的是,在瓦拉納西城,果然真的與在這里從事神圣工作的大津不期而遇……

大津并非參團人員,但他卻是書中的重要存在。大學時代他就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成瀨美津子企圖想將他從神身邊拉走,最終又將他拋棄。信仰崩塌的大津開始放浪修行,輾轉(zhuǎn)到法國里昂神學院,試圖尋找適合日本人心靈的基督教。他秉持日本人的泛神論,認為“神有幾種不同的臉,隱藏在各種宗教里”;神不是“在人以外讓人瞻仰的東西,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樹、也包容花草的大的生命”。這種多元的、泛神論宗教觀使他在一神教的歐洲教會中難以容身,晉升神甫也終成泡影。為了踐行自己的神學理論和信仰,他毅然來到印度傳教,在瓦拉納西城(Varanasi City),奔走于陋巷與河畔之間,將臨終的教徒背到河邊沐浴或火葬。后來因為替一個犯禁的客人頂罪,受到暴怒的信者攻擊,慘死于河邊。

還有幾個人物:經(jīng)營運輸業(yè)的退伍老兵木口,他要到印度祭奠亡靈,他的戰(zhàn)友在二戰(zhàn)的緬甸戰(zhàn)場上,在極端困境中吃了蜥蜴肉(人肉)而幸存下來。戰(zhàn)爭結束后,因陷入暗無天日的罪惡意識無力自拔,最終自盡求解脫;喜愛動物并以此為題材的童話家沼田,他堅信是一只鷯哥代替了本該病死的自己,他要前往鷯鴿的故鄉(xiāng)印度放生鷯哥……總之,旅行團的每個人都以不同方式去接觸感悟生與死,信仰與永恒。對他們來說,此行與其說是觀光之旅,不如說是靈命之旅。書中的“深河”成了測度生命、命運的河流,平穩(wěn)的河面下隱藏著一個個深不可測的生命之謎:生與死,神與人,信仰與人生等,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讀罷,令人掩卷長嘆。

令人擊節(jié)的是,在《深河》中,遠藤在旅途故事的敘述框架下,為人物的外在遭遇與心路歷程別出心裁安排了一個底蘊極為豐富的舞臺。首先,以印度這個充滿宗教文化色彩的古老國度為背景,極富象征意義。印度是世界古代文明發(fā)源地之一,是歷史上多種宗教,如印度教、佛教、錫克教的源頭。世界各種主要宗教如伊斯蘭教、基督教、猶太教與印度之間也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印度可以說是多種宗教和諧共存的國家。自古以來在這種寬松多元的宗教觀影響下,這個古老的國家散發(fā)著濃烈的宗教氣息,各種宗教在這里碰撞又彼此和睦共處。

其次,書名所謂“深河”,指的就是故事的背景印度恒河。眾所周知,恒河是印度文明的起源圣地,也是印度人的母親河與生命之河。在小說里,每個背負不同命運、悲酸與罪孽的人在恒河交會,恒河就是測度生命深度之河。

第三,故事的舞臺選在恒河之濱的瓦拉納西城,也是意味深長。瓦拉納西城坐落于恒河中游左岸,是每個印度教徒一生要朝拜一次的圣地,很多教徒不畏千辛萬苦長途跋涉到這里,據(jù)說每天聚集于此的印度教徒上萬人,或在寺廟誦經(jīng)布施,或在恒河里沐浴祈禱;很多信徒都希望死在河里,讓尸身漂浮河面,將骨灰撒入河流里,無論貧賤富貴,一經(jīng)河流洗禮,一切過錯罪孽都會得到凈化,所有恩怨仇恨都會被消解,所有喜怒哀樂都會被包容在河里,所有信者都會被帶向永恒……

遠藤周作的宗教文學中,既寫了基督的愛與慈悲,寫了罪孽與背叛,也寫了不同宗教的對立與對話,寫了宗教多元主義。從寫作時間跨度上看,《深河》與《沉默》相隔近二十年;從作品反映的時代背景看,《沉默》反映的現(xiàn)實是十七世開始延綿近三百年的幕府鎖國時期;《深河》中人物活動的時間則發(fā)生在戰(zhàn)后經(jīng)濟實現(xiàn)極度繁榮,國家社會發(fā)展高歌猛進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寫作時間和故事的背景盡管差異很大,但兩部作品的主題驚人一致,那就是關于愛,關于信仰和救贖——這或許可以稱得上作為基督教文學求道者的遠藤周作在作品中一以貫之的主題吧。

此情此景,讓人不由得將書頁翻回書的開始,那是故事的出發(fā)點。扉頁上摘錄了一首歌:

深深的河流,神啊!

我也想渡過河去,

到集結之地。

遠藤將這首《黑人靈歌》置于卷首,可以視為它就是全書的提綱挈領。據(jù)說,遠藤在寫作過程中,聽了這首靈歌后受到觸發(fā),才決定為小說定名《深河》,在書名旁特地標注英語Deep river的片假名讀音“デープリーバ”,就是為了提醒讀者,書名較為日語的“深い河”有著更為深廣的內(nèi)涵。

在西方文學語境中,Deep river一詞有著極為深刻的宗教內(nèi)容,指的是摩西率領的以色列人在經(jīng)過荒野廣漠四十年篳路藍縷的磨礪試煉之后,才橫渡過的約旦河。從這一宗教歷史出發(fā),河的對岸就是約定之地、集合之地,也就是《舊約·創(chuàng)世記》中以色列人的祖先亞伯拉罕與得到上帝“擁有流淌著牛奶與蜂蜜”的“應許之地”,是富足和平幸福與安寧的天堂。這個意象被遠藤移植到《深河》里,并作為貫穿全書的紅線隱隱暗示著:深深的恒河,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圣河,是愛與救贖的生命之河、靈修之河,它以寬廣的胸懷和悲天憫人的大愛,接納身在此岸、處于水深火熱之現(xiàn)實與靈魂的煎熬中無法自拔的人們,無分別、無功利地度往彼岸圣地。在人心禮崩樂壞宗教紛爭沖突此起彼伏的當今,只有愛與慈悲才能屏息一切仇恨和對立,超越不同宗教和文化之間的巨大鴻溝,渡過帶來滅頂之災的洪水滔天……

災難、阻隔、生老病死、愛別離等一切不幸,自遠古以來與人類如影相隨,也是古今中外文學歌詠不斷的主題?!对娊?jīng)》有云:“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在遠藤周作的《深河》里,表述的是一種對阻隔實現(xiàn)超越的宗教文學情懷,頗見異曲同工:“以愛之名,泅渡深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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