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司琪 劉劍梅
遠藤周作的《深河》成書于他人生的最后幾年,他與疾病痛苦糾纏,生命到達油盡燈枯之時,仍然執(zhí)筆與死神搏斗,留下這一部“總決算之作”。盡管他自己對《深河》并不滿意,認為其“不像《沉默》讓人沉醉,也不如《武士》那么渾厚”,但是這部作品在思想內容上包含了他這一生對宗教信仰的思考,讀者依舊能從中挖掘出許多精神寶藏。
從鄉(xiāng)下來到東京上大學的美津子,因著這種源自出身的自卑感,通過揮霍金錢來融入當時的同學圈子。但美津子并不認為這樣的圈子就是自己所向往和憧憬的,她被同伴們簇擁著,“內心深處卻又瞧不起他們”,甚至在他們說她能喝酒能開車時,“心底升起一股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寂寞的強烈情緒”。美津子在這其中感受到的空虛,來自對自己生活現(xiàn)狀的不滿,也來自對自己所追求的未來的未知。很難猜測如果美津子沒有遇到大津,她的生活會往什么方向去發(fā)展,但無論如何,她在當時正好遇上了與她的圈子格格不入,甚至還顯得滑稽可笑的大津。
起初,美津子對捉弄大津并不感興趣,認為這只是學弟們無聊的校園生活中的無聊消遣。但當她從大津口中得知他的信仰,又從同伴那邊得知他每日虔誠地祈禱,對這個表面上老實巴交的男生產生了興趣——并不是什么善意的興趣,而是“覺得這種男子常會有偽善的地方”。她想撕開大津的面具,想證明這個看起來與眾不同的男生,在骨子里不是同朋友們一樣世俗,就是和自己一樣空洞;從一個無神論者的角度來說,她也想證明大津的信仰只是一種家庭的習慣,隨時都可以被輕易放棄??墒谴蠼騾s對美津子說,“即使我想放棄神……神也不會放棄我”。這樣的話,對美津子內心的震撼太大了?;蛟S她從未相信過大津的祈禱可以得到他的神的回音,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只不過是浮于表面的形式,而此刻她卻發(fā)覺大津的堅持并非一廂情愿,兩相對比下更加重了她內心的空白虛無。她的引誘行動變本加厲了,這樣的羈絆讓她更有破壞的沖動,她對大津的信仰下戰(zhàn)書:“神啊,我要從你那兒把他搶過來!”在大津遵守約定不再去庫爾特爾屋時,她對著耶穌的塑像耀武揚威:“他不會來了,你被他拋棄了?!彼坪踝兂闪四晾幕?,享受著這種“從一個男子那里奪去他相信的東西的喜悅,讓一個男子的人生歪斜地快樂”。但很快,美津子大獲全勝之后就厭倦了這種樂趣,也拋棄了大津。
我們無法得知美津子在拋棄大津之后,以及在與矢野相親結婚之前,是怎么過日子的,只有一點片段告訴我們,她在畢業(yè)之前曾有過一段努力讀書的時間,并且意識到“學生時代在體內涌動的那種想弄臟自己的沖動是多么愚蠢”。她放棄了之前游戲人生的行為,也放棄了自我破壞的行為,轉而嘗試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平淡地過完一生,因此選擇了矢野作為結婚對象。
當她得知大津跑去念神學院要當神甫后,她內心也不過認為,“神不過是貪婪地把我拋棄了的男人重新?lián)炱饋砹T了”,“瘦削男子撿起她扔掉的東西,如小孩子抱起掉落在溝中滿身泥濘、不停吠叫的小狗”,一種作為勝利者的心態(tài)依舊根植在她心中,也正因如此,當她在新婚旅行中厭倦了自己的丈夫,無數(shù)次將自己與苔蕾絲對應起來時,她更加質疑自己的選擇,這似乎不是一個勝利者應該落入的境地。她沒有辦法掩蓋好自己愛已枯竭的秘密,同許多改邪歸正的人一樣,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于是她從這令人窒息的新婚旅行中逃離出來,作為自己最后的任性,前往了苔蕾絲的蘭德,也前往了大津所在的里昂。很難說美津子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見大津的——作為勝利者去同情這位失敗者,還是需要這位失敗者的凄慘模樣來撫平自己內心的不平穩(wěn),又或者只是單純好奇為什么他又去了神學院。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從大津口中得到的答案都不是她所想要的,甚至這答案還粉碎了她一直以來自以為的勝利者地位。
之后,美津子離了婚,脫離了苔蕾絲的角色,開了一家服飾店,周末的時候還會去參加醫(yī)院的義工工作。這并不是由于她富有同情心之類的原因,而是“愛已枯竭的她日漸形成嘗試愛欲行為的自虐性情緒”,這是對愛的一種模仿、一種演技。她的內心依舊如沙地般干涸,潛藏著的黑暗因子時不時冒頭:“當美津子注視著無任何抵抗能力的老太婆睡著的姿態(tài)時,會突然產生某種沖動,故意不替她換尿片,不給患者該吃的藥。那時,她的心里有另一種聲音在說:反正她吃藥也好不了,不只對別人無益,對家人還造成很重的負擔。這個老女人不如早點解脫”。她不再做毀滅自己的嘗試,但也無法從內心深處生起對別人的關懷與愛。她還對即將去世卻極度眷戀自己丈夫的磯邊太太否定了轉世的可能性:“要認定,死了就什么都消失了,這樣會比背負著過去種種到來世生活要來得快樂?!泵澜蜃右姴坏么夁吿@樣的深刻的愛,這樣的愛與大津的信仰都會刺痛她空虛的內心。
美津子在這一階段努力讓自己融入平凡的生活之中,卻徒勞無功。她依舊不知道自己在追尋的是什么,但總歸踏上了追尋之路。
在行前說明會中,美津子就看到了印度查姆達女神的圖像,之后旅途中又在導游江波的帶領下在洞窟中看到查姆達女神的雕像;這是一尊矛盾的女神像,疾病與疼痛壓榨著這女神的生命,她卻依舊從萎縮的乳房中硬擠出乳汁喂養(yǎng)小孩。這尊扭曲的女神像可怕卻又充滿著大愛。這顯然與美津子之前所認知的以及大津所信仰著的完美的神的模樣有著巨大的不同,但也正因為這女神混合了善與惡、殘酷與慈愛,呈現(xiàn)一種混沌的姿態(tài),才給美津子的追尋之路提供了新的可能。一如美津子自己所說,她來到印度,感興趣的是這個世界“清凈與污穢、神圣與猥褻、慈悲與殘酷混合共存”。美津子洗刷不掉自己身上的黑暗與罪惡,但如果能如女神查姆達一樣,背負著一身罪惡也能堅持自己所求,也不失為一種好的生存方式。
在印度與大津的碰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讓美津子失落,她失望的是大津的生活處境,被教會驅逐,在這臟兮兮的地方干著臟兮兮的活計。盡管內心對女神查姆達有很大的震動,但當她真正見識到大津的模樣,她完全無法接受,一度埋怨大津,為何要這樣愚昧地相信著他的神導致這樣的境地。大津內心反而十分安定,他在印度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物質條件不好但精神上有人能容納自己,擁有相同的信仰,跟美津子說話的時候頭一次開起了玩笑。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似乎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美津子不懂得宗教信仰,不懂得大津的神,她一直以來只是有種隱隱約約的直覺,“她模糊感覺到自己也希望擁有X,一個可以讓自己覺得充實的X,可是她無法理解X究竟是什么”,在大津身上或許能找到自己所尋找的東西,但這并不意味著大津的信仰就是她的信仰。
還有一個細節(jié),是美津子與沼田在碼頭附近看到貧窮殘疾的人們乞討,沼田生發(fā)出了“大家同樣是人,這些人也同樣是人”的同情,但美津子卻讀懂了沼田的同情中所帶有的“我們觀光客可以做些什么呢”的意味,這些廉價的同情讓她不安。美津子之前一直說自己是個“愛已枯竭”的人,故而她必然是渴望喚醒自己心中的愛的,可她又對這種浮于表面的廉價的同情嗤之以鼻,“她不需要‘裝出來的愛,只希望真正的愛”。這里就暗示了美津子追求的不只是那種尋常的愛,這種愛令人無力又顯得泛濫而廉價,她渴求的是能令她心里安定的那個神秘的X。
美津子換上紗麗,邁入了恒河沐浴。她不知道對誰祈禱?;蛟S是對大津追隨的洋蔥,不,不一定只限定洋蔥,或許是對某種巨大永恒的東西。
比起之前美津子在做義工工作時對愛的模仿,她這一次模仿的祈禱對她而言,意義更為重大。之前滿懷惡意,卻也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任何錯處;這一次卻連這樣的模仿都能讓她感到不好意思,她明白自己仍未達到足夠虔心祈禱的狀態(tài),卻也愿意嘗試真心去做,于她而言,是一次大的改變。這一條恒河包容了各色各樣的人,同時也包容了美津子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在恒河之中,美津子察覺到自己的一切都有了安放之所,也稍微摸索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作為小說來說,美津子的自我救贖與覺醒之路似乎在這條恒河中就迎來了一個終點,后面的故事本應該對美津子的覺悟不再產生大的影響??墒聦嵅⒎侨绱恕R酝拿澜蜃颖M管內心有無數(shù)想法,面上都是矜持自控的。在大津為平息逝者家屬對三條拍照的憤怒而被打受重傷時,她在小說中終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你真是愚蠢??!真的太蠢了。”美津子目送被抬走的擔架叫喊著:“真的太蠢了!你為了‘洋蔥虛度一生,雖說你模仿‘洋蔥,然而只有憎恨和自私的世界,不是什么都沒改變嗎?你到處被驅逐,最后連脖子也斷了,被人用抬死人的擔架抬走。你終究是無力的,不是嗎?”她蹲下來,用拳頭敲打石階。
美津子為大津感到不值。雖然上一刻她的明悟才表明她將來或許會走上和大津類似的道路,但此時此刻的她畢竟還沒有真正踏上這條路。她剛剛結束了自己內心中掙扎,決定好了未來的方向,都還沒有來得及鞏固這個想法,就迎來現(xiàn)實的當頭棒喝:“只有憎恨和自私的世界,不是什么都沒改變嗎?”個人的力量在這龐大的世界里算得了什么呢?由此可見,美津子盡管解決了內心的矛盾,但個人與世界之間的矛盾,仍待她長時間地去經歷、去思考才能解決。
在小說的結尾,美津子遇到了與大津做著相同事情的修女們,又有了新的體會:“洋蔥老早就死了,但是,他轉生到他人內部。將近兩千年之后,轉世到眼前的修女之間,轉生到大津體內。像他被擔架抬到醫(yī)院那樣,這些修女也會消失在人間之河。”
我們不好下結論說美津子只通過修女簡單的幾句話,就能完全理解這種信仰力量的源源不斷與生生不息,這股力量是否足夠強大,是否能與整個世界的憎恨與自私對抗;但無疑,她對個人與世界之間的矛盾有了一絲絲的開解。結尾并沒有明確說明大津是生是死,但無論他活著還是死去,他的信仰大概會用另一種方式存在于美津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