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2012年開始,因為寫作《蹤跡史——唐友耕與石達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闿運交錯的晚清西南》一書,我走訪過近百個村落,但去探訪廣州市花都區(qū)大布鄉(xiāng)官祿布村的情景,卻分外清晰?!疤焱酢焙樾闳娘嬍称鹁优c悟道方式,在多年以后依然歷歷在目。
大大小小一共十八座山丘呈豐月形環(huán)抱村子,左邊有天馬河和大沙河交匯,右邊有山峰拱衛(wèi),前面田疇廣闊。青龍、白虎守護下,洪秀全故居和洪氏宗祠前有一口半月形的池塘,堪輿學稱為“水聚明堂”。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官祿布“施”形成一道窄門,洪秀全并無另外出路,只好在青燈苦讀之中消磨生命。他不得不從眾,在讀書人必須搏擊功名的焦慮癥影響下,心力日益憔悴。那時,他還叫老老實實的鄉(xiāng)野名字洪火秀。火秀第二次去赴廣州考秀才的時候遇見一個叫梁發(fā)的讀書人,時間是1836年春天。梁發(fā)是傳教士,他拿九本一套的《勸世良言》送給了洪火秀,但考試失敗的火秀回家就扔在一邊,迅疾被重重疊疊的孔、孟之書壓倒,多年不得翻身。
直到須發(fā)早早半白的他,1837年第三次應試而繼續(xù)名落孫山,洪火秀才把這套寶書翻出來,一讀,再讀,醍醐灌頂,恰在豁然大悟的限度來臨之際,他突發(fā)高燒,玉山傾倒,轟然撲地,一睡就是四十多天……昏睡,成為他最后完成悟道的閉關時刻。
昏迷是表象,神速學習才是實質(zhì)。后來據(jù)考,洪秀全做了一個悠長的、具有章回起伏的怪夢,文獻里稱之為“丁酉異夢”:他看見一龍一虎一雄雞走進屋子,接著一群人吹吹打打,一隊黃衣童子翩然入室,并用一乘華美的轎子將他抬起,不斷升高飛入云端,最后來到一個光明璀璨之地。洪秀全見到了一個身材偉岸、衣著龍袍的長者,他將洪秀全的肚腹輕輕剖開,取出污穢的內(nèi)臟并易之以新,傷口卻倏然而愈,不留痕跡。洪秀全目眩神迷大感受用,留著金色胡須的威嚴長者自稱是他的父親,告訴他:人間正受到妖魔的禍害,他的任務就是下界前去斬殺妖魔,拯救人間于水火。為幫助他戰(zhàn)斗打怪,威嚴長者給了他一把名叫“云中雪”的寶劍,并派他的兄長耶穌前去助陣。在炫目的光芒中,洪秀全揮舞寶劍,耶穌捧著發(fā)光的金印,神兄神弟飛過三十三層天界,投入到斬妖除魔的戰(zhàn)斗……
清醒過來時,這個人已經(jīng)是洪秀全了。
在研讀明末史料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大西王張獻忠的種種言論與行為,格外地奇異。
1644年年末,在兩位來自西方的“天學國師”淳淳教誨下,大西王張獻忠對他們奮力鼓噪的天主教義不以為然,你的主是你的主!他不喜歡政教合一,那“嬲得很”!他喜歡武裝到底,把長槍大炮扛到底。但他的思想如泥鰍拐彎迅速“入巷”,對于距離中土智慧極其遙遠的天文學、算學、地理學等等絕學,很快就登堂入室了。聽課過程是一個思辨的過程,張獻忠有時凝神端坐,虎目洞悉虛實,有時背手踱步,步步生蓮……置身窄逼的西蜀,卻可以放眼世界。每每聽完洋人的學術講演,他轉(zhuǎn)身就與左右跟班辯論,反復學習深刻體會堅決貫徹落實。他融會貫通舌燦蓮花,忠實于將飄拂的學問如何落地開花結(jié)果。驢日的,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啊!出天文進算數(shù),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經(jīng)過半年學習,他對“天學”已經(jīng)頗有心得。孺子可教——不不不,是雄才大可深造也!兩位“天學國師”耳濡目染,不得不承認“其智識宏深,決斷過人”,他們暗暗稱奇,進而忘情山呼萬歲:老皇上“天姿英敏,知足多謀,其才足以治國”。這一評語,分明已是一代明主轟然崛起西蜀之兆,足以支撐破碎山河。
張獻忠在洋人鑄造的渾天儀、地球儀、日晷、提供的書籍之間來回穿梭,逐一對位,將堪輿學的天象分析以及《孫子兵法》的詭道,與西方科學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完美結(jié)合。這一空中對接的結(jié)果,使得他必須在連續(xù)的形而上領域完成轉(zhuǎn)換。
他的主業(yè)是統(tǒng)攝堂堂大西國,日理十萬機,“八小時之外”才是努力學習的唯一機會。他不得不廢寢忘食,以至于用腦過度,又猛喝燒酒希望激發(fā)靈感,導致產(chǎn)生嚴重幻覺。
要干啥子?!大西皇帝拍案而起。
他下令百官抬頭齊齊仰視天空。大家按照圣旨的吩咐,仰望天空,小心翼翼地說什么也沒有看見。黃虎公然說:“今日天不晴朗,故爾等未見之,且其中亦有天意存焉。天顯奇異,只令天子獨見,以便出來代天行事?!睂俟倏床煌柑鞕C的原因歸結(jié)為二,一是天氣不好看不清,二是只有天子才能看見。爾等不是天子,怎么能看見?
這分明是他深度譫妄的臨床癥狀。
為了獲得身心的徹底解放,他拋棄了皇冠與龍袍,長袖飄飄,展開昔日鐵匠游身熔爐間的身法,逡巡其間,體察幽微。他正敞開著箭衣,胸前露出一團濃黑的胸毛。
“皇冠落地類轉(zhuǎn)蓬,空教胡馬嘶北風”。眼下,明朝、南明、大順、大西正在化為歷史的煙塵,隨風而起,隨風而散。抓住時代機遇與天機合一,成為黃虎洞悉本質(zhì)的捷徑。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不斷接收著天神發(fā)來的高度絕密、只有他才能破譯的最高指示,奮筆疾書,記錄為一冊從不示人的《天書》。他考慮讓洋人著手翻譯出版,向西方世界宣傳大西國宏旨,自己一心向西,要向西方傳播東方帝國的超邁文化……1647年元旦翌日,黃虎的神志還沒有從渾天儀的神啟中徹底返回現(xiàn)實,那是一個恍惚而晦暗的早晨。早餐尚未結(jié)束,張獻忠即在西充縣鳳凰山頂?shù)那G棘林中殉難,這部記載大西國最高語錄的《天書》就此失落,也許是被上天收回了。重慶師院一位教授撰文指出:“可惜這本書的詳細內(nèi)容沒有流傳下來,但可斷言是一部別開生面、富于哲理性的著作?!苯淌谝呀?jīng)“斷言”了,讓我懷疑教授已經(jīng)得到了夢中神授。
這就意味著,張獻忠敢于“拿來”,敢于在四川實現(xiàn)自己的宏圖大業(yè)。天府之國成為他的試驗田。呵呵,“天兄”在上!可是對于“天學”一竅不通的洪天王,顯然只能當張獻忠的學生。歷史學家陳旭麓指出:“洪秀全搬來號稱獨一無二的真神洋上帝以掃蕩一切土菩薩,義和團則動員仙佛神怪等一切土菩薩以對抗(驅(qū)逐)上帝?!保ā陡∠脘洝?,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張獻忠心目中的“天”,其實還是中土的。
蒼天之下,天府之國的膏腴土地不必一味生長懵懂無知的農(nóng)作物,也可以長出森林般壯闊的刀槍劍戟。那是一派多么激動人心的鋼鐵風景。
著名人生存論心理學家E·貝克爾認為,死亡恐懼是人類心理中最為普遍也最深刻而隱蔽的存在性不安,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致命之傷。自幼形成的生存恐懼與粗糲的自然空間,占據(jù)著張獻忠的全部生活,他對命運的安排從來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叛,總是下意識地規(guī)避一切可能產(chǎn)生順從現(xiàn)實的矛盾性因素,肯定一方的同時又否定另一方,做出結(jié)論之后又將它推翻,使他的言行以分裂、變形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歷史面前。張獻忠、洪秀全之類的克里斯瑪型領袖一般初期都反對個人崇拜,反倒天上和地下,無非想自己宰制世界和歷史。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顯然是小兒科級別的。順我者亡,方顯英雄本色。張獻忠身上最為典型的特征之一,就是克里斯瑪型領袖發(fā)展到極致之后,刀頭倒轉(zhuǎn),自然而然出現(xiàn)的嚴重自我分裂,這是一種如影隨形的權力伴生物。他的晚期性格中充滿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悖謬,甚至他從西方的天文、算學、地理學識中穿越到《孫子兵法》的詭譎,也常常體現(xiàn)為分裂的人格和分裂意識。
作為蜀人,我一直有研究、記錄大西皇帝言行的愿望。置身蜀天與蜀地,我更有責任記錄這一段促使天地翻覆、山河變赤的歷史。
我發(fā)現(xiàn),張口“論從史出”、閉口“以論帶史”的學術中人,在針對一些歷史人物研究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嚴重的人格分裂。比如,在針對張獻忠入川、建立大西國的前后事態(tài),史料就是這么多,涉及的書出自歐陽直、彭遵泗、傅迪吉、費密、沈荀蔚、李馥榮、毛奇齡、吳梅村、顧山貞、張烺、李昭治、利類思、安文思等等人之手之口。這批學者苦心孤詣從中發(fā)現(xiàn)有利于鞏固自己的論據(jù),并一再強調(diào)材料的真實性以及無可替代的親歷性價值。當然,他們還沒有放過田野考察——對民間里那些謳歌黃虎以及大西軍的民謠、兒歌的苦心收集與向壁虛構(gòu)……
而面對一模一樣的同一批材料,凡是遇到對自己觀點不利的描述,遭遇到那種可能“漫化、矮化、丑化、污化”大西朝的論據(jù),則千方百計“論證”為道聽途說以及后來柄權者授意篡改。實在沒法了,就紅著臉說,這是“手民誤植”的結(jié)果。
凡此種種,就構(gòu)成了一種“為我所用”的奇葩多重證據(jù)法:這些學者千方百計貶低的史料,恰恰又讓他們火中取栗般挑選出可以“擔此大任”者——他們不再紅臉地說,這就是史才。時至今日,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昨天。他們皤然白發(fā),嘴角白泡子直翻,駢四儷六地談論著“能具史識者,必具史德”的歷史觀。長此以往,構(gòu)筑出他們?nèi)绫⊥林系奈∪粚W術豐碑。
這就讓我認定,他們中蠱了。他們唾面自干的修為還不夠。
所以,一個人不能迎風吐口水,我明顯感覺到,采用以往人物傳記、人物分析、歷史小說等寫作手法,處理張獻忠現(xiàn)象必將面臨巨大的制約。
可見,我不得不采用的一種悖論寫作,就是為了進一步貼近黃虎十分特殊的個人氣質(zhì)與那一個永難忘懷的破碎時代。
我姑且稱之為“大詞寫作”,就是服從于制式思維的強力指引,采用習慣性行話、意識形態(tài)術語,疊加眾多形容詞、副詞來增加克里斯瑪類型人物的魅力,就像軍事上的佯攻,是一種消滅多元、凸顯個人,消滅細節(jié)、凸顯烏托邦的寫作;但悄然運行其中的反諷原則與理性精神,不斷消解著初衷與初心,將矛盾的對立推到極致就成為佯謬,在意涵的相反向度上,讓語象與語義互相沖突、互相排斥、互相抵消,最后過渡成一種終極意義上的悖論寫作,由此我用一句俗話來指稱:“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
《黃虎張獻忠》不是一部以時間為鏈環(huán)的系統(tǒng)傳記,我選擇了涉及黃虎張獻忠最為重要的十幾個場景,力圖展示他的奇異稟賦以及大西國麾下的政治、軍事、交往、管理、民生、科舉、文化、沉銀等方面的舉措,在主流學術中的叫好與民間的叫罵之外,忠實記錄下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馬拉美則在散文《伊吉圖》中有言:“文學,或者說最初的文學,就是從如此等待之中誕生的。讀書所開啟的,不是一個人對于另一個人的等待,而是一片空無對另一片空無的等待,是一本書在等待另一本書,是一個孤獨在等待另一個孤獨?!痹谖铱磥恚跋胂蠛苊篮?,現(xiàn)實很殘酷”,因為這極可能是一個與虎謀皮的寫作策略,到了最后,也可能是老虎交出了一張狗皮,但在虎倀們的挾持下,謀皮者最后付出了生命的本錢。
我在錦江九眼橋畔居住了十幾年。成都因水而成,緣水而興?!岸砥涫?,九橋帶其流”,府河與南河宛如人體任、督二脈,吐故納新,使“江環(huán)城中”格局一直得到承襲和發(fā)展。
數(shù)千年以降,成都碼頭鐫刻著深縱的城市記憶。三國之時,諸葛亮送費祎出使東吳,因有“萬里之行始于此橋”的感嘆,萬里橋就此成為錦江文化的地標。明末,黃虎張獻忠在九眼橋從事著自詡為“替天行道”的清掃工作,留下了無數(shù)天地為之色變的事件。進入民國,成都尚有十二座碼頭,其中六座分布于錦江沿岸。無論是人頭攢動的水東門貨運碼頭,還是運送鹽糖、布匹為主的合江亭碼頭,抑或因木柴而興的九眼橋碼頭,浪涌人聚,千帆競流,逐漸形成上起新南門、下達望江樓的龐大碼頭聚落。成都人名之:錦江碼頭。
馬可·波羅、威廉·蓋洛、大衛(wèi)·妮爾、亨利·威爾遜、山川早水等域外學者進出成都均在錦江碼頭。1879年,一代大儒王闿運入主成都尊經(jīng)書院,多次進出錦江。二十世紀初葉,青年巴金、李劼人正是從這里出發(fā),遠渡重洋,負笈法國;郭沫若的“東渡”、艾蕪的“南行”也是以此為起點……
成都“因水而興,因水而榮,因水而困,因水而為”,春水明媚凝脂,煙光夢田含翠。置身錦江碼頭,思接千載,知錦江之高義;逝者如斯,念崇麗之無盡。
最后,我會在紅壤遍布的巴山蜀水間,焚燒十本《黃虎張獻忠》。青煙一縷,蜀江水碧蜀山青,鬼神明明,自思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