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文
一九五二年金秋十月,白志遠回來探親,他立過七次戰(zhàn)功。已是某師的獨立團團長。
列車員動聽的報站聲充斥著整個車廂,再過兩站就到達縣城。白志遠激動地坐在車窗前,透過車窗玻璃往外張望,他想看看家鄉(xiāng)的山,看看家鄉(xiāng)的水,家鄉(xiāng)的山山溝溝都是他的根。這是他的出生地,也是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地方。白志遠看到遍地成熟的莊稼,心中充滿了濃濃的暖意。
白志遠出了車站,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白志遠遇到很多人,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年輕人,白志遠不認識,年輕人也都不認識他,大家好奇地望著他們,然后匆匆忙忙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白志遠很想和人們嘮嘮話,問問家中的情況,人們只管大步走自己的路,沒有人理他,大家都很忙,誰也沒有閑工夫停下來陪他嘮話,更何況相互間又都不認識。
有人趕著牛車從地里往家運糧食;有人揮舞著鐮刀在田里收割著稻谷;有人挑著大糞往地里送;也有人牽著騾馬在播種小麥;還有人掄著镢頭在刨土豆……到處都是繁忙的景象。
白志遠回到村,村里顯得很安靜,偶爾有一個半個人從院里走出來,也是匆匆忙忙的。白志遠每經(jīng)過一座院落都會停下來,想一想,這是誰家的房子。有的大門緊鎖,有的大門敞開。遇到大門敞開,白志遠就會上前向里望一望。
院里有貪玩的孩子在蹦蹦跳跳;有行動不便的老人坐在臺階上,做著手頭上的零碎活;還有的老人圪蹴在墻根下曬著太陽打著瞌睡。
白志遠經(jīng)過大叔家,發(fā)現(xiàn)大門敞開著,探頭向里張望,有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走了出來,看到白志遠,吃驚地睜大了眼。
白志遠很快認出了他:“你是驢旦?”
驢旦看著他,怯怯地說:“你是狗旦哥?”
白志遠臉上有些掛不住,微微有些羞紅,他已不習慣人們叫他小名,在部隊人們都叫他白團長,也有人叫他白志遠,都是比他官大的人。但白志遠還是很高興地說:“是的,我就是你的狗旦哥。”
白志遠和驢旦同歲,白志遠比驢旦大了五個月,驢旦從小一直叫白志遠為狗旦哥。驢旦像小時候說話時那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你進來吧,我爹在家呢?!?/p>
驢旦說后轉(zhuǎn)身向院內(nèi)走去,白志遠緊跟其后,驢旦進了大門向坐在臺階上扒豇豆的老人說:“爹,狗旦哥回來了?!?/p>
臺階上有兩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在玩耍,他們見白志遠走進來,都站直身子望著他。驢旦吩咐道:“小五,快到地里去叫你娘,就說你爹回來了,讓她快回家收拾收拾?!?/p>
小女孩紅著臉愣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向院外跑去。白志遠還沒有反應過來,驢旦轉(zhuǎn)過臉對他說:“你在家和我爹嘮會兒話,我到地里去叫女人,讓她回來給你做飯吃?!?/p>
白志遠忙說:“不用了,我和大叔說會兒話就回家。”
臺階上坐著的老人,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白志遠,驢旦爺向他吩咐道:“你不要做活了,快和狗旦哥說說家里的情況,讓他好有個思想準備?!?/p>
驢旦爺說后,努力向白志遠擠出一臉的笑,大步向大門口走去。
老人聽了兒子的話,明白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就是他侄兒白狗旦,卻沒有馬上與他答話,他放下手中的簸箕,喘著氣慢騰騰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白志遠不錯眼地在看著他,吩咐道:“進屋去坐?!?/p>
白志遠走上臺階,跟著老人進了屋,屋里很零亂,床鋪沒有人收拾,被褥團在一起。一看就是沒有女人的家,看來大嬸有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白志遠這樣想。
大叔從柜里端出半罐子白糖,沖了碗糖水端到白志遠面前。
白志遠發(fā)現(xiàn)大叔明顯地老了,滿口的牙齒也快掉光了,臉上沒有了光澤,布滿皺紋的臉看上去像槐樹皮似的黑黑的,走起路來腿腳也不大方便。
“解放了,家里的幾十畝田留給我們很少一部分,絕大部分都分出去了。”大叔嘆了口氣,接著說,“我老了,不能下地干活,在家給他們照看孩子,你嬸娘不在了。驢旦驢屁都娶了媳婦,也都有了孩子,現(xiàn)在都下地做活了?!?/p>
白志遠發(fā)現(xiàn)大叔對平分田地不太情愿,對新政策多少有些抵觸。隨后大叔就講述了他離家后,家里所發(fā)生的一切。
“你走后不到三年,你娘就不在了。你娘走后,月英一直沒有改嫁,在家等你回來。后來沒有把你等回來,卻為你生下三個男孩兩個姑娘,剛才從院里跑走的那個小女孩,是月英的第五個孩子?!?/p>
白志遠聽后,頓時有一種被欺凌的感覺,眼巴巴望著大叔,一時間難以接受。
大叔說:“她在家也不容易,都以為你不在世上了,她能給你守住這份家業(yè),還給你留下幾個后人,也算對得住你。”
這意外的打擊,使白志遠吐了口粗氣,感覺頭腦里一片混沌。大叔盯著他的臉,問道:“看你這模樣,是不是在部隊上工作?”
白志遠穿著草綠色軍服,戴著五角星帽子,他點了點頭。大叔見他臉色有些緩和,問道:“在外成家了沒有?”
白志遠搖了搖頭。大叔說:“想必你也看不上她,一會兒回去不要與她計較。在外沒有成家,出去后找一個,像你這樣走南闖北的人,不怕沒有女人跟。她和你不一樣,在家生下五個沒有名分的孩子,你想想,她的日子能好過到哪?”
白志遠深深地吸了口氣,極力鎮(zhèn)定著自己??墒?,他的心卻不大聽指揮,突突地跳個不停。他陡然間覺得鼻子酸得厲害,一股辣味直嗆得他就想放開嗓門哭上一場。
白志遠一時陷入極度的苦悶中,他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大叔不斷地給他開導。白志遠的嘴唇囁嚅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由于悲傷,他充滿了煩惱和不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一會兒又盯住一點,忽兒移開,忽兒收回,又移開,好像在尋找什么無法找到的東西。
驢旦女人從地里回來,下廚房做飯。后來,隔壁大嬸聽說白志遠回來了,見驢旦女人從地里回來,便過來看望白志遠,見驢旦女人在廚房,她也去了廚房。
廚房的門與堂屋的窗對著,兩個女人見了面談興大發(fā),時高時低的交談聲不時地在空中劃過。白志遠警覺起來,不聽都不行,感覺她們說著與他有關的話題。白志遠看不到她們的臉,也觀察不到她們的面部表情,卻能捕獲到她們的聲音。
“聽說月英男人回來了?”
“回來了?!?/p>
“他不會嫌月英為他生下四個沒有名分的孩子罷?”
“他在外還缺個女人?”
白志遠臉上微微掠過一陣困惑之色,眉頭皺了一下。驢旦女人這是在同情吳月英,吳月英的娘是她的姑媽,她和吳月英是表姊妹。有些話,她是有意說給白志遠聽的。為了讓白志遠聽個明白,嗓門兒大了許多,話也放肆了許多。
“把人家娶回家,一走就是二十六七年,連個音信都沒有。人家知道他是死是活?男女之間的事誰又說得清楚。家里沒有男人,有幾個能守得住身……女人的命運,其實就是破鞋的命運,什么三從四德,最后不都成了破鞋……”
白志遠長長地嘆著氣。
傍晚,驢旦女人的一席話,更是讓白志遠猶豫不決。
“月英嫂的大兒子就是你的親生兒子?!?/p>
白志遠被說蒙,瞪著眼問:“誰說的?”
驢旦女人說:“你二六年六月份結(jié)的婚,大寶是二七年三月出生的,你不會算嗎?你母親在世時,可把大寶當兒子在養(yǎng)?!?/p>
白志遠心里有稍許的激動,心想,我難道有兒子了?
盡管大寶是白志遠的親生兒子,他還是拿不定主意,大叔及家人都在勸他,讓他回去看看。大叔說:“你走后,她這么多年沒有改嫁,還不都是為了你。讓驢旦過去和她打聲招呼?;貋硪惶瞬蝗菀?,不能面也不見就這樣走了。”
白志遠聽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吳月英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生下了五個沒有名分的孩子,大叔沒有說她不應該,卻怪他沒有回去看他們。那是他自個兒的家,吳月英和她的孩子們卻成了那里的主人。這么一想,白志遠的心里不由得凄涼起來。
第二天早晨,白志遠從廁所出來,站在了大門口的過道上,抽起了煙。村道上濕漉漉的,黑沉沉的天空下著雨。白志遠腦子里糾集著亂七八糟的念頭,
村道上出現(xiàn)了個女人,打著傘踩著泥濘,小心翼翼地行走著,后來腳下一滑,掙扎著站穩(wěn)身子,沒有再往前走。她站在空曠的村道上,顯得孤零零的,周圍滿是凄風苦雨。
白志遠不知道,他看到的那個女人就是吳月英。
吳月英起床后發(fā)現(xiàn)外面下著雨,她做好飯,安排孩子們在家吃飯,她過來看望白志遠,還沒有走近,發(fā)現(xiàn)白志遠站在大門口,他們對望了一會兒,吳月英見他沒有認出自己來,便失望地返了回去。
吃過午飯,白志遠決定回去看看吳月英和她的孩子們,他對驢旦說:“二十六七年了,把人家娶回家,也沒給她帶來幸福,自己出走了,讓她變成了寡婦,才造成今天這樣的結(jié)局,說起來,我也有份責任?!?/p>
白志遠似乎對吳月英有了幾分諒解。女人的德要靠男人來成全,自己不在家,對于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來說,怎么去理解她的行為?西門慶和武大郎調(diào)換一下,潘金蓮就不用背上淫婦的千古罵名。自己如果在家,說不定她也是忠貞節(jié)烈。白志遠這樣一想,心中反而舒適了許多。
驢旦說:“昨晚月英嫂過來了,在我父親那里坐了一會兒,她想進來看看你,聽說你睡下了就回去了。她在村里的日子也不好過,大寶到了娶妻的年齡,媒婆給介紹了幾位姑娘,女方的父母都不愿意。春天,二寶看上個姑娘,兩個人也談得來,托媒婆去說合,在媒婆的努力下勉強定了婚,幾天前吹了。二寶去問她什么原因,人家的哥哥不讓他們見面,還罵他是個野種。二寶與人家哥哥打了一架。月英嫂的名聲本來就不大好聽,你回來了又不回家,人們又開始議論?!?/p>
“議論什么?”白志遠一臉的疑惑。
“說你回來不回家就是瞧不起他們。這些年沒有人再說她閑話了,今天上午各種議論聲又多了。”
白志遠聽后臉色煞白,嘴唇哆嗦,他想說點什么卻說不出來。吳月英在村里的名聲雖然不太好,但她仍然很努力維護著。
驢旦拿起行李,背在肩上,白志遠沒有說什么,心想:“由他陪著,面子上多少會好看些?!?/p>
大寶沒有娶上女人,二寶好容易說了對象,幾天前也吹了,吳月英這幾個晚上都沒有好好休息,昨晚又翻來覆去一夜未眠。吃過午飯,她躺在炕上想休息一會兒。
吳月英心中沒有那種盼君歸來時的興奮,她明白,等待她的有可能除了羞辱就是懲罰。孩子們?nèi)绻撬麄儌z的,她在家為人家守著,她就會成為功臣。性質(zhì)不同了,地位也隨之不同。她在人家面前是罪人,她只能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無辜者,一個受害者,最好裝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賴皮樣。
吳月英聽說白志遠回來了,忙翻了個身,臉朝里,彎著腿將屁股露在外面。
白志遠和驢旦走進來。兒女們的表情都很木訥,每雙眼睛都警覺地盯在白志遠臉上,這讓白志遠感覺極不舒服,他強迫自己把頭抬起,接住他們投來的目光。白志遠分明感覺到,彌漫在兒女們眉目間一股非同尋常的疑慮。他看到炕上躺著個女人,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驢旦叫他到中間的椅上去坐,白志遠沒有過去坐,他向孩子們問道:“你們的娘生病了?”
白志遠說著上前一步跨到了炕上,把吳月英扶起來摟在懷中。他想看一看二十六七年未曾見面的女人,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模樣。白志遠看了一眼,臉突然揪緊了,他看到的是一張瘦弱蒼白的臉,這張臉抽搐得沒有一點血絲。他見驢旦驚訝地張大了嘴,便對他說:“你先回去,改日叫你過來喝酒?!?/p>
白志遠說后低下了頭,輕聲問道:“月英,你還認識我嗎?我是狗旦?!?/p>
白志遠的話,讓吳月英兩眼儲滿的淚水狂涌而出,吳月英掩面失聲痛哭,傷心的淚,愧疚的淚,一股腦兒往下流。白志遠胸中壓抑的悲和痛也從眼里滾落出來,驢旦抹了抹眼睛,起身離開了。
孩子們站在地上望著白志遠,害怕似的望著他。白志遠見孩子們都很緊張,怕他們產(chǎn)生誤解,松開手,讓吳月英平躺下。吳月英躺下后緩了緩神,抹去臉上的淚,咬著牙責備道:“你就不該回來。”
吳月英說這話是在給自己打氣,她不能不鼓起勇氣,反正事實擺在眼前,四個沒有名分的孩子就是她的罪證。
白志遠聽了吳月英的話,望著站在地上的孩子,看看躺在炕上消瘦的女人,不由得就多了幾分同情,心想,這么多年來,她是怎么過來的?白志遠突然想起,這個女人從前那窈窕的身影,再看看她現(xiàn)在這種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樣子,白志遠覺得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他羞愧地低下了頭。
吳月英像怨婦似的哭訴道:“我老了,這里還有你什么?”
吳月英這句話直搗白志遠的軟肋,像吃了個蒼蠅似的不知如何應答。白志遠慢慢調(diào)整了下思路,聲音顫抖地說:“回來看看,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吳月英不屈不撓地說:“你走了,我的心早已死了。現(xiàn)在這個家,你都看到了,就我和五個孩子?!?/p>
有那么一會兒,白志遠的心情很復雜,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說:“一個人帶五個孩子,辛苦你了?!?/p>
吳月英卻不領情,冷絕道:“辛苦有什么辦法,天生的受苦人?!?/p>
白志遠抬起頭,看到女人臉上那抑制不住的淚水,突然覺得,他并不了解這個女人,想起剛把人家娶回來,她是那么的青春靚麗,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滋味。
吳月英帶著淚眼,反問道:“你什么時候走?”
白志遠剛進門還沒有離開的打算,聽了吳月英的話,怪異地看著她,怯怯地問:“剛回來,你怎么就問這樣的話?”
吳月英埋怨道:“因為嫁給你,使我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現(xiàn)在我已不屬于你,你住在這里算什么?”
白志遠就覺得氣短起來,漲紅了臉。
吳月英直勾勾看著白志遠,白志遠躲開她的目光,膽怯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讓我離開?”
吳月英怒氣沖沖地說:“你不走,難道讓我走?你都看到了,五個孩子還需要我來照顧?!?/p>
白志遠站起來,慌亂的神色依然可見,他不再開口講話了,雙手搭在胸前,在屋里走來走去。心口深處,突然涌起一股洶涌而酸痛的波濤,猝不及防,氣勢洶洶地沖撞著他、咬噬著他。白志遠忍不住就想放聲大哭,淚水蓄滿了眼眶,馬上就要掉下來,于是,他咬著牙向門口走去。
白志遠的心很亂,急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白志遠站在臺階上,發(fā)現(xiàn)西屋的門敞開著,想起驢旦對他說的話。
“月英嫂為了讓你回去,把西房都收拾干凈了?!?/p>
白志遠走下臺階去了西屋,三間大的屋內(nèi),顯得有些空曠,除了床上一套被褥是新的,一對箱柜和一套桌椅,都是結(jié)婚時吳月英娘家陪送的,上面的油漆大部分已經(jīng)脫落,沒有脫落的部分也變了色。還有那張大板床,白志遠也不陌生,那是結(jié)婚時,他娘找人新做的。白志遠上前摸了摸,然后躺在了上面,拉過被子搭在身上。白志遠躺在那張熟悉的大板床上,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結(jié)婚的日子。
結(jié)婚那天早晨,白志遠起床后,喝了半碗稀粥,被大人們拉出來塞進一頂花轎里。那年他才十六歲,女人比他大了兩歲。
人們吹吹打打,抬著他去了女方家。白志遠沒有見過新娘,以為下了轎就能看到她。下了轎,他沒有看到新媳婦,卻被站在門口的女人們,簇擁著像一陣風似的將他送進了一間偏房內(nèi),他被安排坐在中間的椅子上。白志遠剛坐下還沒有喘口氣,有位大嫂端著一大碗餃子,走進來放在他面前。餃子很小,大的像拇指,小的像玉米粒,除了面皮和肉腥,白志遠根本吃不到肉。
這是地方上的風俗,結(jié)婚這天,新女婿要吃下一百個餃子,否則,不許姑娘出門。
回來后,娘問道:“餃子好不好吃?”
白志遠搖了搖頭,因為他沒有吃出味來。白志遠還沒有緩口氣,就被人們拉去拜天地,拜爹娘。儀式剛結(jié)束,又拉去上筵席,他被人們叫過來叫過去,不是給這個大人遞煙,就是給那個大人敬酒,稱呼這個男人叫舅舅,稱呼那個女人叫阿姨,到后來,他一個也沒有記住。
天黑下來,開始吃暖鋪席,白志遠糊里糊涂被大嫂們推坐在中間的座位上。村里來了很多人,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新媳婦坐在他旁邊,她們讓新媳婦用筷子夾根粉條,吃上半截,另半截喂到他嘴里。他剛吃下,他們就讓新媳婦說吃根粉條,讓他接著說上了床活蹦亂跳。說后,她們叫他夾塊豆腐,吃一半,另一半遞到新媳婦嘴邊,新媳婦不吃,嫂嫂們就上前捏著她的鼻子,撬開她的嘴巴,硬塞到她嘴里,她們教白志遠說,吃個豆腐,叫新媳婦接著說生個大夫(醫(yī)生)。村嫂們都很野蠻,教他們說的都是葷話。新媳婦不是說的不清楚,就是羞于開口,時間拖來拖去,一個時辰過去,十多盤菜還沒有吃掉一半。
白志遠發(fā)現(xiàn)他娶回來的新媳婦,好漂亮,鵝蛋似的臉上顯得分外妖媚,輕柔動人,她低垂著雙眼,臉上露出幸福的光彩。
后來勉強吃了一遍,緊接著耍新媳婦,也就是暖洞房,村嫂們都站在一旁,把新媳婦按在桌面上,叫白志遠騎在她腿上,她們將新媳婦的衣服撩起,讓白志遠拿搟面杖,在白光光的肚皮上學著搟面條。她們讓新媳婦站在床前,將稻米放進短褲內(nèi),讓白志遠伸手進去摸。她們把蔥塞進女人褲腿下面,讓白志遠從女人腰間伸進手取出來,白志遠胳膊不夠長,她們將新媳婦的褲腰拉扯的大大的。她們把瓜子嗑開,叫新媳婦將瓜子皮噙在嘴唇邊,讓白志遠將瓜瓤屁股含在嘴邊,嘴對著嘴,將瓜瓤插進瓜皮內(nèi),這是高難度的動作,白志遠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有位嫂嫂發(fā)火道:“連這個動作也做不來,一會兒上了床怎么辦?”
白志遠反抗道:“我不想練習了?!?/p>
嫂嫂們不同意,七嘴八舌催促著他。
十多種不文雅的模仿,折騰得白志遠苦不堪言。到后來,白志遠實在困了,乘上廁所溜進他娘屋里,爬上炕倒頭就睡。
白志遠是被人們叫醒的,四五個壯漢當著他娘的面,將他揪回了西房,也就是所謂的新房。鬧洞房是男人的事,村里的男人在新婚這天晚上,不分輩分不分大小黑鴉鴉擠滿一屋子人。
鬧洞房,新郎官不能在場。白志遠被抬進來,鬧洞房已接近尾聲,在這之前,男人們是可以隨意撫摸新媳婦的肢體,以及臉和胸脯……凡是能想到的,他們都想到了,也都做到了。新媳婦不能朝人發(fā)火,無論有多粗野,她也只能忍受。因為這是新婚之夜上床之前的一道重要程序。祖祖輩輩,一代接一代都是這樣傳承下來的。
他們把白志遠抬過去,放在新媳婦身上,用三條紅褲帶將他們捆綁在一起。然后吹滅燈,一哄而散。
新媳婦的襪子,鞋,圍巾……凡是能拿的都拿走了。天亮后,拿來換吃的(紅棗、核桃,花生,點心),傳說吃了新媳婦天亮后送的東西,一輩子牙不疼。
白志遠和吳月英摸黑將身上的紅褲帶解開,白志遠起身將燈點亮,質(zhì)問道:“這就叫結(jié)婚?”
吳月英反感道:“這不叫結(jié)婚,什么才叫結(jié)婚?快去把門關了,過來睡。”
白志遠跳下炕,將門關上走過來,站在床下卻沒敢上去。吳月英顯得不耐煩,催促道:“你不上來,站在下面發(fā)什么呆?快上來把燈吹了?!?/p>
白志遠爬上床,一口氣吹滅了燈。吳月英說:“你過來和我睡一個被窩。”
白志遠沒有說話,坐到了床頭一動也不動。
吳月英問:“你累了?”
白志遠說:“不累?!?/p>
吳月英又問:“你吃飽了沒有?”
白志遠說:“今天吃得最飽?!?/p>
吳月英追問道:“吃飽了,坐著干什么?”
白志遠就平躺在吳月英身邊,他沒敢吭聲。吳月英將身子向后挪了挪,腿緊挨著白志遠的腿,吩咐道:“脫了睡吧!”
白志遠摸索著把身上的衣裳脫下,吳月英就把被子蓋在他身上,白志遠聞見女人身上的香氣,臉紅了。吳月英將白志遠摟在懷里,親吻著他的嘴唇。
第三天,白志遠起床后,陪新媳婦回了趟娘家,傍晚剛回來。聽說村里來人招兵。吃過晚飯,他就被叫到村公所。當晚有十多名年輕人和他一樣被迫加入了保安團,連夜被拉到了省城。半年后,他們又被迫加入了國民革命軍。一年后,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俘,之后,他入了黨,成為了一名中國工農(nóng)紅軍。
現(xiàn)在,白志遠躺在板床上,好像周圍的一切東西都露出了對他輕蔑的笑容,譏笑他不是個合格的丈夫,沒有盡到一個丈夫的責任。
孩子們睡下后,吳月英坐不住了,她決定過去和白志遠坐一坐,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乘孩子們睡下,她要過去試探一下這個男人的態(tài)度,該說開的就要說開,該了斷的就要來個了斷,否則,明天還是沒有辦法面對。
吳月英捏著燃燒的麻稈走了進來,點亮油燈。白志遠從床上趕緊爬起來站在地上,吳月英走過來坐在了床上。白志遠搬把椅子坐在床邊,吳月英順手拉過被子搭在腿上。
白志遠驚疑道:“天還不算太冷,為何搭被子?”
吳月英淡淡地說:“有些風寒?!?/p>
彼此間很尷尬,沒有話說,沉默良久后,白志遠說:“我想帶你們到部隊上去?!?/p>
吳月英聽后感到一陣驚慌,她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會有這樣的怪想法,她態(tài)度堅定地反對道:“餓死,我也不會讓孩子們跟你出去打仗?!?/p>
她的聲音里含有一種不常出現(xiàn)的嚴厲。
盡管如此,白志遠還是搖了搖頭,解釋道:“你誤解了,除了臺灣島和西藏沒有解放,全國其他地方都解放了,以后不會再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F(xiàn)階段的任務已轉(zhuǎn)向了社會主義建設。我?guī)銈冸x開這里,對孩子們的成長是有好處的。”
吳月英把目光集中到了白志遠臉上,她蔑視地瞪了他一眼,她想辯解幾句,想了想,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不過,她的思想發(fā)生了變化,她說:“我是個賤女人,還有五個累贅,希望你三思而后行,不要草率做決定。”
“我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才對你講的?!卑字具h那口氣頗不耐煩。
吳月英突然問道:“幾十年過去了,在外怎就沒找個女人,一起過日子?”
白志遠害羞地低聲爭辯道:“睪丸被炸掉了,不能娶女人?!?/p>
吳月英驚訝道:“炸掉了?你不能做男人了?”
白志遠穩(wěn)了穩(wěn)情緒說:“當時和小鬼子干上了,那次戰(zhàn)役打了七天七夜也沒有結(jié)束,部隊傷亡慘重,到后來連炊事班也被拉上了戰(zhàn)場。我就是在那次戰(zhàn)斗中被炮彈炸得皮開肉破,三天后才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下面沒東西了。”
吳月英突然對白志遠產(chǎn)生了幾分同情,從他那雙眼睛里,她可以看出,這個世界對他來講真是太殘酷了。她能感覺到,這個可憐的人兒,他所經(jīng)歷的苦難是其他男人從沒有經(jīng)歷過的。她對自己說,他太可憐,我一定要挺身而出,站在這個無依無靠男人身邊去保護他,照顧他,關心他,讓他后半輩子生活得幸福。
白志遠見她沉默不語,追問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能不能帶著孩子和我一起到部隊上去生活?”
“隨你的便,只要對孩子們有好處,我無所謂?!眳窃掠⒖吹贸鰜?,這個男人還是挺喜歡她的,她臉上露出機械的微笑。她從這個男人的表現(xiàn)來看,沒有責備她的意思,生氣是肯定的,不生氣才不正常。他就是生氣了,也不會來對付她這樣的弱女子。吳月英這樣想著,她那顆沉重的心似乎輕松了許多,臉上的表情也活躍了起來。
白志遠看到吳月英搭在床邊的腿和腳,突然就想到他娘那雙三寸小金蓮,心跳了起來。他松弛的臉突然有些緊張,他極力看著她,想裝得自然些,卻一點也不自然,見吳月英也盯著他在看,慌忙說道:“這些年,你過得一定很辛苦,到部隊后不要再操心了。大的參軍,小的上學。你覺得在家悶得慌,也可以出去上個班?!?/p>
吳月英好像對這話題不大感興趣。她的面容由凄苦轉(zhuǎn)為平靜,由平靜而堅定起來,她挺直腰板,說:“到時候再講,我過去了,你也早些休息?!?/p>
吳月英說著從床上跳到地上,白志遠起身跟著吳月英來到門口。外面下起了雨,秋風微微刮著。吳月英下了臺階,走在細雨中,頭上落下的雨絲給她了一絲清涼,她快步向堂屋走去。
白志遠突然感覺到,這個女人是按她自己的思維方式生活的人,在她身上充滿了不接受男人束縛的獨立意識。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天空晴朗,萬里無云。從夜里開始刮起了風,風驅(qū)走了濕氣,雨剛剛停了一會兒。
吃早飯的時候,吳月英把白志遠昨夜和她說的話,告訴了大寶和二寶還有大妞,三個孩子都表示愿意跟他到部隊去。三個孩子答應得爽快,大大出乎吳月英的預料。她生氣道:“既然想跟他走,還不快去把地里的莊稼收回來?”
大寶說:“為了趕時間,中午叫三寶把飯送到地里,我們就不回來了?!?/p>
三個孩子下地后,吳月英感覺頭有些疼,昨晚又沒有休息好。白志遠走進來,和她商量道:“我想去給父母上個墳,你能和我一塊兒去嗎?”
吳月英沉默了一會兒,說:“你領孩子們?nèi)チT,我有些頭疼?!?/p>
吳月英說后,向三寶吩咐道:“把妹子叫上,跟你爹到前洼地去給你爺爺上墳。”
兩個孩子聽說去給爺爺上墳,都高興地放下手中的碗。白志遠領著他們來到村里的日雜店,買了些燒紙。有群孩子跑來和他們打招呼,白志遠發(fā)現(xiàn)孩子的表情很不友好。
小五說:“你們都給我滾,平時我們想和你們一塊兒玩,你們都不和我們玩,還罵我們是沒爹的野種。現(xiàn)在我爹回來了,你們想和我們玩,我們還沒有時間呢。請你們滾開,我們要陪爹去給爺爺上墳呢?!?/p>
白志遠聽了孩子的話,心里很不好受,心想,孩子們平時在村里是怎么過來的?他更堅定了要帶他們離開的決心。
白姓家族原先有個很大的墳墓群,后來分了好幾支。白志遠的爺爺那一代另選了處墓地,墓地坐落在兩座小山丘下面的一大塊平地上。莊嚴肅穆的松柏樹遮天蔽日,將墓地覆蓋在下面,雜草和低矮的灌木叢沒人修剪胡亂地生長著。白志遠在他爹和爺爺墳前燒了些紙,他想到了娘,淚止不住地滾落了下來。他五歲時,爹就不在了,他是娘一手拉扯大的,他當然對娘是有感情的。
上墳回來,白志遠陪三寶到地里去送飯,他們來到地頭,看見三個孩子曬得像醬油一樣的膚色,白志遠的心里突然有些難過,這是為什么?他也說不清。
三個孩子看見他,顯得都不是那么自然,他們怯怯地不敢和他說話。白志遠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們其實是蠻喜歡他的。白志遠主動和他們交談,發(fā)現(xiàn)孩子們都希望離開這里。
二寶興奮地說:“爹,我早就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夢想,將來要做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p>
大寶卻質(zhì)問道:“去了,你會對我娘好嗎?”
白志遠看了大寶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兩只眼睛長得特像他,拍拍他的肩膀,說:“有你們這樣的孝子,你娘會幸福的。”
大妞說:“我娘命苦,出去掙了錢,讓她后半生有吃有喝的?!?/p>
白志遠滿意地點了點頭。
白志遠要帶吳月英和孩子們到部隊去的消息,在村里很快傳開了,人們不大相信,也很難理解,白志遠回來不但沒有怪罪吳月英,還要帶她和孩子們一起到部隊去。村民們都在暗地里議論紛紛,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白志遠的做法。
吳月英也像變了個人似的,顯得格外精神。她在家做著離開前的準備,抽空到各家各戶去話別。此刻,她被女人們熱情地團團圍住,親切地問長問短。
時間過得好快,半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歸隊的時間到了。
吃過早飯,白志遠拉著小五的手,吳月英和孩子們跟著后面從家走出來,驢旦和馬旦提著他們的行禮,親戚們跟著他們也都從屋里出來。村道上站滿了來送行的村民。鄉(xiāng)親們把他們送出了村。告別后都不愿回去,又送了一程。驢旦和馬旦將他們送到縣城送上火車。
吳月英出去后參加了工作,退休后,活到八十六歲,白志遠活了一百零八歲,二0一八年四月三十日,白志遠病死在了醫(yī)院里。
五月十日,八部小轎車,一部中型進口面包車,還有一輛工具車,經(jīng)過千山萬水,歷時一個星期開進了白家村。工具車上拉著一副棺木,里面裝著白志遠的尸體,還有一個紫色的骨灰盒,那是吳月英的。他們用帆布蓋在上面。
大寶二寶參了軍,后來都結(jié)了婚。二寶婚后參加了抗美援越,犧牲在戰(zhàn)場上。他女人為他生下個孩子,后來又成了家,她現(xiàn)在的丈夫和她都在醫(yī)院工作,是名軍醫(yī)。
白志遠在世時對大寶說:“我死后,你們不要把我送火葬場,我怕火。你們把我送回老家,埋到你爺爺和奶奶身邊?!?/p>
白家村一時間熱鬧起來了。安葬白志遠和吳月英當天,家族的人全都來了,親戚們也都趕來了,原先與白志遠的歲數(shù)差不多大的人,全都不在了,來的是他們的兒女和孫子輩。在破舊的院落內(nèi)黑壓壓坐了一大片。
當?shù)厥锌h鎮(zhèn)的有關干部,都出席了白志遠的葬禮。
人們不知道他的小名叫狗旦,也不知他后來叫白志遠。人們說起他來,都說英雄怎么怎么。他的名字被“英雄”代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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