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松
一
幾年前的一個炎炎夏日,被高溫幾乎“逼熟”了的昆山人民路,依然車水馬龍,少男少女恣意地宣泄著他們的時尚和華美,氣象萬千現代化了的“昆山之路”上,年輕人的活力和青春氣息四處彌漫。
然而,就在這喧嘩城市的核心地段,前進路與亭林路交叉口,卻隱約傳來一聲綿軟悠長的念白: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接著,一縷清音傳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清音雅曲和人民路上的繁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慢慢地,我走近,走近,走進一條名叫“西寺弄”的小巷,短短的,窄窄的,抬頭看,原來是高新區(qū)文體站,仔細瞧,不由得一怔,天哪,這不就是縣志中記載過的湯顯祖“客”居過的地方嗎?
☉ 昆玉堂揭牌儀式
據清末《昆新兩縣續(xù)修合志》記載,“太史第,太仆少卿徐應聘所居。在片玉坊,內有拂石軒。應聘與湯顯祖同萬歷癸未榜,顯祖客拂石軒中,作《牡丹亭》傳奇……”人物、時間、地點以及作品名稱等,一應俱全,堪稱完美,直叫人拍案驚奇,大呼:湯顯祖,《牡丹亭》,原來和昆山片玉坊有如此淵源!
原來,那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的雅曲,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 昆玉堂堂名樂隊
原來,高新區(qū)文體站成立了“昆玉堂”昆曲社,曲友正在這里拍曲。
慢慢就知道了,成立昆玉堂,還是有一段故事的。早在2012年,站長高敏怡和市文化、園林部門的領導去河南參觀學習,晚宴時主人讓服務員唱豫劇,其聲高亢熱情,最后,后廚的師傅們全體出動,一字排開,朗聲背誦諸葛亮的《出師表》。主人說,我們這個地方的戲不好聽,太吵了,你們從昆山來,昆山是昆曲的故鄉(xiāng),昆曲好聽啊,請貴賓來段昆曲,讓我們一飽耳福吧!話音落下,“貴賓”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因為誰也不會唱昆曲,最后還是她唱了一段滬劇,勉強應付過去了。
這件事未免有些吊詭?!袄ド街贰泵麚P天下,經濟發(fā)展始終走在全國的前列,而名聲“更大”的昆曲,作為昆山的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文化象征,昆曲故鄉(xiāng)的而且是“文化”工作者們,居然不會唱一句!
經濟發(fā)展了,文化呢?
作為高新區(qū)文體站站長的高敏怡,開始思考,并且到處“求教”,接著,不聲不響就辦起來一個昆曲曲社“昆玉堂”。
曲社活動,需要資金。向高新區(qū)領導匯報,沒問題。過去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現在經濟搭臺,文化唱戲……
就如一池清水,激起一泓漣漪,消息一傳出,很快就有十多人報名,至今無一“流失”,而且還不斷有新的學員加入。
高新區(qū)的“昆曲之路”開始了。
拍曲很專業(yè)。起點尤其關鍵。一旦走了樣,改過來就非常難。高敏怡是明白人,她特地去蘇州請了昆劇院退休的曲家毛偉志來教學。規(guī)規(guī)矩矩,嚴格遵守曲律規(guī)范,所以那一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果然在韻在點。
走進教室靜觀,但見一個個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一位老曲友,從頭至尾全神貫注,閉目傾聽,悠然自品;“梅子”長辮寬衣,十分投入,一副民國時期女士的裝束和儀態(tài);蘇州來的青年笛師運氣轉韻,絲絲入扣;由錫劇而改唱昆曲的小陳和瘦高的小唐情緒飽滿,全身心投入;一位新昆山人也帶了她的女兒,過來“感受”,“接受昆曲的熏陶”……
雅韻清音,在喧鬧的城市中心,體現了一分執(zhí)著,一種堅持,一種追求,也給這座現代化的城市平添了一分文化的氣韻。
帶著一分愉悅和欣慰,我離開曲會現場,回到樓下,但見一尊太湖石立在小院,“片玉”悠悠,往事悠悠——好在主人有心,沒有忘記在園內立一塊“片玉”,而且曲社名稱也帶了一個“玉”字……于是輾轉流連,不忍離去,一邊聽樓上的清唱,一邊浮想聯(lián)翩:500多年前,湯翁就在這里寫就了《牡丹亭》,可是,不知何年何月,片玉坊不見了,拂石軒也沒有了,只是,經過文史專家一再考證,可以肯定的是,片玉坊就在現今文體站這一“片”土地上……
也沒去多想,只覺得片玉坊有昆曲就好了。后來還知道,高新區(qū)的昆曲文章一篇接著一篇,幾乎被人們遺忘、快要失傳的堂名十番,還有那氣勢恢宏的“將軍令”,都在專業(yè)老師整理后恢復演出;“昆曲回故鄉(xiāng)”在這里上演,昆山籍著名演員俞玖林和上海“昆五班”年輕演員錢瑜婷,先后在這里舉辦個人專場;高新區(qū)的婁江小學小昆班也悄然開辦……
高新區(qū)的昆曲文化越來越熱,以至于筆者在這里舉行昆曲講座時,高新區(qū)主要領導都來聽課。
一邊是經濟繁榮,一邊是文化興盛。
一邊是“昆山之路”,一邊是“昆曲之路”。
經濟和文化,一體兩翼。比翼齊飛,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要不,昆山怎么可能15年蟬聯(lián)全國百強縣市之首?!
于是我再一次從人民路走到西寺弄,走到湯顯祖“客”居寫《牡丹亭》的片玉坊所在。樓上依然是雅韻清曲,我在雪白的太湖石面前流連,我想尋找湯翁的痕跡,尋找湯翁寫《牡丹亭》時的感覺,湯翁寫“賞心樂事誰家院”,這“誰家院”是不是就指他“客”居的片玉坊?而《游園》中的“湖山石邊”,是不是就是“拂石軒”呢?他寫“良辰美景奈何天”,是不是在形容他仕途失落的無奈?或者是訴說心中雖有“良辰美景”,卻奈何天不作美……
古人的心境是無法揣摩了,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湯翁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500多年以后,他創(chuàng)作時的“片玉坊”附近,會有如此繁華的人民路吧!當然,他更不會想到,500多年以后,片玉坊依然是曲韻悠悠,依然有他的眾多粉絲在唱他的《牡丹亭》,念他的“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正想著,樓上傳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由得感慨系之,隨口哼出聲來:賞心樂事片玉坊……
正是——
不到人民路,怎知“春色”如許?不到片玉坊,怎知湯顯祖的文脈如此源遠流長?!
☉ 當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地方準備開發(fā)(左一楊守松)
二
寫過片玉坊之后,忽然想到,我還曾經在這里工作過一年多呢!
上世紀90年代初,《昆山之路》發(fā)表以后,市委讓我“掛職”,擔任玉山鎮(zhèn)黨委副書記,當時的鎮(zhèn)政府是現在的老干部活動室,文體站的隔壁,我在二樓東邊的一間辦公。
這一年多,每天跑東跑西,這個大隊到那個大隊,認識了許多鄉(xiāng)村干部和企業(yè)家,跟他們雖不是“稱兄道弟”,但也是“沒大沒小”,很隨便。喝酒是必須的,我不會喝酒偏偏又是喜歡,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酒量,只管跟他們廝混在一起。他們也不把我當“領導”看,“沒大沒小”的,誰要是逮到一只野兔,抓了一條大魚,或者家里腌了臘肉,就會找機會喊你去,“大吃大喝”,毫不顧忌。所以那時候喝酒是常態(tài),喝醉是常態(tài),有時候醉了,還會跑回到文聯(lián)(當時文聯(lián)在南街老圖書館所在的4樓,幾分鐘就到了)去呼呼大睡,待酒醒了才回家。
記得那年汛期,暴雨接連不斷地下,防洪很吃緊,就跟縣、鎮(zhèn)里領導一起下鄉(xiāng),在雨水中浸泡,沒日沒夜地防洪抗災,待到水勢減退了,才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個覺。
這期間,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蓬勃發(fā)展的勢頭已近尾聲,在吳克銓“起步晚,起點高”的思路引導下,鄉(xiāng)鎮(zhèn)開始把目光轉向臺資、外資和高科技項目。玉山鎮(zhèn)緊緊跟上,引進了不少在當時看來是比較“大”的項目,尤其是高科技也開始進入鎮(zhèn)領導的視野。記得我還利用南京某個關系,去深圳招商,一個生化類高科技的項目就此“落戶”玉山鎮(zhèn),可惜好景不長,由于某一個中間人的緣故,公司半途而廢……
作為文聯(lián)主席的我,工作也是兼顧了的,這期間,文聯(lián)舉辦昆山第一屆十佳歌手比賽。因為是第一屆,昆山從來沒有舉辦過類似的比賽,所以報名火爆。決賽那天,請來上海音樂學院的著名教授擔任評委,小小的鎮(zhèn)禮堂里三層外三層,簡直要把屋頂掀起來了!那樣的場面恐怕再不會重現了。尤其是,吳克銓書記還特地趕來觀看,這在昆山也是空前的,或許還是絕后的。
其實,我跟高新區(qū)的淵源還要往前推很多年。
高新區(qū)是由原先的玉山鎮(zhèn)、城南公社、城北公社合并而來的,而我跟這些鎮(zhèn)和公社都有故事。
1968年底,我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分配,坐火車到昆山,第二天報到后,“政工組”就分配我到當時的城南公社西河大隊6隊,和貧下中農實行“三同”。房東大娘待我像親兒子一樣,冷啊熱啊,都放在心上。這時我還是和讀大學時一樣,睡覺只是一張“白席”,生產隊的幾個年輕人,又取笑又憐惜,最后幾乎是硬生生把我逼到街上買了床單……
還清楚地記得,插秧時節(jié),天蒙蒙亮就去秧田拔秧,小腿上螞蟥一撮一撮,像釘子一樣咬住、吸血,不能硬拉,否則會連皮帶肉血淋淋,所以只能拍,可是拍掉一撮又來一撮,怎么也拍不完!那時還種雙季稻,“雙搶”時,火辣辣的太陽下,和農民一起干活,曬黑的膀子上都蛻皮了,也不會喊苦喊累。我們苦中作樂,夏日的夜晚,和同在西河大隊勞動的南大同學,打著手電筒,在田埂邊上戳田雞(青蛙),回來動手剝皮燉肉,再加幾瓶啤酒,無憂無慮,好不開心!
當時城南公社黨委所在地是現今的火車南站附近,我每個月去領工資,要穿過老火車站。記得有一回,我騎著一輛除了鈴不響別處都響的自行車,到了車站,還得繞一段路才可以過去。我性子急,左看看右看看,不見火車,索性就把自行車放下鐵軌,而后再跳下去,不慌不忙地穿過鐵軌,誰知就在這時,“嗚——”一聲長長的火車鳴笛聲音傳來,火車要進站了!此刻的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慌張(否則一定完了),而是穩(wěn)穩(wěn)靠近軌道邊上,把破自行車推到上面,然后翻身爬了上去——就在這一瞬間,火車卷起一陣狂風,從我身后呼嘯而過!
一位鐵路工人看見,忍不住說:你不要命了……
在西河大隊不到一年,后來昆山人武部抽調我去編“林彪語錄”,再后來,就到縣“革命委員會”辦事組工作了。
☉ 楊守松上世紀70年代初在昆山
這是我和高新區(qū)(前身的城南公社)的第一段淵源。
第二次,也是城南公社,大概是1974年到1975年之間吧。縣里組織工作隊,我也參加了,記得是物資局的趙思義局長帶隊。我的主要“任務”就是跟下鄉(xiāng),寫簡報,差不多每一個大隊都跑了,在金星大隊還住過一陣子,因為大隊書記有什么問題吧,工作隊就扎下去了。跑得最遠的是南星瀆,至今還有印象。前年聽說那邊拆遷了,還特地開車尋尋覓覓,找到已經拆得差不多的南星瀆,望著一片廢墟,在一頂老橋邊逗留許久,心中五味雜陳……
第三段經歷是在1976年,也是工作組,只不過是到“城北公社”了。我到同心大隊,在一棟小樓里上班,工作組幾個人,就我最“積極”,基本上是住在這里的。晚上沒事,我就在那里寫小說,寫多少,寄多少,反正寫上“稿件”兩個字就不要郵費,退回來再寄……難得回家,也還是騎著那輛破自行車。有一回從東塘街高板橋上下來,急于回家,就松開剎車往下滑,結果剎車不靈,人和車一下都滾到河里去了。冬季枯水期,河里的樁基也都露出水面的,我沒有跌在樁基上,要不也一定完了!
☉ 高新區(qū)文體站
這年還經歷了唐山大地震,聽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時,我是在騎車去城北的路上,感覺天就要塌下來了,一邊騎車一邊流淚……
后來,改革開放了;再以后,“昆山之路”開始了,昆山一年一變,發(fā)展速度驚人。記得城北的政府辦公室在北門橋下去不多遠,一排平房吧。有一回我去找黨委書記,書記不在辦公室,說是“筑路”去了。我一路尋找,在轟轟隆隆的推土機的聲音中,見到了書記。我說,你們做什么啊?筑路啊,從這里一直向北延伸,直到施橋大隊,和陸楊(當時的陸楊公社)只隔一條河。我就像聽天書:還是一片稻田和廢棄的溇塘,怎么就筑路,怎么就要通汽車?。?!
不可想象的是,之后幾乎是一年一變,到后來,北門路成了昆山除人民路、前進路之外最繁華興盛的一條馬路……
歷史就這么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如今,片玉坊的“遺跡”已無覓處,當年的玉山、城南和城北早已合并為高新區(qū),而如今的高新區(qū)辦公地點也幾經變更,最終是現在的前進路。即便之前的片玉坊所在的文體站,也搬到熱鬧的北門路和花園路交叉的路口了——只是,恐怕很少人還記得,就在這里,南面曾經是城北的,也是全昆山鄉(xiāng)鎮(zhèn)最早的酒店大樓;而它的西側,則是昆山最早最熱鬧的娛樂園,開業(yè)時,時任江蘇省常務副省長高德正還光臨“捧場”……而如今,一幢新的文化大樓拔地而起,宣示著經濟快速發(fā)展之后文化設施的節(jié)節(jié)攀升,也標志著“昆山之路”到“昆曲之路”的歷史性轉變……
世事滄桑,往事如煙,一個城市,或者說曾經的三個鄉(xiāng)鎮(zhèn),如今的高新區(qū),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唯一不變的是,片玉坊的傳說還在,湯顯祖寫《牡丹亭》的故事還會永遠流傳。所以,為了寫這篇短文,我又回到片玉坊,佇立許久,凝視“片玉”,不覺莞爾一笑,就想和湯翁說幾句話:先生在這里“客”居,我在這里工作,先生和片玉坊有故事,我和片玉坊也有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