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列偉
上世紀70年代末重出江湖、享譽當代文壇的著名作家陸文夫先生,曾經(jīng)有過一段下放江蘇北部射陽縣農(nóng)村的經(jīng)歷。具體下放何地,當時又是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在后來陸先生本人的若干著述中鮮有記錄,甚至根本找不到蹤影。
這些年,我經(jīng)常讀到一些國內(nèi)知名文學界前輩回憶陸文夫先生生前過往的文字,包括射陽縣內(nèi)文化界人士所撰的記述。他們對陸先生在蘇北射陽農(nóng)村生活的那段過程不是一筆帶過,就是不曾提及。這一段空白,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其實,從60年代末開始,陸先生及其家人下放射陽農(nóng)村,前后生活了9年,而且與我父親交往甚密。而我,就是陸先生當年農(nóng)村生活的見證者。
☉ 陸文夫夫婦
1970年,我7歲那年夏末,父母工作調(diào)動,至原射陽縣陳洋公社南份大隊(今射陽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陳洋辦事處南北村)所在地小學任教,全家跟隨落腳。南份大隊位處東西橫貫的小洋河以北,距離公社集鎮(zhèn)1.5公里,來去集鎮(zhèn)必經(jīng)陳家渡口。
開學沒多久,就有一位年紀40歲左右的蘇南下放干部到我家拜訪,與父親寒暄,彼此之間一見如故。其后,兩人常有走動往來,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個與父親年齡相近的中年人,就是陸文夫先生。他的二女兒陸錦是父親所教班級里的一名學生。
陸先生一米七三左右個頭,面色不白,身板瘦削,頭發(fā)大分,兩鬢夾著少許銀發(fā),一口蘇北泰興一帶口音,談吐間偶爾也會帶點蘇南腔。他衣著簡單,面孔冷板,且抽煙很多,一支紙煙常常燒著手指才肯丟棄。用我兒時的眼光看,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獨特的文人氣質(zhì),更不用說他是從蘇州城里下放的干部。只有與父親聊天甚歡時,才會見他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笑容里飽含慈祥與和藹。
陸先生一家四口,有兩個女兒,住在學校以西一里多地南份三隊的農(nóng)莊上,房屋是新建的三間磚根草房,外帶一間土坯草頂鍋屋,那是當時普通下放干部的標準配置。房屋附近只有一兩個農(nóng)戶相鄰,顯得很孤僻。一條兩邊長滿青草的狹窄小道,彎彎地通向外面的道路。
陸先生在屋址周圍親手開辟了一畝多菜地,還有簡陋雞棚,平常和陸夫人躬身屈膝,在菜地里忙碌。青菜、韭菜、茄子、花生和芝麻、香瓜之類蔬果品種不少,一年四季綠油油的,長勢旺盛。
陸先生還擅長揮斧弄鋸,打造些小桌子、小凳子之類的木器用具,出手的東西有棱有角,像模像樣,周邊的人無不驚訝,都夸他是個正宗的木匠師傅。實際上,陸先生并非木匠出身,他只是一個自學成材的木制愛好者而已。
陸先生并不參加當?shù)氐霓r(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但也樂于幫助附近生產(chǎn)隊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比如,他發(fā)現(xiàn)集體倉庫里堆積了很多生銹的噴霧器、脫粒機之類的農(nóng)機具,便主動請纓,利用自己下放蘇州工廠時練就的一手機修特長,以及隨身帶到蘇北的工具箱,埋頭倉庫敲敲打打,兩天之后就讓一批報廢閑置的農(nóng)機具起死回生,重新派上了用場。此后,生產(chǎn)隊遇到類似難題再也不愁了,都說:“找老陸去。”
在周圍群眾的眼里,陸文夫先生既不是一個已有成就的作家,也不是農(nóng)村從事農(nóng)耕勞作的普通一員。大家甚至壓根就不知道他是個作家,曾以一篇《小巷深處》而聲名鵲起、活躍于省內(nèi)文壇的一個分量不輕的人物。陸先生也安于平常,甘于沉寂,從不自我張揚和標榜,極其淡泊地過著晉朝詩人陶潛筆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般的鄉(xiāng)居生活。
已故作家宋詞先生記錄了陸文夫先生下放期間他們之間的一次相聚:“1972年初夏,我下放在漣水縣農(nóng)村,思友心切,乘汽車到射陽去看老陸。從公社集鎮(zhèn)下車過河,一路下鄉(xiāng),幾經(jīng)詢問,找到文夫所住農(nóng)舍。只見三間磚根草房,門外一片菜地,雞在覓食。見余至,文夫頗感意外?!?/p>
“一別七載,重逢俱老,恍如隔世。文夫寂寞鄉(xiāng)居,養(yǎng)雞種菜,倒也安然。適其妻毓柔攜大女兒綺綺回蘇州,二女兒錦錦在家燒茶煮飯。余與文夫痛飲暢敘,不知白日黑夜。余帶來兩瓶洋河及文夫家中藏酒俱已喝完,至第三日晚,惟有當?shù)赝辆疲司茷樯接蟾伤?,飲之上頭,文夫稱為‘大頭暈’。天已暮,正欲飲時,毓柔與綺綺歸來,自蘇州帶回鹵干和三花酒。暢飲至半夜,余大醉。次日晨猶帶宿酲,告別文夫一家,返回漣水?!?/p>
四月的蘇北平原,溫暖的春風隨處蕩漾,油菜花靜靜開放,田野上一片金黃,令人心曠神怡。四月也是播種栽植蔬菜瓜果的季節(jié)。斯時,陸先生騎車在田間地頭轉(zhuǎn)悠,跟人打招呼,并站下來聊一陣農(nóng)事,討教些果蔬種植知識。
當年陸文夫先生有一輛嶄新的26式鳳凰牌自行車。那輛自行車在全大隊絕無僅有,干凈的車身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fā)亮,特別搶眼。據(jù)說那是上頭專門分配給下放干部的“計劃用品”。陸先生十分愛惜這輛車,凡是遇到有人跟陸先生借車,上趟公社集鎮(zhèn)或縣城,陸先生總是立刻掏出一兩元錢,對來人說:“車我待會去公社開會要用。這樣吧,我出錢,你到別人那里去租個車行吧?”
在別人看來,這一做法并無不妥,但時間一長,再也沒人好意思向他借車了。他對我父親說:“這是我下鄉(xiāng)以來添置的最好家當,除了你,別的人休想借去,弄壞了怎辦?”父親知道他惜車如命,從未借用過一次。
宋詞先生曾形容過,陸先生有“沉默如金、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激情如火”的一面。
1973年冬季,南份大隊組織社員開挖小洋河東岸的部分淤灘,陸先生自告奮勇,當了一名“河工”,難得參加了一次農(nóng)村集體勞動。然而半天淤泥塊子挑下來,陸先生就已滿身泥漿,肩腫腰疼,感覺吃不消了。
中午開飯,有大鍋紅燒肉吃。大隊民兵營長唐修武拎來“射陽白酒”,要與陸先生較勁。唐修武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說話總是大嗓門,他對陸先生說:“你是大城市下來的干部,喝酒肯定不在話下?!标懴壬f:“我哪是什么干部,只是個落魄文夫,肯定不是你的對手?!?/p>
兩人嘻哈大笑過后,以酒對壘,以一對一,一瓶酒很快干了,接著又開一瓶。結(jié)果,唐修武不勝酒力,率先敗下陣來。他從陸先生手中一把奪過酒瓶,一邊打出免戰(zhàn)牌,一邊擺手道:“老陸啊,我看你不是挑河的料,你還是回家歇著去吧。”
陸先生抽煙喝酒,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習慣。有一回,射陽縣宣傳文化部門請他去了一趟縣城,幾天后陸先生滿載而歸,縣城的幾位文友想辦法搞了幾箱好酒、幾條好煙讓他帶回家。他很開心,特意邀請?zhí)菩尬洹Ⅰ槥橹楹透赣H他們幾個到他家里做客。陸夫人能燒幾個拿手好菜,尤其是糖醋燜肉。
酒喝高興時,陸先生透露,縣里請他出山,寫個大部頭,他婉言推辭,說自己是個犯錯的“落難”之人,還是不問政事的好。射陽本土系的文化人裴藝元先生也曾談及此事。據(jù)他回憶,陸先生曾經(jīng)被迫加盟縣革委會專門組建的本縣“新潮九隊學大寨典型事跡”的“寫作班子”。然而,他從內(nèi)心不認同“高、大、全”式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所以一再借故耽擱,一直未出任何成果。
蟄居蘇北鄉(xiāng)村,陸先生自甘寂寞,未曾動筆寫過作品。即便與我父親交往甚多,所談內(nèi)容也大多是些天南海北的奇聞趣事,極少涉及文學藝術(shù)。父親了解陸先生,所以從不挑起類似話題。
也許是夜晚難熬,陸先生常在晚間飯后來我家長坐,與父親談天說地。陸先生煙不離手,間或咳嗽幾聲,屋內(nèi)煙霧彌漫,充滿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到了八九點鐘,陸先生便向父親告辭。父親總要送他至學校操場邊的壩口,看他瘦長的身影沿河邊綴上了點點白霜的小道踽踽而去。有一次,父親提醒他小心張家莊上的狗,陸先生笑稱:“你放心。那家伙早跟我熟了,見了我就搖尾巴?!?/p>
與父親言談之間,陸先生對蘇州的感情溢于言表,尤其談到蘇州的風味美食,更是興致盎然,如數(shù)家珍。這個時候,父親就成了他的忠實聽眾,不時發(fā)出笑聲。那樣歡愉的情形,我至今記憶猶新。
蘇州是陸先生一生摯愛的城市,前后生活了40多年,傾注了畢生感情。他說過:“每當走在蘇州的馬路上,就會碰到許多熟悉面孔。每張熟面孔,都會使我想起他們的許多事情來?!?/p>
已故作家艾煊先生說:“陸文夫是蘇州的,蘇州是陸文夫的。世界這么大,他只寫蘇州?!痹u價如此深邃,如此精辟,可謂一針見血。
鄉(xiāng)村生活并不總是風平浪靜。在南份,陸文夫先生也曾面臨現(xiàn)實生活難題。1974年夏天,一場暴風驟雨席卷射陽,陸先生的房屋受損,房頂上鋪蓋的麥秸被卷走了大半,難擋下一場風雨。他找大隊請求修繕,大隊讓他找公社;公社說,修房不是小事,要報縣里批準,統(tǒng)一劃撥資金。
如此一來二去,就是將近兩個月。這期間,他數(shù)次往返公社無果。每逢下雨,都要把家里能用的大小水桶和盆子全都拿出來,去接屋頂上流淌下來的雨水。一家人蜷縮墻角,度過了一個個落魄而又不眠的風雨夜。之后與我父親說到此事,陸先生彈掉手中的香煙灰,露出一臉苦笑,自嘲道:“我這樣子,差不多能比當年‘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杜甫老夫子了。”
70年代,南份大隊除了接納包括陸先生家在內(nèi)的三家蘇南“下放戶”之外,還設有一個蘇南“知青點”。1974年秋,好幾個社員家里的雞鴨被盜。大隊組織民兵夜巡蹲守,終于逮住一個叫小馬的“偷雞賊”。那是個牛高馬大的無錫知青。
翌日,已被關(guān)押了半夜的小馬,一雙胳膊被反轉(zhuǎn)朝后,五花大綁,由三個民兵大漢押著,在全大隊“游鄉(xiāng)示眾”。小馬按照要求,邊走邊扯著沙啞的嗓子,重復地高聲吆喝:“我是知青馬誠忠,社員的雞子鴨子全是我偷的。我罪該萬死?!?/p>
“游鄉(xiāng)示眾”過后,大隊還要將他押送公社,有可能判刑。陸先生聞訊不淡定了,立馬去找大隊民兵營長唐修武。他說,知青們背井離鄉(xiāng),生活艱苦,葷腥不足,偷只雞鴨實在是為了解饞,是不得已而為之。是不是教育一下,再賠償社員損失,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就行了?
唐修武是個人粗心善的開明人,他當即采納了陸先生的意見。陸先生便拉過小馬,給唐營長致謝。早已痛哭流涕的小馬雙膝一軟,“啪”地一聲直接跪下了。唐修武一面拉起小馬,給他松綁,一面當眾粗聲訓斥:“年輕人要做正大光明的事,再苦再累也得忍。今天的事,只是個小小的教訓。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虛心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聽清楚了沒有?”此事到此不了了之。
聽說,這位小馬始終不忘陸先生挺身而出的救助之恩。日后回城,他與陸先生成了忘年交,常去蘇州看望陸先生。
陸文夫先生下放蘇北農(nóng)村時期,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無法洞察成年人滄桑的內(nèi)心世界。多年以后,當我不斷讀到陸先生的現(xiàn)實生活作品,但卻從未在他的字里行間找到射陽9年的漫長生活,哪怕一絲一縷的文字記錄時,我陷入了困惑和思考。
慢慢地,通過“順藤摸瓜”和“抽絲剝繭”般地探究,我才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答案。
把時光倒回60年前的1957年,年輕的陸先生不期迎來了人生拐點。他與方之、葉至誠、高曉聲、艾煊、陳椿年等幾位青年作家籌辦《探求者》同人刊物,歷經(jīng)審查處分,直至舉家下放蘇北。
陸先生的朋友沈文進在《難忘同舟過長江》的文中回憶:“1969年12月9日,天氣特別陰冷。7號大駁船停在蘇州平門輪船碼頭,上午九點開船。我和陸文夫吃在一個船,睡在一個艙。1只輪船拖了10多條鐵殼運輸船過長江,風大浪急,船體不停晃動。經(jīng)過3天3夜的共同生活,才到達射陽縣陳洋公社。
陸文夫一家分在公社集鎮(zhèn)北面的南份大隊。房子還沒砌好,就先安排他們在社員家里吃住。幾天后我去看他,他家已經(jīng)安頓好,隊里還給他劃好了菜地。其實那是一片鹽堿荒灘,需要自己動手開墾,實現(xiàn)生活上的自給自足?!?/p>
從1969年到1978年,陸先生下放蘇北的9年生活,正是陸先生自稱的“落難”時期。他后來曾在《微弱的光》一文中寫道:“一個想建設天堂的人,卻被天堂放逐出去?!边@句話,應該是他對下放蘇北所發(fā)出的一聲無奈的喟嘆。
這是一段特定的歷史時期造就的人生變故,但對于陸先生,下放蘇北的9年本不應該成為他的人生插曲。因為這9年正是他人到中年、才情勃發(fā)的黃金時期,而人的一生又能擁有多少個9年?何況又是發(fā)落出局、沉寂偏僻鄉(xiāng)村,整日空懷一腔抱負、坐看閑云翻卷?
1981年,原南份小學校長駱為珠順道蘇州,看望時任蘇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的陸先生。在觀前街上一座叫“得月樓”的餐館,陸先生設宴款待。喝至酣暢之際,他突然黯然神傷,語驚四座:“我在下放蘇北的日子里,有時也想不開,甚至有過想死的念頭。”可想而知,假如沒有一顆熱愛生命的心,也許陸先生早已命喪夜暗燈枯的疾風驟雨里。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和郁悶?只有他自己能夠體味。
所以,對后來復出文壇的陸先生而言,一來9年淡泊的蘇北生活經(jīng)歷固然難忘,卻如同一塊難以痊愈的心靈瘡疤,讓他一直深感疼痛,而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不忍揭開;二來歷史的車輪總是前進的,前塵往事一如過眼煙云,過去也就過去了吧,過去了的就再難追憶,畢竟那一頁已經(jīng)翻了過去,不提它也罷。
如果是后者,能夠擁有這樣的心態(tài),則恰好映襯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對于風云變幻時代和社會的一種包容的胸襟,一種向前看的氣度。如今斯人已故,我的答案不過是一己之見。是否正確,不得而知。
我的父親沒能等到陸文夫先生的人生步入云開霧散的那一天,于1976年冬天溘然病逝。那年,父親46歲,我14歲。陸先生驚聞噩耗,匆匆趕到學校送別。父親遺體擺放在教室墻角的蘆席上。陸先生潸然淚下,攥住父親冰涼的手,久久不放,然后脫下鴨舌帽,深鞠三躬。
父親和陸先生的這段貫穿將近7年的緣分,到此戛然而止,畫上了句號。
1977年春末,陸先生奉調(diào)射陽縣文化部門,全家搬離南份,開啟新的人生旅程。行前特意上門,向我母親道別,并安慰母親,說社會肯定在不斷進步,大家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母親為他安家縣城感到高興。陸先生卻開朗地笑著說,到射陽縣里工作是暫時的,根據(jù)政策,他很快就能返回原籍蘇州,落葉歸根。
搬離南份的那個云淡風輕的午后,陸先生在十幾位群眾的幫助下,把全部家當搬上了二中溝河面上的一艘機動船,其中包括多年來他自己親手打造的凳子、椅子、柜子等。年少的我夾在河岸的人群中。從南份出發(fā)到縣城,沿小洋河水道向東,一路30多里,行程不到兩個小時。
陸先生在大隊干部和群眾的簇擁下來到河邊。河坡上,樹木已經(jīng)呈現(xiàn)嫩葉,返青的蘆葦隨風搖曳,發(fā)出“刷刷”聲響。唐修武握著陸先生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陸啊,假如有機會,我還想和你喝一杯?!标懴壬雒娲笮Γf:“一定,一定。以后一定有機會。”這時,與陸先生家毗鄰而居的張二嬸拎了一大籃雞蛋鴨蛋小跑而來,硬要陸夫人帶著。陸先生沒作太多停留,幾番道別之后,一腳登上船頭,對船工說:“開船吧?!比缓蠡剡^身,和陸夫人一道,向岸上送別的人們揮手告別。
多年的故人往事,盡在抬臂揮手間過去。斯時的陸先生,難掩離別傷感,一時面色凝重,哽咽無語,兩行清亮的淚,從他清痩的面頰滾落下來。陸夫人偎依在他身旁,以一方手帕掩面,抽泣不已。
岸上送別的人無不動容,不少人紅著眼,朝河面上漸行漸遠的船只大聲呼喊:“陸先生,陸大嬸,你們走好!”“一定要再來??!”陸夫人站在船尾,朝他們頻頻揮動手帕。
船朝著灣口加速駛?cè)?,很快轉(zhuǎn)入小洋河道,看不見影蹤。南份一別,終成永訣。
從陸文夫先生49歲離開,直至2005年7月77歲病故蘇州,他再也沒有重返故地,回射陽、回南份一次。鄉(xiāng)居8年的生活,仿佛一部厚重書籍里的一頁紙,被永遠翻了過去。
但人的記憶是抹不去的,何況記憶中總有一些美好,讓人惦記和掛念。2001年,陸文夫先生曾對一名采訪他的新華社記者說:“我個人沒什么好寫的,不過請你代我傳個信,向射陽的老鄉(xiāng)們問個好。”是否,從陸先生離開南份的那一刻起,那種對蘇北下放生活的懷念,就已被他深深埋藏到了心底?
1978年,年屆五十的陸文夫先生離開射陽,如愿回到了蘇州。這年4月,《人民文學》發(fā)表他的作品《獻身》。其后,又陸續(xù)發(fā)表《小販世家》《圍墻》《美食家》等優(yōu)秀文學作品,并獲國家級文學大獎。1979年冬,他參加全國第四次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并先后任蘇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還親手創(chuàng)辦了《蘇州雜志》。
1980年,“探求者”事件平反,陸文夫等一批作家迎來文藝界的春天,他們沐浴春風,精神煥發(fā),重新拿起手中的筆,在春暖花開的文學天地里縱橫捭闔,信馬由韁。陸文夫先生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
記得是在1978年12月,一個寒冷的冬日,我坐在家中昏暗的燈下,閱讀南份小學訂閱的《人民文學》雜志。翻開扉頁,一篇叫做《獻身》的作品標題下,作者“陸文夫”三個字赫然入目。我的心當即被深深震撼了。
《獻身》是陸文夫先生復出文壇后的首篇作品。同樣,也是我今生讀到的首篇陸文夫先生的文學作品。我便是從那時候起,成了陸文夫先生的一名忠實讀者,并逐漸萌生了念頭,寫下陸先生下放蘇北農(nóng)村時期我的所見所聞。
1981年,我到射陽縣城工作。1983年,我的母親退休,遷至陳洋鎮(zhèn)居住。一晃幾十年,南份這個讓我度過了11年少年時光的村落,我也再未涉足。
前不久,我攜妻兒特地重回南份,試圖尋找記憶中的碎片與點滴。從陳洋集鎮(zhèn)驅(qū)車往北,小洋河口的原陳家渡口已被洋北大橋取代。沿一條村級水泥公路進入,應該很快到達南份,但我已全然找不到當年的感覺,只好在路邊的一家商店門口停車問路。
店內(nèi)有一女人,年約30歲。女人說:“這里就是老南份啊,現(xiàn)在與鄰村合并,叫南北村了。”我說出“陸文夫”的名字,女人直搖頭,非??隙ǖ鼗卮穑骸安粫缘?。沒有這個人?!蔽矣謫査欠衤犝f過,她仍搖頭:“沒有。從來沒聽說過?!?/p>
老南份不僅名稱變了,就連村容村貌也今非昔比,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原來的幾幢小學校舍已經(jīng)消失,變成了條塊縱橫的田野;早先去往陸文夫先生舊居的路道,也不知從何下腳。
后找到我小學和初中同學、曾多年擔任南份村書記的陶德春。他告訴我,陸文夫先生的舊居早在上世紀80年代開展農(nóng)村土地平整、分配到戶時就已拆了,如今已經(jīng)找不到絲毫痕跡了。
陶德春告訴我,大約在1996年吧,他曾受陳洋鎮(zhèn)黨委、政府委托,給陸文夫先生寫過一封信,一是向他表達問候,二是請他忙里抽暇,回陳洋鎮(zhèn)做客。但不知何故,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杳無回音。他一再解釋,有可能是信封上的地址有誤,陸老根本沒收到吧。
臨別時,陶德春對我說:“陸老在我們這里生活的時間的確不短,但說到底,這里不過是鄉(xiāng)村,是他歇腳避風的地方,不是他應有的人生站點,應該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蔽一赝@個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安謐無言的村落,心潮逐浪,一時無語。
蘇北9年,是陸文夫先生人生中的一個被歷史塵埃湮沒的片段。但正是這些片段,組成了一個人的一生,一個人的完整一生。
如今,日出東方,夕陽西下,歲月依然。依舊喧騰的文壇,是否還會有人想起已經(jīng)長眠九泉之下,曾經(jīng)落魄蘇北、而又后發(fā)再起,用手中的一支純粹的筆征服了文壇和讀者的陸文夫先生?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