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寧寧
“地歌”是16世紀下半葉興起于日本京阪地區(qū)的彈唱體裁,以三味線(1)日文發(fā)音Syamisen,寫為“三味線”,某些場合亦稱“三弦”,發(fā)音為Sangen。為了區(qū)別于中國三弦,本論文對這一日本樂器皆稱“三味線”。關于三味線的形制和應用情況等,可參見拙文《異域花開別樣紅——日本三味線音樂巡覽》,《樂器》,2010年5月。作為伴奏或主奏樂器,被視為日本近世邦樂(2)在日本音樂分類語境下,近世邦樂尤指近世以來產生的箏·尺八·三味線音樂。吉川英史監(jiān)修,『邦楽百科辭典』,東京:音楽之友社,1984,p.904.>的起源,時至今日這一體裁仍然活躍在日本民眾音樂生活中。地歌具有傳承規(guī)范性、樂器包容性、分支多樣性等特征,對其研究之于整個日本傳統(tǒng)音樂研究而言有著重要意義。出于研究興趣,筆者曾赴日本跟隨“當?shù)烙褬窌奔以瘴浜裨~先生進行了為期一年的地歌學習,并于此后持續(xù)關注這一體裁的發(fā)展。通過親身實踐和理論研究,筆者認為在地歌四百余年的發(fā)展歷程中,“手事物”的出現(xiàn)是地歌從聲樂體裁向聲樂器樂并重的體裁演進、乃至發(fā)展出器樂體裁分支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可謂日本三味線器樂體裁之濫觴。
“手事”,意為“手的事情、手的工作”,是與歌唱無關的器樂部分?!笆质挛铩奔纯衫斫鉃榧兤鳂非蚱鳂凡糠终紦?jù)相當大比例的樂曲。在“手事物”出現(xiàn)之前,從16世紀下半葉至17世紀末,地歌處于發(fā)展初期,被稱為“組歌”。“組歌”只有三味線和人聲兩個聲部組成,人聲是旋律聲部,三味線是伴奏聲部,分工清晰明確。一首“組歌”由多段組成,無統(tǒng)一主題,各段歌詞來源可以各不相同(3)參見拙文《三味線在日本早期地歌中的地位與作用》,《音樂藝術》,2019年,第4期,第69—80頁。。從17世紀末開始,地歌在歌詞格律上趨向規(guī)整,三味線的從屬地位也悄然發(fā)生著改變。在“長歌”等新體裁中,三味線的“手事”開始萌芽,并逐步豐富和成熟,將原本只發(fā)揮伴奏作用的三味線推上了器樂性發(fā)展的巔峰,為三味線成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傳統(tǒng)樂器之一奠定了基礎。對這個過程本身和形成這一過程的原因的解讀,將為我們了解日本傳統(tǒng)音樂在17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發(fā)展歷程提供一個切入口。
地歌在16世紀下半葉至17世紀末的“組歌”時代,以“本手組”七曲(4)“本手”或“本曲”在多數(shù)情況下指稱最先確立的七首樂曲,但有時也表示用基本風格寫成的樂曲,或代稱三味線組歌。為開端,步伐緩慢地擴充著自身的曲目庫,但音樂的結構方式幾乎沒有變化。僵化了的曲式套路逐漸滿足不了人們的需求,音樂家們嘗試著在三味線的使用上作更多文章,“手事”部分開始出現(xiàn),烘托樂曲氣氛的作用也日趨明顯。與此同時,一些脫離聲樂的新作品被創(chuàng)作出來,預示了“手事物”發(fā)展的另一方向。筆者根據(jù)手事物在不同時期和不同體裁中的特點,將其發(fā)展歸納為兩條路徑:器樂聲樂共存式發(fā)展路徑和器樂重奏化發(fā)展路徑。
在組歌時期,三味線獨自出現(xiàn)的段落僅有“前彈”部分,非常短小,且多為主干音在不同音區(qū)的重復,目的是確定音高。可以說,“組歌”時期的器樂聲部一直處于從屬地位。這種局面被一種新體裁的出現(xiàn)打破,即“長歌”。在這種體裁中,器樂段落在整首樂曲進行中擁有了一席之地,用以分割段落或推動樂曲發(fā)展,體現(xiàn)了曲式功能性發(fā)展特點,并且首次被命名為“手事”。以此為基礎,之后在“端歌”“作物”等新體裁中,手事部分不僅承擔了曲式功能,更用來進行戲劇性的描摹和渲染氣氛,使器樂聲部與聲樂聲部擁有了同等地位,相互依存,共同發(fā)展。
1.“手事”在“長歌”中的出現(xiàn)
“長歌”這一體裁的出現(xiàn)可追溯至1685年出版的《大幤》(おおぬさ)(5)平野健次·上參郷祐康·蒲生郷昭,『日本音楽大事典』,東京:平凡社,1989,p.306;吉川英史監(jiān)修,『邦楽百科辭典』,東京:音楽之友社,1984,p.143.第四卷,其中列有稱為“新曲”的曲名目錄,包括《籬》(まがき)《春日野》(かすがの)等二十二首,元祿十六年(1703)出版的《松之葉》第二卷,則出現(xiàn)了明確的類別“長歌”,記錄樂曲名五十首,《大幤》中記為新曲的絕大部分都被囊括其中(6)吉川英史監(jiān)修,『邦楽百科辭典』,東京:音楽之友社,1984,p.929.。由于《大幤》在《籬》的歌詞之前寫有新曲作者的名字:江戶淺利檢校、佐山檢校、京淺妻勾當,所以這幾位盲人音樂家被認為是“長歌”最早的創(chuàng)作者。
“長歌”在樂句中間加“合手”(過渡性的器樂樂句或樂段)成為通例,有的樂曲段落之間器樂部分長大,被記作“手事”,如市川檢校作曲的《狹衣》,在兩段之間就有六段的“手事”部分,在平野健次《箏曲地歌大系》中的錄音版本中長達近7分鐘。野川檢校作曲的《子之日》,在第一段的二、三句之間,第二段的四、五句之間都有比較明顯的“合手”?!对凭獢取返摹笆质隆辈糠诌€出現(xiàn)了結束音在第二弦空弦的非完全終止形式(7)《云井弄斎》為二上調子調弦,結束音一般為第一、三弦的空弦音。,推動著音樂向前發(fā)展,體現(xiàn)了三味線在音樂的展開中話語權的加強(譜例1)。
譜例1.《云井弄斎》“手事”結束句(8)本文中所有五線譜均由筆者根據(jù)日本“當?shù)烙褬窌彼鶄鞯闹肝蛔V譯譜。
除了上面提到的,比較著名的“長歌”還有佐山檢校作曲的《冬草》《櫻盡》等,朝妻檢校的《香盡》《花之宴》等。元祿時期的上方歌舞伎囃子的三弦名家岸野次郎三(次郎三郎)也作有不少“長歌”,如《狐噲》《關寺小町》《放下僧》《六段戀慕》。
“長歌”被京都大阪地區(qū)的劇場音樂吸收,后來隨京阪的歌舞伎演員傳到江戶,影響了江戶歌舞伎音樂,與當?shù)仫L格相融合形成了江戶“長唄”(9)由于長歌與長唄在字面意義上意思以及日語發(fā)音都相同,為了避免混用,學界形成了歌與唄嚴格區(qū)分的書寫慣例,前者用于上方的地歌音樂,后者用于江戶的歌舞伎音樂。,體現(xiàn)出地歌音樂強大的影響力和適應力。但是,也正因為“長歌”被江戶“長唄”吸收從而化為一身,所以現(xiàn)在作為地歌次級體裁的“長歌”的演出已不多見。但是三味線的器樂性在“長歌”中嶄露頭角,發(fā)展為獨立命名的“手事”段落,從而一步步受到矚目的事實,決定了“長歌”對于“手事物”的發(fā)展而言是一個起到關鍵作用的體裁母體。
2.“手事”在“端歌”中渲染作用的發(fā)展
“端歌”是與“長歌”同時代發(fā)展起來的地歌體裁。相比“長歌”而言,“端歌”一般篇幅比較短小,但這并不是它們的本質區(qū)別?!岸烁琛笔侵革L格與“組歌”“長歌”等有很大區(qū)別的更為通俗的三味線歌曲,它的曲調緊貼時代脈搏,新潮時髦,曲風多樣,可以說是地歌中與大眾流行歌曲走得最近的一種體裁(10)值得注意的是,“端歌”這一名稱在不同場合具有不同含義。首先,地歌中的“端歌”與江戶末期的“端唄”是兩種名字發(fā)音相同而本質不同的體裁,前者是由盲人音樂家作曲、傳承,囊括在盲人音樂體系之中的,而后者的民間性更強,屬于大眾藝術。又,除了被盲人音樂家創(chuàng)作傳承的藝術歌曲“端歌”以外,在上方(京都大阪)地區(qū)流行的短篇歌曲也被稱為“端歌”,為了與江戶地區(qū)的歌曲區(qū)別開來,現(xiàn)在也稱為“上方端歌”,但是由于地歌“端歌”也產生在上方地區(qū),所以為了作進一步的區(qū)別,這種短篇歌曲又被具體冠名為“上方流行端歌”。由于這三者容易混淆,特在此強調。。
最初的“端歌”吸收了一些在劇場、妓院表演的音樂以及大眾流行音樂,例如歌舞伎舞蹈歌《狐噲》、流行歌曲《加賀節(jié)》等。18世紀上半葉,繼橋檢校、鶴山勾當、吉村檢校、歌木檢校積極投入“端歌”的創(chuàng)作,至18世紀80年代,已經產生出了大量作品,如《正月》《由緣之月》《四袖》《綾鶴》《菜葉》《鶴聲》《朝戶出》等。在這一時期,峰崎勾當應屬最著名的作曲家,名作《雪》《小簾之戶》《新緣之網》《袖香爐》《花之旅》等直到現(xiàn)在都奏響在地歌舞臺。
如果說三味線在長歌中器樂“手事”部分的優(yōu)勢初露端倪,那么在端歌里,三味線對氣氛的渲染則讓人進一步認識到了三味線身上的美感、功用。以下就峰崎勾當名作《雪》為例,一探三味線的“手事”部分在“端歌”中是如何進行氣氛烘托的。
《雪》使用本調子調弦,作詞者為流石庵羽積?!堆返母柙~充滿畫面感,描寫了大阪的藝妓索賽科(ソセキ)回想起徹夜等待心上人的情景,講述現(xiàn)已遁入佛門的自己的心境。合手(間奏)部分用三味線模仿鐘聲的鳴響,但是被誤認為模擬雪花飄落的聲音,常用于歌舞伎下雪場景的伴奏音樂,需要烘托天氣的寒冷時也會用到這一段音樂,后來被稱為“雪の手”,即雪的旋律的意思。
《雪》歌詞大意(筆者譯):花開花落,飛雪飄零,清袖無痕。這真是一個古老的,古老的故事。我在等待的人兒啊,也一定在等待著我。一瞥鴛鴦雄鳥喚醒了我的回憶,那僵冷的身軀,那凄厲的鳴啼。遙遠的夜半鐘聲就像我羸弱的心緒,聽起來是那樣孤寂。(后略)
這是一首飽含復雜情感的歌曲,主人公曾陷入愛情,傷于愛情,現(xiàn)在雖然遁入空門,想要舍棄凡塵俗世,卻仍免不了睹物思人,回想起痛苦的往事。遠處傳來的鐘聲像是寂寥心境的吟唱,可以說是整首樂曲的點睛之筆。這一重要的角色扮演任務交予了三味線來完成(譜例2)。
譜例2.《雪》間奏
無論是描寫清幽曠遠的鐘聲還是悄然澄凈的雪花,畫筆都是手事部分的三味線。它擺脫了依附于人聲的陪襯角色,獨立地承擔起勾勒場景、渲染意境的關鍵任務,成就了這段給人最深刻印象的“手事”段落。在這段音樂中,三味線的彈、挑、撥、打、滑等技法交替運用,尤其是彈+滑、打+滑的組合,將鐘聲敲過、淡而未絕的尾音和韻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長歌”和“端歌”中的“手事”比例不斷攀升,是三味線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彰顯器樂性潛質的明顯表現(xiàn)。稍后出現(xiàn)的“作物”等體裁中,這種潛質將被進一步挖掘。
3.手事在“作物”中戲劇描摹功能的發(fā)展
18世紀中葉,一種滑稽內容的“凈琉璃”風格(11)“凈琉璃”是一種由三味線伴奏的說唱音樂體裁。的說唱曲悄然興起,被稱為“作物”,“作物”通常是在非正式的宴席場合演奏的音樂,即興性強,輕松活潑,毫無嚴肅氣息,詞曲作者常常無法追考。現(xiàn)在流傳頗廣的作品有《荒鼠》《蛙》《貍》等。
《貍》是18世紀中葉由大阪的鶴山勾當作曲的一首“作物”曲,歌詞內容滑稽、故事性極強。歌詞大意是:某地的獵手發(fā)現(xiàn)了一只貍,正要用火槍狙擊之,該貍聲淚俱下,說肚子里有寶寶,丈夫還在等著它,求獵手放它一條生路。獵手聽后心軟,放下火槍讓它逃走。貍為表示感謝,演奏自己得意的腹鼓給他聽,獵手聽著歡快的腹鼓欣然歸去。
這首“作物”結構安排巧妙,前歌用來講述故事原委,當講道“現(xiàn)在我來為您演奏腹鼓”時,“手事”部分便開始了。作曲家用規(guī)整的節(jié)奏和樸素的旋律模仿了敲鼓的音響效果,滑稽可愛,惟妙惟肖。
譜例3.《貍》中三味線模仿腹鼓部分
類似的情況還出現(xiàn)在《曲鼠》中,三味線在“手事”部分模仿了老鼠唧唧叫的聲音。由于“作物”的題材多與動物相關,所以模仿的部分非常常見?!白魑铩钡臄⑹滦院軓?,沒有嚴格的格律限制,所以旋律進行以一拍一音節(jié)為主,形成誦唱風格,與講究旋律感的其他地歌類別相比除了風格有所轉換之外,感受不到額外的音樂美感享受。與之相反,“手事”則抓住“作物”戲劇性強這個特點,積極開拓自身技法,運用反撥、連撥等,器樂比例節(jié)節(jié)攀高,大大拓展了三味線技法,使其集彈撥、打擊等樂器性能于一體的模仿特長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揮。
在上述體裁中,“手事”部分不僅承擔了曲式結構的劃分功能,還在不同體裁中逐步增強器樂特性的發(fā)揮,按照“長歌”中萌芽——“端歌”中凸顯渲染功能——“作物”中展開戲劇描摹的成長軌跡,最終在聲樂體裁中辟出一片天地,擁有了與聲樂同等重要的地位。這種器樂與聲樂共生共存的發(fā)展路徑,是“手事物”重要的成長途徑之一。
元祿時期(1688—1703),“手事”部分越來越受到重視,有些作品(如岸野次郎三的《六段戀慕》、深草檢校的《曬》)的段落間奏已經比以往長大,不過并未被單獨劃歸一類。寬正元年(1789),《今古集成琴曲新歌袋》一書把收錄的一些器樂部分比重較大的曲目歸為“手事之部”(12)平野健次·上參郷祐康·蒲生郷昭,『日本音楽大事典』,東京:平凡社,1989,p.497.,自此,這類樂曲被稱為“手事物”(13)手事物指的是整首樂曲的類別,而并非特指樂曲中純器樂的手事段落。。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手事物”這時才真正獲得了獨立身份,但實際上,完全采用“手事”(即純器樂曲)的作品早在17世紀下半葉即已問世,繼而衍生出花樣繁多的重奏方式,推動著這類“手事物”走向器樂重奏化發(fā)展道路。
1.“段物”對聲樂的脫離
“段物”是最先脫離聲樂,實現(xiàn)器樂獨立演奏的地歌體裁,可以解釋為相同拍數(shù)的段落重合演奏的曲目。一個長大的“手事”可以分為幾“段”;如果每段的拍數(shù)一致,則可以將其中的某兩段同時進行演奏,這種重奏稱為“段合”;進而,如果一人按第一段、第二段的正常順序演奏,另一人按第二段、第一段的逆反順序演奏,則兩者合奏的效果等于一、二段“段合”的反復,這種演奏形式稱為“段返”。它們都是“段物”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
圖1.《六段調》指位譜截選
“段物”的發(fā)端可以追溯到箏曲體裁。它原本是箏組歌的“付物”,即附加的非正式傳承的曲目,但由于其曲式構思獨特、巧妙,很快就被三味線、尺八等樂器套用,發(fā)展出了各自的“段物”作品。最為久遠且最為有名的“段物”作品當屬《六段調》(六段の調),關于這首作品原本是屬于箏還是三味線,學界尚有存疑,以箏曲說為多,但在作曲者方面意見一致,即為八橋檢校(1614—1685)所作?!读握{》于17世紀下半葉創(chuàng)作成形(14)《絲竹初心集》(中村宗三,京都秋田屋九兵衛(wèi)刊,1664)中收錄了名為《清搔》(すががき)的樂曲,被學界確認為《六段調》的初段。。
《六段調》如其曲名所示,共計六段,除初段為108拍外,其余每段均為104拍。這種按照固定規(guī)格進行的創(chuàng)作在以往很是罕見,也給三味線的器樂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模板。
以《六段調》的三、四段“段合”為例(譜例4)進行分析(按照慣例,將兩對“表拍子、里拍子”(15)指位譜的閱讀順序是從上往下、從右向左,每縱列一般寫有四個小節(jié),每小節(jié)分為四拍,每拍又分“表拍子”和“里拍子”。在每列的正中書寫的數(shù)字和記號表示三味線的指位和奏法,右側用平假名或片假名書寫的日文是歌詞,假名的右側還有一些小字號的數(shù)字,是用三味線的指位記寫旋律。合為一個小節(jié),每段均為26小節(jié))。兩段在合奏過程中,時而同向(甚至是同音)進行、時而反向進行,在某些段落進行疏密互補配合,賦予了兩段旋律不同的個性,交織纏繞,終而殊途同歸。
譜例4.《六段調》三、四段“段合”
從譜例4中可以看出,《六段調》的三、四段基本旋律主干音是一致的,但是通過反向(A、B、F、G)、同向(C、D)進行和疏密互補(E、H)等旋律進行方式的交替出現(xiàn),音樂整體倍增活力和樂趣,體現(xiàn)了作曲家們對三味線器樂性能的發(fā)掘逐漸走向深入。
除了《六段調》這種源自箏曲的整首曲目分段組合的“段物”,地歌三味線的“段物”作品出現(xiàn)在“手事部”的情況也很多見,例如《難波獅子》“手事部”的初段(第65—96小節(jié))、二段(第97—128小節(jié)),均為32小節(jié);《殘月》“手事部”的初段(第75—112小節(jié))、二段(第113—150小節(jié))均為38小節(jié)。演奏時可以方便地進行重奏,制造“替手”(第二聲部)效果,為作品增添趣味。
如此一來,在排除了歌詞的意境引申和干擾的情況下,欣賞者可以專注于三味線本身的器樂語言表達。所以,“段合物”的出現(xiàn)是地歌中三味線脫離聲樂的內容局限,向純器樂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也是“手事物”在器樂重奏化發(fā)展路徑中走出的堅實一步。
2.“打合物”對聲樂的避讓
隨著“段物”的流行,人們在地歌的器樂性發(fā)展中體會到了越來越多的樂趣,對手事物的重奏形式也不再滿足于段落之間,18世紀末興起了將不同樂曲同時演奏的形式,稱為“打合”(打合せ)。值得注意的是,打合曲通常不是純器樂曲,而是具有獨立性的兩首含歌詞的樂曲,但是打合時,只唱其中一首的歌詞甚至不唱,另一首或兩首樂曲的聲樂聲部則自行避讓。
打合曲通常是以既存的一首樂曲為參照創(chuàng)作另一首附和曲,樂曲長度相同,風格相似。如《八千代獅子》與《萬歲獅子》,《擂缽》(すり鉢)和《連木》(れんぎ)。也有題材相反而頗具深意的,如《富貴》(ふき)這樣吉祥意味的樂曲和《夕之云》(夕の曇)這樣不吉意味的樂曲的打合,沁著一絲參透人間百味的禪意。
以打合物《玉椿》和《袖之雨》為例,前者是峰崎勾當于18世紀末創(chuàng)作的,全曲共268小節(jié),1072拍,結構為“前唄”(16)“前唄”,即在前面唱的歌;“后唄”,即在最后唱的歌。(126小節(jié))、“手事”(五段,122小節(jié))、“后唄”(20小節(jié))。后者是菊平勾當為《玉椿》量身定做的附和曲,雖然其本身也有歌詞,也可以單獨進行表演,但多數(shù)情況下是將三味線聲部抽取出來,與《玉椿》進行合奏,無論從小節(jié)數(shù)還是結構安排上,都與《玉椿》完全吻合,成為打合物中的代表作之一(譜例5)。
譜例5.《玉椿》《袖之雨》“打合”—“手事”初段
初段共有23個小節(jié),92拍(即按每小節(jié)4拍計算),為了得出兩個聲部的音程關系,筆者對92拍進行了統(tǒng)計,除去空拍情況(只要其中一個聲部為空拍,不構成音程,則算入此種情況),共有71拍構成音程。統(tǒng)計結果如表1。
從統(tǒng)計結果來看,兩聲部構成同度、八度的情況占比例最大,為60.5%,說明大部分的主干音是保持一致的,兩首樂曲由此具有比較接近的旋律進行,體現(xiàn)出二者合奏的趣味性在于異中求同。但另一方面,《袖之雨》在調弦法上做了改變,其手事部分都是在三下調上進行的,這是“觸音”(17)サワリ(sawari),筆者譯為“觸音”,指三味線上琴馬一弦位置的特殊音色裝置。在特定情況下可發(fā)出噪音般的嗡嗡聲。效果產生最少的一種調弦法。顯然,菊平勾當細心地注意到了“觸音”的處理,很好地避免了兩聲部的干擾。此外,《袖之雨》和《玉椿》一樣,較為頻繁地使用了左手的打音技法,在演奏風格上盡量做到統(tǒng)一,渾然一體。
表1.《玉椿》《袖之雨》打合—手事初段音程關系
從聲部結構來看,“打合物”類似于西方古典音樂中的二重奏,不同的是,其疊加聲部本身具有完全的獨立性。“打合物”與“段物”在彰顯三味線器樂魅力的道路上一脈相承,代表著“手事物”器樂、重奏化發(fā)展走向深入。
表2.部分手事物作品彈、唱比例
無論是器樂聲樂共存還是器樂重奏化的發(fā)展路徑,最終都將“手事物”推向地歌體裁中最受矚目的位置,使“組歌”時期為聲樂聲部輔助伴奏的三味線變身主角,以至于在地歌中加“手事”部分成為了慣例(18)在三味線器樂性發(fā)展過程中,還曾出現(xiàn)“地”“替手”等疊加聲部的創(chuàng)意,在此暫不展開論述。。18、19世紀之交,地歌基本確立了“前唄—手事—后唄”的三部分形式,甚至有的形式會更為復雜,如《松竹梅》的結構為“前唄—手事—唄—手事(三段)—后唄”,將“手事”再行劃分為幾個部分。如此一來,很多作品的器樂部分比例大大超過聲樂部分。舉例如表2。
至此,“手事物”完成了從萌芽到成熟的發(fā)展旅程。在改變地歌面貌的同時,“手事物”也一步步挖掘了三味線作為獨奏或重奏樂器的潛力,成為日本標志性傳統(tǒng)樂器。
從17世紀末到19世紀初的一百余年間,“手事物”借由兩種發(fā)展路徑獲得了蓬勃發(fā)展,其背后的原因是怎樣的呢?筆者認為,歌詞審美上的規(guī)整化趨勢、三味線演奏技法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不同樂種之間的相互影響和地歌傳承應用的特殊性等因素都對“手事物”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如前所述,“手事物”是發(fā)端于“長歌”這一體裁的?!伴L歌”與地歌早期體裁“組歌”的最大區(qū)別在于:歌詞不再是彼此沒有關聯(lián)的獨立歌謠詞章的連綴,雖然也可以劃分段落,但都是統(tǒng)一主題貫穿始終的新作,內容也比較優(yōu)雅。在“組歌”中經常出現(xiàn)的襯詞“ソレ”“ノウ”“イヨ”“ツ”等等,在“長歌”中很少見,由此也可以看出“長歌”具有歌詞先行的特點。初期的“長歌”很多是地歌傳承人自己作詞,后來也采用英一蝶(多賀朝湖)、井原西鶴等文人的作品。
“長歌”歌詞多使用七、五調格律,較為規(guī)整,這與文學體裁的“長歌”有著密切的關系。作為文學體裁的“長歌”是“和歌”的一種,格律為五七、五七……五七、七,即,五音+七音的句子重復三次以上,最后以七音節(jié)句結束。地歌“長歌”的歌詞雖然有時以七音+五音或七音+七音句開頭,與文學體裁“長歌”有所不同,但基本的五或七的音節(jié)格律一致。
《關寺小町》歌詞格律示意(節(jié)選)(19)今井通郎,『生田·山田両流 箏唄全解』(上中下),東京:武蔵野書院,1975.歌詞下方數(shù)字為筆者統(tǒng)計的音節(jié)數(shù)。
百夜忍ぶの通ひ路は、
75
雨の降る夜も 降らぬ夜も、
75
まして雪霜 いとひなく。
75
心盡しに 身を砕く、
75
一夜を待たで 死したりし、
75
深草の 少將の、
55
其怨念の 付き添ひて、
75
斯様に物を 思ふぞや。
75
彼方へ走り、 こなたへ走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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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歌詞的規(guī)整化相適應,器樂部分的三味線也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格式化趨勢。前文曾經提及,三味線“組歌”的音節(jié)數(shù)和節(jié)拍數(shù)長短不一,呈無規(guī)律狀態(tài),然而“段物”卻一反往態(tài),用極為具體的節(jié)拍數(shù)作規(guī)則,約束每段均為52拍(初段通常多出2拍,視為“冒頭”)。這種格式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迅速在地歌中鋪展開來,不僅移植了某些整曲的“段物”作品,而且受此影響,“手事物”中也頻頻出現(xiàn)“段合”段落(但“段合”段落的拍數(shù)依曲目不同而變化,不必統(tǒng)一為52拍)。筆者認為,受歌詞審美的規(guī)整化趨勢影響,地歌體裁中的曲式意識萌芽,作曲者必須遵從既定規(guī)則,將原本隨心而為的樂思謄寫在框格之中,“格式化”思維得到凸顯。
除了拍數(shù)上做到格式化,旋律創(chuàng)作方面同樣有章可循。例如《難波獅子》的兩段“手事物”結尾相同(譜例6),“段合”時即可實現(xiàn)同旋律合奏結尾。再如《六段調》的前五段,結尾小節(jié)也相同(譜例7)。五段旋律無論中途如何展開,終要歸于這一旋律型,由此,音樂整體得到了統(tǒng)一。而第六段即最后一段的結束小節(jié)與之不同(譜例8)。
譜例6.《難波獅子》“手事”段結尾
譜例7.《六段調》前五段結尾 譜例8.《六段調》全曲最終小節(jié)
從B音改為E音收束,類似屬到主的解決。運用與前面五段不同的旋律進行,使全曲完滿收束,體現(xiàn)出了樂曲結構上的全局觀和簡單樸實的歸一感。
受歌詞規(guī)整化的影響,手事物在拍數(shù)的限定、曲式的統(tǒng)一以及旋律進行的匹配等方面逐步成熟和規(guī)范,為其迅速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在組歌時期基本技法“彈、挑、撥、打、滑”的基礎上,17世紀末開始,三味線在技法上有了很多創(chuàng)新。其中,有四類技法非常適合戲劇性表現(xiàn)和背景烘托,為“手事物”凸顯器樂優(yōu)勢提供助力。
(1)打后即撥奏法(ウチハジキ),即用左手四指輕輕擊打所要求弦的“伍/五/5”的位置,并迅速撥奏松開,一般由慢漸快,取得一種輕柔的音響色彩(譜例9)。
譜例9.打后即撥奏法 譜例10.消音奏法
(2)消音(ケシ),在需要此種方法演奏的音的右邊標記“ケ”,表示這個音彈奏后要立刻用左手捂住琴弦,阻止其繼續(xù)振動,達到消音的效果,且短促而有棱角(譜例10)。這種技法與右手持撥的特殊方法相結合,即撥尖頂靠琴框處的擊弦點,配合左手撥弦可以發(fā)出較為尖銳的聲響。
(3)“里撥奏法(裏バチ)”:右手奏法,改變原先從弦上向下彈撥的順序,為從下向上彈撥,即從第三弦開始向第一弦彈撥(圖2),發(fā)出的聲音較正常奏法更具頓挫感。
(4)“反彈奏法(サカハジキ)”:左手奏法,手指全部彎曲,指甲頂靠弦處,按照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的順序用力彈出手指,在彈出過程中碰打琴弦,發(fā)出連貫的輕盈樂音(圖3(20)圖2、3來自:中條延行·堀田俊子,『生田流箏曲と地歌三絃』,東京:ナカ出版プロダクション,1985,p.269,p.274.)。
圖2.里撥奏法 圖3.反彈奏法
上述技法在音色、音量和時值的控制方面做了許多探索,與基本技法相結合,再加上左右手的配合,可以生成表達空寂、柔美、焦灼、熱鬧等多種情緒或氣氛的音響,為增強“手事物”的戲劇表現(xiàn)力和提高其地位創(chuàng)造了條件。
“手事物”的兩種發(fā)展路徑實際上都離不開其他樂種的影響。在器樂聲樂共存的發(fā)展路徑中,“端歌”也好、“作物”也罷,都融入了其他音樂品種的元素。前者有民間小曲和流行歌謠的影子,后者則抹不去凈琉璃說唱音樂的痕跡。此外,還有一類流行于18世紀的地歌體裁“芝居歌”,音樂源頭為能樂、舞樂等劇場音樂里使用的歌,在風格上脫離了組歌、長歌的古典味道,更加突出戲劇性和情節(jié)性,也屬于匯集到“手事物”歷史河流中的一支細流。在這些音樂品種中,有的(如凈琉璃)本身就由三味線擔任主奏樂器,對地歌手事物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功能、技法等方面;有的(如能樂)使用其他樂器伴奏,音樂格調也屬于不同性質(能樂一般被認為是武士階層享用的音樂,而地歌更貼近普通民眾,被視為世俗音樂),對地歌手事物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表現(xiàn)內容和風格等方面。
此外,在手事物器樂重奏化發(fā)展進程中,箏曲給予了最為直接的影響,甚至被認為是“段物”的源頭。箏從雅樂中解放出來后,被盲人音樂家們所修習,所以很多盲人音樂家都同時會演奏三味線和箏兩種樂器。雖然當時箏曲和地歌處于分離狀態(tài),但是二者在體裁上的借鑒從來沒有停止過。箏曲也與地歌一樣,擁有體系化的組歌曲目,也同樣被嚴格傳承。箏曲的“段物”出現(xiàn)后,八橋檢校將之移植到地歌之中,便造就了地歌“手事物”“段物”的產生。在17、18世紀之交,生田檢校根據(jù)三味線的特點改造箏,箏又反過來加入地歌,地歌與箏曲逐漸合二為一走向融合。所以,箏曲不光影響了“手事物”的發(fā)展,還使器樂重奏化發(fā)展在地歌體裁走向頂點后掀開了新的一頁。
三味線傳至日本本土后首先被盲人“琵琶法師”改造并應用,奠定了三味線傳承和發(fā)展的基調。在16世紀下半葉至19世紀中下葉的近三百年中,地歌三味線只能由盲人組織機構“當?shù)馈钡某蓡T來傳承(21)關于地歌三味線的傳承機制和“當?shù)馈苯M織運作方式,可參見拙文《日本傳統(tǒng)音樂的傳承機制探究——以地歌為例》,《音樂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第35—46頁。。他們憑借政府的支持,在以“家元”為內核的當?shù)澜M織有力的庇護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進行刻苦修習,技藝的進步就是他們加官進爵的唯一出路。創(chuàng)制新的演奏范式或作品得到認可,是盲人音樂家出人頭地的重要標志,這為“手事物”的體裁創(chuàng)新提供了原動力。
此外,由于三味線屬于江戶時代平民階層的風雅之物,所以對其學習、掌握的需求也自然萌生出來。很多當?shù)烂と瞬粌H限于內部修習,還經常指導平民學習,稱為“音曲指南”。彼時,以檢校、勾當(22)“檢?!薄肮串敗笔恰爱?shù)馈泵と说碾A位名稱,此外還有“別當”“座頭”等。等擁有高超技藝的盲人為中心,聚集了很多業(yè)余愛好者,他們定期舉行溫習會(類似于沙龍性質的匯報演出),并在宴會、劇場、青樓等娛樂場所進行演奏(參見圖4、圖5(23)圖4引自:中山太郎,『日本盲人史 正·續(xù)』,東京:パルトス出版,1985,p.297.圖5引自:吉川英史,「日本人と三味線」,『季刊邦楽』,1974(2),p.41.)。這種世俗性的應用場合決定了地歌除了嚴整規(guī)范的傳統(tǒng)曲目外,必須用貼近市民生活的、甚至有時帶有一些娛樂和諧謔性的元素不斷充實自己,增強對觀眾或業(yè)余愛好者的吸引力?!笆质挛铩敝腥毒€的豐富表現(xiàn)力剛好吻合了這一需求,“端歌”、“作物”的戲劇性渲染也好,“段物”、“打合物”頗具游戲色彩的重奏也罷,都是地歌在世俗性應用場域驅動下的自然發(fā)展結果。
圖4.
圖5.
“手事物”在17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一百余年間,打破了地歌以唱為主的舊有模式,開辟了唱奏并重甚至以奏為主的新天地。在“手事物”發(fā)展至頂峰后,地歌音樂家們并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他們創(chuàng)制了新的融合型體裁——“地歌·箏曲”,“手事物”也在這一延伸體裁中煥發(fā)出新的活力。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手事物”迅速占據(jù)了地歌體裁的主要地位,但最古老的“組歌”套曲并沒有被丟棄,時至今日依然在舞臺吟唱。地歌從業(yè)者秉承著尊古與創(chuàng)新并行的方式傳承這一古老的音樂體裁,為后人厘清傳統(tǒng)音樂發(fā)展脈絡,總結近世邦樂發(fā)展規(guī)律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