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
“你給我小心點(diǎn),晚上我一定會殺了你,要不就放一把火燒死你,你不讓我活得安穩(wěn),我也不會讓你活得好?!?/p>
這個聲音一直在村子里游蕩,到處飄啊飄,隨著微風(fēng),漂浮到人的耳朵里,也漂浮到狗的耳朵里,讓狗不安,也讓人不安,最后,在我的耳邊游蕩,久久不散。
“你這個老不羞,總給我們家添亂,天天找你的兒子麻煩,還當(dāng)著我的面打他、抽他,你要是再敢來我們家鬧事,我晚上就一把火燒了你的小屋,把你給燒死?!?/p>
小嬸當(dāng)著眾人的面,指著爺爺?shù)哪?,說。
爺爺給嚇得渾身發(fā)抖,氣喘吁吁,咳嗽不停,肚子里有話也說不出,堵在喉嚨。等了好一會兒,他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好呀,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有本事就燒死我,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派出所不會饒過你的,現(xiàn)在,我就去報(bào)案,去找派出所,告訴他們,我的媳婦竟然要燒死我,真是天大的奇事!”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老給我們?nèi)鞘拢壹业氖?,你為什么老要管,你的兒子和我吵架,你也要插嘴,說我壞話,誰要你管啦?天天有事沒事就來我們家拿東西,找你兒子要錢,你怎么不找你其他兒子要錢呢?他們比我家還要有錢呢?可你就找軟柿子捏,我們好欺負(fù)是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晚上,我就帶一只打火機(jī),去燒了你的小屋,晚上就去,你有本事不要躲!”
我一定要燒死他,一定要!這個聲音在村子里一直游蕩著,讓原本平靜的村莊增添了許多緊張的氣氛。
最后,小嬸說了一句以前從未說出的狠話:“今天晚上我不燒,我就不是人,你們大家都聽到了,就在今晚,一定要燒掉老葉的老巢,讓他知道我不像他另外兩個媳婦兒子那樣好欺負(fù),被他騎在了頭上,還不吭聲,我可不一樣,誰欺負(fù)我了,我就要讓他好看,甭管他是誰!”
我們整個家族都擔(dān)心小嬸說到做到,紛紛走到小嬸面前勸告:“你不要做傻事,老頭子脾氣是不好,我們都和他吵過架,但第二天都忘記了,你怎么可以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威脅他呢,要知道他都七十多歲了,沒有幾年可活了,等到他去世后,你就安穩(wěn)了,再也沒人惹你了?!?/p>
“你這個臭婆娘,你倒是把想說的話都給說完了,倒是出了口氣了,也讓老頭丟了面子了,甚至還讓他怕你了,但你讓我怎么辦?我是他的兒子,你這樣做,就是讓我沒面子,明天老頭還會把受得氣撒在我的身上,要是你下次再這樣沒頭沒腦地亂罵的話,你就不要再回家了。你走吧,這日子沒法過了。”說這話的是小叔,當(dāng)爺爺走了,人群散了后,他便出現(xiàn)了,拉著小嬸到一邊說話去了。
我跟在他們后邊,便聽到了上面的一幕。
“哎呀,老二家的小孩在那里呢,他估計(jì)聽到了上面,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像他的爸爸一樣,膽小怕事,你不會真的要燒死老頭吧?”
“這你就不用管了?!?/p>
“我們還是趕快走吧,這里人太多了,到處都是喜歡聽閑言碎語的人,傍晚了,都無所事事的,在家里待不住的人,現(xiàn)在都出來了,還有那些小孩,他們的耳朵都特別靈,你說的任何話,老遠(yuǎn)的,他們都能聽見,聽到后,就告訴他們的父母,整個村子便都知道了?!?/p>
“你看,現(xiàn)在風(fēng)也掛起來了,風(fēng)一來,聲音就會到處飄蕩,說不定,老頭現(xiàn)在也能聽到我們說的話,他剛剛走了,都走了好一會兒了,說不定,現(xiàn)在正躲在小屋里瑟瑟發(fā)抖呢?!?/p>
“都是你惹的事情,燒火這件事,以后,你不要再提了,現(xiàn)在是旱季,老頭的小屋如果真的著火了,到時候第一個找的人就是你,你知道嗎?”
“你害怕了?”
“”我怕?”
“是的,你怕了!”
“難道你不怕?”
“我才不怕呢?!?/p>
“好,你膽子大,你厲害。不要再說了,我們回家吧!有話回家說?!?/p>
“好,回家去?!?/p>
圍觀的人離開后,我們這些小孩也都要離開,兩個表哥被大伯和大伯母都給帶走了,我的父親和母親也都走了。
我也準(zhǔn)備離開,卻被爺爺給叫住了。
“你等一會兒,不要走,陪我一會兒?!睜敔斦f。
我左看右看,以為爺爺叫的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有些好奇,站住了。爺爺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到我的手里。
“這些都給你,都給你,我住的地方還有更多好吃的,要是你想要,都給你,都給你?!?/p>
爺爺捧著水果糖,手哆嗦著塞到我的手里,我的手里放不下了,他還塞到我的褲子的口袋里。兩個口袋都塞滿了,我能感覺到褲子在下墜。
我第一次受到爺爺?shù)娜绱舜?,有點(diǎn)受寵若驚。
我的身上實(shí)在放不下水果糖了,我像個大人一樣,向爺爺直擺手,說:“我正在換牙,媽媽說我不能吃太多甜膩的東西,我的牙齒就都快掉光啦,不能再吃水果糖啦?!?/p>
我揣著滿口袋的水果糖,再次想走,沒想到爺爺再次拉住了我。
“我剛給你水果糖,難道你也不知道謝一謝爺爺就走嗎?”爺爺手直顫抖地說。他的手臂烏黑精瘦,看上去像一根木柴。
我傻乎乎地說:“那你到底想怎么樣?”
“難道你就不想要更多好吃的東西了嗎?比如香蕉或者蘋果,還有餅干?!?/p>
爺爺繼續(xù)拿這些好吃的東西誘惑我。
的確,這些水果對我的誘惑很大,平時我很少吃到,媽媽也不會給我買。
我流著口水說:“你說的這些東西真的都給我?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不過你要答應(yīng)爺爺一件事,我才能給你。”
“什么事?”
“那就是陪著爺爺一晚上?!?/p>
“那不行,我媽是不會答應(yīng)的”,我脫口而出地說。
爺爺聽了后,有些失落,過了一會兒,笑著說:“那好,我和你一起回家,到你家里去待一會兒,你媽媽應(yīng)該不會不答應(yīng)吧!”
我領(lǐng)著爺爺來到了我家。我的父母看見了,異常地慌張,都非??蜌獾貙敔斀o領(lǐng)到了家里,搬了一張凳子給爺爺坐下。父親甚至還倒了一杯茶給爺爺喝,母親畢恭畢敬地從廚房里面拿出了一些茶葉蛋給爺爺吃,爺爺一個都沒吃。最后,那些茶葉蛋都被我給偷偷摸摸地吃掉了。
我的父母都客客氣氣地看著爺爺喝著茶水,悶聲不吭地坐著。
最后,我的父母把我拉到廚房,問我爺爺?shù)降缀臀艺f了什么?我為什么把爺爺給領(lǐng)回家?領(lǐng)回家就算了,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說呢?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母親,在我把爺爺領(lǐng)回我家之前所發(fā)生的事,但沒有說出爺爺還要給我水果的事。
爺爺來我家是一個稀客,我的母親一下子緊張起來。我們都緊張兮兮地看著爺爺,等待著他說些什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后,爺爺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掩藏在肚子里的話。
“你們說,她不會真的要燒掉我的小屋吧!要是今晚我在小屋里面睡著了,半夜她悄悄地來到我那里去,我也不知道啊,她是個神經(jīng)病,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我今晚就要被她給燒死了,你們說我該怎么辦?我現(xiàn)在能去哪里呢?”爺爺說。
我的父母聽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吭聲,都啞巴了一樣,依舊給爺爺續(xù)水。
不一會兒,爺爺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大煙袋放在嘴里,沒點(diǎn)火。
時間過得真快,很快就到傍晚了,這時爺爺還在我家待著,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的父母也不吭聲,等待著爺爺說出要回小屋話來。后來,越來越多的鄰居捧著飯碗來我家嘮嗑,爺爺臉上緊張的表情才稍微有點(diǎn)松動。
在鄰居們的寒暄中,爺爺坐不住了,他收起自己的大煙袋子,沒事一樣地站起來,走出我家大門,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說。鄰居們感覺自己說錯了什么,都收住了嘴巴,不再聒噪了,只顧著將碗里的那些飯給扒進(jìn)嘴巴里。
爺爺離開我家后,我的父母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繼續(xù)和鄰居聊天。爺爺不在了后,他們臉上拘謹(jǐn)?shù)谋砬橐幌伦幼兊盟沙诹?,尤其父親,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什么大的擔(dān)子,當(dāng)爺爺跨出我家大門,他竟然躲在門后邊,悄悄地注視著爺爺,生怕爺爺還會回來,直到爺爺越走越遠(yuǎn),他才從大門后邊走出來,向著后院的廁所走去。
爺爺離開后,我突然跑出了家門,雖然聽到母親在叫嚷著什么,依然奮不顧身地向爺爺跑去。我的腳步很快,而爺爺?shù)哪_步很慢,不一會兒,我便追上了爺爺,并且大聲地叫他,直到他聽到后回頭看著我。
爺爺沒想到我沒有“食言”,也沒想到我會不顧母親的反對而跟上來。當(dāng)我來到他面前,他好像還擔(dān)心我母親跟在我的身后呢,好在我身后什么人都沒有,只跟上了一只鄰居家的小狗,這只小狗不知道什么時候跟上來的,它也許剛剛在水坑里面打滾了一番,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水跡,好像剛剛洗完澡一樣。當(dāng)我剛剛走過池塘邊的時候,它剛剛從池塘里面爬上來。
爺爺看見我的母親沒有跟上來,放下心來,擺擺手,意思是叫我不要跟著他了,可我不管,依舊跟上他,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你為什么要跟上我,你知道我現(xiàn)在要去哪里嗎?你知道你的小嬸是個神經(jīng)病,如果讓她知道你跟著我一起,她可能連你也不放過。你還是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爺爺左看右看,膽戰(zhàn)心驚地說。
傍晚了,太陽快要落山了,僅有的一些陽光灑在馬路上,還能看見一些路,沒有沾染上的地方便蒙上了一些灰暗了。拐里拐角的地方,墻壁的后邊,還有墻角的后面,甚至連草垛的里面都是黑暗的。
夜晚很寧靜,很祥和,路邊的人家都打開了燈光,孩子們圍繞在桌前,等待著母親端上晚餐。
走著走著,爺爺拐進(jìn)路邊的一戶人家,剛走進(jìn)去,就差點(diǎn)要跪在了那戶人家的男人面前,好在被正在吃飯的男人給拉起來了。
“哎呀,老葉,你這是要做什么?到底有什么事?你就說嘛,我一定會給你做主的?!?/p>
“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一定要幫幫我,現(xiàn)在我走投無路了,我只能找你了,如果連你都幫不了我,那我就只能是死路一條了?!睜敔斶煅实卣f,淚珠子在眼睛里打滾。
我從未看見爺爺這樣傷心,他那瘦弱的胳膊和腿在燈光下顯得更為瘦弱了,好像只要輕輕地一敲,就會粉身碎骨。
“哎呀,老葉,你到底有什么事嘛?這么晚了,不要嚇著孩子?!?/p>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有兩個小孩坐在飯桌前吃飯,他們也都好奇地看著我和爺爺,好像連吃飯的事情都忘記了,要不是一旁一個年輕的女人囑咐他們快點(diǎn)吃飯,可能他們會繼續(xù)呆看下去。
“我的媳婦現(xiàn)在就躲在小屋,白天她說要燒了我的小屋,說今晚就燒,現(xiàn)在她就躲在小屋后邊等著我回去,我怎么敢還住在那里呢,我要是回去了,明天就看不到我了。村里數(shù)你權(quán)力最大,村民們都聽你的話,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我的媳婦要?dú)⑺牢?,殺死他的公公,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爺爺拉著男人手說,好像男人要是不跟著他一起回小屋看看,就不撒手。
“哎呀,老葉,你家媳婦只是說著玩的,不是真的要燒了你的小屋,你們家的情況,我都清楚得很,你不說我都知道,就那么點(diǎn)破事,鬧得全村人都知道,幾乎年年都鬧到村支部去。其實(shí)你家媳婦只是嚇唬嚇唬你,她說這話都好多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去年還說了要拿把刀砍死你呢,可是最后又怎么樣了呢?那時候你也是很害怕,一直躲在我家,到后來卻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直到今天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你不要害怕,膽子大一點(diǎn),盡管回去,我保證一點(diǎn)事情都沒有,要是你不信,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你小兒子家里去,當(dāng)面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要燒了你的小屋,我保證他們肯定會矢口否認(rèn)的,肯定會笑著說怎么會有這種事呢,你要去嗎,要是想去,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去?!?/p>
爺爺聽了,一下子松開了男人的手,跨出了門檻。
爺爺離開了,我也準(zhǔn)備離開了。在我離開前,看到男人像沒事一樣地繼續(xù)回到飯桌前吃飯,和家人談笑風(fēng)生了。
外邊一下子變黑起來了,到處都是一團(tuán)團(tuán)黑夜,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好在還有月光,月光灑在人家的屋檐上,灑在池塘的水面上,灑在堅(jiān)硬的馬路上,所以馬路沒有完全看不見。
我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在沒有人陪伴的情況下,在夜晚向著未知的遠(yuǎn)方奔跑而去。爺爺就在前面,我能看見他模糊的背影,還有鏗鏘的腳步聲,我一下子又跟上了他,他似乎甩不掉我了。
“你不會真的想要跟我回家去吧,這么晚了你不怕你媽媽找你嗎?”
在夜色下,我能看到爺爺發(fā)光的胡子,和一口爛牙。我似乎聽到了媽媽喊我的聲音,但不是,只是風(fēng)聲,我搖搖頭,又渴望著什么看著爺爺。我心里還想著爺爺小屋里的那些水果呢?
爺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說:“現(xiàn)在估計(jì)只有你相信我的話了,只有你肯跟著我回去了,不過不要怕,我們不一定要進(jìn)到小屋里面去,今晚就在外邊過夜,把竹床搬出來,加一個蚊帳掛起來,就什么都不怕了!既不怕那些咬人的蚊子,也不怕小屋被燒,甚至還不怕你的小嬸了?!睜敔斚氲搅耸裁此频恼f。
夜晚,風(fēng)起來了,那是溫暖人的風(fēng),不是寒風(fēng),吹拂到人臉上,感覺很舒服。
馬路邊的樹木上的葉子也被吹拂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似乎在竊竊私語著什么。池塘里的青蛙也都突然歡快地叫著,到處一片蛙鳴聲。我從未感覺到夜晚是這么的美麗,也沒有感覺到夜晚是這么的寧靜。家家戶戶的燈光一下子都點(diǎn)亮了,在夜色里發(fā)出光輝,像天上的星河,閃閃發(fā)光。
我和爺爺手牽著手一起向著小屋走去,沒有任何害怕和顧忌,腳下的腳步異常的堅(jiān)定。不知道是爺爺鼓舞了我,還是我鼓舞了爺爺,總之一路上我們走得非???,沒有任何猶豫和不決。
“你的小嬸也許就在暗處,難道你真的不害怕嗎?”爺爺嚇唬我似的說,聲音很小細(xì),好像害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我聽了爺爺?shù)脑?,沒有吭聲,只搖搖頭,估計(jì)爺爺沒有看見。
爺爺又說:“你的小嬸可能真的會做出那種傻事的,她是什么都敢做,之前就做過,你知道嗎?”
我又搖搖頭。
“現(xiàn)在到了我和她了卻一切事情的時候了,不管她今晚來不來,到了明天,我都會讓她后悔今天說的話,讓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要她一輩子都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你知道嗎?”爺爺又說。
“當(dāng)然了,今晚也許我不會這樣做,但總有一天我會這樣做,我老了,早晚都要死的,可我不能被這幫狗崽子給嚇唬死,我要死得有尊嚴(yán)?!?/p>
爺爺說了一大通我不明白的話,我以為他老糊涂了,所以才會說出這些話來,沒想到他一路上都在說,等我們走到小屋,他才不再說了。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來到小屋面前,以前雖然經(jīng)常路過,但都沒有正眼去看它,只知道爺爺就住在里面,就住在這間由幾個兒子花了幾天的時間建造起來的簡陋的小屋里面。小屋外墻幾乎看不到墻磚,只是被泥巴給隨便糊上去的,夾雜著一些蘆葦和柴草用來堅(jiān)固泥巴的,屋頂就是一些木頭架起來的,上面堆放一些稻草,看起不像個人住的房子,而像個放牛的草棚。爺爺就住在這里,離他的幾個兒子遠(yuǎn)遠(yuǎn)的,很多天都是一個人在這里燒飯生活睡覺,生病了,也沒人知道,只能自己扛著,晚上睡覺了,冷了也沒人關(guān)心,只能自己熬著。
我看著這個小屋,一下子不知所措,難道爺爺所說的那些水果就在小屋里面嗎?我好奇地探望著小屋里面,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之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簡陋的木床,上面掛著白色的蚊帳,床板上鋪著草席,爺爺天天便是睡在這張床上。
“好了,現(xiàn)在我們?nèi)グ褵艋鹨颤c(diǎn)亮,去把竹床給搬出來,今晚,我們爺倆就睡在一張竹子床上面,不管是你媽媽來叫你,還是你的小嬸來了,我們都不管,好不好?”爺爺在漆黑的夜里爽朗地笑著說,說著說著,小屋里面的一盞油燈便點(diǎn)亮了。
那盞油燈在漆黑的小屋里一下子亮了,照亮了整個小屋,整個小屋便徹底地曝光在我的眼前了。小屋里面除了中央的一張床,以及床邊的床頭柜,還有墻角的一些紅色木箱子,里面裝著的也許是爺爺穿過的衣服;除了這些,另外一個墻角便擺放著一些鼓鼓的蛇皮袋,里面不知道裝著些什么,但不用想,我也知道,大概是爺爺從外邊撿回來的破爛吧。
媽媽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爺爺現(xiàn)在已經(jīng)淪落到撿破爛的地步了,真是作孽喲。”
媽媽說得話沒錯,我經(jīng)常在村子里看見爺爺撿破爛,他在這里看看那里看看,拿著一個蛇皮袋子到處跑,為此小嬸就曾經(jīng)和爺爺吵了一架,說爺爺這樣做簡直就是丟人,不僅丟了他的臉,還丟了幾個兒子的臉。
小嬸曾經(jīng)親自來到爺爺?shù)男∥輰⑺纳咂ご訐尦鰜頍?,那次差點(diǎn)驚動了鎮(zhèn)上的派出所,后來還是村長親自來調(diào)解才沒事了。
那次之后,爺爺徹底地和小嬸鬧掰了。
“你燒了我沒事,但不能燒了我撿的破爛,你們不養(yǎng)活我,難道還不允許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嗎?”爺爺在全村人面前哽咽地說。
看到爺爺傷心的樣子,那時候在一邊圍觀的我,都差一點(diǎn)哭了。
很快我和爺爺把那張不太寬的竹床給搬出了小屋,并且在竹床上面架起來了一張蚊帳。蚊帳上面似乎還有蚊子的血跡以及一些補(bǔ)丁,想必這張蚊帳爺爺也使用了很多年了,就是這張簡陋的蚊帳讓爺爺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炎熱的夜晚。我估計(jì)在很多個夏天的夜晚,爺爺都是把竹床搬出來睡在上面,一直到天亮。
好在小屋邊就是一條潺潺流水的河流,夏天的夜晚這里并不是十分炎熱,倒是有一點(diǎn)清涼,微風(fēng)習(xí)習(xí)。河流邊的樹葉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螢火蟲在河流邊的水草上面飛舞著。夜晚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月亮高懸在星空,彎彎的,像一把鐮刀。小屋離村里最近的一戶人家也有一百多米遠(yuǎn),當(dāng)村民們都在熱鬧地看著電視的時候,這里是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蛙鳴聲和各種生物叫喚的聲音。
蚊帳架好了以后,爺爺便又從小屋里面搬出來一個小木桌子,然后,不知道從哪里又拿出來幾個皺巴巴的桔子,沒有香蕉。爺爺把桔子遞給我,露出神秘的微笑,想必他也知道我還在惦記著他所說的蘋果和香蕉。
“你不要看了,我這里沒有香蕉和蘋果,只有桔子,還是從村口桔子樹上摘下來的,很甜,你吃吧!”
我沒有任何挑剔地拿起桔子,剝了皮,拿起一瓣吃了起來,一口甜甜的桔子汁瞬間在我的嘴巴里蕩漾開來。
“看來,今晚只有你還會陪著我了。不過你不要怕,要是你小嬸來了,她看見你在這里,也不會怎么樣的,畢竟你還是小孩子,相信她不會對小孩子怎么樣的。所以,你不用害怕!”爺爺一邊咳嗽,一邊說,同時掏出那個大煙袋子,將一些煙絲塞進(jìn)去,滋滋地抽起來。
吃了桔子后,我有些尿急。
“我想撒尿了?!蔽彝蝗徽酒饋?,對爺爺說。
“這里沒有茅坑,你去河邊就行了。要不要我拿著手電筒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p>
我跑向了河邊,解開褲子,朝著河邊撒起來,本來被月光鋪滿的河面頓時被攪亂了,散發(fā)出細(xì)細(xì)的一圈圈波紋。河邊的青蛙的叫聲更歡了,還有那些在我的周圍飛舞的螢火蟲,只要稍微地一碰,他們便落在我的手掌心,等我手一松,它們便又飛走了,飛到了對岸去了,熄滅了肚子上的星星亮光,然后,螢火蟲不見了,什么都找不到了。
等我撒完尿,再次回到小屋,便看見爺爺已經(jīng)躺在了竹床上了,他已經(jīng)很累了,已經(jīng)睡著了,非常平靜地睡著了,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平躺在那里,像一個去世了的人。竹床下面是一個倒在地上的玻璃瓶,上面有一個骷髏的圖像,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感覺很害怕。我想叫醒爺爺,卻又不想打擾他,畢竟他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身體已經(jīng)差了很多,走路都顫顫巍巍的了,晚上需要一個充足的睡眠,不然第二天,怎么會有力氣來撿破爛、對付小嬸和村里的那一幫總是旁觀的村民呢?
我靠著爺爺身邊,躺在了竹床上。竹床十分的冰涼,剛躺上去,感覺像躺在了一塊冰上面一樣。我碰到爺爺?shù)纳眢w,感覺他也像一塊冰,于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側(cè)著身體,彎曲著,像一只大蝦,這是我喜歡的睡姿。很快,我便也睡著了,不知不覺地,沒有任何干擾地睡著了。
漫長的夏天
這甚至算不得初戀。記得事情發(fā)生在一個無聊而漫長的夏天,這樣的夏天注定不會發(fā)生什么驚人的事情。我十五歲了,初中剛剛畢業(yè),高中又沒有考上,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前途一片渺茫,每日和兩三個伙伴不是去田野里釣魚摸蝦,就是溜到別人家的菜園子里偷吃。我們囊中羞澀,面黃肌瘦,流連于池塘邊洗澡直到天黑。
那時,盡管我快要成年了,但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也只是放學(xué)路過的小鎮(zhèn)。在我的眼里,縣城等于是一個像海一樣美好的地方,和上海北京一般大的城市。她來自那里,是我的一個伙伴的親戚,算起來還是他的表姐,而伙伴又比我大一歲,所以她就一定比我大了。放暑假了,她到伙伴家來玩,白天伙伴就帶著她在村子周圍到處亂逛,晚上她就睡在她的外婆家。
很多年后,當(dāng)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卻依然記得十五歲那年那個炎熱的午后,和我一起長大的小伙伴彎子帶著他的表姐走到我身邊的場景。
那時正是暑假剛剛過了一半,八月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同時也炙烤著我,將本來就對千篇一律的暑假不抱任何希望的我也炙烤著沒有一點(diǎn)生氣。
就在我已經(jīng)對這個剩余的暑假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時候,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漂亮女孩出現(xiàn)了,她好像一朵云彩從我家后門,飄到了我的面前。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用紅色的發(fā)卡扎著辮子,鵝蛋一樣白凈的臉龐,像天上的月亮一樣頓時將我漆黑的周圍都給點(diǎn)亮了,也使得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的我頓時精神抖擻了起來。之前我的瞌睡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一連串的疑惑也涌上心頭,她是誰?為什么她要和彎子在一起?還有她為什么來到我家呢?
就在我疑惑不已的時候,彎子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猛地“叫醒”了我。
“這是我的表姐,我把她帶來你家玩一下。”彎子咧著嘴笑嘻嘻地說。
彎子這樣一說頓時讓我從“迷惑”中蘇醒過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像啞巴了一樣,只知道盯著那個陌生的女孩看。
“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也許是吃桑葚吃多了吧!這個傻瓜一天到晚沒事干就知道爬桑樹,吃桑葚。”
彎子好像要解釋什么一樣,用手揩了一把我的嘴邊,笑嘻嘻地將手指伸到她的面前:“你看,他的嘴巴上還有桑葚的汁呢?”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看到彎子那樣嘲笑我,我也像個傻瓜一樣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哈哈哈哈。”突然間,她也跟著彎子笑了起來。和她第一次“糟糕”的見面就是這樣毫無準(zhǔn)備地發(fā)生了。
她不是別人,而是彎子的親戚,一個以前我從未聽彎子說過的人,仿佛從天上降下來的仙女,一個讓我“神魂顛倒”的陌生女孩。和她在一起,平時黯淡無光的我,頓時也變得“神采奕奕”起來了。
她叫陳婷,是彎子偷偷地告訴我的,彎子說她今年比他還大一歲,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可惜姐姐沒跟著她一起來,不然你就能看到她們兩個長得是有多像了?!睆澴诱f。
和她初次相遇的那天下午,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感覺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很多細(xì)節(jié)我都不記得了,回憶蒙上了一層陰影,變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了。
在那個無聊的夏日里,在她沒有出現(xiàn)之前,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都糟糕透了。中考剛剛落榜,前途一片迷茫,心中有一股熱氣在不斷地膨脹著,可是總也散發(fā)不出來。家里任何人都不理睬我,我也不理睬他們,整個人就像是失去了靈魂一樣在村里到處游蕩。
在村子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人關(guān)心我。我的父母整天就知道和土地打交道,他們唯一關(guān)心的就是地里的麥子和稻谷長了沒有,還有今天有沒有去地里施肥和除草。至于我的前途,他們早就打算好了,如果不念書的話,就讓我出門打工去,至于做什么,他們也不是很清楚。
我的父親打定主意我不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從我剛出生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你看他整天像是丟了魂一樣的在村里到處惹禍,今天爬了這家的屋檐,明天偷了別家的桃子,要是你再不管他,我就把他送到少教所里去,讓他嘗嘗吃牢飯的滋味?!?/p>
父親總是這樣毫無理由地罵我,而我的母親聽了只能默默地忍受,她無法和父親較量,在她眼里我只是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兒子。所以,那個漫長的暑假,也許是我的最后一個暑假了,我早就心灰意冷了,什么都不在意,也什么都不關(guān)心。
每天當(dāng)父母離開家去地里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躲在家里,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至于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我是絲毫都不在意的。
可是,當(dāng)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那的確是一個夢,我不記得彎子和她在我家待了多久,也許很短暫,也許很長久,也不知道我們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玩了什么,現(xiàn)在唯一記得的就是她那一副安靜的模樣,和我所認(rèn)識的任何一個女孩子都不同。
我所認(rèn)識的女孩子都非常的愚蠢,在班上她們總是非常無知地互相追逐,大吵大鬧,沒有一絲女孩該有的模樣,她們總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玩一些我所不齒的游戲,跳皮筋和跳繩子。還有的女孩臉色總是灰黃暗淡的,有的女孩臉上還長滿了雀斑,看起來丑極了,整天沒有一點(diǎn)生氣,不是埋頭閱讀課本,就是一本正經(jīng)地趴在課桌上寫作業(yè),只要男生走過去,她們總是用胳膊擋住自己所寫的,好像只要有人走過去,就會盯著她們看一樣。
除了學(xué)校的那些女孩子之外,還有村里那些穿著邋里邋遢的女孩子,每天就知道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僅僅是為了五毛錢,就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大人后面。她不一樣,她和她們所有人都不一樣,她很文靜,一看就不是普通村里的女孩子,一定是大地方來的,穿的都和別人不一樣,雪白的連衣裙,還穿著鮮紅的小皮鞋,白色的可以拉到腳踝的透明的絲襪。
一眨眼間,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另類的女孩,讓我手足無措起來,初次來到我們村里的她卻絲毫都沒有膽怯的表情,剛到我家,臉上就漾起的美麗大方笑容。我卻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絲毫沒有感覺到時光在慢慢流淌,也沒有感覺到屋外的陽光慢慢地褪去。陰影正在籠罩著我家狹窄的小屋,不一會兒,屋子里變得陰暗起來。
天黑了,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
多虧了彎子提醒我天黑了,我才起身將堂屋里唯一一盞蒙著蜘蛛網(wǎng)的電燈給點(diǎn)亮了,直到這時,她好像才想起了什么,驚慌失措地拍了一下彎子的胳膊。
“哎呀,我都忘記了,外婆叫我們晚上去她家吃餐飯的?!?/p>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她又像一陣風(fēng)從我的眼前吹過,消失在了我的眼前。緊接著,彎子也離開了我家。頓時,家里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連蛐蛐的叫聲都清晰無比,充斥著我的耳朵。
沒有她在,我周圍的一切都顯得灰蒙蒙的,裸露著磚頭的墻壁顯得冷冰冰的,頭頂?shù)臒艄舛际悄敲吹牡镊龅瓱o光了。
在她離開后,我立即跑出屋外,等跑到屋外,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消失在了馬路的盡頭了。
她不見了,讓我傷心不已。也許她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一想到這里,我就又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自己陰暗的家里。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父母還有姐姐已經(jīng)從外邊回來了,他們帶了一身的灰塵和泥土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們剛剛從地里拔了一籮筐的地瓜和土豆回來,現(xiàn)在就全部倒在了地上。一看到他們,之前看到她僅存的一點(diǎn)愉悅和開心也消失了,我又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和羞澀的男孩了。
“怎么了,今天又什么都沒做,連地都沒有掃過嗎?”
當(dāng)我從后門走進(jìn)家后,原本想偷偷地從他們身邊溜走的,可是卻被父親給捉住了。
“哎,你不要再說他了,他高中沒考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傷心的了。”
在一邊的母親一臉慈祥地看著我,雖然她已經(jīng)很累了,但依然還為我說話呢。
“他根本不是念書的料,為什么要讓他一直念下去呢,而我卻在小學(xué)都沒上完,就不念了?!?/p>
姐姐看到我一臉沉默的樣子,好像想起了什么,說。
“你們還是別說了,這個暑假也許是他最后一個了,到九月份就讓他和他叔叔一起去做木匠去,也許叔叔看在我的面子上,還能收你為徒呢?!备赣H嘆著氣說。
“也許他連木匠都做不了,只能做一個瓦匠呢。”姐姐嘻嘻地笑著說。
就這樣,在他們對我不斷地貶低和嘲笑下,不知不覺中,天色變得更加陰沉了。太陽落在了西方,沉入到了云彩之中,就像一個閃著霞光的鵝蛋一樣,逐漸地變得越來越小,最后徹底不見了。
白天村里積攢的一些熱氣,到了傍晚,被微風(fēng)一吹,漸漸消散了,空氣不再那么干燥和炎熱了。馬路邊的樹木上的葉子被微風(fēng)吹拂著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好像翻書頁一樣的聲音。漸漸地,馬路上的行人變多了起來,他們有的向著家的方向走去,有的剛剛從地里回來,肩膀上還扛著鋤頭和鐵鍬呢,還有的婦女抱著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在馬路上閑逛納涼呢。
當(dāng)我的父母對我數(shù)落完了之后,又像沒事一樣地開始做晚飯了。我家的炊煙從煙囪中冒出來了。不一會兒功夫,母親就把晚飯給做好了,我和姐姐不用說就自動地將家里的桌子和板凳搬到了屋外去了。一碟碟熱乎乎的菜擺在上面,一家人在小板凳上圍坐在一起,又若無其事地開始吃晚飯了。
“聽說彎子家來了個縣城的親戚?!?/p>
姐姐一邊夾菜一邊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
“什么親戚?”
“聽說是縣城里來的?!?/p>
“他家有縣城里的親戚嗎?”
母親好像有點(diǎn)羨慕地說,甚至都忘記吃飯了。
“當(dāng)然有,是彎子的親阿姨,早年嫁到縣城去的?!备赣H一邊喝酒一邊說。
“來的不是彎子的阿姨,而是一個女孩?!苯憬阏f。
“什么女孩?”父親放下酒杯,好奇地問。
“一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孩?!苯憬愕卣f。
當(dāng)我的父母和姐姐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話時,雖然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誰,我卻裝作什么都不清楚,像個啞巴一樣只顧吃飯。
“哎,白天你是不是見過她了?”姐姐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我。
一聽到姐姐問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燙了,不用說,臉色也一定很紅了。
“哎,你就不要拿你弟弟開玩笑啦!”
“他沒見過,為什么臉紅了呢?”姐姐大聲地笑著說。
“哎呀,你不要再說了?!?/p>
母親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拿筷子夾了點(diǎn)菜塞進(jìn)姐姐的嘴里了。
吃過晚飯,夜色開始籠罩了大地,之后家里的燈火熄滅了,全家人都躺在了床上,村子里變得靜悄悄的,只有青蛙和看門狗的叫聲,一陣又一陣地吵得人心煩。
我趕到她外婆家后,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牽著外婆的手在另外一條馬路上散步呢。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就偷偷地躲在暗處,暗暗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那時候,我想,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很顯然,我對她的暗戀不可避免地讓姐姐猜到了。當(dāng)她來到我家的時候,姐姐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每當(dāng)這時候,我就會很羞愧地低下頭去,遠(yuǎn)遠(yuǎn)地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摳著自己的雙手上的泥巴。有的時候,當(dāng)姐姐在教她織毛衣的時候,我就鼓起勇氣,乘其不意地走過去,好像也想學(xué)一下織毛衣一樣,這時候,姐姐就像趕蒼蠅一樣地對我擺擺手,很嫌棄地說:“你還是去爬你的桑葚樹去吧!”
這時候,她像明白了什么,也羞澀地低下了頭,不敢看我了。
看到她這樣,我很高興,暗暗地想她也一定喜歡上了我。
一天,我一個人在池塘里游了很久,傍晚回到家,她正在我家的堂屋里和姐姐說話,不知道為什么還大聲地笑起來。我剛從河里爬上岸,穿著件短褲,上身赤裸裸的,頭發(fā)上沾滿了水,很是落魄,怕被她們看見,故意躲到隔壁的房間里去,對著電風(fēng)扇將頭發(fā)吹干,還特意用梳子梳成漂漂亮亮的一個發(fā)型,才心滿意足地走出來,無比尷尬害羞地從她身邊繞到屋外去了。
令人失望的是,當(dāng)我滿臉驕傲地從房間里走出來時,她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感覺到不止我一個人愛上了她,我的伙伴“長發(fā)”也很喜歡她,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他竟然也私自加入到了我們這一個小小的團(tuán)體里來了,在她面前,他什么也不怕,還會說出一些大膽和奇妙的話來,逗得她捧腹大笑,而我只是待在一旁,一句話都插不上。這一切都令我十分羨慕。
我甚至?xí)M鼙M快離開這里,回到縣城去,這樣我就不必每天對著她了。
后來,當(dāng)她和長毛關(guān)系越來越好的時候,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甚至故意做出些令她生氣的事情來,來引起她的注意了。
一次,當(dāng)我和姐姐正在做事的時候,她來了,我裝做生氣的樣子:“來,你來幫一下忙吧!”她過來了,我把手里的活一下子丟給她,自己卻跑開了。
因?yàn)殚L發(fā)的存在,漸漸地她便和長發(fā)的話多了起來,不僅僅疏遠(yuǎn)了我,甚至還疏遠(yuǎn)了我的姐姐。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只要她和長毛在一起玩得盡興的時候,我就無緣無故地對她氣惱起來,故意地走過去打斷他們之間的談話。
甚至有時候,我還會像裝作家里有事一樣,對他們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我會毫不講理地將他們轟出我家,啪的一聲將我家的大門給關(guān)了起來,一個人待在家里,躲在大門后面,透過大門的縫隙,偷偷地觀看著大門外邊他們的情形。
我對她的報(bào)復(fù)來得毫無來由,所幸這樣的次數(shù)并不多。
我原本以為,她會明白我對她的意思,主動疏遠(yuǎn)長毛,然后又會回到我的身邊,到時候我就會忘記和原諒她對我的背叛。只要她隨便地說一些求我原諒的話,我都會摒棄前嫌,繼續(xù)和她好的,但是我等了好久,她都沒有一點(diǎn)向我示好的意思。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她來我家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去長毛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漸漸地,我家又恢復(fù)了她沒來之前的寂寞和無聊。我的父母每天都會因?yàn)橐恍╇u皮蒜毛的事情吵架,他們吵架后就會互不理睬,讓原本沒什么生氣的家變得一團(tuán)糟。
我暗暗地想,早晚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家的,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誰都不告訴,只告訴一個人,那就是陳婷。我想把這個秘密告訴她,讓她知道我心里的不快和酸楚,但每次當(dāng)我鼓起勇氣想去找她,一想到她正在長毛家和長毛歡聲笑語,最后我都自動地退卻了。
我對她的報(bào)復(fù)最后總是傷害了我自己,最后我說服自己應(yīng)該主動去找她,可是當(dāng)我原本以為她還沒有忘記我,還殘存一些對我的興趣的時候,我便興致沖沖地主動地跑到了長毛家,將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桑葚親手送給她吃,她卻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diǎn)想接手的意思。
“不用了,謝謝你,我剛剛吃過午飯了?!?/p>
面對她的拒絕,我愣在了那里,一股熱乎乎的淚水差點(diǎn)奪眶而出。
從那以后,我就暗暗地告誡自己今后再也不會主動去找她了。
沒有她在的日子里,我在家恢復(fù)了往日的沉默寡言,茶不思飯不想,一天到晚躲藏在家里的某個角落暗暗傷心流淚,一遍遍回憶著和她在一起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在心底又想象著沒她的日子接下來該怎么辦?如果她真的生我的氣了,今后再也不理睬我了的話,那又該怎么辦?
我又開始后悔那樣對她了,要是可以的話,我希望那件事沒有發(fā)生,那樣的話,她還會繼續(xù)待在我家,哪怕不和我說話,都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可這一切后悔都來不及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日子,我已經(jīng)開始淡忘了她,開始考慮自己的事情了。
我的父母也面臨著暑假之后我的安排,因?yàn)槭罴俸芸炀鸵^去了,而我的前途依然很不明朗,到底是繼續(xù)讀書,還是跟隨長輩們出門打工呢。這一切都是我的父母要考慮的事情。
經(jīng)過連續(xù)多日的商量,最后我的母親還是決定還是讓我復(fù)讀一年吧。
“他年齡這么小,就算出門去,也做不了什么?!蹦赣H害怕年幼的我出門受罪,所以她一直反對將我送到叔叔那里去做木匠,而我的父親堅(jiān)持讓我出門鍛煉一下。
“不行,不能讓他這樣胡作非為下去了,只有吃點(diǎn)苦,他才能長記性?!备赣H一臉嫌棄地看著我說。
當(dāng)我的家人在為我的前途談話的時候,我則躲在一邊頭也不敢抬,什么都不敢說。
為了我的前途,在父親面前,我的母親第一次表達(dá)了自己的感受和意見,為了我,她甚至威脅父親,如果不讓我繼續(xù)讀書的話,她就要和父親離婚,并且將我?guī)Щ氐酵夤馄偶胰?,并且今后再也不回來了?/p>
在我的母親的堅(jiān)持下,最后我的父親終于妥協(xié)了。
“那好,要是他明年再考不上高中的話,你們誰也別勸我,到時候不用我說,他自己就裝好衣服箱子出門去?!备赣H毫不留情地說。
可惜的是,我辜負(fù)了母親的期望,雖然我的前途算是塵埃落定了,要繼續(xù)背起書包上學(xué)去,可就在這時候,我卻沒有一點(diǎn)想上學(xué)的心思,我的心里想的都是她,那個讓我魂?duì)繅衾@的女孩,那個每當(dāng)她出現(xiàn),我都會魂不守舍的女孩,那個現(xiàn)在我最想看到的女孩。
可惜的是我的所思所想母親都不得而知,她還以為為了即將到來的學(xué)業(yè),我會重新振作起來呢,可是我的糟糕的狀態(tài)每日持續(xù)著,并且沒有一點(diǎn)改善的跡象。
母親看到了這一切,為了我的將來,她傷透了腦筋,甚至還聽信村里那些好管閑事的老太婆的話,以為我的身體出了狀況。
“依我們看,你的兒子一定是被鬼附身了,才會天天神不守舍的了?!彼齻冋f。
我那單純的母親輕易地就聽取了她們的話,為此她不惜花費(fèi)一些錢將鄰村的一個江湖郎中給請到家里來了,他在看到我第一眼后,隨便地給我開了一副草藥,然后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我的母親為了能夠讓我早日康復(fù),白天黑夜地去熬制那些難聞和苦澀的中草藥,一碗一碗地將它們給灌進(jìn)我的喉嚨里。
母親似乎對此還不滿意,甚至在很多個夜晚她一個人偷偷地來到了河邊,向河神禱告,希望河神能體諒我家三代單傳,能夠保佑我早日康復(fù)。
也許是母親的禱告起了作用,漸漸地,我的狀態(tài)開始好了一些,并且臉色也比以往好了很多。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我慢慢地開始試著忘記她了,并且也以為她早就離開了我們這個村子,并且以后再也不會來了。
可是就在我快要遺忘她的時候,一個意外的消息重新讓我有了心動的感覺。我原本以為她早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這個村子,沒想到她還沒走,一直都在村子里,在等待著我去找她。
那個意外的消息是姐姐告訴我的,她一直背著我偷偷地和陳婷來往,將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她,這一切我還都蒙在鼓里呢。
一天清晨,當(dāng)我還在床上昏睡的時候,我的姐姐突然把我叫醒了。
“陳婷要走了,你還不去送一下她!”
姐姐的話我一下子沒聽明白,等到明白后,便臉也沒洗頭發(fā)也沒梳理就跑出了屋外,遠(yuǎn)遠(yuǎn)地看陳婷向我走過來,她背著一個包裹,穿的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穿的連衣裙,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我很害羞地向她走過去,好像我們之間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地看了她一眼。
“這么多天沒見了,你還好嗎?姐姐說你今天要走了?!?/p>
“是啊,我明天就要去學(xué)校報(bào)名了,今天是這個暑假的最后一天了?!彼⑿Φ貙ξ艺f,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之前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不快。
之后她又加了一句:“聽你姐姐說,你生病了,現(xiàn)在好了嗎?”
她不僅僅沒有生氣,還一直關(guān)心著我,這讓我自己倒是非常難過了,開始后悔之前對她的那些不禮貌的行為了。我想對她道歉,但是我說不出口,就在她走了,很快就要消失在馬路的盡頭的時候,我終于鼓起勇氣遠(yuǎn)遠(yuǎn)地對她喊了一聲。
“那么明年你還會來嗎?”
“這個誰知道呢?!彼仡^對我笑著說,說完就像一個仙女一樣消失在了馬路的盡頭了。
我默默地注視著陳婷離開后,悶悶不樂地一個人走回了家,這時候我的姐姐突然向我走了過來,并且一臉可惜地對我說了這么一句讓我至今還銘記于心的話:“你錯怪了陳婷,她一直都把你當(dāng)做朋友的。”
聽了姐姐的話,我的淚水忍不住了一下子洶涌而出,為了不讓姐姐發(fā)現(xiàn),便捂著潮濕的眼睛跑上了樓上自己的房間,一下子撲到了床上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
自從我認(rèn)識陳婷之后的很多年里,雖然我認(rèn)識了很多女孩,但沒有一個女孩像她那樣給我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我總拿她們的樣子和陳婷比較,最后總是失望不已。我不斷地在譴責(zé)自己不應(yīng)該無緣無故地冷落她,要是不這樣做的話,也許我們還能說更多的話,做更多好玩的事情,可惜不管怎么后悔,都來不及了。
后來的很多個暑假,為了能再次見到陳婷,我都會守在自家門前那條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馬路上,眺望著遠(yuǎn)方,希望能看到她那苗條和動人的身影出現(xiàn),可是等待了好多次,好多天,她都沒能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后來我的學(xué)業(yè)越來越重,到了高中的時候,為了能夠考上大學(xué),白天黑夜不停地讀書考試,就為了能夠考上一所好一點(diǎn)的大學(xué),最后終于如償所愿考上了。
過了七八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有一天,我走在鎮(zhèn)上的一條馬路上,在一排排小區(qū)的樓房中,無意間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從窗臺上露出來,這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她,心里還隱隱作痛,便嘗試著問一旁和我一起走路的彎子。
“你那個以前暑假經(jīng)常來你家的表姐呢?我們以前還經(jīng)常在一起玩呢?”
“她呀,聽我姑姑說,她成績不好,高中畢業(yè)后就沒念書了,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嫁為人婦了吧!”
責(zé)任編輯張鋮
作者簡介:余傘(葉明軍),安徽蕪湖人,1986年出生。小說發(fā)表主要見《黃河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綠洲雜志》《湖南文學(xué)》《鴨綠江》《小說林》等文學(xué)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