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友泉
一
路像條洗白了的雞腸子,又嫩又細地向后山撩。路邊都是紅土,紅得瘆人。土是好土,埋得了種子,埋得了人。就是旱,捂著火一樣,熱力往外冒。這土還硬,硌我的腳。坡地里一溜黃,埋下的種子,吐不出芽,只長草。好草也被人收走,只有稀的、貼地皮的半茬口。我轉(zhuǎn)到山北,山北不同,有一溜綠。
我心里的火又起:不看這地!硬讓我挑筐。
壟溝里躺著個人。
這下我服父親了,一般挖紅苕,都是挑畚箕,再怎么掏,就只有幾根耗子尾巴。我又望了一眼壟溝,那人蜷著,頭耷拉在壟上,臉子條,一看就是個半大人。除非他硬在地壟里,照規(guī)矩,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我就得把他擔(dān)回去。
挖好一筐紅苕,越挖越鬼火,都是一些耗子尾巴,這些尾巴里的纖維像骨骼,每次都嚼得腮幫子疼。其間,我抱了一把半大人,把他的頭從壟子靠到壟邊的山坡。苕葉異常肥厚,我咽了口唾液,我有種想把它吞下去的欲望。去年我曾經(jīng)把這些葉片塞進嘴里,但現(xiàn)在我記不住它的味道。我瞅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那顆滿是灰土的腦袋,它安靜地躺在苕葉上,它止住了我的欲望。
父親說你得挑筐,如果你還想活著回來的話,你就得挑筐!
“活著回來”硌痛了我,我大聲反駁。不大聲反駁,父親就認(rèn)為我還沒有長大:
什么時候一塊地挖出兩筐來?兩畚箕!最多!兩畚箕!
你就是今天晚上不回來,你也得挖回兩筐來。父親的煙桿在地上急劇地舞蹈,挑水庫不是脫衣裳,那是要脫皮的,也不是脫一層皮,是要脫幾層皮的。你先說說你有幾層?
我、我、我。
看起來我還是沒有長大,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挑水庫要脫幾層皮。
沒有準(zhǔn)備好是吧?那你還信誓旦旦一天嚷嚷著要挑水庫。
我、我、我——
我還想反擊,父親不給機會了,他指了指門后邊的兩只重疊在一起的大筐。
你就是翻地三尺,也得把筐裝滿。你只有把這兩筐苕帶上,吃掉,你的身上的皮才能一層層長出來,像換新衣裳一樣,你才有換!沒有皮換,你能回來么?
好像是這個理。這下我信服了。
但是父親不依不饒。
這兩個筐你裝不滿,你沒有皮換,只有拿你的肉換?拿你的骨頭換?你也是半大不小了,你撒泡尿照照,你有多肉?你再撒泡尿照照,你有多骨?好,你沒有就好。到時候你只有拿你的小命換!
直到我拐過墻角,走出大門,還聽見父親不依不饒的叫罵。
二
一九六七年,就是這種年時。天大旱,連續(xù)三年,一年摞一年,摞到第三年,繃不住了??h志載:“是年,持續(xù)干旱。截至六月底,半數(shù)農(nóng)作物未栽種,已種下的旱死一萬五千畝。種下的苞谷九萬多畝,其中六成未出苗。近二十萬人的地區(qū)出現(xiàn)飲水困難?!?/p>
據(jù)說州長到我們縣摸底,臨走丟下一句:山多谷深,林稀水少!縣領(lǐng)導(dǎo)琢磨來琢磨去,這不是要我們修水庫嗎?就決定要修水庫。落在我們村的任務(wù)和全縣的任務(wù)是一致的:修蓮花水庫。雖說蓮花水庫指揮部補貼社員每人每天只一斤糧,但對于三年都沒有吃過飽飯的我來說,仍然是一個天堂。挖過渾水海水庫的父親楊培貴把嘴里的煙桿往地上一磕,類似說書前的醒堂木,全家人都大眼瞪小眼,盯著楊培貴往下耷拉的嘴皮。楊培貴故意延宕了幾秒鐘,他發(fā)號施令的時候不是很多,對于一個三年來都沒有讓全家吃過一頓飽飯的家長來說,他有什么資格隨時隨地發(fā)號施令呢?三年來全家人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除了有外部原因,也有內(nèi)部原因。他就是內(nèi)部原因。他的權(quán)威因此受到挑戰(zhàn),有時竟然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楊培貴的老婆,人稱“一枝花”的王國珍就沒有等楊培貴發(fā)號施令,王國珍輕蔑地從喉嚨里發(fā)出那種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的聲音,整個嘴巴朝一個方向跑,跑到左臉的天涯海角。這種挑釁就帶有了強烈的不屑。除非楊培貴不開腔,只要他一開腔,一枝花就非常配合地類似過去夫唱婦隨那樣,生怕落后半步,內(nèi)容也天翻地覆,由一臉桃花變成喉嚨里不斷發(fā)出的類似咕咕的布谷鳥的那種聲音,嘴巴也跑得一次比一次歡,有時還沒發(fā)出聲來,嘴巴已經(jīng)到了天涯海角。到了后來,即使楊培貴不開腔,或者只是有了開腔的前奏,王國珍的喉嚨里也會立即發(fā)出咕唂的聲音,嘴巴奇跡般地沒有怎么費力就到了天涯海角。而且眼睛里的黑珠子也立即同時抵達天涯海角,白多黑少睨著楊培貴說出一句:
有屁就放!
早年的一枝花變成今天的惡婆,楊培貴是有責(zé)任的。楊培貴呢,有時覺得自己有責(zé)任,有時覺得自己沒有責(zé)任。楊培貴就此觀察過生產(chǎn)隊里和媳婦年齡相當(dāng)?shù)哪且粨芘?,?yīng)該說經(jīng)過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磨煉,第一生產(chǎn)隊里的婦女們沒有一個不發(fā)生巨大變化,攀枝花也好狗尾巴花也好,都開始凋敝或正在凋敝,現(xiàn)出由于早謝而該有的萎靡。應(yīng)該說一枝花王國珍的花瓣也是謝了的,但是人們仿佛一夜間發(fā)現(xiàn),她謝了的地方——兩個碗似的乳房長成錐體——有了兩個尖銳的突起。而且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踢踏起來的都是棱是角是刺,不蹭這就戳那,讓人又癢又疼,極不舒服。而剛?cè)⑦M來的一枝花,或者說三年前的一枝花,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揮出來的都是花瓣兒,撒出的都是瓣瓣香。這當(dāng)然讓楊培貴百思不解,人家為什么在該結(jié)果時結(jié)果,要知道再萎靡的果也是果;家里的為什么會盡長出些橫鉤倒刺?分的都是那點糧,進的都是那個胃,差距卻是那么大?
楊培貴就只能放放屁了,家長尊嚴(yán)可以說是蕩然無存。我要說的這個事,是這樣的。我要說的這個事嘛,是這樣的。楊培貴就有點想不起他要說的是什么事了。尊嚴(yán)一旦蕩然無存,智商也都打了折扣,有時簡直就是土崩瓦解。一枝花卻窮寇不追白不追——放不出來就別放!何不給我夾緊點!而且每次一枝花還要踩上一只腳:不放好哇!一放肯定是個臭屁!進而雙腳都踩了上去:簡直是個悶毒屁!把楊培貴的里里外外都徹底做了否定。夾槍帶棒的連環(huán)攻擊讓楊培貴都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誰,楊培貴就有了鉆進地底下的欲望,覺得自己這個家長簡直比屁還虛無。他也想過遜位,可每次睜大眼睛一看,就發(fā)現(xiàn)荒唐之至,兒子十八還沒過,自己這輩子還沒有立起來過,怎么就退二線了?進而就埋汰自己,這種想法讓他自己覺得不僅可恥,而且惡心!
有時侯楊培貴的信心會從最惡心處一點點立起,從屋頭墻角聚集起來,腦殼里的電路也倏地通了!
楊朱,父親開始低三下四地向我發(fā)號施令,晚飯后你到金線吊葫蘆,把紅苕挖一擔(dān)回來。
一枝花繼續(xù)見縫插針。
一個家長把一個家治理成這樣,六、七個年頭吃糠咽菜,還好意思發(fā)號施令!
這成了一枝花肆無忌憚攻擊楊培貴的靶子,楊培貴一天不改變這種局面他家長的威風(fēng)就一天樹不起來。他就成了杵在家庭里只許攻擊,不能收起的靶子。這讓一枝花嘗到了從沒有過的甜頭:想從什么角度攻擊就從什么角度攻擊,想什么時候攻擊就什么時候攻擊。我常常在半夜時分,聽到旁邊的一間臥室轟然墜落一坨隕石,睡夢清醒后證實那不是隕石,而是楊培貴慘遭攻擊隕落于地。即使在這種時候楊培貴也不敢慘叫,他沒有慘叫的資本。如果慘叫他的命運可能會更悲苦,會讓楊培貴真正從里到外一敗涂地。
還說沒有功勞有苦勞呢!這功勞苦勞如果說就是把一個家治理成吃糠咽菜,那這功勞苦勞就是個臭屁。只會放臭屁還有什么資格大呼小叫還有什么資格敢在那里頤指氣使?楊培貴說我沒有說沒有功勞有苦勞也沒有大呼小叫?。恳恢ㄕf你大呼了你也小叫了!我弄不懂你為什么還要狡辯呢?這比說了沒有功勞有苦勞大呼小叫惡劣十倍!直到楊培貴由鬧不清剛才說了沒有,到滿口承認(rèn)為止,一枝花這才善罷甘休。
說這些話時,一枝花的臉都不是朝著楊培貴的,要么朝著地,要么朝著我。我當(dāng)然瞧出來罵的卻是楊培貴,而不是地和楊朱。
所以楊培貴從說了白說,發(fā)展到后來不敢說、不愿說。這明顯是一種進步嘛!但在一枝花那里,也不得行!不說話說明你更加惡毒,深埋的敵意就像紅苕一樣,很快就會長出一嘟嚕來。這又是一枝花一個不錯的靶子。
為什么不放屁了,一枝花依舊咄咄逼人,一個悶毒屁!悶毒屁都不響,卻能臭死人。我昨天傍黑才上過吊葫蘆,早年七月份是可以收,旱年,像今年這種大旱,八月也收不成。朱兒,別聽他的!
只有面對朱兒我,一枝花還是一枝花,早年的萬千寵愛全部從楊培貴身上凋敝,轉(zhuǎn)嫁到了我身上,而有著強烈反差之感的正是父親楊培貴,他覺得自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后,還明顯踩上一只腳,翻身已無可能。他像地主一樣每天晚上都批斗著自己,檢舉自己的罪行,反省自己哪一步走錯從而步步錯,直至讓一家人活得沒有人樣。當(dāng)然了,像他這樣一個三年級輟學(xué)的半文盲,要他想通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曾經(jīng)很隱晦地讓我給他說說。我說說什么呢?我也像母親一樣扯起了嗓子,顯然是肚子里的餓感讓我變得六親不認(rèn)。而且,我也像母親那樣,只愿把問題想到一家三口吃糠咽菜六、七年,始終掙扎在死亡線上不能自拔這個莫大的恥辱為止。這樣我就有資格和底氣站在母親一邊,并和母親站在制高點上,有了一種天生的優(yōu)渥。這種優(yōu)渥的確讓人莫名其妙,但是它的確真實存在著,而且就發(fā)生在母親和我身上。這在一貧如洗的年代,它顯得那樣耀眼。仿佛它能有效地抵抗饑餓和饑餓帶來的恥感。我可以和母親一道,向父親繼續(xù)著各種各樣的發(fā)難。
作為家長卻既不能力挽狂瀾,又不能扭轉(zhuǎn)乾坤,一個家治成這種狀態(tài),還談何尊嚴(yán)、臉面?尊嚴(yán)臉面一旦掃地,還有什么要藏著掖著,還有什么不能大白于天下的?還有什么瘡疤不能揭發(fā)?這個天大的責(zé)任不隨時拿出來敲打敲打,那一家人的骨頭可能早就打了鼓!
三
問題出在另一筐紅苕上。第二天一枝花到地頭一瞧,整個地里的紅苕都不見了。一枝花是清楚我刨了半塊地,收獲了一筐紅苕。那另外半塊地是誰扒拉開的?另一筐紅苕到哪里去了?看著整塊地里的苕藤零亂如雞窩,一枝花有點恍惚的身體無力地蹲了下去,邊蹲下去邊還不忘這里捋一下,那里捋一下,苕藤果然都是輕飄飄地泊在地面上的。有幾簇藤根吃進土中去,一枝花緩緩地、非常謹(jǐn)慎地扒拉了一下,苕藤依舊是輕飄飄就浮了上來——這可不得了了,一枝花的眼睛這才開始發(fā)花,直至變成一片黑;腿也由剛才的發(fā)軟,變得不可支配,輕飄飄癱在她剛才扒拉的那簇苕藤上。
那天我的確是扒拉了一筐紅苕的。我一頭挑了一筐紅苕,另一頭挑的是半大人。由于不相稱,我還在紅苕這個筐子里裝了不少觀音土。偶爾我們家也會享用享用觀音土,“享用”這個詞是一枝花王國珍發(fā)明的。開始是直指楊培貴的,但后來全家通用,在氣氛融洽的場合,楊培貴也敢一用。我和母親是開口就用,仍然顯出了從沒有過的優(yōu)渥。享用,不只是反語。觀音土說到底還是土,觀音菩薩卻是救苦救難的。我們在吃觀音土?xí)r,就有了尊嚴(yán),和蚯蚓土蠶一類明明白白有了區(qū)別。邊品嘗苦難邊品味觀音圣恩浩蕩——苦難本身就是一個需要煅燒的煉獄,而能否成銀成金主要是看你能否跨得過煉獄的這道鐵門檻??邕^成銀成金,跨不過成炭成灰。
當(dāng)然了還要用舌苔觸碰一下里面的宗教。地球人用了這樣一個極富宗教的名字,巧妙地化土為食,將土包裹起來,這個名字就具有了獨一無二的品質(zhì),就能吃出大境界。
這個境界就是“救”。在大難面前,人是沒有更多選擇的,必須闖關(guān),闖過去你就是你,闖不過去你就不是你。有人倒在了觀音土下,我則大罵著父親一次次過關(guān)。我大罵父親楊培貴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楊培貴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楊培貴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罵一聲楊培貴,楊培貴的棍子就往我肛門里捅一下,仿佛我的叫罵鼓勵了父親手里的棍子,也可能是父親暗暗用棍子報復(fù)。慢慢地我們反而有了默契,我叫罵一聲父親捅一下。我叫罵得越起勁,父親的棍子就捅得越深入。父親也明白了我的套路,我的叫罵聲突然停止,不是我昏厥過去,就是肚腑被掏空我已經(jīng)提著褲子溜之大吉,早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為了讓人盡可能地忘記吃土——這會讓人覺得下賤之至,除了冠之以觀音美名,還得費盡心機盡可能消除土帶來的糟糕透頂?shù)目诟?。土,這種糟糕透頂?shù)目诟胁皇怯^音土帶來的,這種味道是從小就嘗過的。鄉(xiāng)村的打谷場也好曬場也好,不管你怎樣精心填抹全心灑掃,都會有土粒悄悄地混入糧食之中。然后,不管你怎樣挑揀怎樣淘洗,都會有土粒悄無聲息地混進籈子或者鍋里,像命運里的不速之客。你吃飯時也是千挑萬揀的,再餓,你也要把好最后一道關(guān)。一顆老鼠屎完全可能毀壞一鍋湯的。
“咔嚓”,就是這種聲音停止了你的咀嚼。嚼碎的石子你可以用舌尖探詢所處位置,然后一點點頂出來,土就不行,等你發(fā)現(xiàn)它時它已經(jīng)粉身碎骨,你的舌尖還沒有探尋到它的具體位置它已經(jīng)溶化了,一股土特有的味道在液體中彌漫至口腔的任何一個地方。剩下來的事情麻煩了!如果吐出這些液體,難免會帶出些飯食,而這些飯食已經(jīng)被家人公認(rèn)為神物,把這樣的東西連帶唾沫吐在地上,除了遭受一頓棍棒之苦還要不給飯吃餓上一頓。兩個結(jié)果加起來可能會讓你不省人事地昏睡上半天。這就是你該得的走遍天下都行得通的懲罰:你不是已經(jīng)吃飽了嘛,連到口的飯食都要吐掉?家家如此,概莫能外。
也就是說,得把這口飯咽下去!
所以土的滋味并不陌生,因此談土色變不是個例。為了遠離觀音土帶來的泥土味,得佐以面,佐以各種味道的野菜,使之遠離土本身的味道,越遠越好。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村里,開始了對山里的山茅野菜大開發(fā),怪味的野菜往往大受歡迎。但是不少怪味的野菜是有毒的,或者是有微毒的。有不少年輕人為了遠離那種讓人受不了的土味,而將有微毒的怪味野菜充進其間,輕則昏厥,有幾個則永遠也沒有醒過來。
四
一枝花見我挑回一個半大人并不訝異,對我只挑回一筐紅苕倒頗有臉色,一直到第二天才開始發(fā)作。一大早一枝花就上金線吊葫蘆看苕地,然后昏厥在壟上。太陽暴曬著她的背,水分一點點流失??诟傻闷鸹穑懊婷髅饔刑了瑓s總是夠不著,拼命蹬撐,拼命蹬撐著,卻把自己蹬撐醒了——這是一枝花的原話。一枝花的話里含著兩層意思,半塊苕地被人扒了,要了她的命。由于她命大,她把已經(jīng)丟掉的命又“蹬撐”回來了。
一枝花帶回的這個消息還是把一家人嚇住了。沒有兩筐紅苕作輔食,我的小命可能在水庫上保不住。我故意開玩笑,只是可能保不住嘛!那就完全有可能保得住!一枝花一聽“汪”又號了起來,一枝花不是這個樣子的,她的情緒還在那塊被掏空的苕地里出不來。她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嫌我們老了累贅,要干干凈凈甩手走人?
一枝花繼續(xù)發(fā)飆。
是不是半大人扒吃了?
這話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看半大人,昨天一枝花煮了面糊糊,一湯匙一湯匙喂,然后又昏睡過去。今早就醒過來,正巧半大人從臺階進到堂屋。一枝花晃著兩手豬食,惡狠狠地盯著半大人的脊背,一枝花的杏眼里亮起了兩盞昏暗的油盞。一枝花的眼睛是從不用這種眼神看人的。頭一次讓我覺得,是那半塊地把她的眼睛弄壞了。
怕豬食沾著我,她用手肘碰了碰我,聲音壓得很低:
趁他還在。你得跟我說實話!
不會這么巧,昨晚你才扒的苕,今天一大早就不在了!
哦,你昨晚回來——你好好想想——遇到過哪幾個人?不急,好好想想。
一枝花的眼里像在不斷添加著豆油似的,每說一句,火焰又跳旺了那么一下。
我撓著頭想了想,一個是癩蛤蟆,一個是麥秸腳。兩個都是綽號,我們村里的綽號大都與吃沾邊,比如癩蛤蟆,嘴闊,闊到吞得下一只開始下蛋的小母雞,這樣有福氣的闊嘴,遇上這種年時,遇上他們那個窮得只剩下板凳腳的家,這張蛤蟆嘴就成了他身上最大的諷刺,這張嘴沒有一天不在嘲笑他。還有麥秸腳,腳桿太細的不止他一人,主要是他的肚子太大,太細和太大組合在一起的確會有種奇妙的效果。肚子大的人在村子里不計其數(shù),腳桿太細的人在村子里不計其數(shù),關(guān)鍵是不會如此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還有麥秸腳的衣裳過短,也過翹,遮不住整個如鼓的腹部——他整天就像在腹部挺著一個肉色的鼓。這是對人們食欲的最為直觀最為徹底的挑釁,因此一遇上麥秸腳,人們的眼睛都會貪婪地在他如鼓的腹上逡巡數(shù)秒。直到自己的腹部也立刻嘰嘰咕咕起了連鎖反應(yīng),造成自己的肚腹硝煙四起、戰(zhàn)火紛飛,才依依不舍離開。
所以,只要一提到遇上誰,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們。
一枝花眼睛里的火焰躥成了火苗:
你再想想。
就他們倆。
你再想想嘛!
豬食已經(jīng)在一枝花的手背上干白,有幾片糠皮往下掉,她的手肘捅我一下掉兩片,捅我一下又掉兩片。見我沒反應(yīng),她繼續(xù)幫我打開思路,傳授識人技巧:
癩蛤蟆你就是給他一只整雞,不讓他吃,他也不敢吃。他爹媽就那個慫樣。麥秸腳呢,成分是富農(nóng),爹媽連人都不敢正眼看,他敢整那樣大的響動?
你再想想!
沒。再沒遇到過誰。你讓我編啊?我知道你想讓我遇到繃繃眼,可我真沒遇上他。
繃繃眼是從紅旗林業(yè)局回來的,據(jù)說是偷了食堂里的一桶油被開除的。他是真正的黑人,多余人。戶口遷不回來,生產(chǎn)隊的活計沒有他的份,分糧時與他沒有關(guān)系。這樣一個人,不要說全村,全公社也沒有第二例。因為上過手,眼下又沒有眼下,更談不上未來。他往往是被懷疑的第一人。一枝花曾經(jīng)因為丟失了一籃青苞谷而直接上過他家。翻過他家的柜子,當(dāng)然沒有結(jié)果的,一枝花也不要結(jié)果,她需要過程,需要發(fā)泄。
一枝花眼里的火苗徹底熄滅。但是她的一句話卻讓我目瞪口呆:
那就是你挑回來的那個半大人下的手。
那你去翻他的兜?。∷膫€兜藏得了半塊地的苕?
日儂!他藏什么兜!你真日儂!他藏什么兜!
那他藏哪里了?不會是藏在另一塊坡上?
笨蛋!他藏到肚子里!肚子里!懂嗎?
一枝花見我動氣,也激動起來,兩只沾滿糠皮的手突然擊打在一起,突然又分開,而且頻率越來越快。
他吃得下半塊地的苕?
他吃得下半頭豬!你沒見他昨晚恁吃相,能把人吞下去!
這話沒法往下說了。我看到半大人站在廈門背后,鬼影一樣,晃動了一下,退出去了。說什么都晚了!我立即住了嘴。
五
我到大門口散心。大門口的確能散心。據(jù)說一枝花嫁給楊培貴就是看中了這個大門。大門基座由三臺又寬又長的青石砌成,青磚券成的拱形大門就顯得無比高巍。門頂是飛起的雙層檐角,不是一般的氣派。特別是和正對面的那個大門一比——當(dāng)然沒有人要去對比,但兩個大門就面對面站在一起,中間隔著五、六尺寬的巷道,它們天天就站在那里不分寒暑不分晝夜比試著高下,哪里會有不比!這樣一比,問題來了,打眼一瞧,對面的大門頂還頂不到我家大門的門閂。當(dāng)然,一枝花當(dāng)時并不知道,正對門的那個院子里居然還住著我們生產(chǎn)隊隊長,就因為一出門不得不仰視我們家的整個大門,隊長老是要低著看我們院子里面的人,跟我們院子里的人橫豎過不去。不過,我今天是出來散心的,不管這個。除了看到隊長從對面的大門出來,看他臉上有一點不快之外,其余都可以說是賞心悅目:門口往下拐就是打谷場,打谷場下面是萬頃田疇,萬頃田疇下面是亮晶晶的湖水,湖水下面是一重又一重、望不到盡頭的連綿起伏的群山。也就是說,要窮盡天地圖畫盛景,只要往大門口的青石階上一站,即可一網(wǎng)打盡。有了這個天生地就的瞭望臺,有煩心事無煩心事,人們都喜歡湊在這里,再加上這里處于村里主道和巷道的丁字路口,觀景象看人事,都占盡先機。
今天門口卻空無一人,出奇的靜默。也只是隨眼一瞅,我馬上就被遠處金子一樣霞光暈染著的群山迷住了,昨天前天都還普通得不得了的山巒,突然轉(zhuǎn)世成一座座危聳著的坐佛,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站姿,也不是過去的臥相,而是端端正正的蓮花坐。非常靜穆!對了,就在此時,好像還有一種天籟般的聲音從群峰中傳來,我想聽清是來自佛像緊閉的口中,還是來自空中被霞光暈染成的那一片金色的云海中。
這時,我的手肘突然被拽了拽。我非常不愿意地回到現(xiàn)實中,一回頭是半大人。我心中的郁結(jié)還沒有完全排解開,有點沮喪。我沒有理他,有點悵然地轉(zhuǎn)身往大門里走。
我不走了!
半大人發(fā)出貓一樣低柔的聲音,一個男人用這種娘娘腔,他一定是想換取更多的同情??蛇@不是同情不同情的事,同情一下就解決得了問題嗎?
我扭過頭來:
你再說一遍。
不是恫嚇,我真是怕聽錯了。
我不走了!
聲音依然綿軟無骨,像是哭出來的??雌饋?,他還是把我的問話當(dāng)成恫嚇。
盡管非常綿軟,我還是覺得耳朵里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轟鳴。近一年來,我的耳朵里經(jīng)常有一些噪音,我也曾想聽清楚這些聲音從何處來,它們到底想搞什么?當(dāng)然了,這種聲音不是想聽就能聽到的,常常是來無影去無蹤。當(dāng)然了,要想聽到這種聲音必須餓到一定的程度,當(dāng)然具體到什么程度我也拿不準(zhǔn),大概要餓到肌體將要失控,神經(jīng)將要短路,這時各種幻聽幻象就會像波浪一樣,從天地間各個方位席卷而來。一句話,身體就是要讓你的耳朵眼睛接收不到有用無用的信息,目的是讓你不去做深度思考,去做無畏的消耗,盡可能保持最后一點體能。
我因此常常在一個地方發(fā)呆,諦聽這種從天而降的莫名的警告降臨——這成了我活下去的一個秘密。我卻始終聽不清是什么聲音。像蟋蟀了,一波噪音過來,什么也不是。像蟬鳴,像蝙蝠,快要像蟬鳴,快要像蝙蝠了,一波噪音過來,又什么也不是。
這次不同,像飛機,非常明顯,非常清晰,好像不是從頭頂飛過,而是從耳邊一掠而過,非常清楚。
我盯著半大人的嘴巴,他的嘴巴還在蠕動,這才確認(rèn)那話的確是從他嘴里吐出的。
老天!
我也像一枝花和楊培貴經(jīng)常失控那樣,突然冒出一個不是我嘴里的,甚至也不是一枝花和楊培貴嘴里經(jīng)常冒出的詞:
老天爺!
你不懂規(guī)矩吧?
什么規(guī)距?
我也像一枝花和楊培貴經(jīng)常失控那樣,一屁股坐在門檻角落正方形的青石墩子上。
天老爺!
我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我們村,我們村遇上像你這樣的人可不少,都是從山那邊過來,都是倒在麥地里,馬鈴薯地里,苞谷地里,沒有一個是倒在紅苕地里。你是頭一個。
覺得離題遠了,我趕緊堵頭:
不管誰,他們都是第二天走的。不管誰!
我不走!你讓我往哪兒走?
半大人也一屁股坐在對面的石墩上,這兩個石墩大有用處,過年過節(jié)祭門神時擺供品,插香。平時我們也坐在上面玩,吹牛??山裉煳也幌牒桶氪笕舜蹬!1煌档囊豢鸺t苕的陰影還在,這個問題的嚴(yán)重性楊培貴已經(jīng)說過了,是我能不能從水庫活著回來的問題。楊培貴可不是信口雌黃的那種人。而且楊培貴說那話時完全還在狀態(tài)上,沒有失控的跡象。
那你剛才說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不走了就是不走了,還有什么意思!就是說原來我打算走,而且是馬上走!我聽說過你們這一帶的規(guī)矩??赡銒寗偛耪f了,說我偷了你家的一筐紅苕。你說我走了這偷紅苕的名就背定了不是。以后還會有人從山那邊來,就會再把這名傳開去。你們救我的命,我卻反偷你家的苕,這話還不如直接要我命!以后我還怎么做人?我現(xiàn)在跟你說,我的活路只有一條,就是在這個地兒,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我覺得把問題搞大了,可我已經(jīng)跟我媽說過不是你!
你別騙我了!你媽她根本不信!而且一口咬定就是我偷的。還說是被我吃進肚了!說實話我當(dāng)時的確想吃,爬到那塊地,我就是想吃紅苕??墒桥赖降貕派蠒r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力氣了,平時輕輕松松扒拉幾把就能連藤帶苕扒拉出來,如果那時我能扒拉出來,吃上兩口,我肯定不會暈倒,要暈倒也不會在你們這個村,是下一個,或下下一個??墒謩偯鸵挥脛?,頭一低,黑暈就來了。
你這是在斗氣!
我就是在斗氣!按說你救了我,我要知道感恩,可是我必須證明我是清白的。明天死也好,活也好,可我必須保證我是清白的。我必須證明給你們看,我走了,就永遠說不清了。
六
僅僅過了一天,半大人完全不這樣說。在公開的場合,他是這樣說的:
你家楊朱睡了我!
第一次,我沒聽出什么來。
第二次,他又說:
你家楊朱睡了我!
我開始琢磨起來,半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半大人這兩天跟我睡閣樓不假,就睡一張床也不假。這有什么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要小看這張單人床,最多時睡過仨,玩困了累了就躺在上面,這沒有什么的?從娃娃到半大人,都是這么睡過來的。
一枝花和楊培貴也嘻嘻哈哈賠笑。要打發(fā)人家上路,總要給人家個笑臉。再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都是打心眼里高興的事,這個笑也不完全是勉強裝出來的。
你家楊朱睡了我!所以,我不走了!
一枝花和楊培貴這次聽懂了后半句,可是后半句已經(jīng)夠嚇人的了。不走了,什么意思,還不是要吃人還能怎的!除了吃人,還能吃什么?一家人心知肚明,這兩天都是糠帶菜苦苦支撐,幾次一枝花要下觀音土,都被楊培貴截住。要死也讓人家死遠點嘛!
這一句,楊培貴實在扛不住,“咚”,坐在草墩上。他以為坐在草墩上了,其實沒有,草墩莫名其妙跳起來,他才發(fā)覺坐到了地上。一枝花手里的頭巾也在人們看著草墩滾轱轆時,墜落在地。這是計劃在半大人下到場房后的田埂上,一枝花準(zhǔn)備舉起這塊開著粉牡丹的頭巾來做最后告別的,現(xiàn)在卻飄落在地,成了笑話。當(dāng)然一枝花就是一枝花,她是不會被這點變故嚇倒的。雖然長期營養(yǎng)不良,那也只能落下半拍,但仍然無法阻止她的反應(yīng)比別人快上一拍,她已經(jīng)注意到半大人的前半句:
你是說你不走了?
我不走了!
為什么?
你家楊朱睡了我!
一枝花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哈,哈哈——你是說,他睡了你,你是說一個半大小子睡了另一個半大小子嗎?那他睡了的半大人小子多了去了,一個生產(chǎn)隊的半大小子都和他睡過,可沒有一個賴著不走的!
我雖然早就聽出話里有話,但我再怎么抓破腦殼也只能想到一枝花那一層。
睡和睡不一樣。我可不是男的!你們欺負(fù)我!
哇——的一聲,半大人把自己哭成一個女人。
哦——
不知誰喊了一句,然后捂住了嘴巴。我們一家三口全部定格在堂屋里。
七
就沒有人能讓紅苕走得了。
盡管紅苕說她不叫紅苕,叫紅杏。但她的名聲太大,整個生產(chǎn)隊,整個向陽村,整個八一公社都傳遍了。人們都說紅苕是誰誰誰,而且都非常清楚,是吃了一筐紅苕被捉了來。一筐紅苕就是她非常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紅杏那個本名根本沒有出頭的可能,還沒有出頭就完全被淹沒了。不過,紅杏的特征在紅苕的身上還是非常明顯的。特別是日子一天天包了漿似的往她身上灌注著什么,反正是一天一個樣。比如她的確有杏眼,原來是沒有的,幾天后,非常嫵媚的臥蠶眼線就出來了,杏眼就出來了。眼仁也不是暗灰的了,而是透出淺淺的杏黃,這種杏黃一旦破壁而出,就讓人有了無限遐想。無不提醒人們她與金線吊葫蘆坡上結(jié)出的那幾顆紅杏有著天然的關(guān)聯(lián)。令人一眼就看出更多的親切,再看一眼就以少了一份生疏。仿佛她本來就長在金線吊葫蘆山坡上,今天才被人采摘下來。
可以說紅苕并沒有發(fā)覺她的杏眼為她帶來的聲譽。實際上,她是在為一筐紅苕殉葬時,她的杏眼才由澀酸變得日益香甜的,以至后來能貯得住整個金秋,并讓它在她眼仁里恣意流淌,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過的。
那天,半大人像魔術(shù)師一樣,一點點褪卻為女身。她舀了一大盆水放在堂屋正中,光線讓她在水中央一半真,一半假。
一枝花和楊培貴繼續(xù)被定格,而我,和她睡了兩個晚上的那個我,顯然已不敢親睹,逃跑了,我正在大門外的巷道上云里霧里追逐逃跑的那個小我。
她卸妝的第一步就是眼睛。眼眶,然后是眉毛,睫毛,清水觸到的地方,堅硬的男色紛紛溶化,分解,柔媚逐一粉墨登場,新的眼眶,新的眉毛、睫毛,眼睛在水中也變成新的,在觸到水時全鮮活了,仿佛在這之前,她的眼睛是被泥土或是別的什么東西罩住的??傊?,她立即就鮮活了,仿佛她就是一盆清水變出來的,她眨了一眨眼,我們一家人的夢就醒了。
半大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半大人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
當(dāng)然我們一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個美人,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杏眼,因為一個半大男子卸妝后變成一個女人這個事,把我們轟炸得頭暈?zāi)垦?,也就是說徹底把我們打蒙了。特別是她的長發(fā),她是怎么變成短發(fā)的?
我從巷道里又跑了回來,站在大門口最高的石坎上,我想望到群山后面,望見更遠的事物。我拼命望著,望場房下的田野,田野空空蕩蕩,長滿的谷物早看不到了,顯得前所未有的空蕩。望更遠處的湖水,湖水不見了,成了一條又一條的細線。只有遠山還目瞪口呆地回望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遠山還有這種眼神,我明白,我可能還完全沒有緩過神來。
紅苕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不說你睡我,我就不能撇清那一筐紅苕,我不撇清那筐紅苕,我就活不下去,我就什么都不是!
八
我不再和紅苕說話。漸漸我發(fā)現(xiàn)紅苕也不和一枝花說話。不說話是村里常用的冷暴力,但同時也是家里的一種和平的相處方式。剛開始大家都覺得不適應(yīng),慢慢地大家就會覺得這種方式再好不過。我需要和紅苕說什么話要通過楊培貴轉(zhuǎn)達,紅苕就是坐在對面,我也得這樣做。如果楊培貴不在,我可以通過一枝花轉(zhuǎn)達。一枝花不在我就什么都不說,等到他們回來我再說。一枝花轉(zhuǎn)達給紅苕時,紅苕會答應(yīng)“嗯”。除此之外紅苕不會再多說一個字。如果一枝花有自己的意思要表達,紅苕連這個“嗯”都不給。說明紅苕可以接收來自一枝花發(fā)給她的我的信息,而對一枝花發(fā)出的信息她可以不接收,誰也確認(rèn)不了她到底有沒有接收到。還有一點也是非常明確的,紅苕從來沒有向一枝花發(fā)出過信息。我指的是語言這種信息,當(dāng)然,她們好像還有一些別的交流方式,比如說肢體,或者眼神,或者一個夸張的表情。當(dāng)然這些肢體、眼神或者夸張的表情,可能是女人天生帶來的。我就做不到。面對一個意外發(fā)生的事,下意識就會出現(xiàn)在肢體上,或者眼神,或者一個夸張的表情上,等你發(fā)現(xiàn)這種信息時,她們的交流已經(jīng)完成。她們是互相看一眼時,這種交流就已經(jīng)完成了的。這種交流,是沒有經(jīng)過理性的處理,沒有經(jīng)過冷暴力過濾。因此非常美好,不帶任何惡意。她們這種交流的機會不是很多,用簡單的肢體、眼神,或者一個夸張的表情交流一下完全能夠解決。還有一些復(fù)雜的,就交流不了了。她們發(fā)現(xiàn)必須用語言時,她們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觸及到冷暴力的邊界,她們就會戛然而止。這種冷暴力可以說很快就被她們用得爐火純青。
我和她們那種稀薄的信息量不同,我和紅苕有著密集的信息量需要交流,而且這種交流更復(fù)雜,更隱秘。比如說圓房。圓房這個事即使是放在人的一輩子中來看也是大事,但是我不和紅苕交流,這個堪比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就很難圓滿完成。圓房這個詞當(dāng)時已經(jīng)不用的原因是童養(yǎng)媳在解放后就消失了。之所以重新啟用這個詞是因為紅苕沒有娘家,這是一枝花說的。紅苕對這句話非常有意見,但是紅苕和一枝花的交流機制已經(jīng)破壞,這是晚上紅苕在床上對我說的。如前所述,紅苕對我的交流一直很順暢,只是我對紅苕的交流遭到破壞。也就是說,紅苕的話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對別人我可以說,她說的話我沒有聽見。
紅苕說,你媽那是看不起人。沒有娘家,我是從地肚子里鉆出來的?!
我就有了非常強烈的說話的欲望。
對,你就是從地肚子里爬出來的,而且具體得很,你就是從紅苕地的苕坑里鉆出來的,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還想說,你就是女悟空!男悟空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你女悟空是從土里鉆出來的!
但如前所述,由于我和紅苕的交流機制已經(jīng)破壞,按照慣例,這句話只有明天通過楊培貴轉(zhuǎn)述給紅苕。盡管我現(xiàn)在有非常強烈的表達欲望,但是到了明天,到了楊培貴跟前,可能我會沒有說出來的欲望,甚至?xí)檫@話感到羞愧。也就是說,到了那個時刻,我會覺得我的表述會變得無聊甚至?xí)行┛尚?。這是有過先例的,而且不止一次。
九
那筐紅苕晾在廈臺上,然后一枝花囑咐我守好,就趕緊到樓下做飯去了,紅苕已經(jīng)在樓下燒火?;馃煆臉强谲f了上來,濃重的苞秸味里,有一股淡淡的紅苕芯子的甜味。我知道那是紅苕吹火時吹進去的。難道她真吃了那筐紅苕?她的口里,甚至她睡覺時出來的汗中都有紅苕的甜味。這種甜味常常進入到我的夢里,從常常追逐這種甜味,我一路像狗一樣嗅來嗅去,有幾次竟然嗅到她的胳肢窩那里,到了那里我的鼻子被她的胳膊肘堵住了,由于呼吸不暢,我不得不停止追逐,有幾次也醒過來了。那種苕味有時不是從上肢傳來,有兩次我嗅到她的下體,我連連打了幾個噴嚏,緊接著就完全醒了過來。我深潛的腦袋在噴嚏的作用下,撞在了不該撞的地方,把紅苕嚇醒了。你這是在干什么?深更半夜的!
我說,我在聞紅苕味。那股味道真濃。
當(dāng)然這話不可能出自我之口。我看了她兩眼,實際上我只是借著廈門里斜照進來的月光,看到她眼睛里汪著什么。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仿佛期待著我繼續(xù)進行,可我是不能進行的,我甚至不能再往下想。我翻了個身,把自己的脊背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他,這樣好滅了我想下去的最后一點欲望。
我真正和紅苕圓房是在紅苕決定替我去挑水庫的那天晚上。楊培貴不知什么時候從老峰山搞得一捧茶葉,傍晚時分在用一個小茶罐在火塘上烤制百抖茶。楊培貴說這是為我送行。一家人的身影被火光搖曳出巨影投射在四邊的墻上,一家人的心里也仿佛有巨影在顫抖。楊培貴只說了一句要么我老帥出征,立即就被一枝花罵得狗血噴頭。我實在按捺不住,從指責(zé)楊培貴的老寒腿起,到質(zhì)問楊培貴為什么走一步點一下頭止。最后一枝花做出總結(jié),你簡直是去丟人現(xiàn)眼,隊長已經(jīng)三令五申,老少病一律不要。你腿都瘸了一條你還去個屁!楊培貴悻悻地給我倒了杯茶,囑咐我能省力的地方斷不要用力,你的骨頭還經(jīng)不住熬,云云。
紅苕撥弄著火塘里的柴火,下力往火里一戳,說,你們什么都別說了,我去!
大家的姿勢立刻固定下來,像一尊尊塑佛。只有火焰拼命讓身影在墻上折騰,像在進行一場從沒有過的狂歡。
一枝花率先打破這場狂歡,紅苕,你是女的,身子骨更弱,還是讓——
紅苕第一次對著一枝花說出了令一家人都無地自容的話。她用閃著金星的杏眼瞟了瞟一枝花。
那一筐紅苕是我吃下的!我再把家里的那筐紅苕帶走。我就一定能回來。我還要回來給楊家留個種!
十
紅苕是在一年后回來的,回來這天胸前戴著大紅花,這是蓮花水庫指揮部為積極分子戴上去的。大隊敲鑼打鼓歡迎這支英雄的隊伍,他們的事跡已經(jīng)在大隊的高音喇叭里來回播放,大家都已經(jīng)耳熟能詳,廣播里反復(fù)強調(diào)修成的蓮花水庫能泡十萬畝水田,這個舉世矚目的成果卻是靠社員一肩一肩挑出來的。
整支隊伍很快就有了倦意,他們步行三十多公里從蓮花水庫回來,勝利的喜悅掩蓋不住骨子里的疲怠。疲怠立即引出一年多來的肩挑背扛的極度消耗,仿佛一眨眼間,他們一臉的菜色和愈加單薄的腰身原形畢露,在無聲地控訴著所經(jīng)歷的一切。
紅苕卻像一只靈活的山雀蹦跶在沉默的人群中。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紅苕扁平的胸脯已經(jīng)飽滿了,并且栗色的杏眼和泛著紅暈的臉頰立即從菜色的隊伍中脫穎而出,村支書仿佛找到了救星,立刻臨時決定讓她代表民工隊講話,紅苕一走上主席臺,她飽滿的胸脯,她更加栗色的杏眼和更加紅暈的臉頰立即震驚了整個會場,贏得了潮水一般的掌聲和歡呼,而她轉(zhuǎn)過身向主席像敬禮時,人們看清了她的全貌,她飽滿的具有彈性的胸脯和圓實的屁股仿佛就是從饑餓和水庫那里繳來的戰(zhàn)利品,潮水般的掌聲歡呼聲再次此起彼伏。人們醒來似的,覺得身體在死磕饑餓時原來也可以贏得生機,贏得健美!覺得生命在死磕要命的水庫,原來也可以獲取新的生命,獲取新的美麗!不少人都以為水庫上給了紅苕充足的食物,讓紅苕脫穎而出。所有人,包括在座的村支書從頭到尾都在納悶,她是怎么在土天泥地的水庫上贏得那栗色的杏眼和一臉的紅暈?zāi)兀慨?dāng)紅苕在汪汪汪叫著的擴音器的噪音里讀到,指揮部統(tǒng)計有三人命殞蓮花水庫時,全場立即鴉雀無聲,靜得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也就停了十來秒鐘,紅苕用她那特有的女高音喊出,可是我們沒有被嚇倒,繼續(xù)戰(zhàn)天斗地苦干大干,終于完成了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wù),取得了全面勝利!按時完成了蓮花水庫可灌溉十萬畝良田的所有工程!這時全場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掌聲歡呼聲之猛烈,持續(xù)時間之長,超過了之前所有各種各樣的斗爭大會之總和。誰都聽得出他們在為紅苕歡呼!在為紅苕那栗色的杏眼和一臉的紅暈歡呼!在為紅苕那飽滿的具有彈性的胸脯和圓實的屁股歡呼!當(dāng)然大家還在為在土天泥地土太陽的惡劣環(huán)境中,她非但沒有被打倒,她還代表他們從絕境般的困厄中脫穎而出,她還代表他們從面黃肌瘦的人群中脫穎而出歡呼!仿佛人們在紅苕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生活下去的希望!與其說他們拼命在為戰(zhàn)勝苦難和饑餓的紅苕歡呼鼓掌,不如說他們拼命在為自己的希望而歡呼鼓掌!
十一
那天我沒有參加慶功大會,我到山上去挖粘山藥,粘山藥不僅是那個年代最好的菜肴、絕佳的補品,而且還是續(xù)命的口糧。我想象著紅苕扁平的胸脯,會更加干枯。而一枝花已經(jīng)將紅苕未來哺乳的事早早地提上議事日程,逼著我和楊培貴天不亮就進老帽山挖粘山藥。一枝花在慶功大會看到的一切讓她立即傻眼。已經(jīng)紅顏喪盡的一枝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水色的眉眼和臉頰上的紅暈,以及胸脯上兩只飽滿豐實的碩果,還有兩瓣圓實的屁股,這一切并沒有丟失,而是奇跡般地跑到紅苕身上去了。
一枝花為了找回自己身上的東西,開始一樣樣審視紅苕。開始紅苕不覺得,認(rèn)為是盼娃心切??缮祟^娃后,一枝花還是用審查的眼光,追逃犯一樣的眼光,紅苕就有點不高興了。你杏眼里的金輝,網(wǎng)了血絲,成了晚霞,落霞,責(zé)任在你,是你的事。因為你是一枝花,不要說是一枝,一百枝,一千枝,該凋該謝照樣得凋得謝,該敗落就敗落,都是遲早的事。再加上這種年時,不要說幾年一個樣,就是幾個月一個樣,幾天一個樣,也不是沒有可能!怎么又是我偷走的,是我偷的么?怎么老拿防賊樣的眼光看人家。紅苕偏不收斂。這些事收斂得了么?貯在家里頭的紅苕會敗落么?家里頭的紅苕也只會越捂越甜,越藏越香。紅苕的老家就種紅苕,但老家人不叫紅苕,叫番薯。老家人說“番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番薯耐儲存,是不會敗的。一枝花會凋謝,花嘛,遲早要凋謝的,可番薯不會。番薯只會爛,可爛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了新芽,芽會長枝,發(fā)了枝,新苕就有了,就是有后代了,可以代代相傳了,不會敗落!
紅苕有紅苕的脾氣,一枝花用凋零的目光審視紅苕時,紅苕覺得一枝花在搶自己身上的東西,非常反感,立即一套一套地論證一枝花必謝,紅苕卻能代代傳,予以反擊。奇怪的是高人一頭的一枝花立即啞口無言,仿佛擊中了她的命脈。
紅苕的老家叫紅苕為番薯,是因為番薯來自番這個地方,番,就是西域。也就是說紅苕是來自異域,當(dāng)然也就帶著異域特別頑強特別旺盛的生命力!“吧唧”痾下一對龍鳳胎。隔壁的老邵說痾難聽死了,我立即就予以反駁,因為那天我們是到老峰山割蒿子的。紅苕說要方便一下,我埋頭在割墳地邊上的一洼蒿子,這洼蒿子又苦涼又肥厚,比人還高旺,我埋在一個墳坳的蒿子里,紅苕則埋在另一個墳坳的蒿子里。我當(dāng)時還在琢磨這么旱的年時,憑什么就蒿子長得大洋馬似的。難道蒿子真像紅苕說的有過人的潛力?
我就聽見紅苕“吧唧”了一下,我心里也骨碌動了一下,我沒有想到她的大肚子,我想到她在拉肚子。隔著蓬蒿我聽到紅苕說,是對龍鳳胎。我的心再次骨碌了一下,我想到了她的大肚子,我說,完了。緊攥著鐮刀像要跟誰拼命似的,踉踉蹌蹌來到紅苕面前,只見紅苕把一對赤子放在青蒿上,嘴里還吹著沾在皮膚上的飛絮,抬頭看見我一臉的驚愕,反驚駭起來,你怎么了?不是又餓了吧?
每年到育秧苗時生產(chǎn)隊都要發(fā)動群眾割蒿子。頭天晚上楊森隊長都要親自把汽燈扭亮,類似奧運會點亮的第一把圣火,開始了谷雨來臨之前種植水稻的總動員。一時整個祖祠里燈火通明。楊森隊長就會扯著脖子嚷嚷,有個別婦女在下面議論蒿子有什么好!我聽了很不高興,我只能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為什么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你聽我慢慢道來。楊森隊長在這個空當(dāng)就會端起里外透黑的茶缸咕嚕上一口,當(dāng)然這口茶水不一定要喝,主要是吊起群眾的胃口,還有就是秀一秀茶缸上的已經(jīng)看不太清的一段語錄,這是楊森隊長從部隊上帶回來的,簡直成了他的護身符。蒿子有什么好?一呢是殺蟲子。小秧最怕蟲子,難道——楊森隊長竟然在這個關(guān)口上連連打起了哈欠。他拎起了一直像警衛(wèi)員那樣忠實地站在他右邊的煙筒,邊呵呵笑著就在嘴上,邊用手爪一指,從人群中指出紅苕。紅苕,你給我起來!給我跟大伙講講,為什么育秧苗非得壓蒿子。
紅苕就會站起來,一五一十地講出一大堆連我都沒有聽說過的大道理,青蒿為什么殺蟲子,為什么會肥田。社員們一聽炸開了鍋,有一個社員終于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為什么楊森隊長曉得青蒿能殺蟲子,而楊朱曉不得?紅苕當(dāng)即回應(yīng),你是觀音土吃多了撐的吧?楊朱曉得頂個屁用!
一對赤子在青蒿上手舞足蹈,稚嫩的嗓音像一縷陽光破云而出,射向四面八方。我這才緩過神來,曉得了為什么把赤子放在青蒿上而不是茅草上,一是可以殺蟲,二是可以吸收地力。
第二對赤子則是“吧唧”在紅苕藤上的。按照慣例,像紅苕這樣腆著大肚子的、快要生產(chǎn)的女人是可以休息了。特別是紅苕的肚子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大,隨時隨地都有“吧唧”的可能。一枝花也百般阻攔,她一直對紅苕把第一對雙胞胎產(chǎn)在青蒿上有意見,并對順理成章地把他們的乳名喊成小青和小蒿深惡痛絕,這個結(jié)果一點也看不到沿著一枝花的套路,繼續(xù)花啊果啊走下去的希望。孫子孫女產(chǎn)在青蒿上,明顯是岔上了另一條道,是茅啊草啊一類。還有背后的潛臺詞對一枝花頗具殺傷力:你這個婆婆是怎么做的?
但是,如前所述,紅苕有紅苕生活的法則。她由老家的紅杏變成楊家莊的紅苕的那天起,她就扮起了苕的角色。紅苕在平山苕地里“吧唧”下了另一對龍鳳胎,轟動了整個公社。盡管縣里組織挖了三座水庫,但老天似乎與戰(zhàn)天斗地的人們擰上了,它不下雨了。楊隊長一條又一條翻滾在腮幫子的咬肌不見了。當(dāng)時楊隊長就是這樣動員群眾的,你們聽好嘍,天不怕,地不怕,蓮花水庫一旦修好,什么都不怕!你們就等著吃吃不完的白米飯,嚼嚼不完的砂炒豆。白天兩吃白米飯,晚上嚼砂炒豆,為全隊社員畫出了一個美好的藍圖。
因為這話是楊隊長滾動著腮幫子上的咬肌一字一頓吐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是被他的牙齒咬碎了吐出來的。楊隊長的話從來就沒有一件事跑空過的,而眼前這話又是鋼镚镚一吐一個響,人們信服得不得了,簡直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有人還付諸了實踐,有人開始奮力磨合牙齒,好像已經(jīng)過時的牙口必須得提前活動活動,溜達溜達,不然對付不了幾年沒嚼過的砂炒豆。全場的人都在磨合著牙床,翕動著嘴唇,提前步入楊隊長描繪的美好藍圖。咽口水的聲音不絕于耳,而小屁娃娃更是一聽隊長說有白米飯,一聽還有砂炒豆,覓死覓活地要。娃娃們不要想象中的白米飯、砂炒豆,他們要現(xiàn)實版的白米飯、砂炒豆,而父母親們?nèi)绨V如醉的咀嚼、品嘗,加深了他們的誤會,一個娃兒要不到他父母嘴里的砂炒豆掰開父母的嘴也沒有找到,在地上打起滾來,一群娃兒要不到他父母嘴里的現(xiàn)實版的白米飯、砂炒豆,掰開父母的嘴也沒有找到,也打起滾來。一時間整個會場黃灰沖天,哭聲如雷。父母親們好不容易進入理想王國,突然被兒女沖天慟哭拽回灰頭土臉的現(xiàn)實中,暴跳如雷,扯起手臂就是一頓痛打。
十二
上天大概就是沖著楊隊長“天不怕,地不怕,蓮花水庫一旦修好,什么都不怕”這句話來的。往年也旱,旱在沒有水庫,雨水有,但存不住,“嘩啦”一下跑了,“嘩啦”一下,又跑了。原想著有了水庫,跑不掉了,可雨卻不下了。一時間所有田地都在冒火,說赤地千里也不為過。
只有平山是個例外。平山不平,但遠。正因為遠,逃避了人們毀林開荒,所謂藏在深山人未識。你要蓋房,缺柱子缺檁子,你抬不出來。你燒火做飯砍的柴,你也挑不出來。層層疊疊的密林終于孕育出一塊小天地。但平時人們不注意,這幾年,外面的田地幾近絕收。楊隊長為當(dāng)年沒有讓群眾吃上白米飯,嚼上砂炒豆無顏見江東父老,遠走平山尋找生機。一大凹紅苕像一個傳說,水靈靈漫山遍野四處漫延著、流淌著。楊隊長瘋了一樣一步不停跑了四十來里,一頭撞在祠堂前,抱住煙筒吸回了游絲般的命,宣布他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為了彌補自己沒有讓群眾吃上白米飯,嚼上砂炒豆的損失,他當(dāng)即宣布,只要能到平山的,那里的紅苕疙瘩,要吃管你吃,吃多少個都不算斤兩。一時男女老少攜老扶幼像一條滾滾的洪流,沒命地往平山席卷過去。
紅苕也裹在這些餓得即將倒斃的人流中。只是紅苕餓得比人流中的任何一個人還要慘,因為她懷孕了,而且肚子出奇的大,這簡直是對饑餓發(fā)起的最壯烈的宣戰(zhàn)!也是對饑饉年時的一種超拔的蔑視——你餓不倒我的,因為我是紅苕!你可以讓村里的所有女人坐不了胎,我卻要偏偏坐給你看,而且可能不止一胎——因為我是紅苕!苦頭是免不了的,可紅苕本來就是苦中長出的。她吃的往往只有一份,沒有誰愿意給她兩份,即使是她的婆婆一枝花,也不會往她碗里多舀出哪怕一丁點。當(dāng)時通用的法則是,只能讓有口的茍延殘喘,生產(chǎn)隊分糧食,分的是口糧;生產(chǎn)隊分蔬菜時,也按人頭來分。都是按一戶幾個人來分的。隨著年時越來越壞,一枝花只有將生產(chǎn)隊的法則引進家庭,實際上已經(jīng)有不少家庭早幾年就實施上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是明顯的,因為這幾年已經(jīng)沒有人懷孕了,誰也不愿意嘗試這種苦頭。紅苕卻視而不見,餓得剛才還喝冷水,可一躺在床上她就來勁。你是我的菜,她說。你是我的飯,她說。餓了一整天,現(xiàn)在讓我吃一口。我說你不怕餓斃?紅苕板起面孔,不是說人固有一死么?關(guān)鍵是要死得比泰山重,只傳一個單種,不保險。拼了命也不能讓楊家冒這個險。我還說了些什么,但是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她已經(jīng)在我上面呼哧呼哧忙活開來。
紅苕已經(jīng)走不動了,坐在山路邊的一塊草地上休息。楊培貴也扶著一枝花坐了下來,楊蒿則和妹妹楊青躺在不遠處的松樹下。
一枝花說,照這個速度下去,我們連紅苕的藤藤都吃不上了。邊說邊瞅了紅苕的大肚子一眼。然后又撇了一下嘴,從嘴角冒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其實一家人都緊張,在這種年時懷這么大一個肚子,簡直就是驚世駭俗,簡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隊里的肚子都很快適應(yīng)了天時對婦女的要求,婦女都絕經(jīng)了!可是就你紅苕的肚子敢說不。而且紅苕的肚子還出奇的大,要高度有高度,要寬度有寬度,蓋過了正常年時的所有孕婦的肚子。這樣的肚子看一眼都心驚肉跳。楊培貴不敢看,我更不敢看。但是我們從一枝花剛才瞥的那一眼冒出的一響中聽出來,至少紅苕的肚子在昨天的基礎(chǔ)上又長高了不少。
奇怪的是所有人的臉都煞白,只有紅苕的臉上騰著紅暈。我驚異得合不攏嘴,我簡直就懷疑她肚子里的娃根本沒有吸走她的營養(yǎng),而是為她提供了營養(yǎng)。她安詳?shù)匾性谝豢盟蓸湎旅?,微閉著眼,陽光從松針縫里以小圓片的形式來回摩挲著她的臉,她的劉海被汗水打濕后一綹綹貼在額頭。她的神情非常饜足,仿佛所有潮水一樣往前奔涌的人流里,以及不得不停歇下來的休息的人海中,就她一個沒有餓感。我羨慕地望向她的腹部,她的腹部那樣高拔。從我躺下的角度望過去,她的腹部比老帽山足足高出一個頭。
再不走恐怕連蔓葉都剩不下了!一枝花肯定對我不停地咽口水產(chǎn)生了歧義。事實上我并不是對紅苕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覺著如此高拔的腹部一定有非常厚實的飽足感。
與其說是我扶著紅苕,不如說是紅苕攙著我。或者說開始是我扶她,后來成了她攙我。我面顏掃地,甩開她的手臂,結(jié)果被她死死扣住。紅苕咕噥出了一句半通不通的話:
我餓過的橋,比你餓過的路還多!
我是村里不多的幾個中學(xué)生之一,我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別扭,卻又想不起別扭在哪兒,只覺得這話是那么耳熟。
大概還隔著一重山,兒子楊蒿叫了起來,我聽見他們在吃紅苕!我們得趕快走!一枝花一巴掌拍過去,這么遠你能聽見,盡吹牛!楊蒿一步跳開,義正詞嚴(yán)地喊道,騙你是小狗!
那么一本正經(jīng),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紛紛豎起已經(jīng)耷拉了很久的耳朵,一陣涼風(fēng)撲面而來,果然在風(fēng)中傳來一種大口啃食而且咀嚼速度快得驚人的響聲。讓人想起鬧蝗災(zāi)的情景。楊青也不示弱高聲喊道,我也聞到了紅苕的味道。楊青還故意把撲過來的風(fēng)扇到鼻孔下面,踮起腳尖吸了吸鼻子。啊嗚,怎么會這么甜!頓了頓,她又聞出了新內(nèi)容:怎么還有泥巴味!媽媽,他們?yōu)槭裁聪炊疾幌匆幌拢?/p>
我向平山方向眺望,還有一座高不可逾的黛山橫擋在前面。天啊,這么高的山,怎么樣才能翻過去呢?
還沒等我說完,我發(fā)現(xiàn)有人嗖嗖嗖地從我身邊跑過去,像進行百米沖刺。而且人流越來越多,沖刺速度越來越快,就在我頭暈?zāi)垦VH。紅苕扯了我一下,還愣著干嗎?還不快跑,爸媽和楊蒿他們都跑到半山腰了!
這簡直就是一場算得上豪奢的盛宴!
起伏的大山坳像一張巨毯波浪壯闊地鋪陳在群山之間,仿佛是天外飛來的一塊綠毯上坐著無數(shù)小矮人。這些小矮人那里一簇這里一簇,盡情饕餮,每一簇就是一個家庭,而每一塊地就是一張宴席。此伏彼起的饕餮之聲正在撞向四面八方的群山,很快又被四圍鐵桶一樣的山壁反饋回來,形成更加密不透風(fēng)的咀嚼聲。我知道他們不是小矮人,只是我站在過于高拔的群山的一個埡口上,隊里的社員們被無數(shù)倍地縮小了。
我和紅苕很快加入了這支隊伍,坐在了最豪華的宴席上。隨著人群的不斷加入,蠶食聲達到了高潮,像是經(jīng)受著一場蝗災(zāi)的考驗。人們?nèi)谌肓诉@場此起彼伏的聲浪中,身體退隱了,只感覺到自己拼命翕動的牙床和不停滾動的喉結(jié)。除此之外一切都消解了,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看不到、聽不到了!
這時我聽到了“吧唧”一聲,接著就聽到紅苕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楊朱,快替我接住老三!
我想到紅苕的大肚子,但我只想到可能是盛宴撐壞了紅苕的肚子。紅苕的肚子本來就大,再這么生吞活剝下去,肚子肯定要出問題。我以為她沒有帶手紙。見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紅苕大叫一聲的同時,又“吧唧”一聲,楊朱,你磨蹭個啥?快替我接住老四!我這時才從鋪天蓋地的響徹云霄的咀嚼聲中蘇醒過來。這時,我看到紅苕舉起一個顯然還連著臍帶的赤紅的嬰兒,像舉著一根帶著藤蔓的猩紅的苕棒子,向我這邊揮舞。這個后來被叫做楊苕的男孩像一面旗幟在天空中閃爍,他不失時機地、發(fā)出嘹亮的石破天驚的一吼:“嗚哇——嗚哇——嗚哇哇——”一聲響徹云霄的破啼過后,人們看到綠晃晃的大地突然變得藍瑩瑩的了,抬頭一看,薄紗一樣的白云,像有一艘巨艦開過來,中間劈出三四百米寬的航道。我知道天空中的船永遠不會出現(xiàn),那是為楊苕的啼哭洞開的一條天河。整個天地頓時靜默,也就是說,楊苕落地之際,就是蠶食終結(jié)之時!人們突然聽到了一種來自天庭的召喚,讓人頓悟了什么。天河改變了人們飽含饑餓的目光。我像一個醉漢趔趄著來到紅苕面前,在紅苕把楊苕遞給我之際,紅苕手起刀落,鐮光一閃,熟練地割斷了楊苕和她的聯(lián)系,把楊苕完完全全放在我手上!
嘁!楊朱刨的不是苕地嗎?除了苕子還會有甚?還“砰”的一聲,又紅光一閃呢?還會蹦出個大活人不成——這是瘌痢頭的口氣。大癭袋眼睛放光,跳到瘌痢頭面前,瘌痢頭按住帽子就要跑,被大癭袋一把攥住,大幅度地晃蕩著瘌痢頭的右手,恭喜你答對了!不過得扣分(工分),因為你搶答了。
瘌痢頭一聽扣分,趕緊用左手去按帽子,但還是晚了——我們一隊人都知道,扣分只有生產(chǎn)隊長能扣,大癭袋不是生產(chǎn)隊長,是扣不了分的。但是他也有分可以扣的,他可以當(dāng)場讓人出丑,打人的臉。大癭袋深知他自己一直都在丟丑,說一句話,手那么一比畫,吊在脖子上的大癭袋都會像個豬尿脬一樣滾來滾去,丟他的丑。瘌痢頭也有丑,但是他的丑是隱蔽著的,是捂在帽子下面的,只要守住帽子,那就守住他的丑。不會像大癭袋那樣咳個嗽,打個噴嚏,甚至于走個路,癭袋都能像緞面繡出的旗子一樣,在下巴上迎風(fēng)招展。要讓瘌痢頭也能像他那樣丟丑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摘掉瘌痢頭頂上的那只帽子。摘掉瘌痢頭上的帽子后,瘌痢頭就像剝掉了褲子一樣,用手捂住沒有頭發(fā)的頭頂。而且要捂到大癭袋把這個故事講結(jié)束,而瘌痢頭也表示一萬個臣服,帽子才會重新從大癭袋的手里回到他的頭上。
“砰”的一聲,又紅光一閃后,從紅光中現(xiàn)出一支又嫩又白的紅苕,這支紅苕在慢慢長大,越長越大,越長越嫩,越長越白。大癭袋置身于某種情景中,不斷地咽著口水。大癭袋是隊里的五保戶,據(jù)說沒有娶到媳婦不是因為他懶惰,而是因為他脖子上的癭袋大得嚇人。大癭袋其實是個充滿想象力的人。
它長出了兩條腿,這兩條腿又白又嫩。說到又白又嫩,大癭袋又讓他的脖子上的旗幟揮動了兩下,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那是他在不停地咽口水,他被他講的故事打動了。
又長出兩條藕節(jié)一樣可是稍微細一些的苕節(jié),那就是她的胳膊。
講到藕節(jié)一樣的胳膊,小屁孩們終于噴出了半天沒有敢呼出的氣息。那是紅苕!是楊紅和楊苕的媽媽,是苕精!
完全正確!完全正確!完全正確!
脖子上的大癭袋歡欣鼓舞,就像獵獵的旗子自己拍打自己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歡呼聲。聽得出,大癭袋又一次取得了從沒有過的勝利。
人們聽完大癭袋的故事之后,再看“噼里啪啦”生下青蒿和紅苕兩對雙胞胎的紅苕,果然就有了不一般之處。紅苕卷起的袖子下露出的果然是藕節(jié)一樣神奇的胳膊。這樣的胳膊在楊家莊已經(jīng)失傳多年,就像藕節(jié)在楊家莊的池塘絕收一樣。那天紅苕在海波里摜谷子時,本來害怕谷芒的人們都把頭臉箍得只剩下黑洞洞的雙眼,紅苕卻反其道而行之,偏生只穿了條紅褂子,兩條胳膊肘兒像兩條白凈的蓮藕從紅褂子里長出來,伸進了饑餓著的口腔和眼洞,不僅伸進了男人饑餓著的口腔和眼洞,而且也伸進了女人饑餓著的口腔和眼洞。
紅苕精,白藕節(jié)!
白藕節(jié),紅苕精!
紅苕精,白藕節(jié)!
白藕節(jié),紅苕精!
隊長不知情,以為是罵人,抄起地上的竹帚龍卷風(fēng)一樣旋轉(zhuǎn)著攆去,一群屁孩咿呀著作鳥獸散。但是,紅苕成精的事實,不是一竹帚掃得掉的,紅苕便成了精,藕節(jié)一樣雪白的胳膊便是證明。
但是,紅苕真正成精并不在于她能在災(zāi)荒年長出藕節(jié)一樣雪白的胳膊肘兒,在于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
十四
很快紅苕就過到一天日子長,一年日子短的年紀(jì),青蒿紅苕兩對雙胞,該嫁人的已經(jīng)嫁人,該娶妻的也早已娶了妻。楊培貴和一枝花也先后凋零在太平山上。一枝花凋零的那個夜晚,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說了一句令全家人都聽不明白的人話,朱兒,有紅苕侍候你,我也不牽掛了。紅苕對你比娘還盡心!話完,握住我的拳頭松開,心無掛念地撒手人寰。
我呢,也已經(jīng)老得慢慢把臉孔與地面保持著平行,我仿佛也開悟:這是警告我看仔細嘍!年輕時絆過不少跤,落過不少坎,仿佛是警告我,哪怕腳下再絆一下都不行了,哪怕地上再現(xiàn)個缽頭大的陷阱也會要了老命?,F(xiàn)在好多了,要說時刻讓我向大地保持著鞠躬禮的姿勢也行,這無疑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挑剔的說法。
整個楊家莊對我的這個經(jīng)典的姿勢都已默認(rèn),你不默認(rèn)也不行,事實勝于雄辯。只有紅苕不答應(yīng)。紅苕說你之所以這么快就佝僂,原因不在你身上,而在我身上。我聽了這話后向前猛搶了一步,險些要完全和大地重合在一起,不知哪里來了一股蠻力,我才把身體扯住。
我說,你羞不羞,我和大地之間連六十公分的距離都沒有了,你還好意思提年輕時的那檔子事。再說了過去用下的力并沒有白用,已經(jīng)立竿見影而且戰(zhàn)功卓著了,一對青蒿一對紅苕就是歷史的見證,不像別人用下洪荒之力連屁大個果子都沒有瞧見——紅苕立即拉下臉來,生猛地切斷我的話頭: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叭了叭已經(jīng)沒有幾顆牙齒的癟嘴,沒有了主張。仿佛剛才我是對著大地說的,現(xiàn)在我才費勁地仰起臉來盯著紅苕,像初次見到紅苕那樣費勁地盯著紅苕,頭腦里一片空白。
我是說去挑水庫那晚,你悄悄地在我行李中塞進了四粒紅苕。
我依然像初次見到紅苕那樣費勁地盯著紅苕,因為我記不起來了,頭腦里仍然一片空白。
紅苕干枯的眼中沁出了淚水,仿佛這個才是證據(jù),并且要讓我看見:你一直把你該吃的那份掰出一半來,給我,結(jié)果你率先枯萎了!
我依然像初次見到紅苕那樣費勁地盯著紅苕,因為我的頭腦里除了不斷掉進她沁出的淚水,我實在是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我說:我才不會把該吃的那份掰出一半來,給你的!你是白日做夢!
紅苕說:我會用你給我的那一半,把你的病治好!你總有一天會承認(rèn)你把你該吃的那份掰出一半來,給過我!
不可能!
那是誰把我從苕地里挑回來?
紅苕急了,杏眼滿圓。
誰會把你挑回來?我挑回來的是兩筐苕子!你想得美!
你的確是病了!我的確得給你治治。
我轉(zhuǎn)身就跑,紅苕常常把我掐捏得全身散架。
我愈發(fā)困惑不解。這么說,我是病了么?我什么時候病了,難道就因為我害怕地上蛋大的一個坑,就說我病了?有病我還能滿巷道溜達么?紅苕到底要給我治什么呢?
紅苕先是到縣城做保姆,后來到省城去了,也是做保姆。說是縣城里的主人介紹的,去了省城的一個更加富貴的人家。我看著紅苕的來信,鼻子里“哼”了一聲,現(xiàn)在到哪里找更加富貴的人家,富豪倒是多得像樹葉一樣,巷子里走著一不小心就會砸頭上。
紅苕拼命寄來補品,一月一大盒,鐵盒鋁盒銅盒還有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盒子。里面的補品也千奇百怪,有調(diào)水喝的,有含在嘴里慢慢化的,有一點點掰開吃下去的,總之,千奇百怪,盡管我的牙口在補品的作用下一天天好起來,但還是有不少補品是嚼不爛的。我也不急,我甚至還琢磨起來,那到底是不是紅苕挖下的一個坑?讓我不停地咀嚼來抗拒牙床的萎縮?抑或是讓牙齒在堅硬面前變得堅不可摧?當(dāng)然特別響口的我無論如何是要放一放的。那么好吧,我想這可能也是紅苕的意思——先放一放,讓空氣中的水汽給它回一回。還有就是,我的牙齒已經(jīng)越來越邦邦硬,硬到一定的程度不是沒有一點可能,等硬到那個程度,我就可以把它啃下來。我的牙口的確在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我回過頭來再來收拾它們也不會為時過晚。當(dāng)然這些想法其實是紅苕的想法。在她不斷給我寄補品的這些時間里,我的想法也逐漸變成了她的想法。
我的身板也一點點按照紅苕的想法發(fā)生著變化,兩年還不到,我平行于大地的腰背已由九十度變成一百一十度,慢慢又變成一百三十度。五年后變成一百七十六度。這樣的身板已經(jīng)和年輕人的一百八十度沒有多少差別了,但是和那些越來越佝僂的同齡人的距離卻拉遠了。那個轉(zhuǎn)正后退休的教師同學(xué)已經(jīng)很少來我們家了,我估計拉開我們同學(xué)之間感情的,不是別的,恰恰就是我的一百七十六度。如果我的眼睛沒有出錯,他的腰背和大地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連維持起碼的平行狀態(tài)都越來越困難了,除了他自己還在拼命為自己打圓場,他口口聲聲說出的八十三度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八十九度。是名符其實的蝦身板。
分出去獨過的兩個兒子很少回來看我,但是他們的兒女經(jīng)常來,他們經(jīng)常帶著量角器或者直尺過來,由于我的身子一點點斜著起來,他們先后量出我的腰板與地面的距離是六十五公分,七十公分,一百四十一公分。他們不叫公分。不是什么公分,他們說,難聽死了!他們說,明明是厘米,厘米!厘米!叫什么公分。我們只知道這是厘米!
就在我的腰板與腿腳的角度變成一百七十五度,我的身高也變成一百六十九公分的時候,持續(xù)十多年的補品盒子突然不來了,我隱隱感覺到一定出事了。我左顧右盼,而且就在那段時間,右眼跳得特別厲害,差不多我想把這種情況通報兩個兒子時,“嘩啦”一聲,郵遞員又拉開了搭在自行車后面的帆布包,又遞上來一個盒子。是的,就是那么快,“嘩啦”一聲,就來到我的手里。我已經(jīng)等了仨月了,我迫不及待地把它放在房間的矮柜上,往常一樣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盒子就被我打開了,每一次的機關(guān)是如此不同,這次是這樣的,下次則是另一樣的。我想這是紅苕故意設(shè)下的陷阱,目的是讓我不要輕易就掉下去。僅僅隔了仨月,我的饑不擇食和狼吞虎咽的這種陋習(xí),又死灰復(fù)燃。我?guī)缀跏菦]有怎么嘗到補品的味道,就已經(jīng)完全吞下肚的。說實話,即使是在饑荒年我也沒有如此貪婪過,我的貪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當(dāng)然,與上幾次的補品相比,這次的補品除了淡而無味之外,我甚至說不出它還有什么別的味道。當(dāng)然這也不是首例,補品本身就千奇百怪的,你永遠說不出它有什么味道。這一回是甜的,而下一回可能是咸的,再下一回則五味雜陳??傊?,我僅存的一點疑慮在無比貪婪的欲望碾壓下,早已灰飛煙滅。我甚至覺得這是紅苕給我挖的一個坑:讓我在饑腸轆轆的等待中,在望眼欲穿的焦灼中,猛然地重重給我一拳,讓我的劣根性死灰復(fù)燃,擊中我的渾渾噩噩,擊中我的道貌岸然,讓我從緩不過神的狀態(tài)中緩過神來。
預(yù)感總是驚人的準(zhǔn)確。
意外是出在一封信上。紅苕突然熱衷寫信,把在掃盲班上認(rèn)識的幾個字發(fā)揮到了極致。因為我那個教師同學(xué)不但是紅苕的掃盲班老師,而且一直盛贊紅苕,如果不是我阻攔,他差不多要認(rèn)她為高足。更主要是兩個曾經(jīng)的同事現(xiàn)今的老頭子,不提紅苕仿佛就找不到話題,提到紅苕卻又見不到紅苕,見不到紅苕卻又更想提到紅苕。兩人突然刀子見紅,突然又變得無聊之極,突然又變得空空蕩蕩。為了打破這種徹底的虛無,我們把紅苕附著在盒子上的信翻過去翻過來地讀,像在分食一壇又一壇陳年的老酒,我們都企圖像小學(xué)生那樣通過我們一遍又一遍的朗讀,在字里行間翻找出一些文字背后的新意,但是紅苕根本不和我們玩這個,她的用語總是一如既往的簡潔,簡單。有時簡單到畫一個圖來表達那個字的意義。這個結(jié)果仿佛給了我一耳光,同時也給了我那位教師同學(xué)一耳光。我們都被打得面紅耳赤,覺得受不了。我那位教師同學(xué)首先發(fā)難,你怎么救得了紅苕,你永遠都救不了。教師同學(xué)像是喝了一壇酸得不能再酸的老醋,眉眼撮成一堆,形成一個巨型問號。
奇怪的是最后一盒補品里沒有附言。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補品盒里總有信的,可我把補品倒在桌子上又翻了一遍,確認(rèn)沒有,我這才開始心事重重地大口地吞嚼起補品來。
十五
信是幾個月后郵遞員送來的。
信中寫道: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紅苕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咀嚼補品的嘴唇停了下來。每天晚上,夜深人靜時,我都是一個人打開盒子,用小湯匙舀上幾勺。只是這次的補品有些苦咸味,我慢慢抿嘗,舌頭上泛起一種從沒有過的麻涼麻涼的味道,我想這又是一種什么新玩意,上次的補品是補腦的,這次是用來補什么的呢?我就這樣嚼一口補品,想一陣?yán)习?;想一陣?yán)习?,又嚼上一口補品。夜晚就顯得又美好又寧靜。我把這大盒子補品嚼完,這都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也再沒有收到紅苕的酒錢。
我打開這封已經(jīng)不是紅苕字跡的信,感到有些不安。信的頭一句話就把我震蒙了,我已經(jīng)看不清信上的字跡了,我?guī)闲乓宦沸∨艹鰜?,逮著個人就讓念,才知那大盒子里原來裝的是老伴的骨灰。大戶在信中說,他對紅苕像待母親一樣,紅苕走時無痛苦,只求將其火化,郵回。萬不能派人送,人送,會讓她走得大不安。
我頓悟過來,這老太婆能干著哩!連一把老骨頭都舍不得留,連最后一把老骨頭都要用來償還,你還得可干凈咧!
我大聲嚷嚷起來,老婆子,你傻呀!你以為你還了那把老骨頭,就把一筐紅苕還完了?你咋還得完哩!照著你九頭牛拉不回來的死性子,到那邊去,你也會變著法子償還呢!
這樣想著,早有兩眶老淚把我泡成個水人……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