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倡導詩歌要“始于愉悅,終于睿智”的弗洛斯特將這一中心思想幾乎融入了他所有的作品,九行小詩《火與冰》亦是如此。在這首詩中,詩人暗示世界終將毀滅于過度的仇恨或者欲望,但也在字里行間隱隱透露了自己的疑惑和擔憂。從解構主義角度來看,詩歌通過語言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不斷顛覆消解了詩中存在的最主要的一組二元對立“火與冰”,以短小精悍的語言模糊了人世歸途的方向。
關鍵詞:解構主義 二元對立 火與冰
《火與冰》是二十世紀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1874-1963)創(chuàng)作于1923年的一首九行短詩,全詩圍繞著世界終將毀滅于何物做出了闡述。弗洛斯特的詩歌大多是田園生活的題材如《修墻》,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總以其多義性和主題的不確定性使人陷入深思。他用語樸實、自然,但其中蘊含著深刻的哲思,如在《火與冰》中,詩人就以火象征人世間的激情和欲望,以冰暗喻冷酷和仇恨,提出無論是冰還是火都具有毀天滅地的力量。在傳統(tǒng)的結構主義思想指導下,學界大多將其解讀為火和冰如同人性的兩級,人類若喪失理性,走向極端,結果只有毀滅,認為詩人借此警示人們不要過度放縱個人的欲望和仇恨,以創(chuàng)建一個和諧美好的社會。1但詩歌蘊含的的哲理之深刻往往不是一種解讀所能囊括的,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誠如評論家Judith Oster所示,弗洛斯特正是通過一種“評價的不確定性和開放式的結尾以及對文本寬泛的釋義,幫助創(chuàng)建了一種現(xiàn)代閱讀方法?!?顯然,這種“寬泛的釋義”就為這首詩歌的解構主義解讀打下了基礎,通過幾組二元對立:火與冰,欲望與憎恨,陰暗與光明的自我顛覆和消解,詩歌看似明確的意義呈現(xiàn)出一種漫無邊際的狀態(tài),無法自我支撐,結構主義所支持的中心、權威和上帝之言也就不復存在。
一.解構主義
法國哲學家德里達(Jacque Derrida,1930-2004)認為符號本身已經(jīng)足夠反映真實,對于結構主義所提倡的文本穩(wěn)定性、中心的“在場”則抱有批判態(tài)度,因此,他于1967年提出了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解構主義作為一種哲學思潮由此興起。其后,解構主義傳至美國,由美國耶魯大學文學教授保爾·德·曼、希利斯·米勒和哈羅德·布魯姆等人在文學批判領域將其發(fā)展起來。
傳統(tǒng)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所代表的西方文化傳統(tǒng)預設了一個“終極能指”,由此出發(fā)設立了一系列二元對立范疇(正誤,主客等),前一項對后一項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形成西方文化特有的“邏各斯中心論”。3而解構主義者則反對這種邏各斯中心主義,認為語言由于自身的模糊性而具有“延異”的特征,即所指和能指永遠難以相互對應,反對“在場的形而上學”話語即萬物背后都有一個支撐,一個支配性的力量。他們認為語言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既然語言符號所對應的所指已經(jīng)蕩然無存,文本的明確意義實際上呈現(xiàn)漫無邊際的“撒播”狀態(tài),結構主義賴以產(chǎn)生意義的深層結構也就不復存在了。(Derrida,1968: 385-390)4
解構主義文學批判就是一種反傳統(tǒng)的閱讀方式,主題思想就是反對非黑即白,反對二元對立,反中心,反權威,也反語音中心主義。通過將解構主義思想融入弗洛斯特詩歌《火與冰》,可以發(fā)現(xiàn)詩歌內隱含的多重含義與主題的模糊,更好地剖析詩人對于人世終將滅絕于火,冰,還是會在火與冰的二重夾擊之下艱難存活的愁思與擔憂。
二.《火與冰》的解構
哈特曼認為,一切語言都是隱喻式的。5弗洛斯特也認為詩歌皆由隱喻構成,而他本人就善用隱喻賦予那些帶有地方色彩的詩歌以普遍而永恒的含義,使其具有深刻的內涵。6《火與冰》創(chuàng)作于一個人類文明遭受沖擊思想價值觀崩塌的時代,表現(xiàn)了詩人對當時社會現(xiàn)狀的擔憂。詩人在其中以隱喻的方式展現(xiàn)了詩歌語言的多義復雜性,其中的“火”不僅指向人類的欲望和激情,還有其隱含的宗教含義,而“冰”也不只意味著生活中所指的零攝氏度狀態(tài)下的水,也暗含仇恨與冰冷之意。語言在其看似無可挑剔的背后逐漸侵蝕著自己的本義,也展現(xiàn)了自身的自我顛覆性,使主題解讀更加模棱兩可。
(一)火與冰
詩歌前兩句“Some say the world will end in fire,/Some say in ice.”7就指出全詩的論點,即世界可能會覆滅的兩種可能性?;鹋c冰在此處都是擁有毀滅天地的可怕力量的代表,火可以燒毀世間萬物,輕而易舉地消滅一切生物,而冰則可以冰凍一切,代表冰寒的冬天一到更是百花凋零,天凝地閉。但無論是火還是冰,不管從其本義還是隱喻義來看,這兩種毀滅性的力量在某些方面對人類有所助益,同時也并不能完全作為對方的對立面給予簡單的定義。僅從自然的角度來說,火與冰雖為兩個極端,但卻也不是完全不能共存的。例如冰島就是冰與火共同統(tǒng)治的世界,縱使是驕陽似火的夏季,冰島上仍舊是一片冰天雪地,絲毫不受烈日影響,而且冰島內還有30座活火山隨時會爆發(fā)。此外,從宏觀的角度來說,現(xiàn)在的世界就是一個由“火與冰”的混合體組成,這也就說明并不是這兩種力量的存在就一定會毀滅世界,兩者反而能相輔相成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世界的和平與穩(wěn)定,而傳統(tǒng)解讀下詩中所暗指的過度的“火”與“冰”終將導致滅亡,卻也不見得。對于自然來說,冰不見得是火的天敵,當火蔓延開來,冰也就自然化成了水,水也就幫助自然滅了火拯救了自然,而當冰川時代來臨,火也就能救人類于天寒地凍之中。從這個層面來看,冰與火便不僅有滅世之害,亦有救世之功。
在基督教中,火是上帝用來降罪的,有些圣經(jīng)預言指出,上帝將要滅世的那一天將所有的死者從墳墓中召喚出來,并衡量他們生前所行之事,將那些有罪之人處以火刑,此處的火用以滅世。8但早時又有普羅米修斯偷火種以求人類文明進步的說法。由于文學作品間所具有的互文性,火與冰的滅世之力也顯得含糊不清,無法自證。此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火更偏向于中性詞,也常用于指希望之火,光明之火,冰也常用于保存一些食物或者化學藥劑,對人類生活都大有裨益,而不是詩中所指的有害之物。
(二)欲望與憎恨
詩歌的后七句“From what Ive tasted of desire/I hold with those who favor fire./but if it had to perish twice,/I think I know enough of hate/To say that for destruction ice/Is also great/And would suffice.”9則詳細說明了火與冰的滅世力量和其暗喻的對象,其中的火暗指人類本性中的貪欲,冰則喻示著憎恨與仇怨?;鹋c冰不是自然的兩極,同樣地,欲望和憎恨也不是任性的兩個極端,相反,在一定程度上,他們相互依存,密不可分,是一個矛盾共同體。
從詩歌語言本身出發(fā),敘述者無論是對欲望還是對憎恨的描述均有正面含義,如敘述者對欲望滅世持“favor”的態(tài)度,這詞一般用來表達因對某事物的贊許而持贊成的態(tài)度,顯示了一種喜好傾向,較少用于描述對于黑暗面的支持,且“desire”一詞本身就具有積極的文化含義,可以用于描述積極進取的一種渴望。而對憎恨的描述,敘述者則采用了“suffice”一詞,該詞意為“足夠;足以;能夠勝任”,同樣寫出了對它的贊許之情,這樣的正面敘述弱化了欲望和憎恨的可怕之處,使詩人欲表達的主題更加撲朔迷離。從欲望和憎恨的自身來看,它們也并不是彼此的對立面。正如Robert Faggen所言,弗洛斯特在晚年創(chuàng)作的詩劇《仁慈的假面具》(A Masque of Mercy)中通過店主所展現(xiàn)的“有些人不想讓人了解他們,而我卻想讓人誤解”10正是這樣的文字游戲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弗洛斯特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理念。憎恨也是一種欲望,一種由于對人或事物的厭惡所產(chǎn)生的不愿相見甚至仇視想要傷害殺死對方的欲望,而對于一件事物的欲望若是沒有及時得到滿足可能也會轉換成憎恨,例如愛情中常出現(xiàn)的因愛生恨,因得不到此人而產(chǎn)生恨意進而想要毀滅對方的可怕欲望。而作為對立面來說,敘述者在詩中也并未直接指出,憎恨的“suffice”是不是勝任毀滅世界的任務,還是戰(zhàn)勝了欲望得以保存世界,而對欲望的“favor”也不一定是支持其力量強大,可能是支持它去克制欲望的泛濫。由此可見,欲望與憎恨可以相互轉化,亦如火與冰一般可以相互制衡。一個人不是只有欲望或者憎恨,大多數(shù)情況下兩者兼有,這個世界也是一樣,所以關于世界毀不一定毀于欲望或者憎恨,而是可能在兩者的交織角逐中永永遠遠地延續(xù)下去。
(三)光明與黑暗
詩歌主題涉及兩條人世歸途,禁欲,克己復禮以得光明的未來,或者沉淪于黑暗欲望的誘惑等待世界末日,但這兩條歸路提及的概念也是相對的,不能一概而論。首先,光明與黑暗并不是絕對的,有黑暗的存在才知道光明的重要性,例如天上的星星不夠亮就不能為我們的肉眼所察覺,但它們確實為世界帶來光明。其次,人性中的光明與黑暗面也是相對的,對一個人的善可能是對其他人的惡,而對所有人的惡也可能只是因為一點善念,如戰(zhàn)場上對敵人的仁慈就會導致更多人的喪命,因為熱情多留過客卻耽誤他人行程的例子比比皆是。
三.結語
弗洛斯特的詩歌正如評論家Lois Tyson所言,是“一個自我矛盾的復雜多變的結構,其意義在變化與流動中不斷交叉相融又矛盾相抵。”11通過對《火與冰》的解構主義分析,詩歌的主題和語言的模糊性由此顯現(xiàn),詩歌的內涵早已超出了它本身的表面含義,可以看出詩人對世界最終將會毀滅于無止境的欲望與仇恨還是會在兩者的相互制衡中看似“和平”地延續(xù)下去持有很深的憂慮和思考。這種消解二元對立的方法產(chǎn)生的“延異”現(xiàn)象為文本內涵和主題解讀提供了很大的空間。
注 釋
1.賈正萍,項文芳 《弗羅斯特詩作<火與冰>解讀》,載《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59頁
2.Judith Oster,Toward Robert Frost: The Reader and the Poet,Georgia: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1,p.12
3.朱剛 《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02頁
4.朱剛 《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01頁
5.杰弗里·哈特曼 《荒野中的批判》,耶魯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271-272頁。
6.金莉,秦亞青 《美國文學》,北京:外語教育與研究出版社,1998年,第125頁
7.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1%AB%E4%B8%8E%E5%86%B0/12806624?fr=aladdin
8.張國清 《由<火與冰>來探究弗洛斯特的暗喻理論(英文)》,載《滄州師范??茖W校學報》2002年第1期,第32頁
9.https://baike.baidu.com/item/%E7%81%AB%E4%B8%8E%E5%86%B0/12806624?fr=aladdin
10.Robert Faggen, Robert Frost,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4, p1
11.Lois Tyson, Critical Theory Today: A User-Friendly Guide, New York&London:Garland Publishing,1999,p252
(作者介紹:郭夢娜,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