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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

2020-09-08 06:21陳希米
上海文學(xué)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毛氈小姨

陳希米

你說,每一個人著實都與別人不同,聽的人,他就說你說廢話。又有人說:“每一個人都在自己身上帶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唯一性,作為他人生的核心;如果他意識到這種唯一性,在他周圍就出現(xiàn)一種異樣的光輝,非同尋常之人的光輝?!甭牭娜瞬豢月?,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自己正遇到的坎兒。

他可能就是畫家?guī)鞝柼亍ぐ图{特。

那些日子,巴納特一天一天地坐在畫架前,從白天到黑夜,一筆都沒有畫下,畫架上只有空空的空白,就像只是“在白板上涂白色”,這樣的日子日復(fù)一日,持續(xù)很久了。晚上巴納特回到家里,沮喪寡言,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睡不著……

他知道他不該畫什么,不該畫那些別人的東西,不該模仿,不該跟著潮流。但是他究竟該畫什么,要畫什么,想畫什么呢?

出生在前東德的巴納特從小具備繪畫天賦,他有一個做藝術(shù)家的小姨,對他影響很大,成人之后巴納特?zé)òl(fā)了極強的藝術(shù)天才,成了小有名氣的畫家。后來因為無法忍受意識形態(tài)式的創(chuàng)作,他與女友一起逃離至西德。在這里,巴納特第一次見識了西方現(xiàn)代先鋒藝術(shù),那些千奇繚亂的畫法,那些裝置藝術(shù)、行為藝術(shù)讓他幾近迷失。他企圖向時髦的現(xiàn)代派學(xué)習(xí),做了頹廢奇異的石膏人體,又在金屬網(wǎng)構(gòu)建的人體上裹以廢舊報紙,還仿效用刀子割畫布,但加上了自己帶血的“致敬”……他很聰明,對先鋒藝術(shù)不無領(lǐng)會,作品亦不無新穎奇思。

一天,對巴納特獨有偏愛的老師安東尼烏斯·范·維頓教授走進了他的畫室。維頓教授在學(xué)院里是一個顯得神秘的人物,特立獨行,行事果敢。特別是他一年四季永遠戴著毛氈帽子,據(jù)說連做愛的時候也不會脫掉,而且,他只用毛氈和油脂來工作,他的作品質(zhì)料永遠離不開毛氈和油脂。他在巴納特的那些現(xiàn)代“作品”邊轉(zhuǎn)了幾圈之后,沉默良久,未作評論,然后,他向巴納特講了自己的故事。

二十二歲那年,戰(zhàn)爭中,維頓駕駛的戰(zhàn)機執(zhí)行轟炸任務(wù)時在克里米亞上空被擊落,戰(zhàn)友當(dāng)場斃命,他則在顱骨、肋骨和四肢均嚴重受傷的情況下被當(dāng)?shù)氐捻^靼人從飛機殘骸里救出。在韃靼人的家里,韃靼人日日用動物的脂肪抹他的傷口,然后再用毛氈把他裹起來……天天如此,整整一年,他們以他們能做的所有方法終于使他活了下來。從此,那脂肪和毛氈,成了維頓教授一生的最“愛”,它們滲透到了教授的體內(nèi),他的骨,他的肉,他再也離不開覆蓋在自己皮膚上的毛氈跟油脂的感覺。

他對巴納特說,那是他“在這一生中真正感觸到的……那些我不用依靠欺騙就能堅持的……”東西。說完,教授離開畫室,走到門邊時,竟脫帽與巴納特再見:巴納特看見了血管凸起傷痕遍布的頭頂。原來這是教授不愿脫帽的原因。那是路過死神的印記。

什么是“不用依靠欺騙就能堅持的東西”?憑著巴納特的悟性,他知道了他不該畫什么。于是,巴納特?zé)袅讼惹白龅哪切┍砻娴?、虛假的作品,清空畫室,開始重新坐在畫布前,從“在白板上涂白色”開始。

庫爾特·巴納特是電影《無主之作》的男主人翁。專業(yè)一點的觀眾會知道電影里那個維頓教授的經(jīng)歷部分取材于德國著名觀念藝術(shù)家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的真實生平。于是我們不妨把博伊斯的話看作維頓教授的:“藝術(shù)應(yīng)該以一種完全滲透進感覺的方式去體會。這意味著一個藝術(shù)作品能夠進入你的身體,你的身體也能夠和藝術(shù)作品融為一體。”巴納特明白了,教授說的不用依靠欺騙就能堅持的東西,來源于他無可替代的生死經(jīng)驗,那經(jīng)驗以毛氈和油脂的可能,烙在了他的身體上,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即是對這種感覺的重溫、探索、深入、捕捉、呈現(xiàn)和表達。如果對維頓教授來說某種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是“油脂和毛氈”,那么對于巴納特來說是什么?

揮之不去的是小姨的微笑,是小巴納特撞見小姨美麗裸體時的驚駭,是小姨在納粹的毒氣室里的死,是巴納特的岳父,一個前納粹軍醫(yī)那張偽善的臉。

是小姨被納粹抓走時,被警車門擋住了的,小姨的無聲吶喊“絕不要把目光移開”——憑口型,巴納特就知道小姨說的是這個,因為她說過這話啊!而“絕不要把目光移開”!這又多么像在說:你要看啊,專注地看那對——你——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

終于,巴納特的畫筆在白板上開始移動,小巴納特和他的小姨,一張兒時的照片被臨摹到了畫布上;偶然得到的一張岳父齊班德的證件照被臨摹到了畫布上;報紙上一個潛藏的前納粹變態(tài)殺人犯終于落網(wǎng)的新聞?wù)掌慌R摹到了畫布上……巴納特又“隨機”地把岳父的證件照“融”進了他自己幼年與小姨的合影里,那頭像的輪廓與那個殺人犯的形象似乎要重疊——這是真實的嗎?或者,至少不是和諧的吧?

憑著前納粹醫(yī)生齊班德辦公室里的座鐘,掛在墻上的他女兒的彩鉛畫作,還有恐懼的小姨緊靠著的那個逼仄的墻角,觀眾已經(jīng)知道,那個岳父齊班德就是殺害小姨的兇手。然而巴納特不知道。對巴納特來說,小姨赤裸全身彈鋼琴的場景,已經(jīng)深深刻進腦海,那是小姨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的“越界”,一種青春的狂熱,這個場景,沒有被歪用,而是將巴納特正確地導(dǎo)向了警語:絕不要把目光移開!當(dāng)小姨的美麗和誠實越來越深地刻在巴納特的心靈上的時候,小姨的夢魘仿佛也一同來到了,顯現(xiàn)了,又仿佛在齊班德的眼睛里、表情里、身形里,那夢魘找到了對象。岳父的為人和做派讓巴納特那么不喜歡,甚至他自己的女兒也不喜歡他。齊班德對待自己的女兒也是那么殘忍,為了所謂血統(tǒng)的純粹,竟然企圖偷偷使女兒絕育。下意識里巴納特似乎洞見了這些行為與那個納粹醫(yī)生對待小姨的行徑如出一轍……

在巴納特尋找內(nèi)心真實的時候,當(dāng)那個納粹殺人犯的形象與岳父的照片漸漸混淆模糊、重合的時候,巴納特的畫作亦漸漸趨于完成。令人詫異的是,這畫作竟無意地擊中了事實,使得漏網(wǎng)的岳父齊班德暴露——他就是殺害小姨的那個納粹醫(yī)生。就好比內(nèi)心的真實擊中了物質(zhì)的真實。

與其說巴納特“碰巧”揭露了真實,畫出了真實,不如說巴納特畫出了他的印象,他當(dāng)然沒有看見也沒有證據(jù),證明那個殺害小姨的兇手就是岳父,但是,那個殺人的嘴臉在他的印象中匯聚停留在岳父的肖像上,在朦朧中凸顯。就像真實在暗暗發(fā)力,必然地發(fā)力。

巴納特的作畫過程,就像某種回憶。他在“臨摹”好的照片上,又用畫刷將其模糊,以至于近乎刷掉清晰的輪廓,或者細節(jié),而疊進去的另一張與之看起來毫不相關(guān)的照片,也依然是模糊地疊進。為什么模糊?那模糊很可能來自于幼年巴納特擋在自己眼前的那只小手,那只小手曾經(jīng)企圖擋住小姨的裸體,也曾經(jīng)企圖擋住納粹脅迫小姨的慘烈。企圖遮蔽的手,要擋住真相,擋住恐懼,擋住殘酷,不要看見。沒有看見,就沒有記憶。遮擋使細節(jié)缺失,遮擋使事實模糊,那平刷的模糊痕跡,既記憶過去,又遮擋過去,喚回過去,又模糊過去。過去既被懸置,又揮之不去。如果說照片其實是一種事實,那么事實在這種筆法下,被模糊,被混淆,變得朦朧,變得隱約,變得難以辨認,或者竟與另一張照片——與別的事實——組合在一起“制造”出新的“照片”,使得那繪畫作品有時像一種遙遠的印象,有時又暗示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有時又可以賦予其任何觀看者自己的意味。

這個過程中,那些揮之不去的印象聚集、疊加、衰弱、模糊、凸顯,最終趨近另一個“事實”——一種新的“真實”,新的“照片”。這真實,不是照片上的名字,不是某個事件的真相,而是真實的心境或者真實的夢魘。

關(guān)于新照片,巴納特確實說:我在制造照片。好吧,我們還是不能忽略巴納特的原型是西方著名抽象派畫家格哈德·李希特(Gerhard Richter),李希特是這樣說的:“描繪事物,懂得選取角度,是人類所獨有的;藝術(shù)使之有所意義,并給予它形態(tài)。如同在找尋上帝一般?!薄拔覀冏龀雠袛?,并塑造出一個真理用以排除其他事實真相。而藝術(shù)在這個真理制造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蹦敲词钦f,藝術(shù)的真實不是現(xiàn)實的真實,而是感覺的真實,心靈的真實,印象的真實。這樣的真實必然是和諧的,因為每一樣真實都是和諧的。所謂藝術(shù)的和諧正是藝術(shù)的“真實”。

(如果說,庫爾特·巴納特的成功是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的“真實”,那么,一個看來平行的不妨是,這部影片之所以“打動”了觀眾,影片的成功,可能正是因為其中有約瑟夫·博伊斯和格哈德·李希特兩個原型人物的“真實”做底色——當(dāng)然這絕對是一個太機械的比說。)

我們來自哪里,去往哪里,為什么度過,這些根本問題,不一定以直接的方式被我們知覺,實際上往往是通過我們的意識向我們“傳達”的。每一個故事,每一個沖動,每一道痕跡,都可能埋藏著我們對生命根本的回應(yīng),等待那回應(yīng)的,有時隱約,有時尖銳,有時疼痛難忍,有時還顯得毫無跡象、永在深處。但他們在等待突破,突破的那一刻,不是以哲學(xué)的方式,就是以藝術(shù)的方式。一種抽象的,一種感性的。

那意識,就是“我”,就是我對我的意識,就是我對世界的“報答”。尋找他們,如同尋找上帝,尋找神賜。這回應(yīng)必不能膚淺,不能虛假,不能欺騙,在觸及根基的回應(yīng)中,真正的好作品顯現(xiàn)了。如同一段經(jīng)歷終于生成,就像在巴納特身上,那隱約在深處的,從萌生到“長成”——成為一種真實,成為一幅畫,成為一種風(fēng)格。一幅值得看,一看再看的畫;一種新形式,一種富有意味的可能。那幅畫,那些作品,最后竟成了巴納特自身的一部分。那么,它們怎么可能不和諧,怎么可能不美。美并不是快樂,美就是和諧。和諧不是快樂,和諧是存在。我們完全可以說,庫爾特·巴納特的成功歸功于真實,不是真實地反應(yīng)了真相,而是真實地反應(yīng)了內(nèi)心。

在得到贊譽、成功后的記者會上,巴納特說他“臨摹”的那些照片都是隨機的,不過是一些舊照片而已。這令人想起原型李希特,起先他也否認了選擇“模擬”照片的動機,后來,他承認了當(dāng)時這樣說是一個“保護自己的借口”,事實上“畫出這些悲慘人物、殺人犯及自殺者等并非偶然”。巴納特當(dāng)然也絕非偶然,絕非偶然地選了這些照片,絕非偶然地用了這種形式。那些作品看似“無主之作”,那些人物僅僅是類型,是母親和女人,是抽象的過去和記憶。然而它們怎么都不能不是巴納特的童年夢魘,不能不有關(guān)小姨,不能不是小姨的化身,那從高臺階上走下來的最美的裸體——他的愛人,不能看不見德累斯頓那家醫(yī)院的那間診室的那扇門……難道不是嗎,每一個人物都有原型,每一種顏色都有意味,每一種手法都暗示企圖,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出處,每一幅畫作都是有主之作。

那么,李希特也必然有他的“小姨”和“殺人犯”,有屬于他自己的“油脂和毛氈”,不是哪一個具象,而是代表他的那個“唯一性”造就了他,那是一個真正的起點,意味著真實可能性的起點。藝術(shù)是可能性,但不是為了可能而可能。一種可能性不是憑空而來。不是為了不同,而是每一個人著實都與別人不同!至此,庫爾特·巴納特再一次聽到了:“每一個人都在自己身上帶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唯一性,作為他人生的核心……”他清晰地確定,這是尼采說的。

對于我,這唯一性是什么?芩不禁默默問起自己來。自從兒子死后,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花卉畫家,她不僅再也無法畫盛開的花兒,也幾乎無法再畫任何什么,她像巴納特那樣,天天坐在畫布前,看不見值得畫的任何東西。

對于芩來說,她擁有的,似乎就是“什么都不想畫”,這是什么?這個“什么都不想畫”也是可以畫的嗎?兒子死后,芩好像第一次看見自己,看見了自己十年來的生活的真實。

兒子的房間里掛的是梵高畫的柏樹,那幾張柏樹的素描,枝葉像燃燒的火焰,隆隆滾滾?,F(xiàn)在,芩說,那是黑色的火焰。兒子被吞沒了。整整十年,芩再也不敢跨進兒子的房間,那是她的夢魘。她那本來就不能痊愈的心,絕不敢去重溫,不敢再去撕裂,再去流血。

她的日常,變成了越來越久的窗前長坐。只有樹,讓她能夠一天一天從早看到晚。無風(fēng)的日子里的長久靜謐,就像對死的堅持哀悼;狂風(fēng)下仿佛要被撕裂斬斷般的,就是隨時降臨的死;微風(fēng)中輕輕的綠色搖曳,才是一點點平安的生命……

芩渴望的,似乎不是任何什么,只有寂靜,她想要什么聲音都沒有,或者什么聲音都不再被聽見,在那無限的寂靜里,或許天上兒子的訊息會傳來。

確實,還真的有人想要尋找真正的、絕對的寂靜之地,尋找“一塊百分之百沒有噪音的自然之地”①。但所謂沒有噪音,只能排除人的聲音,和人造出的聲音。那么,芩不想聽的其實是屬于人的聲音,當(dāng)生者的人間之聲消失,死者才能被聽見?她想去掉人的存在,只在自然之地里。在那里,只有風(fēng)雨與樹,只有樹可以奏響風(fēng),只有大地能夠敲響雨,風(fēng)來雨過之后,大地與樹的寂靜就像永遠一樣紋絲不動;在那里,亦有虎或者兔,它們奔跑時觸碰大地發(fā)出了聲響,等它們跑過,在響動與響動之間,就會出現(xiàn)雖然短暫卻如無限般的寂靜。那種寂靜,她想了很久,該是用一個詞來說的,那就是死的寂靜,是人之死。那時,死就可能浮現(xiàn),以一種無聲的意向,只有在無比的寂靜中,那意向才顯現(xiàn),那種寂靜,芩好像聽見過,仿佛曾經(jīng)感覺到。但那種感覺總是稍縱即逝,總是驚鴻一瞥,就像抓不住的死。就像聲音與聲音之間的剎那。

事實上,聲音從未停止,那個發(fā)生在之間的剎那,真的存在過嗎?死之寂,真的被聽到過嗎?就如死,曾經(jīng)復(fù)活過嗎?是復(fù)活在無限寂靜的那一瞬嗎?或者,如果沒有復(fù)活,那死,是何以死完的呢?難道不是嗎,如果死還在,就還沒有死,就不是真的死?死不在的方式是怎樣的?有一種死叫做徹底的死嗎?怎樣才能讓死消失?物質(zhì)地消失還是在思想里、頭腦里消失?不,是如何在心里消失,如何才能感覺不到心的疼痛,除了讓心臟停止跳動,還能如何?忘記死,就是死的消失嗎?喝了孟婆湯能忘記,是說必須死了才能忘記死?如果沒有了死,又何以證明活呢?如果必須有死,如果死是為了證明活,那么難道為了沒有死,我們就該都去死?因為有活,才有死之痛,還是有死,才有活之痛?在死面前,撞死的可能赫然存在。

我們是可能奏出寂靜之聲還是可能畫出死之寂靜?什么是什么都不想畫,那個“什么都不想”該怎樣畫出來?“什么都不想”很像死嗎?

死是一個事實,這個詞多么真實、可靠,堅不可摧!

死是多么誘人,與死相見,豈不是活者之復(fù)“活”,是徹底痊愈的曙光?

人活著,也會仿佛像死去了一樣嗎?或者還有一種死,就像一直還活著?究竟是活在活人的心里,還是死在活人的心里?

在思緒的持續(xù)和深入里,芩進入了絕對的寂靜,漸漸地,那人們說的“初陽撫上大地的聲音”②,那最最難以被聽到的聲音,就快要被芩聽見了,那種聲音,作為生命起始的聲音,當(dāng)然最可能被“熱愛”死的芩聽見。

忽然,芩對自己說,如果畫,我只想畫死。

終于捱不過想念他,欽千里迢迢來到青的城市。不因為她千里迢迢,他就有欠與她。是她強迫他接受她的到來。她也不覺得自己無辜。她誠惶誠恐。

然后。

他送她上火車,希望她盡快離開這座城市。她沒有說話,事實上,從來到這個城市到現(xiàn)在,關(guān)于他們——之間,其實她什么話也還沒有說過,或者是:她總以為還有時間,就像認為他們還會在一起,一直不會結(jié)束;她沒有說的愿望,也沒有說的力氣,只是跟著時間,跟著他,跟著自己高跟鞋的節(jié)奏,如果不停步,就必然踏上回程的火車。

她已經(jīng)上了火車,已經(jīng)坐在了窗前??吹剿谡九_上,等火車開。她仍舊沒有說話,那是因為她的整個身心都停下來了,周遭的動靜恍惚。車開起來,因為她坐的位子臉朝著車頭的方向,站臺上的他很快就被閃過,站臺徐徐向后隱去,她沒有動,沒有回頭,沒有回過頭去再看一眼站臺上的他。

然后她有了一點意識,想到自己剛才可能是故意的,盡管他宣稱不愛她,可是臨走,她沒有依依不舍,還是會讓他詫異的。她總是毫無保留地顯露她對他的愛,他很習(xí)慣了。不過這只是一種理性的解釋。至于什么吊胃口,這一類在今天看來并不屬于惡德的“故意”,或者稱為戀愛的“伎倆”,她從來不會,天生不會。并且一點也不以此為榮,為此甚至有一點自卑——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是不是不純粹?

可在欽的記憶里,下面的一幕才像真的發(fā)生過,或者叫“真實可能”的,符合他和她之間狀態(tài)的邏輯:

沿著長長的站臺,他送她上火車,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沉默卻并不沉悶地走著,為的是走向目標車廂……那一段路上,她不記得在想什么,似乎只專注于走路,只能聽見高跟鞋著地的聲音,快要到車廂了,在就要上車的一瞬間,突然,他一下子把她摟過去,抱緊她,但是在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松了手。然后,沒有尷尬,也沒有抱歉,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說:“上車吧?!彼趹T性中,上了車,也覺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直到車開起來,她才想起,剛才的一幕,發(fā)生的一幕,簡直沒法回憶,因為太快了,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因為自己,那個有感知的自己,當(dāng)時不在那兒。她只能憑理性相信剛才的發(fā)生,思緒也無法進入其中的意味,一想就斷鏈子。好像是一張畫,貼在她和他關(guān)系的進程中必然又突兀,不能也不愿說明什么。卻又實在地說明了什么。

他不愛她,她知道?!耄谲嚿舷?,這是結(jié)論,應(yīng)該在日記里這樣寫。

這一段,這發(fā)生和這想法,是真正杜撰的。但欽固執(zhí)地認為,這雖不是真實發(fā)生的,卻是真實可能的。要是用現(xiàn)成的什么“虛幻的愿望”、“潛意識”來解釋,則是淺薄的。

在這一天之前和之后,他和她有過無數(shù)次的肌膚親密——真實的,可以記起的。而進入有意味的回憶的,值得一寫的,卻更是這一天的,就是上面那一段杜撰的——印象。

因為愛,而無法不愛,因為不愛,所以無法愛下去;或者:她因為愛,而他無法不愛;他因為不愛,所以她無法愛下去。也或者其他。

這一“真實可能”的情景和思緒,一再地被欽“回憶”,以至執(zhí)拗地進入了欽的“真實”,以至于終于覆蓋了原先的真實,刻在欽的印象里。于是不禁要問,“真實是什么呢?真實?究竟什么是真實?”一個作家也曾經(jīng)執(zhí)拗地這樣問過,他說他更相信叫做印象的真實,因為很可能“在我的心靈之外并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篇夢想,它們在心靈里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③。

難道不是嗎,進入我們記憶的,全都是印象,如果沒有錄影來證實,我們永遠找不到真實,但我們著實“記得”那光線,那背影,那張臉,那個手勢,那句話的意味像一種味道,似乎模糊了,一旦泛起,又能斷然確定對還是不對。那個人,到底有多高不知道,但他就是很高啊,因為他說的話總是顯得很遠?她很漂亮的,你一直都這么記得,因為她的溫和還是因為她的裙子,不知道,反正你的印象跟她的照片對不上,但是她就是漂亮的,你一直都以她的漂亮作為尺子來找女友,你就是要找一個像她一樣美的女人,簡直可以說,確實因為她,因為她留給你的印象,使你的標準有了依據(jù),或者使你的依據(jù)有了標準,至于究竟,是她起先那個美麗、高貴的佇立,還是后來你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她,已經(jīng)難以分辨,重要的是,她在你的印象里是一個最美的女人,一個最美的女人對一個男人是多么重要的啊,一個男人的印象里有一個最美的女人,該是怎樣的人生幸事?如果你向往高貴,如果你勇敢,你坦蕩,難道沒有她的一絲功勞嗎?你為什么單單記住了她,或者把美賦予了她,而不是別人,或者更準確地說,你為什么會“看見”最美的女人,是世界上有最美的女人而恰巧你有了這個福分?當(dāng)然不是,那是因為你心里原本就有一種最美,你心里原本就是要愛女人,所以,你的目光里自帶耀眼的光?那么是說,如果沒有你,就無論如何不會有她?于是,那功勞確然是你自己的,你的印象屬于你?在后來成為男人的旅途上,這印象日日夜夜跟著你,成為你的一部分,難道不是嗎,一個心懷美麗高貴女人的男人,畢竟是帶上了另一種模樣,他因為向往高貴,竟可能漸漸高貴起來,因為執(zhí)著于美,而自身也加入著美,那么,這印象反過來又在塑造你?不是她,而是那關(guān)于她的印象,塑造了你,參加了對你的塑造?

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弄不清了,是先有自己才有(這單屬于自己的)印象,還是先有印象才有(這被印象造就的)自己?有人說,印象也是愿望,甚而也是意志,因為據(jù)說一個人只能回憶與他本質(zhì)相關(guān)的東西,極端的例子比如一個特別善良之人很容易忘記惡,反過來也一樣。嚴重地說,你是什么人,世界就留給你什么印象。還有人說,印象也是反思,當(dāng)印象一再泛起,一再重現(xiàn),將會得到滌清、豐富以致轉(zhuǎn)化,如果你的印象里不斷“回憶”起在這個“悲慘世界”里冉阿讓把燭臺送給小偷的一幕,你會漸漸改變偷盜的惡習(xí)嗎?更有人說,印象也是一種愿望或者理想,所以,你的印象里有你的意志,否則便不是你的印象,而什么是你呢,除了印象你一無所有。我們真的是一邊在創(chuàng)造自己,一邊在尋找自己?我們是自己創(chuàng)造了印象,還是印象造就了我們?真的差不多可以這樣說,你是什么樣的人,便有什么樣的印象?

現(xiàn)在,果真可以把上面那位作家的結(jié)論拿來了,他這樣說:“你是你印象的一部分,你的全部印象才是你?!雹芸雌饋硐褚粋€悖論,值得好好玩味。

巴納特把印象射中了事實。我把它當(dāng)作一個象征。

芩知道了,從今以后,她將是帶著死活下去的人。哪有什么不好,在一旁的我,暗暗在心里敲下了一行字:至親至愛之人的死,讓我們不再怕死,因為:我們在那邊有人了。

當(dāng)欽毫無歉意地把上面那一幕刻進自己記憶的時候,心中坦然。如果有一天,青竟然說,那天他真的在一瞬間有那個沖動,那就是欽在通神了。

我們活著,寫作或者繪畫,勞作或者沉思,我們企圖抵達,不是在抵達中印象,就是在印象中抵達,如此而已。重要的是找到那最核心的抵達之力,唯一之力。此時,里爾克的話絕不是毫不相干:“要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p>

① 語出《一平方英寸的寂靜》。

② 同前注。

③ 引自史鐵生《務(wù)虛筆記》。

④ 引自史鐵生《務(wù)虛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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