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

作者簡介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博士，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災(zāi)害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主講全國共享在線開放課程《電影中的悲劇美學》、專業(yè)核心課程《中國文化通論》，研究方向：美學與20世紀文化理論。譯注《唐詩三百名篇與佳句》，參編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東方美學原理》、“華大博雅”文學史系列教材《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史》;參與多項省部級課題;在《外國文學研究》《西北師大學報》《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等專業(yè)刊物上發(fā)表多篇學術(shù)論文;獲湖北省青年教師教學能手稱號，多次榮獲省部級各類競賽一二三等獎。

【摘要】 悲劇根據(jù)產(chǎn)生的不同原因，可以粗略劃分為命運悲劇、社會悲劇和性格悲劇這三種類型。命運悲劇以電影《蝴蝶效應(yīng)》為代表，表現(xiàn)出主人公對宿命論的否定;社會悲劇以電影《月亮河Water》為代表，反映悲劇主體受到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束縛和局限，無法擺脫自身毀滅的結(jié)局，卻又拼命反抗和掙扎，試圖逃離社會習俗的鉗制;性格悲劇以電影《紅男爵》為代表，描寫悲劇主人公在理想幻滅之后，并沒有按照命運的安排向權(quán)勢、死亡甚至是愛情妥協(xié)，而是為了榮譽、夢想、責任而犧牲。除此之外，更多的悲劇類型則是三種主要悲劇類型的互相滲透，以電影《魂斷藍橋》為代表，既有命運悲劇的成分，又有社會悲劇和性格悲劇的特征。

【關(guān)鍵詞】 電影;悲劇美學;命運悲劇;社會悲劇;性格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0-0004-07

悲劇作為一種戲劇體裁，源于古希臘，由酒神節(jié)祭祀儀式中的酒神頌歌演變而來，到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悲劇藝術(shù)達到頂峰。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戲劇家們展現(xiàn)了戲劇主人公內(nèi)心的痛苦和沖突，以悲慘的結(jié)局揭示社會現(xiàn)實，讓觀眾看清人生的悲劇性質(zhì)，借以引起憐憫與恐懼來凈化人的思想和情感。后世的美學家和戲劇理論家們不斷從各種不同角度闡釋悲劇，根據(jù)悲劇產(chǎn)生的不同原因，可以粗略劃分為命運悲劇、社會悲劇和性格悲劇這三種類型。在電影悲劇美學中，某類電影會突出表現(xiàn)悲劇的某種類型，凸顯某類悲劇特質(zhì);但更多的悲劇類型則是互相交織，體現(xiàn)出互滲的特點。

一、《蝴蝶效應(yīng)》——命運悲劇

命運對每個人都是神秘莫測的，誰也無法確定自己的將來會是什么樣的境況。于是，很多人將命運歸于宿命，認為每個人都會按照既定的命運生活、發(fā)展、結(jié)束?？墒?，總有一些人，不愿意服從命運的安排，總是希望打破命運的格局，進行各種抗爭。

古希臘著名的悲劇作家索?？死账箘?chuàng)作的《俄狄浦斯王》是命運悲劇的代表作品。俄狄浦斯是忒拜國王拉伊奧斯和王后約卡斯塔的兒子，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并娶了自己的母親。俄狄浦斯出生時，國王拉伊奧斯祈求神諭，神諭表示他會被兒子所殺死，為了逃避命運，拉伊奧斯刺穿了新生兒的腳踝，并將他丟棄在野外等死。執(zhí)行命令的牧人心生憐憫，偷偷將嬰兒轉(zhuǎn)送給科林斯的國王波呂波斯，他把俄狄浦斯當作親生兒子般地撫養(yǎng)大。俄狄浦斯長大后，德爾菲神殿的神諭說他會弒父娶母，為避免神諭成真，他離開科林斯并發(fā)誓永不再回來。俄狄浦斯流浪到忒拜附近時，在一個岔路上與一群陌生人發(fā)生沖突，失手殺了人，其中正包括了他的親生父親——忒拜國王拉伊奧斯。

當時的忒拜被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所困，因為他會抓住每個路過的人，如果對方無法解答他出的謎題，便將對方撕裂吞食。忒拜為了脫困，便宣布誰能解開謎題，從斯芬克斯口中拯救城邦的話，便可獲得王位并娶國王的遺孀約卡斯塔為妻。俄狄浦斯解開了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謎，解救了忒拜。俄狄浦斯繼承了王位，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娶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為妻。受俄狄浦斯統(tǒng)治的國家不斷有災(zāi)禍與瘟疫，在先知提瑞西阿斯的揭示下，俄狄浦斯才知道他是拉伊奧斯的兒子，終究應(yīng)驗了他之前殺父娶母的不幸命運。震驚不已的約卡斯塔羞愧地上吊自殺，而同樣悲憤不已的俄狄浦斯，則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自我放逐，流浪至死。

這一悲劇的神秘之處在于：為什么悲劇主體的偶然性行為與預(yù)先發(fā)生的神諭的必然性完全一致？怎么會有這樣天衣無縫的因果鏈？人們只能認為這是一個解不開的謎題。難道，人們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法改變自身的命運嗎？

悲劇電影作品《蝴蝶效應(yīng)》同樣如此。

蝴蝶效應(yīng)是混沌學中的一個概念，對于這個概念最常見的闡述是：“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逼湓蚓褪呛葎映岚虻倪\動，導致其身邊的空氣系統(tǒng)發(fā)生變化，并產(chǎn)生微弱的氣流，而微弱的氣流的產(chǎn)生又會引起四周空氣或其他系統(tǒng)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變化，由此引起一個連鎖反應(yīng)，最終導致其他系統(tǒng)的極大變化。

這個概念，有著兩個方面的特征：其一，由于初始值的改變，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引發(fā)后續(xù)一切的改變。其二，任何微小的誤差，都會引起一連串的反應(yīng)，引發(fā)巨大的后果。

美國著名懸疑科幻電影《蝴蝶效應(yīng)》就是借用這個概念，表現(xiàn)了主人公伊萬在命運的驅(qū)使下做出了幾種不同的選擇，而幾種選擇都帶來對人生不同的影響。月有盈缺，花有開謝，在命運滿足了他一種愿景的同時，又帶來了另外的負面影響。

大學生伊萬，是一個帶著陰暗的童年創(chuàng)傷的男孩兒，但是每當他回憶到了那些可怕的片段時，記憶總是戛然而止，形成了記憶的空白。在心理醫(yī)生的建議下，他從小就開始寫下日記。在某一天里，他通過閱讀自己的日記，穿越時空，回到童年的身體中，填補記憶中消失的那部分空白。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做過很多錯誤的事情，對少時的伙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伊萬回到童年時生活的地方，找到凱蕾，希望她能告訴自己，還有一些空白記憶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沒料到被情緒激動的凱蕾拒絕，他回校不久，就聽到了凱蕾自殺的消息。

在悲傷的折磨之下，他再次拿起了以前的日記本，決定穿越回去，修正以前的錯誤。但是修正以前錯誤的同時，“蝴蝶效應(yīng)”產(chǎn)生了，每次改變都直接影響了所有人的結(jié)局，但是沒有一個是讓人皆大歡喜的。

因為所有罪惡和錯誤的根源都在于凱雷的那個戀童癖的父親，由于他的變態(tài)行為，才引發(fā)了后來的一切：包括他們幾個孩子的童年陰影、自甘墮落、用雷管炸別人家的郵箱尋找刺激等等。所以，當伊萬第一次穿越去修正結(jié)局，就阻止了凱蕾父親的犯罪行為，改變了初始值，讓凱蕾有了一個正常的生活和發(fā)展，他們也幸福地在一起。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凱蕾父親卻又將魔爪伸向凱蕾的弟弟湯米……

他第二次穿越去修正錯誤，卻造成蘭尼殺死了湯米，依然改變不了悲劇的結(jié)果。

第三次穿越，阻止了爆炸案，改變了那對無辜母子喪命的結(jié)局，湯米成為英勇救人、積極向上的好青年，凱蕾和蘭尼成了一對戀人，所有小伙伴都幸福地生活著，除了……爆炸案中成為終身殘疾的伊萬。

善良的伊萬決定自殺離世，成全這個看來除他以外，對所有人都好的結(jié)局。然而事與愿違，他在醫(yī)院看到母親纏綿于床榻，才知道母親因傷心過度，長期吸煙得了肺癌。多次改變的過去與現(xiàn)實之間，越來越混亂，幾乎不可收拾。他必須再次穿越回去，但這次又會是誰受到傷害呢？

伊萬無意中了解到，凱蕾的父親與母親離婚，但凱蕾沒有選擇跟隨母親去外地，而是帶著弟弟跟著父親生活，其原因就是舍不得離開自己。所以要從根源解決問題，就要從第一次認識凱蕾開始就拒絕她、傷害她，讓她遠離自己，兩人的軌跡永遠都不再重合，才能避開所有的不幸，才能真正改變命運。

所以，當伊萬利用影像資料，穿越到他們初識的那一刻，他狠狠地傷害了凱蕾，凱蕾嚇壞了，哭著撲向母親的懷抱，兩人從此之后再無交集，所有的人都幸福地生活著，命運真的發(fā)生了改變。然而，命運真的改變了嗎？

電影的結(jié)尾意味深長：已經(jīng)成為社會精英的伊萬，西裝革履，瀟灑自如地穿過人流，迎面走來同樣英姿颯爽的凱蕾，伊萬深深地看了凱蕾一眼，凱蕾也感覺眼前這個男人在冥冥中似曾相知。但是，他們最終卻擦肩而過，永失所愛！

這個結(jié)局看似所有的人都沒有受到傷害，但對主人公來說，絕對是悲劇性的結(jié)果。他和女主角一起經(jīng)歷了磨難、創(chuàng)傷，深深地愛著對方，可是最終卻必須要選擇放手！

命運悲劇其實就是對宿命論的否定，就算是命運規(guī)定了我們的人生，使我們在命運的羅網(wǎng)中苦苦掙扎，但我們?nèi)匀粫範?盡管這個結(jié)果會讓我們陷入不幸的境地，但我們?nèi)匀徊粫鼜挠谒?，這就是命運悲劇。

二、《月亮河Water》——社會悲劇

人類與生俱來的社會屬性，使他們無法脫離整個社會、時代的影響。而社會、時代的進步與否，直接導致當時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生軌跡。當悲劇主體受到社會、歷史環(huán)境的束縛和局限，無法擺脫自身毀滅的結(jié)局，卻又拼命反抗和掙扎，試圖逃離社會習俗的鉗制，這就構(gòu)成了社會悲劇。

經(jīng)典電視劇《大宅門》中有一個個性鮮明的二姨太楊九紅，她出身低微，自幼被長兄賣入青樓;她才貌雙全、有勇有謀，試圖反抗世俗，改變自己卑賤的人生，可最后的結(jié)果是：兒子夭折，女兒白佳莉一生以她為恥，婆婆臨死前不許她戴孝……最終，楊九紅用磚塊封閉了自己的房間，郁郁而終。這就是時代和社會造成的，無論楊九紅怎樣掙扎都無法改變的悲劇。我們應(yīng)該慶幸生在當下這個時代，和平、安詳，男女享受平等的待遇，能自由追求自己的幸福。

而在某個時代、一些國家，女人們連起碼的幸福都無法追求，或孤獨終老，或紅顏早逝……有一部影片就反映了這樣的悲劇，它曾經(jīng)在中央六臺電影頻道播放，英文名“Water”，中文譯名“月亮河”。

影片一開始出現(xiàn)的字幕，就是《瑪奴法典》第5章第156～161節(jié)的內(nèi)容：“身為一個寡婦就應(yīng)該忍受漫長的煎熬、自我克制和禁欲一直到死亡。不貞于她丈夫的女人，會投胎到豺狼的肚子里。”

1938年，印度還處在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之下，但社會正處于新舊思想沖突時期。八歲的小女孩楚婭剛剛死了丈夫，成了一個新寡婦。根據(jù)印度教傳統(tǒng)，楚婭被帶到“寡婦之家”，剃光了頭發(fā)，與那里的寡婦們生活在一起。在那里，楚婭必須對她過去所犯下的罪過進行懺悔，因為她對她丈夫的死負有責任。

“寡婦之家”里住著卡麗安妮、莎肯塔拉等許多寡婦。美麗的卡麗安妮9歲就被送到“寡婦之家”，而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丈夫?？惏材菔沁@群寡婦里唯一留著長發(fā)的女人，楚婭很快就和善良的卡麗安妮成了朋友。

一天，卡麗安妮認識了婆羅門階級的少爺那拉揚。那拉揚年輕英俊，崇拜圣雄甘地，思想解放。兩人一見傾心。那拉揚不顧門第觀念和世俗傳統(tǒng)，愿意迎娶卡麗安妮。

但“寡婦之家”的掌管者麥杜馬提和閹人古拉碧堅決反對卡麗安妮改嫁，她們嘴上說是違背世俗傳統(tǒng)，其實是怕斷了自己的財路。原來，她們以強迫卡麗安妮賣身來維持“寡婦之家”的開銷。麥杜馬提將卡麗安妮鎖在房間里，不許她出門。

一直苦修多年的莎肯塔拉請教尊者，希望找到解救卡麗安妮的辦法。尊者告訴她，最近剛剛頒布了一個新的法令：寡婦如果自己愿意，可以再嫁。莎肯塔拉搶走麥杜馬提的鑰匙，放走了卡麗安妮。

那拉揚接卡麗安妮見自己的父親，船至河中，卡麗安妮在與那拉揚的交談中得知，他的父親竟然就是玩弄過自己的婆羅門貴族。她感到無比羞憤，執(zhí)意讓那拉揚調(diào)轉(zhuǎn)船頭。

卡麗安妮再次回到“寡婦之家”，不想?yún)s遭到了麥杜馬提的阻攔和侮辱。在羞辱與絕望的打擊下，卡麗安妮平靜地走進印度人看成是“圣河”的恒河里，讓河水慢慢地沒過了自己的頭頂。第二天，來到“寡婦之家”，準備接走卡麗安妮的那拉揚看到的只是卡麗安妮被打撈上來的冰冷的遺體。

見到財路已斷的麥杜馬提和古拉碧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年幼的楚婭。他們以帶楚婭回家為名，將她帶過恒河，走在卡麗安妮的老路上。年幼的楚婭就這樣被婆羅門的貴族糟蹋了。莎肯塔拉知道真相后，在恒河邊的船上，找到可憐的楚婭。為了不讓楚婭重演卡麗安妮的悲劇，她抱著楚婭追上那拉揚乘坐的火車，讓那拉揚把楚婭交給甘地?；疖囕d著楚婭和那拉揚逐漸遠去，莎肯塔拉轉(zhuǎn)過頭茫然地看著遠方……

魯迅曾說過：“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边@部由加拿大與印度在2004年聯(lián)合攝制的悲劇影片充分地詮釋了這個道理。

在一個神性的國度，一條大河在歲月中緩緩流淌，不舍晝夜。河的這邊是貧窮孤寒的“寡婦之家”，整天勞作、在神像前懺悔自己的罪孽;河的那頭是婆羅門種姓的貴族，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寡婦們沒有任何社會權(quán)利和地位：她們要剃光頭，不能吃油炸的食物，不能穿有色彩的服裝，必須清心寡欲;整日勞作之后，她們還要在神像面前懺悔，或者在神廟外面乞討;如果她們不小心碰觸到了別人，那個人就要到恒河里去重新洗凈自己……

夜晚來臨，月光灑在河面上，一條小小的渡船將年輕美麗的卡麗安妮送到對岸，供那邊的婆羅門貴族玩樂，以換取“寡婦之家”的生活用度，以及虛無縹緲的救贖。我們可以想象出，在“寡婦之家”里的老人中，也曾經(jīng)有過卡麗安妮一樣的經(jīng)歷，而楚婭長大后，又會是另一個卡麗安妮。她們的命運就像時鐘那樣，滴答滴答，周而復(fù)始。而最后的命運，也許就像老邁的“姨婆”那樣，死后連一點喪葬的錢都沒有。

卡麗安妮美麗、善良、勇敢，她在愛上了那拉揚之后，希望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但真相太殘酷了——長期玩弄自己的，居然是那拉揚的父親！走投無路的卡麗安妮只剩下自我毀滅這一種選擇。電影開篇的那滿眼的蓮葉，電影中所提到的“出污泥而不染”，在那個國度里蓮花是神性的象征，現(xiàn)在看來卻是一種反諷！

印度人心中普遍認可“輪回觀”。他們認為人的靈魂不滅，肉體死亡之后，靈魂會轉(zhuǎn)附于其他動植物等形式。而靈魂轉(zhuǎn)附的具體形式，要看其在世的行為，但首先是在世時所處的種姓地位、以及對種姓制度、法規(guī)、戒律遵守好壞的情況而定。這種帶有消極性的世俗觀念千年不變，世代相傳，也麻醉著一代又一代的寡婦們。

電影最后的字幕顯示：“根據(jù)2001年的調(diào)查，在印度仍有3400萬的寡婦，過著2000年前《瑪奴法典》所記載的，被剝奪社會、經(jīng)濟、文化權(quán)利的生活?！倍瑯釉谶@部電影里，偉大的圣雄甘地發(fā)表演說，他講道：“很長時間，我認為神即真理?，F(xiàn)在我認為真理是神！”如果解放思想，解放了人性，新的道德和傳統(tǒng)也可以是“神”。

社會是否進步，時代是否會前進，如何實現(xiàn)真正的公平、平等，男女享有同樣的權(quán)益，這其實是擺在全人類面前的一個課題。

三、《紅男爵》——性格悲劇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作品中最富魅力的一部，哈姆雷特這個充滿了人文主義色彩和永恒孤獨的人物形象，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經(jīng)典人物之一。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在德國威登堡大學就讀，突然接到父親的死訊。回國奔喪的哈姆雷特，又聽說了叔父克勞狄斯即位，以及叔父與母親喬特魯?shù)略诟赣H葬禮后一個月就匆忙結(jié)婚的一連串令人震驚的消息，這使哈姆雷特充滿了懷疑和憤懣。不久，哈姆雷特在和霍拉旭、勃那多站崗時，見到了父親老哈姆雷特的鬼魂，父親告訴他，自己是被克勞狄斯毒死的，要求哈姆雷特為自己復(fù)仇。

哈姆雷特利用裝瘋掩護自己并通過“戲中戲”證實了自己的叔父的確是殺父仇人，堅定了他復(fù)仇的決心。由于一次誤會，哈姆雷特誤殺了戀人奧菲莉亞的父親波羅涅斯，克勞狄斯試圖借英王之手除掉哈姆雷特，但哈姆雷特在中途逃回丹麥，并得知戀人奧菲莉亞自殺的噩耗，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接受了其兄雷歐提斯的挑戰(zhàn)。決斗中，哈姆雷特的母親喬特魯?shù)?，誤喝克勞狄斯為哈姆雷特準備的毒酒而死去，哈姆雷特和雷歐提斯也雙雙中了毒劍，得知中毒原因的哈姆雷特，在臨死前殺死了克勞狄斯并囑托朋友霍拉旭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后人。

哈姆雷特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初生時代，具有理想主義、啟蒙主義色彩，同時還帶有天然的憂郁氣質(zhì)的人物形象。他的復(fù)仇必然不是簡單的手刃仇敵那種快意恩仇?，F(xiàn)實的各種復(fù)雜情況，讓他思慮徘徊、猶豫不決，這種性格導致復(fù)仇延宕和自我的毀滅。所以，哈姆雷特的悲劇是典型的性格悲劇。

2008年，德國和英國聯(lián)合出品了一部電影《紅男爵》，這是一部傳記片，它描寫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德國王牌飛行員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短暫而傳奇的一生。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曾在德軍與同盟軍的戰(zhàn)斗中，擊落過80架敵機，由于他將自己的飛機涂成紅色，所以人們都稱他為“紅男爵”。

影片開頭，年少的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正在用獵槍瞄準一頭鹿，忽然，天空中傳來一陣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他馬上丟下獵槍，飛身上馬，向飛機轟鳴的方向飛馳而去。隨著天上一架飛機掠過，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在馬上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想象著像飛機那樣翱翔……在少年的心中，能像雄鷹一樣飛翔于天際，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大地像畫卷一樣展開……那會是怎樣的自由和幸福啊。

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出身高貴，家世甚至可以追溯到神圣羅馬帝國時期。他勇敢、堅毅，充滿了理想主義光輝。英國皇家空軍的沃克上尉被他擊落陣亡，在舉行葬禮時，他駕駛著飛機，從空中扔下花圈以作紀念。他天真單純，把空中的戰(zhàn)斗看作是體育競技比賽，“我們擊落的是敵機，而不是飛行員。不得對墜落的敵機射擊，我們是運動員，不是屠夫?！?/p>

他弟弟不聽命令，對正在墜落的敵機窮追猛打，并稱如果不消滅敵人，就不可能贏得戰(zhàn)爭。他怒吼：“我們的父親為了救一個敵人，喪失了自己的聽力！”

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騎士，不過是將戰(zhàn)場從馬上轉(zhuǎn)移到了天空，他曾對女友克特·奧斯特多爾夫說：“想象一下，身在空中，如同一只蒼鷹俯瞰大地，微風刮過臉頰，被發(fā)動機和螺旋槳的氣味圍繞，在空中你可以完全放松自己，爬升、翻滾、回旋。自由，這是人類長久以來的夢想……但是，最棒的事情是追捕、戰(zhàn)斗、獵殺，就像是一場比賽，和體育競技一樣?！迸岩痪湓挿穸怂幕孟耄骸按蚓W(wǎng)球不會死人！”

女友曾帶他去看過地面部隊的醫(yī)院，那是平時在高空中看不到的場景，滿眼的鮮血和殘肢，到處是痛苦的呻吟，傷員多到了醫(yī)院要靠編號來命名。女友試圖讓他明白：“你還活著是你走運，你的出身讓你有這些人沒有的優(yōu)勢。他們根本沒有選擇，這不是一場游戲。”

當戰(zhàn)爭異化了人，將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個數(shù)字或者是戰(zhàn)爭機器中的一個個部件時，西方文明一直倡導的理性被戰(zhàn)爭摧毀，價值觀被粉碎時，人類的悲劇不可避免，作為個體的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同樣無法避免。

一個理想主義者是永遠孤獨的，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身邊的戰(zhàn)友逐漸減少，敵人的力量卻不斷增強，看清了戰(zhàn)爭本質(zhì)的他，深深地陷入了悲觀之中。1917年11月，在法國的齊格菲防線的德國要塞里，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得到了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的接見。在那里他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他內(nèi)心對殺戮是拒絕的。

曼弗雷德·馮·里奇特霍芬很有先見之明，他知道德軍無法擊敗協(xié)約國，面對德意志皇帝，他也能勇敢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如果自己是指揮官，會選擇投降。

戰(zhàn)爭后期，德國不愿意失去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這個標志性的國家英雄，讓他擔任新成立的第一聯(lián)隊指揮官，并要求不是情況緊急時，聯(lián)隊長不許升空作戰(zhàn)。但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總是尋找各種理由親自駕機作戰(zhàn)，他和他的戰(zhàn)友原本只迷戀飛行，為理想而飛翔，現(xiàn)在卻成了殺人的武器，他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照片被拿到全德國去到處宣揚，以顯示在戰(zhàn)爭中英雄的不朽，他的驕傲不允許他這樣做，他必須升空，必須冒險，必須與地面上的士兵一起同生共死，而不是去迎合柏林的什么造神運動。

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最后一次飛行前，他扭過頭來，微笑著，風吹動了他的金發(fā)和長長的圍巾，歷史似乎也定格在了這一刻，在這次飛行和戰(zhàn)斗中，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結(jié)束了年輕的生命，年僅25歲。

美國著名的巴頓將軍，曾說過一句名言：“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被最后一顆子彈打死?！?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芬也算是“求仁得仁”，他陣亡的幾個月后，殘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宣告結(jié)束。

這就是曼弗雷德·馮·里希特霍性格導致的悲劇，一個永遠孤獨的理想主義者幻滅后，卻沒有按照命運的安排，沒有向權(quán)勢、死亡甚至是愛情妥協(xié)，為了榮譽、夢想、責任而犧牲的英雄的悲歌。

四、《魂斷藍橋》——悲劇類型的互滲

命運悲劇、社會悲劇和性格悲劇只是悲劇類型的大致劃分，事實上，很少有哪一種悲劇類型是單獨發(fā)生的，它們往往交織在一起：同一個悲劇主體，可能既有命運悲劇的成分，又有社會悲劇和性格悲劇的特征。

電影《魂斷藍橋》就具備悲劇類型互滲的特點。這部影片曾經(jīng)獲得第13屆奧斯卡最佳黑白片、最佳原創(chuàng)音樂獎提名，與《卡薩布蘭卡》及《亂世佳人》并稱為電影史上最凄美的三部不朽的愛情悲劇。

《魂斷藍橋》1940年出品，風靡了全球近半個世紀。它的原名是《滑鐵盧橋》，講述了發(fā)生在滑鐵盧橋上的一段美麗而凄婉的愛情故事。一個平常家庭出身的美麗的姑娘，遇到了白馬王子，兩人相愛，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最后卻沒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是一部典型的顛覆童話、反灰姑娘的故事。

影片開始時的音樂既凄美又悠揚。一輛軍車停在了滑鐵盧橋上，不再年輕的英軍上校羅伊.克勞寧從車上走下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象牙雕的吉祥符，獨自憑欄凝視，二十年前的一段戀情如在眼前……

善良、美麗、柔弱、無辜的瑪拉，遇到了年輕英俊的軍官，一見傾心。浪漫的邂逅、動人心弦的一見鐘情的背后，影片用探照燈、空襲警報暗示了險惡的社會歷史背景。而男女主人公的生離死別，就在不經(jīng)意間埋下了伏筆。

男主角這樣訴說衷腸：“在空襲的死亡陰影里，能遇見你，我就充滿活力”?？墒?，在命運莫測的戰(zhàn)爭年代，有情人又怎會如此輕易地得到幸福？這對有情人之間的鴻溝，除了戰(zhàn)爭，還有當時英國的社會階層和門第觀念。

英國作為老牌帝國，曾號稱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它長期以來社會的傳統(tǒng)力量和習俗根深蒂固。男女主角的社會差距很大：女主角瑪拉是一個孤女，雙親早已不在人世;她的職業(yè)是芭蕾舞演員，在當時的英國社會，是極其卑微的，后來還因絕望和生活所迫做過妓女。男主角羅伊出身貴族家庭，有榮耀的家族臂章，自己也是上進有為的青年軍官。盡管羅伊的母親和叔叔接受了門不當戶不對的瑪拉，但羅伊的家族親屬卻難以接受她。用羅伊叔叔的話說：“他們都是好心人，善良的人，不過他們都是老派，轉(zhuǎn)不出他們的老眼光……他們以為舞蹈演員有點太離格了”。就連曾經(jīng)是舞蹈演員都太離格，更何況是已經(jīng)淪落風塵的瑪拉呢？命運總是嘲弄著紅塵中的癡男怨女。

瑪拉的悲劇不僅止于此，她的自尊自愛的性格特征也成了悲劇的導火索。羅伊叔叔對瑪拉的評價很高：“你忠實，善良，你是絕不會辜負這個臂章的?！笨墒?，一個美麗的姑娘，在混亂而貧窮的戰(zhàn)爭年代，失去了舞蹈職業(yè)，失去了未婚夫的庇佑，她能怎樣活下去呢？

由于性格中的善良和自尊，瑪拉放棄了很多次可以求助羅伊和他的家族的機會。當她的廉租房里只剩下最后一個罐頭的時候，她拒絕用羅伊托人給她帶的花束去換取面包;當羅伊的母親來看她的時候，她不愿意暴露自己居住的窘迫的生活環(huán)境;當她無意中看到報紙上羅伊的陣亡名單時，她選擇獨自承受，暫時隱瞞羅伊的母親。她不介意失去了工作，也不介意困窘的生活，她在意的始終是：“她（羅伊的母親）會喜歡我嗎？”“他（羅伊）會給我來信嗎？”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在瑪拉的生命中，愛情就是她的全部。她是為愛而生，為了羅伊而活。沒有了羅伊的日子，瑪拉迷失了自我，活得行尸走肉一般，最終淪落風塵。雖然男主角死而復(fù)生，但和羅伊的再次相遇，不但沒有拉近他們的距離，反倒制造了一個更深的鴻溝。人生中的污點，使瑪拉不能使自己成為羅伊家族的恥辱，這是她愛羅伊的方式，也注定了她最后用死亡祭奠自己愛情的結(jié)局。她想過不顧一切地和羅伊在一起，甚至和他一起回到了蘇格蘭的家鄉(xiāng)，但始終無法邁過自己心理的那道坎，無法戰(zhàn)勝世俗的觀念，無法重新面對羅伊。

瑪拉一直在背負一個沉重的十字架：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和習俗、自己的自尊和驕傲，她的愧疚和羞慚……面對命運的嘲弄，除了死亡，瑪拉沒有第二條道路。她對好友基蒂說：“就我的靈魂來說，我也一直在等他。” 但是，對于瑪拉來說，沒有了愛情，沒有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希望，連自暴自棄都喪失了借口和理由。所以，當瑪拉站在他們初識的滑鐵盧橋上，看到身邊走過的年老的妓女，好像看到了自己，她勇敢地迎向閃著車燈的軍車，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而美麗的生命。

地上空余一個象牙的吉祥符。一邊是女主角迎著軍車而消逝的生命，一邊是男主角“我永遠要找她”的呼喚，凄婉的愛情引起了無數(shù)的熱淚，女主角的生命和愛情、信念和靈魂都永遠地留在了滑鐵盧橋上。

哀莫大于心死，當愛情失去的時候，瑪拉寧愿像秋葉一樣飄落。她用自己的生命對社會的不公進行反抗，對戰(zhàn)爭進行控訴，用無比決絕的自盡給愛情唱響了一曲挽歌。而這種愛情悲劇，由社會、命運、門第、性格等各個方面因素造成的難以彌補的遺憾，也讓人唏噓感嘆，催人淚下。

1940年11月，影片《魂斷藍橋》登陸中國，反響異常強烈，幾個月后，甚至在上海出現(xiàn)了越劇版的“魂斷藍橋”，再不久，滬劇版的“魂斷藍橋”也登上了舞臺。直到最后，上海藝華影片公司拍攝了中國版的《魂斷藍橋》?，斃瓕τ趷矍榈闹邑懀鞣缴鐣械拈T第觀念，在一定程度上與當時中國觀眾的審美趣味不謀而合，從而打動了細膩的東方人，使這部電影在東方產(chǎn)生了轟動的效應(yīng)，成為西方電影在東方獲得成功的經(jīng)典。

悲劇的力量就在于主人公以有限的生命對抗無限的必然性，并從中體現(xiàn)出永恒的人類精神價值。無論命運怎樣的莫測、社會和歷史如何的局限、性格中有哪些缺陷，悲劇主人公仍然勇敢地面對困難與挫折，用他們自己獨特的方式對悲慘的命運進行抗爭，轟轟烈烈地向死而生，這就是美學意義上的悲劇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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