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三大隊四小隊是個半農半牧的村子,漢族人家種莊稼種菜,哈薩克人放牧牲畜,村子東面是一壟一壟涇渭分明的莊稼地和菜地,西面是騎著馬一天也跑不完的大草場。托肯是這個村莊的一名哈薩克族牧民,天氣不冷不熱的黃昏,辛苦一天的他喜歡坐在自家門前放倒的樹樁上,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這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兒子吐洪江,他已經長大了,該如何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托肯的家安置在村子西邊土坡的高處上,幾間簡易的住房,幾座毗連的牲口棚,柵欄圍起的羊圈,一垛干草,一垛牛糞。沒有菜地,最重要的是他的家沒有院墻。四周開闊的坡地上,可以隨意打下拴馬樁,支起燒奶茶的三腳架子,隨意晾曬自己的毛氈。
這村里有好幾家哈薩克族,春夏兩季他們分散地居住在村子四周的高坡上,在村西面的草場上放牧,除了這里,北面遠處的山里也有一個家。每年,趕在初冬第一場雪來臨之前,他們會牽起駱駝和馬匹,趕起牛羊進山里居住。
這幾天剛剛進入秋季,雖然牧草開始泛黃了,但牛羊的胃口大開,一只只膘肥體壯。托肯已經盤算好了轉場的事情,等到草場上最后的綠色消褪之前,他們和以往一樣要啟程到北邊山里度過一個冬天,直到次年四月。那里四面環(huán)山,冬季很少有風雪侵襲,如果下雪也是薄薄的一層,水草豐美,氣候溫和,是個理想的冬牧場,就是路途有些艱辛。但是一個牧民注定是辛苦的,老一輩人說哈薩克族是馬背上的民族,是世界上走路最多的民族。托肯覺得自己已經夠幸運,他們擁有青草和水源豐厚的兩個牧場,老天爺關照他們,一連幾年風調雨順,如果氣候不正常一年之中轉四次場的時候也是有的。但在此次轉場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他的小兒子馬上要應征入伍了。小兒子今年剛滿十八歲,鄉(xiāng)鎮(zhèn)武裝部的人說他各方面條件都很好,讓他去當兵。
這是件大喜事,村長說,多少人應征才能選上一個,咱們村好幾年都沒人選上了,吃公家的糧,還發(fā)工資,干得好了還能提干,有好些人走后門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當托肯坐在門前木樁上思索時,遠處駝峰一樣的山脊上,赤紅色的太陽慢慢滾動。晩歸的牛羊在大兒子哈斯木的看管下緩緩向高坡上移動,年紀稍微有點老的大黃犬盡心盡力地幫主人把牛關入牛圈。
奔波一天的兩匹馬拴在馬樁上,它們倆像很久沒見面的朋友一樣,互相點頭打招呼,臉和臉蹭來蹭去,調皮的黑馬呲出一口大板牙,咬了咬黃馬的肚皮,黃馬只是不情愿地甩甩尾巴。它們親昵著,幾乎忘記了主人給它們食槽里添加的咬在嘴里“咯嘣咯嘣”的大麥粒。幾匹駱駝沉默地臥在一起,掀動著鼻孔,嘴巴一動一動地磨著柔軟的青草,偶爾,脖子上的鈴鐺會清脆地響兩聲。門前空地上,鐵制三角架已經支好,牛糞火燃起,銅壺里黑色的茶水翻了好幾滾,妻子瑪依拉拐著一條長一條短的腿從屋子里出來,她頭上包著潔白的頭巾,端著一碗多加奶皮的牛奶倒進沸騰的茶水,加點鹽巴,茶香就散開了?,斠览耐仁悄贻p時轉場途中騎馬摔斷了,后來又接上的,新接的腿就像樹木一樣悄悄地長長了一點。
托肯在太陽完全落下去,天色變的黑青,三兩顆星星升起時,想好了所有的事。他決定舉辦一場宴會,邀請全村人、邀請周圍的牧民和親朋好友一起熱鬧幾天,因為小兒子要參軍,這畢竟是件大事。
托肯在晚餐時向全家宣布了這個決定?,斠览B忙放下食物,給老伴托肯續(xù)上一碗新茶,捧在他面前說:“您是個有主見的男人,一切您說了算,除了上次孫子周歲,我們家已經好幾年沒有喜事了,這樣的日子不興旺,都說主人的財富有客人的一半,應該好好地操辦一次,宴請所有的朋友?!彪m然瑪依拉舍不得小兒子出遠門,但她看出來托肯主意已定,她明白在這件事情上她能做的只有順從。大兒子哈斯木也點頭贊許父親的決定。
托肯和哈斯木商量了待客的時間,請哪些客人,宰殺幾頭牲畜。這個家雖然是托肯說了算,但大兒子已經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他掌管著所有牲畜的飼養(yǎng)。小兒子吐洪江低垂下一雙眼睛,那是一雙因為渴望父親肯定但總是得不到而日漸憂郁的眼睛,他端著茶碗坐在土炕毛氈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喝著,連聲音都不敢出。吐洪江剛剛年滿十八歲,是一個標致的小伙,他繼承了這個家族濃密如黑夜一般的頭發(fā)和高挺如山峰的鼻子,水汪汪如冰泉一樣的眼睛是瑪依拉給的,但是潔白光滑如牛奶一樣的皮膚不知是怎么來的。托肯不喜歡他潔白光滑如牛奶的一樣皮膚,他一直認為那不是一個哈薩克牧民的皮膚,也不是一個男人的皮膚。
托肯對小兒子的感情是擔憂多過喜悅,那種擔憂在一個男人的表達里又變成了嚴厲。每當想到小兒子,他總會遷怒于瑪依拉,他固執(zhí)地認為如果不是瑪依拉過分的疼愛,吐洪江不會這樣軟弱?,斠览阉隰[雪災的冬天,由于年幼體弱,高燒好幾天差點死去,瑪依拉把他捂在懷里長到了六七歲,然后又固執(zhí)地送他去寄宿學校讀書,一直到今年高中畢業(yè)。托肯不明白,上了那么多學,讀了那么多書,一個牧民的孩子還是認不清自家的羊,沒有別人幫助都不能把羊群關進圈里,也沒有獨立完成過一次獵捕,那些書本究竟教會了他什么?如果不是母親過分的溺愛,他早就應該像哥哥一樣早早長成一個男子漢,早就應該騎著馬在草場放牧,在山林捕獵,學習生存的本領。當然,吐洪江也不是一事無成,托肯也發(fā)現(xiàn)他有時像個女人一樣心細手巧,他幫助母親捻出的羊毛線比兒媳婦捻得還勻還細,他做的拉面比韭菜葉還細,他還會修好“嘶嘶”亂響的收音機,能將人家淘汰的舊電視搗鼓出人影。每當這時母親瑪依拉就像發(fā)現(xiàn)一塊閃光的金子一樣“嘖嘖”不已,然后用手撫弄他濃密的黑發(fā),親吻他的額頭,而父親托肯心里就會燃起一股無名火,滿是皺紋的臉也會硬成一塊干牛糞?,斠览娃揶淼卣f:“我聰明寶貝的兒子,快去看看哥哥那里有什么要幫忙的,你父親牛一樣的眼睛和鼻子里噴出了火焰?!?/p>
“難道他是個丫頭子嗎?這樣的人去參軍也許是對的,等服完兵役,等他的臉上有風霜的痕跡,也許就有機會成為一名男人,一名好的牧民?!蓖锌线@樣希望著,盼望著吐洪江去參軍。
三天之后托肯要請客,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的小鳥飛向四面八方。消息一出,托肯一家也忙碌了起來,哈斯木把要待客的牲畜選出來單獨圈好育肥,女人在家里烤制烹炸點心、清潔餐具。炸好的“包爾沙克”(油炸的面食)、烤好的馕,在案幾上堆成了小山,新做的“奶疙瘩”晾曬在草垛上,炒好的“塔爾米”用木臼要搗出香味,柔軟的酥油盛在水晶般的玻璃器皿里,雪花紋洋鐵桶里蕩漾著醉人的馬奶酒。 瑪依拉拿出最好的銀餐具和四角繡著玫瑰花的白色亞麻餐布,還有綴滿石榴花的羊毛掛毯、五顏六色的絲絨靠墊。一切準備就緒后,托肯家的宴請持續(xù)了一個禮拜。
宴請從這天中午開始,托肯套了兩件嶄新的毛料子衣服,腳下蹬著嶄新的皮鞋和黑亮能照見人影的套鞋,他羅圈著腿站在門口迎接每一位客人。村長第一個到達,他帶了禮品和祝福,還豎起大拇指夸獎托肯做出了聰明的決定。隨后每個客人都與他擁抱,每個人都一遍一遍地大聲地祝賀他的家庭和即將入伍的兒子,他使勁地搓著兩只大手,那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笑成一道縫,黑里透紅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心里就像被雪水澆灌了一樣滋潤。
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帶來了真誠的祝福就是朋友,炕上盤腿坐滿的全是最尊貴的客人。最醒目的還要數(shù)坐在村長身邊的吐洪江,他才是這場慶?;顒拥闹鹘?。吐洪江穿了一身嶄新的軍裝,稚氣未脫的臉龐在一身綠色軍裝的襯托下格外俊朗,格外引人注目,在眾人祝賀和祝福聲中,小伙子也顯得有些局促,白凈細膩的臉上有了羞澀的紅暈。等到客人雙腿坐麻的時候,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也端上了炕桌,宴席的高潮才剛剛開始,男人們開始喝酒吃肉,歌手開始彈琴唱歌——
青茶倒上,冰糖放上,
你的名字叫什么?
認識一下,哈爾哈沙。
奶茶倒上,酥油放上,
你的名字叫什么……
托肯身體踉蹌地端著酒碗邀請每一位客人暢飲,瑪依拉卻異常沉默地坐在炕邊上,一碗一碗地給客人倒茶,趁客人不注意時,她一眼一眼地打量穿著軍裝英俊無比的兒子,隨后又偷偷地用白色頭巾的一角一下一下擦拭著濕潤的眼窩。托肯看見了瑪依拉的傷心,他在想也許瑪依拉在抱怨自己讓兒子當兵的決定,畢竟要好幾年見不到面,但是此刻他愈發(fā)相信瑪依拉的溫情對吐洪江的成長來說是致命的絆索。
院子里拴馬樁上的馬匹和駱駝?chuàng)Q了一茬又一茬,三角架下的牛糞整日整夜通紅地燃燒,奶茶不停地在銅壺里翻滾,大黃狗叫啞了嗓子,請來的歌手彈壞了三套琴弦,醉酒的男人們扶著墻吐了又吐,幾乎爬不上馬背。
宴請結束后,托肯和大兒子哈斯木送吐洪江到鄉(xiāng)政府武裝部報到參軍,等待出發(fā)的大轎車就停在政府門前,一個個十八九的青年小伙,一身戎裝,朝氣蓬勃,像春天里挺拔的白楊樹,又像一匹匹歡騰跳躍要掙脫韁繩的小馬駒。吐洪江和哥哥短暫地擁抱告別,又走到父親的馬前,右手撫胸,彎腰低首向馬背上的父親送上祝福,轉身登上了轎車。托肯騎在馬上,望著倚在車窗前的小兒子,看見簇新挺括的軍帽壓在他濃密的黑發(fā)和蒼白的面孔上,托肯才想起他還有幾句話想給兒子說,他沖著窗子舉舉馬鞭,發(fā)現(xiàn)兒子的目光是躲避他的。托肯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平日對小兒子的嚴厲,但轉念一想教誨的語言總是多余的,常言道:家犢長不成犍牛。對一個牛犢來說離開母牛才能成長得更快。三年或者五載,軍營生活對他來說是個鍛煉的機會。
送走吐爾洪已經是九月底。天氣開始轉涼,高坡底下的河流瘦成了一根馬鞭子,遠處草兒也開始枯黃了。哈斯木是個勤快的好牧民,讓牛羊在轉場跋涉前都上好了秋膘,這兩天又請來了獸醫(yī)給每只羊打了疫苗。托肯到鎮(zhèn)子購買過冬的生活用品,還要給馬換新鐵掌。老鐵匠抱怨生意難做,說今年這陣子來換鐵掌的大牲畜少了很多。托肯不解。老鐵匠一邊掄著鐵錘敲打,一邊說,政府又蓋了一批定居房,電燈、自來水、牲畜圈、育肥的草料都準備了,好幾家牧民都“安居”了。
不轉場,一個冬天就吃貯存的干草料嗎?一個冬天牛羊都圈在巴掌大的圈里,沒有新鮮空氣,沒有清澈的泉水,沒有新鮮草料,牛羊也有牛羊的生活。牧民也窩在暖和的房子里說大話、看電視、喝酒、撒酒瘋嗎?牧民也有牧民的生活。再說,北山冬牧場,溫暖的冬雪,干凈的泉水、明亮的太陽、青翠的松樹,如果我們不去,它們不會寂寞嗎?托肯想不通。
托肯吩咐老鐵匠多使些力氣,將鐵掌打結實,轉場的路途遙遠艱辛!
瑪依拉彎腰俯身忙了一整天,用去了兩大卡盆(鐵皮制成的大盆)面,烤出了五十個金黃香脆的馕。兒媳婦在河邊上洗衣物,洗好的衣服和被單子花花綠綠鋪滿兩岸的草地。要是吐洪江在就好了,他可以幫助和面打馕,幫媳婦絞被單子。轉場的日子已經定好了,到北山牧場羊群和駱駝要走上六天的時間,五十個馕夠不夠?瑪依拉用拳頭敲打自己的腰眼子,她抬頭看見托肯在遠處整理轉場時架在駱駝背上的木架子,自己又悄悄思念起遠方的兒子。吐爾洪應該已經到部隊,沒有奶茶和馕,他過得慣嗎?
第二天, 天還沒亮,托肯家第一壺奶茶已經燒好。全家人簡單的早餐后,瑪依拉拽起馱成一座小山的駱駝,托肯跨在馬背上雙腿輕磕馬肚,哈斯木吆喝起牛羊,大黃狗打起十二分精神,轉場啟程了?,斠览僖淮闻ど砜纯存i好的房門,又叮囑媳婦將燒茶的灰燼掩埋好。
三年,托肯一家在冬牧場和夏牧場之間奔走數(shù)趟,大駱駝生了小駱駝娃子,羊群擴大繁殖近一倍,哈斯木已經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好牧民,大孫子第一次參加了賽馬比賽。只是托肯因為衰老雙腿更加羅圈了,瑪依拉因為思念兒子添了夜里咳嗽的毛病。
秋天舒適的傍晚,托肯還會坐在門前橫放的木樁上,他轉動著手里油黑發(fā)亮的馬鞭,大口大口地吸著莫合煙,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思考著冬天會在何時來臨,今年的轉場還要做那些準備。
漢族人家住在高坡下面,一家一個小院,你的我的分得清楚。地里的莊稼已經收回來了,堆在麥場上、堆進倉庫里,以前他們總用糧食換牛羊,如今他們除了種莊稼也學會飼養(yǎng)牲畜,有幾家飼養(yǎng)的牲畜交給哈斯木代牧,哈斯木掌管的羊群急劇擴大,再這樣下去他需要找個幫手。
坐在高坡上可以望出去很遠,望見天邊,望見遠山,不知是誰在遠處憂傷地吟唱——
走不出的天邊喲,
走不盡的平原,
天邊底下是平原,
平原過去是天邊……
遠處小路上偶爾有騎著馬晃動的身影、牽著駱駝慢慢行走的牧民,他會招呼他們進屋喝茶吃馕。這一天,太陽快滾下坡時,吐洪江背著行囊晃動的身影一步步走進托肯的視野。雖然幾天前就得到了兒子要回來的消息,但兒子的出現(xiàn)仍舊給他帶來了出乎意料的喜悅。走到跟前時,托肯發(fā)現(xiàn)兒子確實長高了不少,肩膀也寬闊了許多,臉上有健康的氣色,貼在頭皮的短發(fā)很精神,重要的是他有了敢于直視父親的眼光和一副黑青結實的下巴,他已經是個男人了。
吐洪江快步奔向父親,他扔下行李,使勁擁抱父親,幾乎要把父親扛在肩上。托肯除了感受到父子久別的思念,還感受到一個成熟男人灼熱的氣息和無窮的力量。那種力量是,一個年輕男人的力量,如果是摔跤比賽,托肯覺得自己一定會成為兒子的手下敗將。
吐洪江擁抱開始哭泣的母親,親吻她藏在白頭巾下的白發(fā)和因為思念消瘦的面頰。擁抱哥哥、嫂子,親吻已經長大變陌生的侄兒、侄女。他分發(fā)帶來的禮物,給父親的是一個便攜式收音機,給母親的是個寬大得幾乎能把一個人包裹下的羊絨披肩,給哥哥的是一部手機,給嫂子和侄兒們的是國外進口的香水和巧克力。他甚至為看望他的親朋好友也準備了禮物。每個人都為他的到來歡欣鼓舞?,斠览f:“看看,他的確長大了,比以前更能了解別人的心意了。”
那部手機讓哥哥高興不已,愛不釋手,連吃飯時都不愿放下。托肯覺得小兒子有些亂花錢,就問道:“手機,有什么用,又不是做生意的人。整天面對著一群牛羊,你難道要給他們打電話嗎?”
“父親,手機的用處很大的,不光可以打電話,還能接收各種消息,比如天氣預報和市場信息。很多牧民都在用它,我做夢都想有一部手機?!惫鼓疽稽c都不掩飾自己的歡欣。
“父親您說對了,我在報紙上看過,外國人給牛羊配了BB機,一打電話在遠處吃草的它們就自己回來了。”吐洪江說。
“這太好了,我的哈斯木不用風吹日曬地放牧了,每日只需要給牛羊打打電話就可以了?!爆斠览部旎畹孟駛€小孩,托肯忍不住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但這份歡欣在托肯心里持續(xù)得不久。第一天、第二天,連著三天,回家后的吐洪江都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后喝了母親燒好的酥油茶,吃著香噴噴的烤馕,吃了一盆又一盆的抓肉。部隊的生活一定很苦,吃不上家里的飯菜,讓他好好享受一下家里溫暖吧,這幾乎是全家人共同的想法。第四天吐洪江去了鎮(zhèn)上,瑪依拉說他要見見朋友,第五天他又去了鎮(zhèn)上,瑪依拉說他要見見同學,第六天,托肯轉動著手里的馬鞭子問瑪依拉兒子的去向時,瑪依拉說他如今是個大人,有重要的事情處理。其實吐洪江一連幾天去鎮(zhèn)上的時候,父親托肯也沒有閑著,他牽著去年就給小兒子準備好的馬匹,找工匠為他配置了最好馬鞍和馬鞭,他還盤算好,要將哈斯木掌管的大小牲畜里撥出三分之一交給吐洪江管理,這次轉場就是學習放牧的好機會,如果他能夠獨立掌管牛羊了,就可以考慮娶一個牧民家的好姑娘,有了家庭的責任感,他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牧民,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這一天,吐洪江又去了鎮(zhèn)子。天色一點點黑下來,草場變得寂靜,他還沒回來。托肯像一尊雕像一樣坐在門前的木樁上等候,雖然哈斯木給父親說,吐洪江打電話來了,有重要事情,回來要晚一些。瑪依拉把奶茶熱了又熱,桌子上的白色餐布遲遲不敢打開。
當黑色的天穹完全覆蓋村莊和草場,滿天星星落入漆黑色的泉水里,小路上才出現(xiàn)吐洪江晃動著的身影,飄來他悠揚的歌聲。他看清在黑暗中獨坐的父親時張開了雙臂做了個擁抱的姿勢,這一次托肯并沒有接受兒子的擁抱,他轉身進屋,坐在炕桌的正上方,示意吐爾洪坐在其下首?,斠览惺艿搅藲夥詹幌?,她仍舊不敢打開餐布,因為托肯沒有放下馬鞭,甚至沒有摘下帽子,這意味著他有重要的話要說。
吐洪江大概和朋友一起喝了點酒,臉色微醺,襯著一頭烏發(fā)黑亮,目光閃爍。他興奮地搖晃著身體,就像搖晃一支啤酒瓶,似乎有一肚子高興的話語隨時會從嘴里涌出,但他很快注意到了父親嚴肅的神情,及時收斂了自己的喜悅。
“吐洪江,你回來幾天了?”
吐爾洪掐指算道:“父親大人,七八天了。”
“這些天你沒有看見哥哥哈斯木在干什么嗎?”
“哥哥每天照料牲畜,給牛羊打編號,準備轉場。”
“你沒有看見鄰居的駝隊已經出發(fā)了?”
“父親大人,我看見了。”
吐洪江沉著地回答這一切時,眼睛里并沒有恐慌。托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鞭子,摘下帽子說道:“我不多說了,明天你和哥哥一起做準備,三天以后我們也要啟程,如果再晩,好的草場就會被別人占去?!?/p>
瑪依拉雙手放在胸口,急忙走過來布置餐桌。
“可是,我親愛的父親,我今天也有話要說?!蓖聽柡榍辶饲迳ぷ樱滞α送掗煹纳眢w,用平緩的聲音說:“我不準備和家人一起轉場?!蔽葑永镆幌掳察o下來,瑪依拉用手捂住因為吃驚而張開的嘴巴,托肯將剛摘下的帽子又抓在手里,坐在一側的哈斯木問道:“弟弟,你說了什么,不轉場嗎?”
“是的,沒有聽錯,我決定了不轉場?!蓖潞榻鹕碜哌M另一間屋子拿出了一個工具箱,打開后是一件件銀光閃閃的修理機械用的工具:“瞧,我在部隊是一名汽車修理兵,我會修理汽車、拖拉機、摩托車?!?/p>
“哦,你可以在轉場的途中修理車子,也可以修理打草機,還有那個奶油分離器?!备赣H說。
“不是這樣的,我和其他幾個復員回來的戰(zhàn)友一起商量,準備在鎮(zhèn)上開一家汽車修理廠,我有一筆部隊復員安置的費用,國家也給了政策,這兩天我就在辦這件事?!?/p>
“這么說你不準備做一個牧民嗎?該不是你從小就害怕騎馬,害怕在深山里轉來轉去地轉場吧?可你是一個哈薩克牧民的后代。”
“牧民的后代一定要放羊嗎?我學了可以掙錢的技術,我想定居,讓我的后代在學校讀書,也許有一天他能去城市生活?!?/p>
“呵,我就知道他變了,認為手機都可放牧了。他這是被外面的世界迷惑了雙眼,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牧民的后代。你聽一聽你兒子說的大話,可以把牛皮撐爆了。我認為做一個有用的牧民比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大話王’要好一千倍?!蓖锌蠈⑴饑娤蛟谝贿呉驗轶@恐而哭泣的瑪依拉,生氣地戴上帽子,起身離開了餐桌。
這樣的爭吵又進行了兩次,但爭吵的結果是他們彼此更加堅定自己的立場,最后只能用沉默拉開距離,在這場爭執(zhí)中,倆人都感覺是在進行一場身體上沒有接觸的摔跤。兩個男人之間的較量,父與子的較量,讓整個家庭都陷入深深的恐慌,瑪依拉眼淚汪汪,她能做到的只有祈禱。
哈斯木一直保持沉默,但是眼看轉場迫在眉睫,他決定結束這次較量。這天,他將牲畜安頓好,拍干凈身上的塵土,和父親并排坐在門前的木樁上,父親已經兩天沒有說話了,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都沒有脫去外衣,布滿血絲的眼睛下陷著。哈斯木將一支莫合煙卷好遞給父親,點煙的火苗照在父親滿臉的皺紋和固執(zhí)的大鼻子上。托肯無法接受吐洪江的決定,想想自己當年讓兒子參軍時的期盼,他希望軍營能讓一個弱者變得強大,讓小兒子成為一個不畏艱險的男子漢,如今他選擇了逃避,他不愿意成為牧民,他想成為一個城里人。這一切和自己的心愿相距太遠了。
哈斯木說:“父親,你不為弟弟感到高興嗎?他真的長大了,他的眼界也變寬了,他像一個男人一樣選擇了自己的未來。說句實話,如果生活給我機會,我也不一定就選擇做一名牧民,好多事情不是沒有選擇才這樣嗎? 有時候我也在想究竟是我選擇了牧民的生活,還是牧民的生活選擇了我?哈薩克族也不是只能當牧民。”托肯第一次和大兒子促膝交談,聽了這一席話除了驚訝,托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悲傷,但是他最終承認有些事情是他一直都沒有想過的。
第二天,他們重復做著每一次轉場前的最后的準備,不能再等了,田鼠跑來跑去儲藏糧食的身影告訴有經驗的牧民,快下雪了?,斠览瘃W成小山的駱駝,托肯跨在馬背雙腿輕磕馬肚,哈斯木吆喝起牛羊,一隊人馬緩緩地向北山方向移動。
吐洪江離開高坡上空無一人的家,向鎮(zhèn)上走去。
托肯騎在馬上注視著小兒子那仿佛被時間追逐的急迫的背影,心里有悲傷也有祝福。隨后又撥轉馬頭,向遠方瞭望,北山在呼喚,蒼鷹自由地在天空中盤旋,他不禁感慨:“如果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我還是要選擇做一個牧民,如果沒有牧民,沒有成群的牛羊,這遼闊的草原和北山的冬牧場悠長的時光又再等候誰呢?”
責任編輯 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