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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

2020-09-16 06:33梁爽
安徽文學 2020年9期
關鍵詞:老鄭葉芝女兒

梁爽

葉芝茹歪在床上,懷里揣著剛灌好的熱水袋。冬天她最貪戀的物件便是熱水袋。她貪戀摟著它時才會有的那種溫暖和遲鈍,以及由此而在周身彌散開來的困意。人上了年紀真是奇怪,躺在床上睡不著,坐久了又會昏昏欲睡。

葉芝茹隨手從床頭柜上抽出一本相冊。陽光毫無生機地透過玻璃窗,在墻壁和窗臺上留下一小片明亮,像切割后的冰片,整齊而薄脆,似乎戳上一指頭就能嘩啦啦地碎掉。四下里一片安靜,空氣是靜止的,時間是靜止的,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光陰在一幀幀照片中無聲流過。

很多個下午被葉芝茹這樣打發(fā)掉,相冊翻得多了,背脊處已毛了邊。有時葉芝茹會盯著某張照片看上很久,所有與之相關的回憶便如潮水一般向她席卷而來。她也會合上相冊,把目光投向遠處某個虛無的地方——就像那地方有人在接著她的目光——什么都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偶爾,她會手捧相冊耷拉著腦袋,打起有節(jié)奏的鼾。

葉芝茹想起嫁給老鄭前住在娘家,逢上太陽足的好天氣,母親會把箱子衣柜一股腦兒地掏空,曬滿陽臺和客廳,舊式帶流蘇的毛圍脖,姥姥留給她的盤扣棉襖,單位發(fā)的工作制服,父親修過幾次的大頭鞋……空氣里彌漫著被時光濾過的霉味,陽光下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飛舞。葉芝茹無法理解母親如此過于頻繁的舉動,常會皺起鼻子找個借口溜出家門。現(xiàn)在她懂了,她熱衷于翻看相冊和母親熱衷于晾曬衣物如出一轍。時間無處打發(fā),只好到那些舊照片舊物件里尋找逝去的歲月與回憶。她們需要在心里腦海里,把這些歲月和回憶一次次地折疊包裹,再一次次地打開。

老鄭說,現(xiàn)在全球微信用戶已超過10億,他們更喜歡把照片曬在朋友圈里。葉芝茹對老鄭的話不置可否,再有拍照的機會,依舊堂而皇之地端起那架淡灰色的老式佳能相機。

葉芝茹已經(jīng)第三次站到窗邊,仍未看到老鄭的身影。餐桌上擺著一碟蒜泥拌茄子,土豆豆角燉好在鍋里,葉芝茹怕盛出冷了,只等老鄭進到小區(qū),再甩個番茄蛋湯。

老鄭的電話打了進來,說晚上有事,不回來吃。沒等葉芝茹開口問是什么事,電話已經(jīng)掛了。番茄蛋湯不用做了,土豆豆角也不用盛了,蒜泥拌茄子不能熱,葉芝茹就著它喝了點粥。

總算盼到15號,人家卻草草一個電話說有事,葉芝茹心里梗得慌,打電話給妹妹。妹妹在臨市開了家物業(yè)公司,老鄭退休后在妹妹的公司幫忙,一個月多掙五千塊錢。葉芝茹盼星星盼月亮般地把老鄭盼退休,不愿意他再去工作。國家為什么規(guī)定退休年齡,就是要你到了年紀回家休息,奮斗是年輕人的事。老鄭說,這話可不對,時代不同了,大眾創(chuàng)新,萬眾創(chuàng)業(yè),幼兒園的娃娃都在奮斗,再說了,趁我身體還行能多掙點就多掙點,多攢倆“過河錢”沒啥不好,孩子們要是有難處,咱還能幫襯一把。

于是,老鄭在六十歲那年走出局機關大門,成了打工族里的一員。

妹妹正在吃飯,說,姐你們今天吃飯這么早哇??磥砝相嵱惺潞凸緹o關。倆人又閑聊幾句,葉芝茹問,你姐夫他在公司沒有什么不良表現(xiàn)吧?聽筒里瞬間爆出一串笑,我姐夫那么大個處長,給我?guī)兔σ呀?jīng)大材小用,能有什么不良表現(xiàn)哪。葉芝茹囁嚅著,不是說工作,我是說其他方面,比如和不該好的人關系比較好。聽筒那邊又是一通笑,喜歡和辦公室的小姑娘下跳棋算不算不良表現(xiàn)?!姐你就別胡思亂想啦,我掛了哈,沒工夫哄你玩。

什么叫沒工夫哄我玩,我是五歲小孩嗎!葉芝茹越發(fā)生氣。

老鄭進門,葉芝茹剛好看完一集地方臺的肥皂劇。鍋里有菜,你再吃點嗎?葉芝茹走上前去,用力翕動兩下鼻翼,沒有聞到酒味。我吃過了。老鄭換了鞋和衣褲,徑自走進衛(wèi)生間,嘩啦嘩啦洗漱完畢又進了臥室,把葉芝茹一個人晾在客廳里。

我、吃、過、了,葉芝茹攤開左手依次合上四根手指,沒錯,從進屋到上床老鄭一共跟她說了四個字。葉芝茹覺得郁悶,想哭。

和老鄭這么“別扭”著已經(jīng)三四個月了,葉芝茹卻不好說什么,因為老鄭起早貪黑坐城際列車上下班很辛苦,到了周末休息的時候,該買菜買菜,該洗碗洗碗,并不像是存心氣她。葉芝茹轉身關了電視,還剩一集肥皂劇沒心情追了,簡單洗洗回了另一間臥室。睡不著的葉芝茹像倒籮筐一樣把腦袋里的回憶嘩啦一下倒出來,順著這個“別扭”挑挑揀揀地往前追溯著,似乎始于分床,又似乎更早些。是葉芝茹得了重感冒,成宿地咳。老鄭被咳得睡不著,也怕被傳染,索性搬到了另一間臥室。葉芝茹感冒好了,也不見老鄭搬回,問他,他說這樣挺好,你打呼嚕,我也打呼嚕,正好互不干擾。

因為心里裝著事兒,葉芝茹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洗漱,鏡子里的自己眼角垮得更加厲害,看上去又老了一截。莎士比亞有首十四行詩寫道:“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容顏,在你的臉上挖掘壕溝。”她的臉已經(jīng)被六十一個冬天圍攻,該有多少壕溝。她不知道老鄭是不是因為這些壕溝,才不愿待在家里。

老鄭吃早飯時,葉芝茹試探著問,我們這個周末,請劉國英他們吃頓飯吧?

怎么又請?不是剛剛請過。

什么剛剛,上個月15號請的,都一個月了。

一個月也不久,沒必要頻繁地聚。

葉芝茹沒再吱聲,心里有些不高興。老鄭出門后,葉芝茹披件衣服照例站到窗邊。老鄭蝦著背,步子邁得又急又碎,樓口的聲控燈一滅,他的背影便一下被這深冬的黎明吞噬了,看得葉芝茹差點滾下淚來。小區(qū)里只有對面頂樓的燈亮著,那家有個讀高中的孩子。老鄭不知道,不只是今天這個天寒地凍黑魆魆的清晨,幾百個日子葉芝茹都這樣蓬著一頭花白的亂發(fā)站在窗邊目送他上班。

老鄭和葉芝茹是高中同學,葉芝茹早他五年退休。退休六年了,葉芝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心態(tài)面對大把空出來的日子。退休第一天,她制訂張計劃表,每天幾點起床,幾點買菜,幾點上超市,列得一清二楚,甚至于上午幾點聽歌,下午幾點看電視,也都做了詳細安排。結果沒執(zhí)行到一周,計劃表便被揉成一個紙團扔進垃圾桶。這件事被老鄭和兒子女兒笑了很久,他們說她是職業(yè)病,課程表使用后遺癥,小學生一樣的情商。

葉芝茹繼而迷上養(yǎng)花,并繼續(xù)發(fā)揚她當模范教師時的鉆研精神,買書,上網(wǎng)查資料,把那些高大的龜背竹鳳尾竹養(yǎng)得像小樹一樣茁壯。老鄭有一次推著拖把在“樹”叢中穿行,向葉芝茹抱怨,再這么養(yǎng)下去,我們倆遲早有一天會缺氧窒息的。葉芝茹一氣之下把所有花都送人了,房間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葉芝茹的心也空蕩蕩了很多天。

不再養(yǎng)花的葉芝茹又把精力投給了大眼金魚,整天整天地蹲在花鳥魚市,向賣魚人討教養(yǎng)魚的竅門。盡管葉芝茹勤奮好學,那些活蹦亂跳的金魚,不管黃的紅的還是白的黑的,只要被帶進家門,很快就被命運扼緊鰓蓋,一批又一批過早地結束了生命。葉芝茹嚇得不敢再養(yǎng),深覺自己罪孽深重,把魚缸洗凈束之高閣。

葉芝茹沮喪了幾天,又跟老鄭商量,馬上放寒假了,我在家里開個語文輔導班吧,不圖賺錢,只求個充實。老鄭不但贊成,還跑到家具市場幫她買了幾套小孩用的桌椅。小學高級教師葉芝茹的招生廣告貼出兩周,只招到一個孩子。為了這個孩子,葉芝茹提前三天開始備課。那天剛送走老鄭,孩子母親就帶著孩子登門了。葉芝茹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么早,孩子母親倒是不見外,說話粗聲大嗓的,讓葉老師費心啦,我們兩口子都是做生意的,孩子就交給您了。葉芝茹說,放心,我?guī)У漠厴I(yè)班在全市都是有名的。孩子比她母親還不見外,看都沒看葉芝茹一眼,徑自走進廚房,抓起個饅頭滿不在乎地大嚼起來。吃了兩口,又像想起什么,起身打開冰箱門,拿了瓶酸奶兀自打開喝。葉芝茹的課白背了,孩子一天沒學一個字,孫猴子轉世一樣上躥下跳地耍鬧,葉芝茹跟在他身后,不是怕他打碎花瓶撞翻暖壺,就是怕他被花瓶砸著開水燙到。老鄭下班了,孩子的母親還沒來接,孩子不客氣地跟老鄭并排坐在餐桌前,說,快上菜吧,我媽得收攤了才能來。葉芝茹的語文輔導班只開了一天便歇業(yè),付出的代價是心臟藥成了她人生中的又一伴侶。

從此,葉芝茹沒再為她的退休生活做過任何規(guī)劃。

上個月老鄭下班,家里沒人,給兒子女兒分別打了電話,都說沒見到母親。老鄭急了,跑到她常去的商場。商場的暖氣開得很足,一邁進大門,老鄭的眼鏡片便被蒙上一層細碎的水霧。生活用品區(qū)和生鮮蔬菜區(qū)都沒找到葉芝茹的身影,老鄭正頹然,卻意外地看到葉芝茹坐在選彩電的小玻璃桌旁打著瞌睡。她穿了件咖啡色的羽絨服,拉鏈只拉了一半,后背微弓,低垂著頭,像個了無生氣的問號。她對面的電視屏幕上,一個穿粉睡裙的年輕女孩正手捧一串紫葡萄跳韻律操,女孩和葡萄一樣晶瑩飽滿,似乎能一下捏出水來。老鄭鼻子有些發(fā)酸,上前喊醒葉芝茹,怎么在這睡著了?困咱回家睡去。葉芝茹捋了下額前的劉海兒,有些不好意思,商場太熱,一坐下就睡著了。

就是在那一天,老鄭跟葉芝茹商量,請住在同一個城市的高中同學劉國英夫婦和黃仙菊來家里聚聚。他們是葉芝茹的同學,更是老鄭的同學,倘若沒有老鄭,葉芝茹沒有一個僅屬于自己的朋友。

那次聚會熱烈、漫長,從黃昏持續(xù)到深夜,令葉芝茹足足回憶了半個月。離婚多年的黃仙菊記性最好,席間講了很多當年他們下鄉(xiāng)的往事,聽得大家感慨不已。黃仙菊說,那時我們的老鄭還是小鄭,真是干勁十足哇,一匹快馬騎上個把小時,從巴林左旗趕到咱們青年點來看芝茹。劉國英附和,差不多每周都來,我們的芝茹也的確是咱們點的大美人。于是大家起哄,讓老鄭和葉芝茹共飲一杯酒。憶起當年,老鄭也來了興致,開口閉口話頭話尾地喊著“小茹”。葉芝茹更是百感交集,當年她能嫁給他,是沖破了重重家庭阻力的。父母商量幾個晚上下不了決心,鄭重其事地把妹妹和三個弟弟叫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結果所有人投反對票。還在上初中的最小的弟弟在會上說了句話,要是把我大姐班上的男生排個長隊,姓鄭的得排最末位。小弟弟的話講得直了些,卻是一語中的。老鄭的五官長得蠻周正,但個子太矮,勉強剛夠一米六,和葉芝茹站在一起,像是大桃樹旁邊立著一棵小桃樹。但是他人聰明,又有才華,最重要的是對葉芝茹好。葉芝茹和老鄭在一起,不但不覺得他矮,甚至還很依賴。在一個對自己好又值得依賴的人面前,他的身高就不顯得重要了,甚至無形中會變得高大起來。想到這些,葉芝茹的內心有如春潮泛濫,不禁淚花閃爍。為了不讓人看出,她故意夸張地笑著,順勢用手抹了抹眼睛,又起身去里屋取出那架佳能相機。幾人坐攏在一起,劉國英揚起剪刀手,快門按下的瞬間,葉芝茹只覺老鄭臉上的表情虛假而浮漂,心底陡然升起一陣不悅,然而這不悅只是虛晃一槍,她很快又笑吟吟地咔嚓咔嚓按起快門。黃仙菊臨走時拉著葉芝茹的手,對她說了句話:芝茹我真羨慕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昨晚的土豆豆角,葉芝茹吃了一天也沒吃完,她早晨在菜市場又稱了些排骨玉米胡蘿卜,準備晚上給老鄭煨湯。這個冬天冷得邪乎,喝湯好驅寒。每天去早市,她的心情都不平靜。她渴望每個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一覺醒來,能和老鄭肩并肩地在早市的攤位前走走停停,然后和他一起挑挑揀揀,哪怕只是幾個西紅柿一捆菠菜。

排骨沒下鍋,再一次接到老鄭要晚歸的電話。葉芝茹怒了,你干脆別回來睡在外面算了。

老鄭也怒了,葉芝茹,我是為了工作,你不要再無理取鬧!

你竟然喊我葉芝茹?!

難道你不叫葉芝茹?!

葉芝茹把電話摜掉,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老鄭以前是喊自己“芝茹”的,在一個月前的聚會上,他還喊過她“小茹”,可這些話怎么好意思講出口,葉芝茹索性哭得更加響亮。

正哭得起勁,女兒來了,手里提著一箱冰蝦。女兒和他們住在同一座城市,已經(jīng)結婚兩年多。葉芝茹在這個時候見到女兒,稍顯尷尬,問道,怎么沒打個電話就來了?女兒說,學生家長送的券,在超市取了直接給你們提過來,我們家沒人吃。葉芝茹說,過日子哪有不開火的,總在外面吃不衛(wèi)生,你們但凡上點心,做飯還能有你們學過的那些數(shù)理化難。女兒說,媽你再啰嗦我不來啦?我可不想像你那樣,整天琢磨我爸愛吃啥,生活這么美好,我想干的事多著呢。葉芝茹說,你去干你想干的事吧,別總往家拿東西,我和你爸牙都不行了,腸胃也不行,吃不了那么多葷腥。女兒說,越是年紀大了,越要補充蛋白質。不過咱可提前說好,這冰蝦吃不了也不準給我哥送去。上次朵朵肺炎住院,我是心疼你幫他們看了幾天孩子,我嫂子送我半兜雞蛋,我一看兜子還是我家的,這讓我們家那位看了算怎么回事兒啊。

葉芝茹的臉騰地紅了。

女兒見葉芝茹臉上淚痕未干,問道,怎么啦,和我爸吵架了?葉芝茹拉著女兒坐下,數(shù)落起老鄭的種種不是,說的時候忍不住又哭了一次。還沒講完,女兒哈哈笑起來,媽你說這些,也算是事兒啊?就你們這樣,也叫吵架?連罵人都沒有。葉芝茹說,罵了,他罵我無理取鬧。女兒又笑,連個男女生殖器官的名稱都沒有,還叫罵人?葉芝茹瞪大了眼睛,怎么說話呢!虧你還是人民教師,這么粗的話也能講出來,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這樣,對什么都無所謂,不生孩子不學做飯,鬧不明白你都想干啥……女兒坐不住了,起身要走。葉芝茹忙去拉她,后悔自己把話說重了,孩子提了東西回家,她倒說了孩子一身不是。女兒說,媽不是我說你,你這更年期也過去好幾年了,能不能別再這么矯情,你得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子,不能總沉湎于過去,更不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爸身上。女兒的話確實有道理,可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的,從嫁給老鄭那天起,就事事依附于他,已然成了習慣,他既然退休了,就該在家陪著她。但這些話是不能講給女兒聽的,否則女兒會有更多的話等著她,譬如說她自私,小題大做,甚至還會講到活出自我,女權主義什么的。女兒說,我?guī)湍惆盐⑿砰_通這么久,也沒見你怎么用,每天沒什么事可以發(fā)發(fā)朋友圈。葉芝茹反駁道,你也說我每天沒什么事,那我發(fā)什么呢?什么都可以發(fā),吃了什么,玩了什么,看了什么,想了什么,盡管往上曬就是。葉芝茹的表情更加不齒,居家過日子是個人的事,和別人有什么關系。我現(xiàn)在看書都會眼睛疼,更別說玩那玩意兒。我不用微信,就沒人找我投票點贊戳廣告,挺好。葉芝茹嘴上硬氣,心里知道女兒一片好心。在此之前,她還勸過她跳廣場舞打太極拳。這些建議,她也沒有采納。樓下小區(qū)那些老太太們,每晚不到七點便支起大音響,高分貝的旋律直沖霄漢,過了九點依舊無止無休。她們選的舞曲,她也不能忍受。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一個個都老白菜了,還小什么蘋果。葉芝茹想起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些照片,海灘邊排成隊甩紗巾的,大樹底下圍成圈戴墨鏡的,清一色都是她這個年紀的,可著勁兒地作,就好像這個世界虧欠了她們,再不努力爭取就沒機會了一樣。她葉芝茹雖是小學老師,那也是知識女性,萬萬不能加入她們的隊伍。至于那些打太極拳的,倒是穩(wěn)重,夏天穿上白色太極服,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但那支隊伍對她來說似乎又太老了。葉芝茹起身要去給女兒做飯,女兒說她和老公晚上看電影,電影過后去新開的美食城宵夜。

女兒走后,葉芝茹把冰蝦從箱子中取出,是大個頭的阿根廷紅蝦。她打開冰箱門猶豫了片刻,只放進四分之一,剩下的還是決定給兒子送去,順便在兒子家吃個晚飯,再讓兒子幫自己勸勸老鄭別再出去上班。

兒子家小區(qū)和自家隔著三條馬路,步行七八分鐘的路程。手里的蝦有些重,想打輛的士又覺得不劃算,葉芝茹走五步歇一步,走十步歇兩步,一路上左顧右盼做賊一樣,生怕碰見女兒,進到兒子家門才算長舒一口氣。

兒媳婦沒在家,兒子正在看足球,說媳婦帶朵朵回娘家了。葉芝茹拉開冷凍室的抽屜,見里面塞得滿滿當當,感覺有些不自在,心想還是養(yǎng)女兒好,兒子東西多的冰箱塞不下也不會給他爸媽送點,便把冰蝦丟到了陽臺,說一會兒你自己收拾。再坐回沙發(fā)上,葉芝茹問,今天不是周末,她們娘倆怎么想起回娘家了?兒子眼睛盯著屏幕,順口說道,她們單位分點蘋果,她給她媽送去了。說完又覺得不妥,趕緊補了句,也不是什么好蘋果,個頭太小,一個個跟小石頭蛋兒似的。葉芝茹沒作聲,眼皮耷拉著,臉垮著。兒子連忙轉換話題,媽,朵朵上個月在班上得的小紅花最多,幼兒園給發(fā)了“三好寶寶”的獎狀。葉芝茹果然來了精神,笑道,現(xiàn)在的教育太不嚴肅了,第一次聽說“三好寶寶”,以前只知道有“三好學生”。

媽,這不稀奇,現(xiàn)在的學齡前教育始于零歲,專家都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零歲?還不會跑呢,有啥可起跑的。葉芝茹不屑一顧。

書上也說,三歲到六歲是大腦最后一個發(fā)育黃金期,剩下的10%至20%腦部發(fā)育都將在這個階段完成。

書上的意思,是該給孩子多補充營養(yǎng)。葉芝茹大笑起來,笑得有些頑皮。

你老人家的教育觀念落伍了。

我搞了大半輩子教育,不敢說有多厲害,但起碼懂得不能拔苗助長。

媽,你說你那么有名的高級教師,為什么當年辦輔導班招不到學生?因為現(xiàn)在的家長都選擇專業(yè)的培訓機構。說著,兒子從茶幾抽屜里拿出一堆花花綠綠的廣告單。

舞蹈,樂器,畫畫,書法,剪紙,珠心算,國學,英語,編程,乒乓球,游泳,滑冰,跆拳道……其中英語的廣告單最多,牛津啊,劍橋啊,機構名稱一個比一個洋氣,內容分得也精細,記單詞的,講語法的,練口語的,讓人眼花繚亂。最可恨的是最強大腦高效記憶法培訓班的廣告:兩天記憶1000個英語單詞,四天背下整部《道德經(jīng)》……好好的《道德經(jīng)》為什么要四天背下來,孩子又不是記憶機器。孩子再能,還能記過計算機?

瘋了,這個世界真的瘋了。葉芝茹用手搓了搓心口窩,閉起眼睛,仰靠在沙發(fā)上。

媽我知道您不愛聽,可這就是現(xiàn)實。兒子還在滔滔不絕。朵朵年后滿四歲,得開始學鋼琴了。

……一兩萬的國產(chǎn)珠江根本沒法彈,普通的斯坦威也要四萬多……葉芝茹睜開眼睛,兒子還在說。

剛才瞇了幾分鐘,也許不到一分鐘,葉芝茹竟做了個夢。夢里,朵朵腰板筆直地坐在鋼琴凳上,帶著窩窩的小胖手上下翻飛,樂曲像歡快的泉水在叮叮咚咚地流淌。突然,叮咚的泉水聲被打斷,兒子兇神惡煞地站在朵朵身后。手指不再翻飛,替代的是兒子的兩片嘴皮。葉芝茹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又看到老鄭跑了出來,解開將朵朵綁在鋼琴凳上的繩子,把孫女一把摟在懷里。

……我們難得趕上好政策,我媳婦也想要老二,其實晚生不如早生,所以媽你和爸得繼續(xù)支持我們……

葉芝茹沒搭腔,仍沉浸在剛才的短夢里。她想起老鄭常說的一句話,小車不倒只管推,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屏幕里那個黑白雜花的皮球在綠茵場上骨碌了好一陣兒也沒進一次球門,兒子只顧嘮叨自己的事,一句也沒問葉芝茹吃飯了沒有,更沒有起身給葉芝茹做飯的意思。待兒子的話說完,葉芝茹起身走了。她沒跟他說什么,但她知道老鄭大半年起早貪黑地忙碌,很快會變成一架嶄新的鋼琴,擺在兒子家窗明幾凈的客廳里。

她在心里突然有些原諒他了。

從兒子家回來的第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有九十秒,等到第七十六秒時,葉芝茹看到馬路對面一個穿灰色長大衣的男人,背影和老鄭十分相似。她剛剛稍顯平靜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男人的胳膊被身邊的女人挽著,女人穿著紅衣長靴,高挑時尚。一定是那個下跳棋的!葉芝茹只覺大腦一片空白,肝陽上亢,血壓升高,她一秒一秒地數(shù)著紅綠燈上的數(shù)字,綠燈切換瞬間,甩開雙腿飛一樣地穿過馬路。那兩個人像是知道后面有人追趕,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奔跑起來的葉芝茹理智逐漸恢復,大腦開始高速運轉,怎樣辦?怎么辦?先一嗓子吼住老鄭,還是一巴掌拍向小妖精?直到下一個紅綠燈路口,兩人停下腳步,葉芝茹追至跟前,還未想好該先出口還是先出手。葉芝茹氣喘吁吁,兩個人一起回頭看著她,眼神漠然。葉芝茹呆呆地站住。認錯人了!她一時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悲,用手摁著胸口,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似乎怕那顆怦怦亂跳的心臟跳出體外。

城市的夜晚是混沌的,因為各種粉塵到了夜里仍無法落定。在一片混沌之中,一輛白色的小汽車緩緩停在路邊,車里跳下兩個人,三步兩步跑到她面前。是女兒和女婿。

媽,你咋坐這兒啦,是不是心臟不舒服?

我沒事,散步走累了,歇會兒。葉芝茹暗自慶幸沒有在去兒子家的路上與他們相遇。

你可真是我親媽,嚇我們一跳,累了也不能坐這兒啊。女兒的語氣半嗔半怨。

女婿忙說,我們去美食城吃宵夜,媽跟我們一起去吧,邊吃邊歇著。

葉芝茹擺了擺手。我吃過了,你們倆去吧,我歇會兒就走。

葉芝茹進到家,客廳沒開燈,老鄭正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去哪兒了,也不帶著手機,聯(lián)系不上,多讓人著急。葉芝茹不吭聲,默默地換鞋。老鄭覺察到有些不對勁兒,又問,你吃晚飯了嗎?黑暗里傳來微弱的抽泣聲。老鄭連忙起身,開燈,往廚房走,我給你下點面條。

灶火著起來了,鍋里的水開了,老鄭多抽出一綹面,說,我也跟你一起吃點兒,在外面從來沒吃好過。葉芝茹臉上的淚水更多了,她拿起一棵大蔥,蹲在老鄭腿邊剝了起來。這個周末我們請劉國英他們吃飯吧。老鄭的聲音不大,似是漫不經(jīng)心。嗯。葉芝茹答得很輕。但是這一聲“嗯”,讓一切都變得云淡風輕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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