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萬章
曾國藩(1811~1872)是晚清時期頗具影響的政治家和文人。他字滌生,號伯涵,湖南湘鄉(xiāng)人,道光十八年(1838年)進士,官至內(nèi)閣學士、禮部侍郎、兵部侍郎、大學士,加太子太傅,著有《曾文正公全集》。關(guān)于他的政績及其在學術(shù)、文學上的成就,已有不少學者對其展開深入研究,但對于頗具收藏與觀賞價值的曾國藩肖像畫,則較少有人關(guān)注。筆者在從事明清肖像畫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多本相似度較高的曾國藩畫像,遂引發(fā)了我的極大興趣。
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一件《曾國藩畫像》(以下簡稱“國博本”),所繪為曾國藩半身像,身著長衫,禿頭,虬髯飄逸,左手垂下,右手拈著胡須,雙面炯炯有神,凝視著前方。畫上并無作者款印,但有黎庶昌(1837~1898)題寫的像贊及題跋:“贈太傅一等毅勇曾文正公小像,光緒二年七月門下 黎庶昌贊。毅勇堂堂,虬髯飄揚。屬任大重,哲惟顯皇。帝之基元,群盜弛張。六師討伐,經(jīng)營極方。公拯太難,起賊亢。六朝舊都,逆豎居之。曰荊吳大國,孰予敢掊。楚師既東,包漢與江。濯征十載,遂臨海邦。擒王掃穴,兵威有赫。若火日之烈烈,亂賊息滅。天實命我,祚我圣相?;蕣^其威,高視霸王。有宣興周,著列方虎。炎漢再紹,葛亮繼武。亦有汾陽,再纘唐緒。公隆厥聲,伯仲伊呂。同治七年,揚州監(jiān)生馬鑄在金陵節(jié)署為公寫小照,一時幕府諸君爭出金錢屬馬君重影,而余亦適得其一,頗覺神似,后攜至椅花池厘局,毀于火,年復假馬君舊影,令他工貌之,僅存大略云,庶昌又記”,鈐朱文方印“莼齋”。同治七年為公元1868年,時年曾國藩58歲,乃其盛年寫照。從黎庶昌題跋可知,在同治七年,由揚州畫家馬鑄為曾國藩畫像,當時曾國藩的幕府中人均出資請馬氏一像多畫,而黎庶昌亦獲得其中一幅。后來因為毀于火,遂再請別的畫工按照馬鑄所畫的舊影重新摹繪了一件,現(xiàn)在所見“國博本”即是重摹本,但此畫工的姓名在黎庶昌題跋中并未提及。題跋中的像贊,見于黎庶昌所撰的《曾太傅毅勇侯別傳》,但部分文字略有不同,“哲惟”為“唯哲”,“弛”為“披”,“居之”為“居諸”,“霸王”為“伯王”,“葛亮”為“諸葛”①,印本對照此像,正可互為??薄#▓D1)
關(guān)于馬鑄為曾國藩畫像之事,曾國藩在同治七年二月三日的日記中也有記載:“午刻,張石朋帶來之揚州監(jiān)生馬鑄,字蓉汀,善畫小照。余平生未畫過一次,因命之畫。馬與余對坐,張石朋與王子云陪坐。約半個時辰畫畢,持與家人,以為頗肖也?!边@段記載正好與黎庶昌的題跋相互印證。由日記可知,馬鑄是為曾國藩畫像的第一人,而且畫像是對景寫生,在畫好之后,包括曾國藩家人在內(nèi),都“以為頗肖也”,說明馬鑄所畫曾國藩像是最接近其本尊的。
像贊及題跋者黎庶昌,字莼齋,自署黔男子,貴州遵義人,為曾國藩幕府成員,著有《曾文正公年譜》和《拙尊園叢稿》。他既是曾國藩幕府一員,又是其弟子,深受曾國藩推崇。曾國藩在致好友張裕釗(1823~1894)的信札中就談及:“國藩今年衰態(tài)曰增,學業(yè)就荒,計亦不復能再作文字,正月曾作《江忠烈神道碑》,足下視之不甚退否。后生為古文者,遵義黎庶昌、桐城吳汝綸,可望有成也”②。吳汝綸(1840~1903)也曾為曾國藩幕僚,在文學上頗有建樹,是“桐城派”后期的代表,著有《吳摯甫文集》《吳摯甫詩集》《吳摯甫尺牘》和《東游叢錄》等。曾國藩幕府中人甚眾,唯獨對黎庶昌、吳汝綸寄予厚望,足見兩人確實才干出眾,深得曾氏嘉許。在曾國藩于同治八年(1869)致黎庶昌的信札中也談及:“接手書,汲汲以修名不立志事無成為懼,有屈正平、陶士行之風,良堪敬仰。至以建樹無聞,遽用皇皇,則殊太早,計三十三歲,甫及壯年。古來如顏子立德、周郎立功、賈生立言,均在少壯。然千古曾有幾人?其余賢哲代興,樹立宏達,大抵皆在四十以后耳。以仲尼之圣而不惑,亦待四十。今來示,以惑之,滋甚急,思疑似聞道更思早于魯叟,斯可謂大惑也。三史通鑒,次第卒業(yè),為學之大基已立,若能精進不懈,博覽而約,守資深而居安,終有灑然自得,渙然冰釋之日,殆非他人所共喻。至于朝夕升斗之謀,則丁中丞道出,此間當與之一熟商。此等亦有運命大囊之說,頗省記否?”③曾國藩對黎庶昌的循循善誘與諄諄教誨,躍然筆下。正是這種獎掖后學的長者之風,使得黎庶昌在馬鑄原畫不慎焚毀的情況下,再延請畫工傳移模寫,留下可資念想與膜拜的曾國藩小像。黎庶昌題寫像贊是在光緒二年(1876),其時曾國藩已下世四年,故重摹此像實有祭祀與追念之意。
曾國藩畫像的最初作者馬鑄,生平事跡不詳,從曾國藩和黎庶昌記載可知,他字蓉汀,為揚州監(jiān)生,擅畫肖像。在《曾國藩畫像》之外,筆者嘗見過其所繪的《貽桂圖》,自題:“貽桂圖,筱湘尊兄大人玉照,榮汀弟馬鑄寫并題”,鈐朱文連珠圓印“馬”“鑄”。所繪像主筱湘身著長衫,手牽孩童,其畫法與《曾國藩像》較為接近,都為墨線寫衣紋,以鈦白暈染,而面部則用赭色與淡黃渲染。該圖為全身像,且有孩童陪襯,除此之外,與《曾國藩像》均大同小異。雖然馬鑄的史料極少,傳世的畫作也較為罕見,但從有限的資料和畫跡看,他當為其時活躍于南京、揚州地區(qū)的職業(yè)肖像畫家,正因如此,他沒有相關(guān)的文字資料留存下來。
此外,在此畫畫幅左下側(cè)尚有鑒藏者題跋:“中華民國廿四年二月新繁金光弼敬藏”,鈐白文方印“金光弼印”,在畫幅右下側(cè)則有朱文長方印“新繁金光弼藏”。
在南京博物院也收藏了一件與“國博本”相近的曾國藩小像(以下簡稱“南博本”),其人物造型與“國博本”相似度極高,是由吳新銘所繪。作者題識曰:“曾文正公象。通經(jīng)博古之才,旋乾轉(zhuǎn)坤之手,議禮而陳讜言,至今猶傳人口。勒鼎鐘而銘常,其斯為中興之元臣,而楚材之稱首。壬申冬月大雪前一日,南蘭吳新銘題并制贊,時客邗江”,鈐朱文方印“辛名手跡”和白文方印“吳木安”。吳新銘生平事跡不詳,當與馬鑄一樣,為晚清時期職業(yè)肖像畫家,此畫最原始的母本,當與“國博本”的母本一致,即均系源自于馬鑄所繪。
雖然“國博本”和“南博本”曾國藩小像所據(jù)母本一致,且造型也相類,但細究起來,兩畫還是有少許不同:“國博本”表情嚴峻,威嚴有加而親善不足,“南博本”面帶微笑,和善有余而威嚴不足;“國博本”面頰偏修長,而“南博本”面頰略遜之;“國博本”胡須稀疏而顏色偏淡,而“南博本”胡須濃密而顏色偏濃。在人物的衣紋線條方面,“國博本”既以粗筆勾勒線條,亦有細筆作為輔筆,而“南博本”的線條并無明顯的粗細之分。(圖2)
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還收藏有曾國藩的另一件小像(以下簡稱“國博副本”),為曾國藩半身胸像,其造型為“國博本”和“南博本”的近景版。但相比較“國博本”和“南博本”,此圖所繪曾國藩較為瘦削,兩頰凹陷,顴骨凸出,額頭布滿皺紋,且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交合在一起(而“國博本”和“南博本”中兩指分開),胡須密而色淡,衣紋為濃墨所繪,畫風頗類“海上畫派”。此圖并無任何題識,其構(gòu)圖當為冊頁模式,與今天所見的證件照相類。(圖3)
圖1 清·無款 曾國藩像紙本設(shè)色 134×44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2 清·吳新銘 曾文正公象紙本設(shè)色 121.2×31.6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此外,在2005年上海的敬華拍賣行也出現(xiàn)過一件《曾國藩像》(以下簡稱“敬華本”)。該圖所繪為曾國藩全身立像,除增加下半身外,其人物造型、神態(tài)均與“國博本”和“南博本”相似。曾國藩手捻濃密的胡須,面帶微笑,注視著右前方。此圖亦無作者款印,屬佚名作品,從其造型看,當亦屬直接或間接來自于馬鑄所繪的母本。畫上有吳云、陸恢、杜文瀾、王屺、孫振翮題跋,吳云題曰:“曾文正公遺象,同治十二年癸酉春三月既望,吳云熏沐敬題”,鈐白文方印“吳云私印”和朱文方印“兩軒”,同治十二年為1873年,系曾國藩下世之次年。吳云(1811~1883),字少甫,號平齋、退樓,浙江歸安人。既是書畫家,亦是鑒藏家,其齋號有兩軒、二百蘭亭齋,擅畫山水,亦擅長寫照,有《蘇東坡像》(廣東省博物館編)行世,著有《兩軒彝器圖釋》《二百蘭亭齋金石及》及《古官私印考藏》等。吳云是此畫最早的收藏者。
陸恢題曰:“七十二芙蓉,回環(huán)抱祝融。星辰扶斗極,人物起湘中。決策資元老,持危振大風。平生堅忍力,含蓋眾英雄。金草脫麻衣,先皇棄萬機。專心平國難,忍痛彌英夷。將帥羅群策,威靈指國旗。至誠天感召,終始戮鯨鯢。冷落雙楓館,終年積想勞。摹成新粉本,猶是舊風標。圖豈凌煙寫,魂憑宋玉招。瓣香私淑意,頰上補三豪。人以多能圣,才非一藝長。法書通篆隸,文氣辨陰陽。戒滿三緘口,能柔百煉鋼。屢經(jīng)兵火劫,尸祝自江鄉(xiāng)。文正遺像向在平齋吳太守家,不知何時散落人間,今為友人所得,因題五律四章以識圖之所自,后學陸恢。”鈐白文方印“陸恢私印”和朱文方印“廉夫”。陸恢(1851~1920),字廉夫,號狷叟,江蘇吳江人,“海上畫派”代表畫家,擅畫山水、花鳥。在此題中,除了像贊之外,也指出此畫曾藏吳云家,現(xiàn)藏陸恢友人處。
杜文瀾題曰:“東坡未見希文憾,我幸從公十一年。太息西州門外路,山邱華屋總凄然。江左夷吾王茂弘,東山賭墅亦相同。麒麟高冢凌煙閣,都在生綃尺幅中。杜文瀾拜題?!扁j白文方印“文瀾”。杜文瀾(1815~1881),字小舫,浙江秀水人,曾入曾國藩幕府,詩中“我幸從公十一年”即是指此。擅詩詞,著有《宋香詞》《詞律??庇洝贰俄瑘@詞話》及《平定粵寇記略》等,輯有《古謠諺》。
王屺題曰:“曾文正公遺像,昔年在莫愁湖見之,沈雄英毅,游人無不瞻仰。此幀系退樓老人舊藏,未知是何名手所制,威儀棣棣,神采生動,想見當年經(jīng)文緯武,平定洪楊,洵為有清一代功臣,今歸云舫老友所得,珍藏瀛樓,為尊重肯名臣之,誠意出示,屬題以志景仰。鄧尉山民王念慈。”鈐白文方印“念慈”。王屺,字念慈,號鄧尉山民,江蘇吳縣人,為陸恢弟子,擅畫山水、花卉。題中所言南京莫愁湖見曾國藩像之事,清人薛時雨(1818~1885)有一幅對聯(lián)便是專門為此處的曾氏畫像所題:“人間宰相,天上神仙。果然蓬島歸真,想圓嶠方壺,有如此水;小隱曾來,大名不朽,留得湖山遣愛,比謝安王導,別擅千秋?!雹茴}跋和對聯(lián)可互為印證。王屺在題跋中亦談及此畫曾經(jīng)吳云(退樓老人)收藏,現(xiàn)歸云舫老友的瀛樓所藏。在畫幅右下側(cè)有一方朱文方印“云舫珍藏”,即是云舫藏印。
孫振翮題曰:“謝公雅望系安危,葛相鴻名宇宙垂。曠代難逢誰伯仲,披圖重見古須眉。南朝山色空如舊,東去江流逝莫追。君飽師門知己感,遺容摹寫不勝悲。孫振翮題?!扁j白文方印“孫振翮印”。孫振翮,安徽壽陽人,輯有《留別詩鈔》。
在畫幅右下側(cè)尚有另一朱文鑒藏印“金吳瀾珍藏”,金吳瀾(1820~1888),字臚青(一字鷺卿),曾入曾國藩幕府。
由諸家題跋可知,“敬華本”《曾國藩像》歷經(jīng)吳云、金吳瀾及云舫所藏,是一件流傳有緒的曾國藩畫像。與前述諸本相比,此本最大不同在于所繪為全身立像,是在馬鑄最初藍本基礎(chǔ)上的再創(chuàng)造。
圖3 清·無款 曾國藩像 (國博副本)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4 曾國藩攝影照
饒有趣味的是,曾國藩所處的時代相機已從西方傳入,故有照片流傳于后世?,F(xiàn)在較為常見的曾國藩影像有《中國近代學人象傳》所載半身胸像⑤及各類曾國藩傳記所載的曾國藩朝服像。將諸本曾國藩畫像與其照片相比,會發(fā)現(xiàn)最接近其本人相貌的是“國博本”,其次為“南博本”和“敬華本”,與其神形相去甚遠者為“國博副本”。很顯然,“國博本”是其弟子黎庶昌直接延請畫工對母本的摹繪,屬下真跡一等,其他本所依據(jù)的版本雖然從根源上都可追溯到畫像的最初作者馬鑄,但或許只是對摹本的摹繪,故相比較曾國藩本尊來說,形象略有差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圖4)
曾國藩在任時,屢建奇功,尤其是平定洪楊之亂,故在朝野上下,深孚眾望。在其生前身后收藏畫像,膜拜或紀念,已成一時之風尚?!肮跁r,門生故吏慕仰之甚者,率圖形去藏之”⑥,在其身后,這種狀態(tài)依然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晚清民國學人馬其昶(1855~1930)在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所作《書張廉卿先生手札后(丙申)》中談到與友朋游覽妙相庵,“庵內(nèi)一室,祀曾文正公相,與危坐其下。先生為述文正軼事,慨今者之無其人,天下幸終平治矣乎”⑦,可見后人對曾國藩的祭祀與追念,發(fā)乎真情。正因如此,曾國藩的畫像在清代同治以降直到民國早期,不僅在其弟子和故吏圈中受到追捧,更在收藏界和知識界中得到垂注,為其題寫像贊者也代不乏人,如孫衣言的《曾文正公像贊》:“七尺之軀,亦猶吾徒,而其身常系國家之輕重,其心常以天下為戚愉,其威名材略可以鎮(zhèn)華夏而殊區(qū),而其詩書之氣、道義之腴,依然一儒于戲,是之謂大丈夫”⑧,汪士鐸亦有《曾文正公小象》云:“已上清都侍冕旒,黃河泰岱氣常留。盟心管葛同吹,唾手荊揚賴借籌。百世幸瞻威鳳彩,十年辱與海鷗游。江南共有西州感,況溯流風未阻修”⑨,這些像贊連同傳世的諸本曾國藩畫像,成為我們了解晚清時期像曾國藩這樣的明星官員和個性文人的珍貴圖像資料。
注釋:
①黎庶昌《曾太傅毅勇侯別傳》,錢仲聯(lián)主編《廣清碑傳集》卷12,第816頁,蘇州大學出版社,1999。
②曾國藩《與張廉卿》,《曾文正公書札》卷27,清光緒二年(1876)傳忠書局刻增修本。
③曾國藩《與黎莼齋(同治己巳)》曾文正公書札卷14,清光緒二年(1876)傳忠書局刻增修本。
④鄒弢《三借廬贅譚》卷12,清光緒申報館叢書余集本。
⑤《中國近代學人象傳》,第245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
⑥黎庶昌《曾太傅毅勇侯別傳》,錢仲聯(lián)主編《廣清碑傳集》卷12,第816頁,蘇州大學出版社,1999。
⑦馬其昶《抱潤軒文集》卷3,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安徽官紙印刷局石印本。
⑧孫衣言《遜學齋文鈔》卷7,清同治刻增修本。
⑨汪士鐸《悔翁詩鈔》卷13,清光緒張士珩味古齋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