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當?shù)谝蝗号Q虺霈F(xiàn)在當門口的山坳上時,回家的牛鈴聲便漸次在村口響起來。夕陽把影子拉得長長的。
每群家畜一般都有一頭公牛帶隊,有的二三十只,有的一二十只。都不出聲,踩在以往自己踩過的蹄窩上,帶著叮叮當當?shù)拟徛曄蜃约业娜ι嶙摺?/p>
那蹄聲也不像早晨出門時那么清脆有力,愛響不響的樣子,仿佛被夕陽浸過似的。
豬羊回圈,?;貓雠铩E加幸活^豬不聽話,掉在后面,悄悄往菜園里撈了一嘴,被主人發(fā)現(xiàn),一竹鞭打在背上,便唧的一聲,飛快朝圈舍里跑去,跑到豬圈門口突然滑了一下,嘴巴一下子擱在高高的門檻上,不斷地掙扎。
雞嘰嘰咕咕地商量著,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陸陸續(xù)續(xù)鉆進雞塒去了,鉆進去了還在咕咕地說著話,耳鬢廝磨,不肯安息。
村莊里的燈漸次亮起來,在夜色和群山的掩映下,似點點星火,溫暖而孤獨。
不知不覺地,夜便深了。
但誰也不知道夜是怎樣深起來的。
火鋪上,火膛里的火被一鏟灰兜頭蓋住?;鹪谕粱蚁旅嫘阎?,像一粒星子,在黑夜里載沉載浮,最后被巨大的黑一點點吞噬,消失在無邊的黑夜里。最先的一大籠火,最大的火石子有碗那么大。第二天起來,火鉗一掏,火石子全都化了,留下一些火星子。
嘩。誰家大門吱的一聲打開,一盆洗腳水潑在地上。緊接著又吱的一聲,門關(guān)了。這家人算是徹底告別一天的忙碌與勞累,睡了。主人拿火鉗把火種上,披上大衣進了樓屋。然后噗的一聲,吹滅了燈臺。一家,兩家,三家……等到最后一戶人家的燈熄滅,村莊就陷入了更深沉的夜,成為黑夜的一部分,像一瓶墨水,倒進了更大的一桶墨水里。
沒有一把尺子,能夠量出夜的厚度。天和地混淆在一起,仿佛就要合攏起來似的。
鳥倦了,歸巢后嘰嘰喳喳地吵鬧一陣,在枝丫中慢慢安靜下來。大山和森林站在村莊外面,一下子變得遠遠的,在黑夜中顯得更加突兀和肅穆。百蟲的歌聲越來越力不從心,唱到后來見無人理會,聲音越去越遠,最后悄然鉆進大地中去了。仿佛誰晚歸的路上一跺腳,頓時踩滅了滿地蟲鳴,大地一片靜寂。空氣中孕育著微微的雨意。一粒星子掉在了大地上,幽藍的光焰劃過長空,把夜色撕開了一個口子,又迅疾合上——到底撕不開如此厚重的夜。
捉迷藏的孩子,在夜色中越走越遠,慢慢消失于無處不在的夜的縫隙。有的走著走著就迷迷糊糊地走到了自家的樓屋,頭一歪倒在床鋪上,掉進了另一個更加深沉的黑夜,把自己丟失在伙伴們的游戲里。有的走著走著便走到別的村莊或是鬼魅出沒的森林中去了,從此深陷在這個夢境中,再也沒有出來。還有的走著走著,倚在一堆苞谷蓬或是稻草垛中就睡著了。夜涼如水,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滴巨大的露珠把他喊醒,他才恍恍惚惚地回到屋里,兄弟姐妹們橫七豎八地躺了一排,月光已經(jīng)曬白了整個大地。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眾人皆睡唯我獨醒的恐懼和孤獨,趕緊掀開一角棉絮鉆進去,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一個陌生人來到村莊,他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了下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感覺這房子仿佛就是自己的家,里面睡著爹娘和妻子兒女。他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熟悉的呼吸。他用手推了推,門沒有上鎖,可是卻從里面閂上了。走了那么遠的路,他突然對前路產(chǎn)生了巨大的恐懼——他在門前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一直坐到天亮。
主人早起開門,門前什么也沒有。他和月亮早在主人起床之前就已離開了。沒有人知道,昨夜門前曾收留過一位旅人,也收留過一地月光。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在我們睡著的時候,趁著夜色趕路,走過了一生的荒涼。
黃鼠狼、野貓、狐貍、貓頭鷹、不知名的鬼魅傾巢而出,趁著夜色四處游走,圍著村莊伺機而動。村莊里,每天都有些不速之客,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晝伏夜出。人們睡著了,去了遠方。他們的身體睡在村莊里,靈魂卻跟著月光走得遠遠的。他們一生住在村莊里,難得出遠門,只有跟著夢境做一次旅行。無數(shù)莊稼和農(nóng)事堆積在生命中,就像膝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守在他們周圍,守得他們一生再無精力顧及其他的事情。人們不知道,在他們遠行的時候,有多少事物乘機光顧了自己的村莊,甚至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它們旁若無人地在村莊里走來走去,這家門前瞅瞅,那家門前站站,有時將屋內(nèi)剩下的半碗冷飯吃得干干凈凈,有時把門后的鑰匙扔到了樓板下,有時把炕上的一塊臘肉拖到了門縫里,有時干脆把一泡糞留在了樓板上……
偶爾,一個起夜的人,能看見一個黑影從村莊里走過,像夢一樣飄忽。他不知道那是動物是人類還是傳說中的鬼魅,撒了一半的尿凍在空中,趕緊披衣進屋。對他來說,那個黑影是比黑夜還黑的另一個黑夜。他必須死守這個遭遇的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仿佛一旦泄密,他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直到過了好些年,鄰居告訴他有一年丟了一只雞。“肯定是野貓干的。石板上到處都是雞毛和血?!编従舆呎f邊走,走了好久,他才反應(yīng)過來,似乎明白了什么,嘴里哦了一聲,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
村莊的孩子被什么嚇到了,不說嚇,說黑。他被黑到了。被黑到的孩子,就要請人為他“取黑”。否則他就會一輩子在黑里面出不來。
就像那個起夜的人,一朝弄不明白,一生都會居住在黑暗里。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