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一
夜深風寒,一城人靜。寫了“蒲寧寓”的燈柔和地亮在門外,等著深夜里前來叩門的人。
青石階梯,古色木門,門上黃銅的門環(huán),一一被燈光照著。頭上是青瓦的門檐。踏進去,里面是一方小的天井,出天井往左,才真的進了院子。
下廊下火盆里的炭火已經燒得很旺。近前去,一團暖烘烘的熱氣撲來,掃去半身寒氣。凳子是圍著炭盆置好的,人這里才坐下去,那廂便有粑粑卷送上來,說,這夜深風寒的,怕是餓了,讓在炭火上烤熱了吃。
這是一方古色的四合院。青瓦的屋頂,木質的門窗廊梯,青石的步階和地面。院子由正房、兩廂和下廊圍成。正房和兩廂皆為兩層,正房稍高出三尺許,使得兩廂在與正房的銜接上避開了擁擠和緊實感,顯出層次上的錯落來。一正兩廂,樓廊相通,有若古式的走馬轉閣樓。院子的下廊則是通稍。是后來才注意到,院子的下房原是門面向街的平房,而今,從下房的后檐向著院內伸出一片玻璃的屋檐來,檐下及墻上再做了古雅的裝飾。檐下前端立兩根柱子,與正房的一對大柱上下呼應。兩對柱子的上面皆作了聯。
這通稍的廊下,其實是做了這院子的客廳。正中地上的銅火盆,在冬日自然地形成了一個中心。在火盆的身后,靠墻置了四把古色木質圈椅,在每兩把椅子的中間置有高腳小幾,正中的木幾稍大,兩側的兩只略小。一個放了葡萄和橘子的盤子,便放在那只正中的木幾上——這一片,是這長客廳的正中部分。往西過柱子是一張茶桌,桌上一應茶具齊備。往東過柱子,倚墻立一張書案,上面鋪了白色的毛氈,案上備了文房四寶,一側放了一些書,“漫溢”到靠書案一端的高腳小幾上也放了幾本。在這里,烤火,喝茶,聊天,吃粑粑卷,吃葡萄和橘子,讀書,在桌上寫字或作畫——盡可從你所意。
廊下墻上有數幅扇形的水泥壁雕,所雕皆梅蘭竹菊。從廊下東出的小天井里,正對大門的墻上也作了一副聯。小天井的青石地上又有數盆花木,似乎記得靠東墻的腳下還有一只石水缸,里面貯滿清水——也或者是記錯了。
二
鳳慶古稱為蒲門,為百濮部落聚居之地?!按呵飸?zhàn)國時,散居于楚西南(洞庭湖一帶、長江中上游、云貴高原)方向的各個民族也稱為‘濮,因民族眾多,也稱‘百濮”。歷史上,一些文字記述中又稱為蒲滿、蒲蠻、濮門等,以歷來的史料通病,想是因取其發(fā)音,故而在不同的記述里有了不同的字面。歸起來,不外是地因族名,成其稱謂。有資料上說,古滇濮人是今天生活于瀾滄江中下游的佤族、德昂族、布朗族的祖先。而今天生活在鳳慶乃至臨滄境內的彝族亦自稱是百濮人的后代。不論是濮人,還是一些史料中所記載的生活于古代中國西南地區(qū)的氐、羌民族,人們能夠想見的是,今天生活在這片地域上的各個兄弟民族,在遙遠的古代,都曾經有著共同的祖先。
“武王十有三年春伐紂,濮人會于孟津,并獻茶于武王?!睋涊d,公元前1057年(一說公元前1046年)武王討伐商紂,濮人部落參加了巴蜀遠征軍幫助武王,會師于黃河之濱的孟津(有史料又稱為盟津),并將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茶獻于武王。這是“茶”第一次見諸于漢文化典籍中——由濮人獻于武王。是時所稱之“濮”地地域廣闊,不得細察,卻幸而有滄源崖畫中的采茶圖,為人們講述了這片大地久遠的茶香。
濮,蒲,原本無外乎水。在這片瀾滄江亙古流淌、一百六十八條大小河流相與交匯的大地上,一代又一代,“蒲門”“蒲蠻”的稱謂,被留在了更多的文字資料里。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保ā对姟り愶L·澤陂》)除了作為地域的稱謂外,蒲,這個有水、有草、有月的漢字,數千年來,它的清婉、修長的美從來不曾更改。
而“寓”是家。寓居,寓所,寓舍,寓邸。寓,是使人安放身心的所在。
有水,有草,有月,有茶。有一扇面向青山和流水的窗可使憑臨,看春來秋往,日升月落。
三
寓主趙老先生是鳳慶人,數十年在外,服務于政界,而今終于可以將時間都歸給了自己。
晨起,先生在火盆邊喝一杯熱熱的茶,而后出門去,在鳳慶城的街巷間,尋一碗滋味熟悉的早點,于舌尖上回味舊時的鄉(xiāng)夢。又或是在后院里的小廚房煮一碗面條、餌絲,坐在透進陽光的木屋小餐廳里慢慢吃。午后,先生在院子的陽傘下讀書、會友、喝茶。傍晚,照例地出門散步,有時候或許和夫人一起。晚上,常有老友或故舊來訪。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睌凳觌x家在外,又兼是這樣一個不斷革新的時代,一個身在仕途的人,總難免歷練了幾多大刀闊斧、風卷浪涌。先生后來是在省高院的任職上離休的,帶著他國家二級大法官的身份。這樣的一位老人,而今在他的身上,卻見不出一絲的劍氣和風云氣,見他一頭銀發(fā),一臉慈和,有若一杯溫潤、醇明的紅茶。早上喝過茶的空閑時間,先生會拿了剪刀、小鋤侍弄院子里以及后院里的花草,提著灑水壺給這些花草澆水?!芭嗵m植竹聚親懷故舊晴耕雨讀鄉(xiāng)愁夢 / 鑄德修身抱樸守真誠篤志慎行祖述風”,院子正房大柱上的對聯,乃鳳慶故友為先生所作。
“鳳慶人歷來有兩個傳統(tǒng):一是讀書,二是建房?!崩舷壬@樣講起來。在鳳慶,但凡人家,總要努力地讓孩子讀書求學。因為這一古風,鳳慶這方土地,一代一代走出去了數不清的人物。鳳慶城西的文廟,是滇西最大、保存修繕最完好的文廟;起始于1916年的鳳慶一中,百年來賢才輩出,至今依然是臨滄市內最好的中學。而建房,則是每一輩人的大業(yè)。人生百年,得居為安。福祿財貨,永遠不若居家使人踏實和安然。老先生自然亦是那經由讀書而走出去的鳳慶子弟,一生在外數十年,而今回到老家,修建了這一方“蒲寧寓”,兼是懷故里,兼是歸身心。四方的小院,亦為居家,亦為客棧。一年之中,先生和夫人總會從省城昆明回到這院子里幾回,看看這院子,看看院子里手植的花木,見見老朋故友,品品熟悉的故鄉(xiāng)茶。當然,也兼看看這不斷建設和變化著的鳳慶城。
在院子廊下的墻上、那幾把靠椅和書案的身后,掛了一闋書于古色木簡之上的《鄉(xiāng)情賦》,字為綠色,隸書繁體。
古稱維平,地廓村開,景象萬千??催h山近水,茶青林翠,新樓老宅,木秀花繁。憑牖臨河,沿堤垂柳,稻浪千層入眼簾。登高處,覓太清遺韻,覲謁先賢。
情牽錦繡家園,嘆無盡鄉(xiāng)愁夢寐間。憶春播秋獲,家嚴勞瘁,懷虛德厚,慈母親傳,往事連篇。人生況味,鄉(xiāng)井流芳水最甜。山茶放,聚親鄰同硯,談笑華年。
此賦亦為友人為先生所作。先生老家所在,名為平村,今已成為鳳慶城的一部分。賦中未有標點,在此試斷之。
茶山年年綠,歲歲喚歸寧。緣著那一條夢中的鄉(xiāng)愁路,離鄉(xiāng)的孩子,循著一片茶葉的呼喚,一次又一次,回到這浸染茶香的故土。
四
蒲寧寓東側隔壁是“滇紅古鎮(zhèn)”的售樓部。一日跟著趙老先生去蹭茶,見到修造這“古鎮(zhèn)”的紅河州石屏縣人孫先生夫婦。
孫先生是彝胞,紫棠色國字臉。夫人言辭謙謙,斟茶遞物,殷殷照顧左右。石屏,是滇東大地上的文化厚重之地。夫婦二人從滇東石屏到滇西鳳慶,在這里做房產多年,如今修的這個“滇紅古鎮(zhèn)”,除了跟著各地修造古鎮(zhèn)的熱潮趕趕時髦,當中應該還包含了夫婦二人對于滇紅、對于鳳慶的歷史文化內涵的喜愛。聽說古鎮(zhèn)的房子賣得很好,有些一房難求的意思。
鳳慶的歷史,且不說自漢至唐,這片土地或歸屬中央,或列土自治,城池所在,都一直是地方治府之駐地。后自南詔、大理國而至元明以下,這方城池更得以歷代修護?!懊魅f歷二十六年(1598),順寧府(鳳慶舊稱)改土歸流,府署遷至鳳山前,另建新城,遂改稱原府城為舊城?!边@片明代所建的新城,于萬歷二十八年(1600)修建了北門、東門、南門。至清末民初,新舊城的街巷加起來達四十九衢之多,街坊巷陌間,百業(yè)滋長,萬民熙熙。
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比之許多保存完好的古城,而今鳳慶之古街巷、古建筑遺存并不多,保存和修繕最為完好的是城西的文廟,以及一些城郊的古寺觀。而古城的樣貌,則更多地只留在了各種史料與民間傳說里。
所謂“古”,或許不只是時間的長度一端,其間應該還有著人們關于時間的緩慢行走的感受以及意緒。比如從漢至唐,比如從異鄉(xiāng)到故鄉(xiāng),比如從滇東到滇西,比如從春花到秋月,又比如一泡滇紅茶,用半個多世紀的時光,緩緩洇出一杯溫暖、醇厚的紅。
五
有兩個僧人到趙州柏林禪寺參訪趙州從諗禪師。
禪師接見時,問其中一僧:以前來過這里嗎?僧答:來過。禪師于是跟他說:吃茶去。
下來,禪師再問另一僧:以前來過這里嗎?僧答:沒有來過。禪師于是也跟他說:吃茶去。
站在一旁的院主感到奇怪,請教禪師,怎么來過的叫他去吃茶,沒有來過的也叫他去吃茶呢?“院主!”禪師叫?!鞍?!”院主答應。禪師笑著對他說:“走,吃茶去?!?/p>
蒲寧寓臨街的門面,靠東兩間是一方茶店,右間的大玻璃櫥窗上寫著大大的綠色的“茶”字,一旁同樣綠色的小字寫著:主營滇紅茶、綠茶、普洱茶、古樹茶等各類名茶。左間的店楣上是一方古色的木匾,上面寫著店名:鳳茗軒。當日站在寓門外,只看見店內西墻高處除了掛著數塊古色精致的長方木雕外,里側還掛了一幅豎寫的字:禪茶一味。而今在圖上再細看這幅字,見大字的左側還有兩行小字,只是大多都看不分明,只看清其中四個:明月一壺。在木雕和字幅之下,靠墻置了兩把仿古木椅,中間的小幾上置一只古拙的陶瓶,瓶中,數枝寒梅正開得清凌。
若是不念俗務,蒲寧寓恰是喝茶的好所在。當日影西斜,看光影一點一點下去,聽晚風和唰唰的車聲一起從門外的街上走過,看夜色在院中茶花樹暗綠的葉片間一點一點落下來,直至落滿院子的青石地面,落滿那只嵌住水龍頭的石礅子和水龍頭下的石盆,落滿一側那一缽將開未開的虎頭蘭。
這時候,廊下的燈已暖暖地亮了起來,銅火盆里的炭火嗞喳著散開紅藍的暖焰。人在廊下,擁壺圍爐,將一壺心間明月,寸寸飲盡。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