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爭鳴
《道家詩紀(jì)》是清中葉海鹽道士張謙所纂的道詩總集,共四十卷,現(xiàn)殘存稿本22卷。該集把歷代道詩匯為一編,因卷一至卷十一散佚,無從知曉選詩的起始年代,但最遲當(dāng)從兩漢開始,直至嘉慶、道光前后,歷時一千多年?!兜兰以娂o(jì)》每卷詩人小傳和詩作后多附“小瀛洲仙館詩話”的品評和論定,是一部難得的體現(xiàn)“道教詩學(xué)批評”取向的詩話作品。
《道家詩紀(jì)》具有多方面的學(xué)術(shù)價值,《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60冊(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影印時候,陳尚君教授曾屬文題解。在此之前,《藏外道書》很早就影印過該書,但質(zhì)量不盡如人意,限于彼時照排技術(shù),字體細小模糊,基本上無法研讀,喪失了文獻的本來面貌。從20世紀(jì)90年代算起,近三十年來,《道家詩紀(jì)》乏人問津,現(xiàn)我們通過《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的影印,可以看到原本清晰疏朗,書寫精美。據(jù)此新影本,我們得以分析《道家詩紀(jì)》纂輯的各種細節(jié),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看到《道家詩紀(jì)》所收詩歌雖出道流,卻頗有可觀者。
《道家詩紀(jì)》卷三五至卷四十為“國朝”道教詩歌。如果單獨出來,這部分內(nèi)容是大量清人選清詩中的一種,也是專選道士詩作的專題性詩集。書題“《道家詩紀(jì)》”的“道家”,從內(nèi)容和作者看,即指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道教”,集中詩作都出自道士之手,充分體現(xiàn)了清代道教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
這六卷清代道教詩作,在纂輯方式和遴選策略上,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即道士詩人主要集中在海鹽、嘉興、杭州等浙西一帶,其中尤以編者張謙所在的海鹽為主。所選100多位清代道士詩人中,董白為青城道士,徐本衷為武侯祠道士,貝本恒為淮陽人,梁清格、余清衡、王陽舒三人為湖北鐘祥元祐宮道士,另有江寧(南京)道士數(shù)位,其他主要集中在海鹽等浙江省內(nèi)。張謙所在的海鹽及附近的嘉興、平湖等地,位于杭嘉湖平原,自然資源優(yōu)越,富甲一方,是公認的鐘靈毓秀之地。與此相應(yīng),此地的民間宗教、民俗信仰也相當(dāng)繁盛。據(jù)《道家詩紀(jì)》國朝部分,海鹽、嘉興、平湖一帶的道士詩人近40人,錄詩近200首。清初至中葉以前,浙江海鹽的棲真觀、邑廟(城隍廟)道士多工詩書,善繪事,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而嘉興、桐鄉(xiāng)、平湖一帶道觀的道士也大致如此,而所列40位道士詩人,一半人曾有詩集,這個比例在道教文學(xué)史上是相當(dāng)高的。
《道家詩紀(jì)》編纂時曾參考了阮元組織編纂的《兩浙軒錄》,張謙《道家詩紀(jì)》所選詩人主要以省內(nèi)為主的采擇范圍,很可能受到這部地方性詩歌總集的影響。相較《兩浙軒錄》,《道家詩紀(jì)》中的詩人小傳和《小瀛洲仙館詩話》對詩人、詩作風(fēng)格有更詳盡的敘述,如道士詩人錢一清,《兩浙軒錄》卷三九僅一句話介紹:“錢一清,錢塘吳山喜神廟道士。”選詩《洞霄宮懷古》兩首,而《道家詩紀(jì)》共選詩14首,詩人小傳作:“選字一清,號仲舉,吳山重陽庵道士,武肅后裔也。嗜酒工詩,尤擅手彈,杭邑善弈者,無能與之勝角。性好客,士大夫往還,咸推為東道主云。”這段記載較完整地還原了清道士錢選(字一清)的生平、個性,《小瀛洲仙館詩話》又補充云:“錢一清少從南軒邱煉師學(xué)道,后從西山施真人游,傳以韻語。有《詠虞美人》詩云:‘美人猶有種,楚項已無歌。霸氣當(dāng)時盡,名花奈若何。鵑聲啼蜀血,竹淚感湘波。千古同遺恨,春風(fēng)不為磨。一時膾炙人口。汪槐塘征君稱其詩有伯雨《霞外》之風(fēng)。著《枕山樓詩稿》,并自序?!?/p>
這里不僅提及錢一清學(xué)道、交游情況,還錄了一首當(dāng)時“膾炙人口”的《詠虞美人》詩。作為一部專題性詩集,《道家詩紀(jì)》的詩人詩作,大部分都有較詳盡的記載,這對認識清代道教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有重要意義。另外《道家詩紀(jì)》卷三八錄袁守中詩,《小瀛洲仙館詩話》云:“同門吳拙存嘗云:‘袁月渚《西山探梅》八詠,頗佳,可以采入《道家詩紀(jì)》。然屢次求錄,終未寄下?!睆倪@段話我們可以看出,張謙在選錄過程中,曾多方求索,并與同門切磋琢磨。除了向時賢索詩,張謙還廣泛利用了阮元的《兩浙軒錄》四十卷及《兩浙軒錄補遺》十卷等詩集文獻。阮元的《兩浙軒錄》及《兩浙軒錄補遺》是清詩研究的重要參考,其中前者卷三九錄道士詩人7位,《補遺》卷九錄11位。張謙《道家詩紀(jì)》卷三六見本恒《游大滌洞天和聞人儒韻》,卷三七陳嘉宣《山居》、朱敏求《乙未秋上清宮送含山還錢塘》、施錫昌《吳山九日宴集值雨感賦次方漢水韻》、繆鶴鳴《除夕》、翟翥緱《山樓晚晴》等均見《兩浙軒錄補遺》卷九,其中錄見本恒詩時,《小瀛洲仙館詩話》說:“《洞霄宮志》載常吉詩一章,與阮中丞《軒錄》中互異,只依中丞本錄出?!睆堉t《道家詩紀(jì)》從《兩浙軒錄》(包括《補遺》)錄入部分詩作,但并非單純的復(fù)制。
從人數(shù)上看,《道家詩紀(jì)》“國朝”部分六卷收錄清代道士詩人105位,選詩700余首。目前收錄清詩最多的《晚晴簃詩匯》卷一九三、一九四兩卷“道士”類詩作,選錄不足80人,僅200余首,與《道家詩紀(jì)》“國朝”部分在數(shù)量上還有很大差距?!兜兰以娂o(jì)》六卷“國朝”部分是目前所見最完整的兩浙道士詩人的作品集,而且保存了部分江浙文人群體唱和的珍貴記錄。
目前清代尚無今人纂輯的詩歌總集,據(jù)朱則杰《〈全清詩〉的先聲》(《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2年第4期)一文,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項目“清史·典志·文學(xué)藝術(shù)志·詩詞篇”的項目組正有志于此?!叭逶姟敝两裎茨艹删帲c清詩本身的搜集整理相對艱難繁雜有關(guān)。雖然民國初年就有這方面的動議,且不乏張元濟、胡玉縉、徐世昌等重要機構(gòu)和人物的參與,但仍難以蹴就。一部斷代詩歌總集的編纂,絕不是把作品搜羅到一起就算完成任務(wù),作家小傳涉及的生平事跡,詩作真?zhèn)蔚龋夹枰罅靠煽课墨I的考辨分析。從作品纂輯和詩人小傳的撰寫角度看,《道家詩紀(jì)》中的“國朝”部分,可資考訂、借鑒,是“全清詩”纂輯工作中相當(dāng)重要的文獻參考。
《道家詩紀(jì)》國朝部分所錄清代道士詩人作品,有少數(shù)是藝術(shù)水平相對平庸的“道人體”,但大多數(shù)作品體現(xiàn)了這個特殊群體清遠脫塵的詩風(fēng),記錄了他們琴、棋、詩、書、畫的修道生活,有時也流露出不得已的各種辛酸,總體上有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
《道家詩紀(jì)》所錄道士詩人,有幾位曾被召至京師,備受恩寵,后來成為扶宗立教的一代高道。
沈清正,字默夫,號一誠,又號蟾陽子,華亭人,尚在襁褓時,父親去世,母親誓死守節(jié),后投海死。清正長大成人后,刺血書祈禱,冀得母尸,后夢神人以告,果得母尸,歸葬父墓。沈清正后來入道,據(jù)《松江詩鈔》記其康熙丙申年(1716)游楚,丁酉年(1717)游河南,戊戌年(1718)年入京,圣祖曾召對,獲賜金扇筆墨。沈清正好賦詩,每登山臨水,必有吟詠,《漱芳齋詩話》稱:“蟾陽子詩尤雅健警辟,卓然不群,于方外中,固當(dāng)高置一座?!鄙蚯逭m出身道人,但其詩作往往擺脫了“道人體”的俗套,古雅而具風(fēng)骨,如其漫游楚地所作的《游赤壁》:
兩賦當(dāng)年思赤壁,片帆此夜泊黃州。江山遺恨烽煙冷,風(fēng)月無情碧樹秋。七尺孤身鳧泛泛,三分往事水悠悠。振衣獨上巉巖立,長嘯猶驚落斗牛。
沈清正出身悲苦,“七尺孤身”與“三分往事”的無限遐思正從“江山遺恨”與“風(fēng)月無情”中來,讀來意味深長。又如其《登汴城樓》:
匹馬西風(fēng)立戍樓,繁臺艮岳?;那稹Os聲咽斷千林雨,雁影橫來萬里秋。故井梧桐寒露落,廢宮禾黍暮云愁。古今不盡英雄淚,滾滾黃河天際流。
這是一首登臨懷古之作,“匹馬”“西風(fēng)”“戍樓”“萬里秋”“天際流”等用語略顯俗套,但整首詩仍能感受作者不同一般道人的壯懷與激情。
清初受到皇帝召請優(yōu)渥,詩作自成一家的高道,還有《道家詩紀(jì)》卷三六所錄的惠遠謨。惠遠謨,字虛中,號澹峰,姑蘇(今蘇州)玄妙觀方丈。遠謨幼孤,性格靜默,讀書過目成誦,后出家受業(yè)于潘梧庵,胡云盧為其延師講學(xué),遠謨乃得肆力于學(xué)。惠遠謨通儒書,覽《道藏》,三十歲授道紀(jì)司。雍正九年(1731),敕修龍虎山上清宮,主玉華院。雍正十一年(1733)京師光明殿落成,雍正帝欲擇選有道法者焚修,遠謨由是入都。在京師期間,與清初著名正一派高道婁近垣有過交游。乾隆九年(1744),復(fù)召入京師,充御前值,后辭歸玄妙觀,乾隆賜道經(jīng)一藏。乾隆三十六年(1771)惠遠謨化去,年七十有五,著《學(xué)吟稿》。惠遠謨詩,時人已頗有贊譽,《小瀛洲仙館詩話》稱:“彭少司馬稱虛中詞旨清遠,無塵俗氣。以之追配吳筠、杜光庭、鄭遨諸公,亦足以自名一家。余愛其《秋日感懷》一聯(lián)云:‘正愁春去花無主,忽報秋來葉有聲。又《晚秋游開元寺》一聯(lián)云:‘衰草樓臺余廢址,夕陽鐘鼓出荒林。如‘墨子至今悲素染,阮生從古哭窮途。從來世態(tài)多炎冷,何處桃源可問津。有無窮感嘆?!被葸h謨“詞旨清遠”的詩風(fēng),《立秋得清字》一詩頗可品味:
草木欲搖落,翛然天地清。林塘消暑氣,碪杵動秋聲。葉不因風(fēng)墮,蟲知應(yīng)節(jié)鳴。晚涼庭院靜,新月傍檐明。
這首詩描述立秋時節(jié)的氣候變換,首聯(lián)“翛然天地清”的“清”字一統(tǒng)全詩,隨后樹葉、秋蟲、新月、砧板等意象構(gòu)成清秋的圖景,充滿了順任自然的恬淡與閑適?;葸h謨選詩32首,這是《道家詩紀(jì)》選詩較多的詩人之一了。清代蘇州玄妙觀,不僅是江南地方道教信仰的中心,也是彼時道教文學(xué)的重鎮(zhèn),隸屬玄妙觀的詩人,除了惠遠謨,還有施遠恩、俞桐等人,都有詩作傳世。
雍正壬子(1732)前后,施遠恩詣京師,侍大光明殿妙正真人婁近垣左右?;实圪n題,賦詩稱旨,授龍虎山提點。施遠恩與鄭板橋,浙西詞派大家厲鶚、杭世駿等名流結(jié)詩社唱和,著有《環(huán)山房詩鈔》。《小瀛洲仙館詩話》曾引其詩《山居即事》:
秋聲動巖壑,爽氣滿柴關(guān)。紅葉高低樹,白云遠近山。肩因長病聳,發(fā)為苦吟斑。寵辱渾閑事,浮名似可刪。
評曰:“語無煙火,情景俱佳。”瘦削的雙肩、斑白的長發(fā),可能是施遠恩的“自畫像”,這樣一幅任性落拓、看破紅塵的道人形象,通過這首詩或可窺見一斑。大光明殿原址位于今北京市西城區(qū)西安門大街路南、光明胡同以西的道教宮觀,始建于明嘉靖年間,雍正和乾隆年間重修,成為皇家專用道觀,后為義和團據(jù)點,八國聯(lián)軍進京時,連同殿內(nèi)所藏明《道藏》經(jīng)版等化為灰燼。婁近垣是清初獲雍正、乾隆寵信的道士之一,雍正曾表以“秉性忠實,居心誠敬”,乾隆封其為通議大夫,賜三品,備員兩朝,屢荷恩賜。施遠恩在京大光明殿侍奉婁近垣,曾有《寄本師婁真人》之作:
卅年師弟倍情親,千里書來慰問頻。敢謂閉門忘甲子,每思侍坐守庚申。不才甘向山中老,多病難回鏡里春。何日玉爐丹九轉(zhuǎn),華陽樓畔御瓊輪。
“師弟倍情親”一語,可見施遠恩與婁近垣師徒情之深篤。在京期間,施遠恩當(dāng)參與大光明殿的各種齋醮科儀活動,《道家詩紀(jì)》錄其《大光明殿步虛詞》四首當(dāng)即殿內(nèi)科儀所用:
巍巍金闕聳瑤天,羽蓋朱輪滿大千。慚愧野人樗散甚,侍香親到至尊前。誦徹瑯函玉笈文,月華如水夜初分。琉璃世界通明殿,香氣蒸成五色云。五珠衣覆九霞裙,上界頒來十赍文。何處飛翔雙白鶴,夜深遙拜玉晨君。洞闕玲瓏網(wǎng)戶開,金虬導(dǎo)我玉京回。道人報國無他愿,只祝風(fēng)調(diào)雨順來。
這四首《步虛詞》已經(jīng)不再遵守六朝《步虛詞》一般為十首的格式,前兩首描述道教科儀中的靜穆、神圣的壇場氛圍和祥瑞之像,最后一首略去了早期《步虛詞》對飛升玉京天的描述,以“洞闕玲瓏網(wǎng)戶開,金虬導(dǎo)我玉京回”一句簡單帶過,最后一句“道人報國無他愿,只祝風(fēng)調(diào)雨順來”最能體現(xiàn)作為皇家宮觀的宗教職能,祈禱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
除了惠遠謨、施遠恩、貝本恒等這些有一定影響的高道,《道家詩紀(jì)》收錄了更多的平凡而寂寥的普通道士的詩作。這些道士,有的狂傲不羈,嫉惡如仇,有的淡泊自守,潛心靜修,還有的才華橫溢卻不幸早逝。如果沒有《道家詩紀(jì)》的記載,歷史上這些曾經(jīng)鮮活的存在,就永遠湮沒無聞了。
楊通幽,字懷冰,號鐵鑒,蘇州吳江人。為人狂傲不羈,每見貧諂而富驕者,就大加痛罵,使其不堪忍受,有不服的,發(fā)一二隱語密咒,此人必駭然驚走。楊通幽這個名字未必是真名,但他這種充滿正義的豪俠之情,于道人中十分難得。楊通幽不僅有如此俠肝義膽,還有一手好詩?!缎″尴绅^詩話》評其詩,謂其“詩格在王孟韋柳間”,觀其《野鶴》詩,確有此境:
深山有野鶴,結(jié)巢喬松巔。饑餐幽巖芝,渴飲清溪泉。乘軒適足恥,肯受俗纓牽。清唳只自賞,焉用聲聞天。
野鶴“清唳自賞”的孤傲品格,或許正是詩人求道生活的真實寫照。
陳敬,字月坡,海鹽人,篤志好學(xué),過目成誦,今古文詞,俱臻卓越,兼畫梅蘭,精于岐黃之術(shù),是《道家詩紀(jì)》編者張謙的詩友,可惜年僅25歲而逝?!缎″尴绅^詩話》云:“月坡詩,以漢魏六朝唐宋元明,靡不潛心研究。余善其近體,《感懷》數(shù)聯(lián)云:‘豈有英雄甘落魄,即看詩賦亦披肝。十年寂寞知音少,萬事紛紜混跡難。……何等筆法!然用心太過,染患勞疾,一日嘔血數(shù)斗,藥石不能治,于癸未春暮下世。時蕭雨薌明經(jīng)暨陽旋里,哭之云:‘遠道澄江懷旅客,才歸滄??拊娤伞S嗤熘疲骸找婈愞婚綉?,憐才淚灑暮春天。文章豈為功名顯,詩卷憑將著述編。徑僻三三虛迓客,年符五五遽升仙。泉臺或有思歸詠,好向桐君夢里傳。”
陳敬《感懷》詩頗能體現(xiàn)青年道士的胸襟氣魄,其《秋感》五首也有此等格局,《小瀛洲仙館詩話》曰:“月坡《秋感》五章,按時立言,詞高響遠,是胎息杜陵而寓其寄托者。月坡當(dāng)日亦自謂得意之作,曾付裝池懸諸齋壁,令讀其詩,不勝擊節(jié)嘆賞?!边@里把陳敬的《秋感》比為“胎息杜陵”,可見贊譽之高。且看《秋感》之一:
大地風(fēng)霜催歲暮,碧天星斗淡涼宵。千家碪杵聲哀怨,一室篝燈影寂寥。壁下吟蟲何唧唧,櫪中鳴馬更蕭蕭。遙知長勝幽燕將,偃月榆林正射雕。
這首詩雖然描寫了“歲暮”“寂寥”,但毫無“道人體”的幽深退隱之味,頗有“沉郁頓挫”之感,謂之“胎息杜少陵”亦無不可。
《道家詩紀(jì)》中還記載了一位清苦高潔的道士詩人王芳洲,也是英年早逝。王芳洲,字篁村,德清人,吳山清秀山房道士,著有《松山鄉(xiāng)人詩草》。《小瀛洲仙館詩話》記曰:“篁村少工詩,以王孟為宗。行墨間情真語摯。《省親》一首,藹然蓼莪遺音。”《省親》今見錄《道家詩紀(jì)》:
我身為黃冠,我家松竹鄉(xiāng)。桑麻足煙景,溪水環(huán)林塘。殘書滿架積,耕讀堪徜徉。驀遭迍邅境,門戶悲荒涼。賤子今暫歸,瞻宇先彷徨。問安入寢室,親老形郎當(dāng)。兀然四壁立,傾蓋無余糧。負米朝入市,到家俄斜陽。慈親心懸念,倚杖柴門旁。艱辛具一饗,藜藿同充腸。夜靜默無語,孤燈照空梁。自顧影踽踽,吞聲向暗墻。鄰翁適然至,勸慰何周詳。爾兄既早世,嗣續(xù)疇承當(dāng)。爾父年已邁,出入疇扶將。窮達雖異等,孝父理則常。爾能明大義,出處宜料量。深感鄰翁語,永矢無相忘。譬彼水瀉地,水痕不圓方。譬彼橘逾淮,易名不同芳。生見不得力,終身兩情傷。生當(dāng)常念親,忍離梓與桑。
詩人以古風(fēng)敘事體記錄了一次回家省親的過程,全詩不事雕琢,用語平實,但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這是一個遭遇不幸的家庭,父母年邁多病,兄長早逝,家徒四壁,艱辛非常。自己回鄉(xiāng)省親,夜晚一家人沒有團聚的歡欣,孤燈照空梁,只有暗自吞聲咽淚。這時候,鄰舍老翁過來勸慰:“窮達雖異等,孝父理則常。爾能明大義,出處宜料量?!钡?,即使如此,道士王芳洲仍堅定地“忍離梓與?!?,離開了父母。從常理看,這位年輕道士不顧人倫的修道之志實難理喻,但可以窺見那個時代以求道為終極目的的人生選擇與生活方式。這也正是這類詩作不可忽視的藝術(shù)價值之一。
《道家詩紀(jì)》所錄清詩的藝術(shù)價值還有待發(fā)掘,但通過以上個案簡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詩集不僅在清代道教文學(xué)史上具有代表性意義,就是在整個清代詩史上,也當(dāng)有其重要地位。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