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杰 袁巍然
拜謁了八路軍高級將領左權將軍烈士陵園,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左權將軍的一封封家書。
常言道,家書抵萬金。特別是在血與火的戰(zhàn)爭年代里的家書顯得彌足珍貴。左權僅存的十余封家書中,既有講述自己革命志愿的,又有對紅色中國的憧憬與希冀;既有纏綿火熱的兒女情長,又有寄予后輩的殷切期望。拜讀將軍家書,仿佛觸摸到那個血與火的苦難時代,從而感悟到抗戰(zhàn)英雄的人格魅力。
左權(1905—1942),湖南醴陵人,號叔仁,黃埔軍校一期生,曾赴蘇聯(lián)學習;參加長征并參與指揮強渡大渡河、攻打臘子口等戰(zhàn)斗。1936年,擔任紅一軍團代理軍團長,率部西征并參與指揮山城堡戰(zhàn)役。1942年5月,日軍對太行抗日根據(jù)地發(fā)動大“掃蕩”,任八路軍副總參謀長的左權在指揮部隊突圍轉移時不幸犧牲。2009年,他被中央宣傳部、組織部等十一個部門評為“一百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
左權幼年喪父,在其成長的過程中,其叔叔充當起父親的角色,主動承擔起家里的重擔,對左權更是倍加關愛呵護,叔侄倆的感情非常深厚。其叔父從小注重教育和培養(yǎng)左權,為他讀書創(chuàng)造良好的條件。左權學習很刻苦,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在青少年時期便接觸到馬克思主義,于是萌生了改造社會的志向,立志投身改造社會,毅然決然投筆從戎。從十八歲離開家鄉(xiāng)湖南醴陵到英勇犧牲,在近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由于南征北戰(zhàn)再也沒有機會回過家鄉(xiāng),但他時常牽掛著故鄉(xiāng)和家人,便在運籌帷幄之余通過手中的筆抒發(fā)自己的思念之情。
那是1937年9月18日,左權同八路軍將士渡過黃河,在匆忙轉戰(zhàn)間隙,給老家的叔父左銘三寫了一封家書。這封家書從山西晉南地區(qū)的稷山縣北陽城村八路軍總部駐地發(fā)出。這封信也是左權收到叔父的書信之后的復信,他得知家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家中的頂梁柱即哥哥英年早逝,更是痛心不已。他說:“從你的信中已敬悉一切,短短十余年變化確大,不幸林哥作古,家失柱石,使我悲痛萬分。我以己任不能不在外奔走,家中所恃者全系林哥,而今林哥又與世長辭,實使我不安,使我心痛?!泵鎸y家殤,面對小家和大家的得失與輕重,左權又是如何選擇的呢?他在信中寫道:“……叔父!我雖一時不能回家,我犧牲了我的一切幸福,為我的事業(yè)奮斗。請你相信這一道路是光明的、偉大的。愿以我的成功的事業(yè),報你與我母親對我的恩愛……”“我犧牲了我的一切幸福,為我的事業(yè)奮斗?!弊髾鄬④姷男坌膲阎竞蛣C然浩氣躍然紙上,令人感佩之至。
在這封信的最后,左權又對家庭的未來和發(fā)展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叔父!承提及你我兩家重新統(tǒng)一問題,實給我極大的興奮,我極望早日成功,能使我年高的母親及我的嫂嫂與侄兒、女等與你家共聚一堂,度過些愉快舒適的日子。有蒙垂愛,我不僅不能忘記,自當以一切力量報與之?!庇纱丝梢?,其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叔父的尊敬和感恩之情。
左權在給叔父的信中還描述了當時國內的形勢,他說:“盧溝橋事件后,迄今已兩個多月了。日本已動員全國力量來滅亡中國。中國政府為自衛(wèi)應戰(zhàn)亦已擺開了陣勢,全面的戰(zhàn)爭已打成了。這一戰(zhàn)爭必然要持久下去,也只有持久才能取得抗戰(zhàn)的勝利?!北M管時局很危急,但左權對革命依然充滿必勝的信心和昂揚的斗志,所以,他又說:“我們將以游擊運動戰(zhàn)的姿勢,出動于敵人之前后左右各個方面,配合友軍粉碎日敵的進攻……在持久的戰(zhàn)爭中必須能夠吃苦,沒有堅持的持久艱苦斗爭的精神,抗日勝利是無保障。”
兩個多月后,左權在山西省晉南地區(qū)的洪洞縣又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如果不是看到此家書的開頭稱謂以及最后的問候,根本看不出是寫給母親的家書。左權首先用了很大的篇幅向母親介紹當時的局勢,他說:“在被日寇占領的區(qū)域內,日人大肆屠殺,奸淫擄搶,燒房子……實在痛心?!湛懿粌H要亡我之國,并要滅我之種,亡國滅種慘禍已降臨到每一個中國人民的頭上?,F(xiàn)全國抗日戰(zhàn)爭已進到一個嚴重的關頭,華北、淞滬抗戰(zhàn)均遭挫敗,但我們共產黨主張的救國良策,仍不能實現(xiàn)。”接著,他又向母親分析了為什么不能很快消滅日本侵略者的原因,信中寫道:“不是中國軍隊打不得,不是我們的武器不好,不是我們的軍隊少,而是戰(zhàn)略戰(zhàn)術上指揮的錯誤,是政府(筆者注:國民政府)政策上的錯誤……我們曾一再向政府建議,并提出改善良策,他們都不能接受。這確是中國抗戰(zhàn)的危機,如不能改善上述這些缺點與錯誤,抗戰(zhàn)的前途是黑暗的、悲慘的。”同時,他又向母親表達了自己以及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同志堅定的信念和奮戰(zhàn)到底的決心,于是說:“不管敵人怎樣進攻,我們準備堅決不回到黃河南岸來。我們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后,當局對我們仍然是苛刻,但我全軍將士都有一個決心,為了民族國家的利益,過去沒有一個銅板,現(xiàn)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銅板,準備將來也不要一個銅板,過去吃過草,準備還吃草……”
按常理說,兒子寫給母親的家書,應該是些噓寒問暖和家長里短之類的話語。然而,這封寫給母親的家書的內容卻截然不同,從中可以看出,英雄的母親是深明大義的,是全力支持兒子革命的,否則兒子也不會說這么多關于革命的話題。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些。
時隔五年,左權壯烈犧牲。其母并不知道兒子犧牲的消息。直至1949年,解放軍南下準備解放全中國,朱德總司令安排入湘的部隊繞道醴陵看望左權的母親。那時,老人才知道自己日思夜念的小兒子已為國捐軀七年了。于是,請人代筆為兒子寫下祭文:吾兒抗日成仁,死得其所,不愧有志男兒。現(xiàn)已得著民主解放成功,犧牲一身,有何足惜,吾兒有知,地下瞑目矣!
左權將軍的妻子劉志蘭(1917—1992)從小生長在北京,與其六個姐妹被譽為“七仙女”。她文采好書法也好。在“一二·九”運動時期很活躍,是北師大女附中“民先”隊長。1939年2月前往山西前線,在中央北方局婦委會工作并任陜北公學分校教導員。他們的媒人是八路軍總司令朱德,一心撲在革命事業(yè)上的左權將軍,三十四歲才與劉志蘭結為伉儷。4月16日,二人在八路軍總部駐地潞城縣北村結婚。翌年5月,女兒左太北在八路軍總部醫(yī)院出生。當時,日軍瘋狂進攻太行根據(jù)地。三個月后,百團大戰(zhàn)拉開序幕,八路軍總部經(jīng)常轉移,家屬隨同行軍有諸多不便。8月30日,在女兒不滿百天時,左權就送母女倆離開前線去了延安,短暫的天倫之樂成為永恒的記憶。誰知,這次分別竟是左權與愛妻、幼女的訣別。
得知妻子和女兒平安到達延安,左權于1940年11月12日給妻子寫了第一封信,直到二十一個月后犧牲,共給妻子寫了十二封信,因一封遺失,現(xiàn)存十一封,約一萬六千字。當時由于根據(jù)地遭到日軍的重重封鎖,十二封家書都是托人捎至延安交給劉志蘭。在這些家書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左權將軍對妻子和女兒飽含的深深愛戀。每封家書都用較大的篇幅來問候妻子和女兒,或表達思念,或表達關愛,可謂深情似海、無微不至。
比如,他于1941年5月20日寫給妻子的第三封信,信中先談到的是妻子的學習與進步問題,他說:“……我同意你回延主要的是為了你的學習,因為在我們結婚起,你就不斷地提起想回延學習的問題。生太北后,因小孩關系,看到你不能很好的工作又不能更多地學習,以為回延后能迅速地處理小孩,能迅速地進校讀書,當然是很好的。所以就毫不猶豫同意了你的提議。其實在你未提出回延問題以前,我已有念頭了?!苯又?,似乎又帶有矛盾的心理說:“常有同志對我說把劉志蘭接回來吧。我也很同意這些同志的好意,有時竟想提議你能早些返前方,但一念及你求知欲之高,向上心之強,總想求進步,這是每個共產黨員應有的態(tài)度。為不延誤你這些,又不得不把我的望之切念之殷打消忍耐著?!苯酉聛碛终劦搅撕⒆拥纳睿悄菢拥臒o微不至:“托人買了兩套熱天的小衣服給太北,還沒送來,冬天衣服做好后送你,紅毛線褲去冬托人打過了一次寄你。如太北的衣服夠穿,你可留用,隨你處理……”這是最后一部分內容,看似家庭瑣事、衣食住行,實則展現(xiàn)了馳騁沙場的鐵骨將軍的熱血柔腸。在戰(zhàn)火紛飛的環(huán)境中,身為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省吃儉用,細心地為妻女準備生活日用品,可見他對妻女愛的是何等深切。
還有更令讀者動容的,是在左權犧牲的前三天,即1942年5月22日寫給妻子的最后一封家書。信中先說到對孩子的關愛與思念以及天倫之樂的想象:“……想來太北長得更高了,懂得很多事了,她在保育院情形如何?你是否能經(jīng)常去看她?來信時希多報道太北的一切。在閑游與獨坐中,有時總仿佛有你及北北與我在一塊玩著、談著,特別是北北非常調皮,一時在地下,一時爬在媽媽懷里,又由媽媽懷里轉到爸爸懷里來鬧個不休,真是快樂。”接著話鋒一轉,又從當前的分離到期盼著團聚:“可惜三個人分在三處,假如在一塊的話,真痛快極了?!钡菫榱烁锩聵I(yè),左權又勸妻子要勇于割舍:“重復說,我雖如此愛太北,但是時局有變,你可大膽按情處理太北的問題,不必顧及我。一切以不再多給你受累,不再多妨礙你的學習及妨礙必要時之行動為原則?!痹谛诺淖詈螅髾嘤窒蚱拮颖磉_了熾熱的愛,同時又不忘相互勉勵:“親愛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二十一個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愿在黨的整頓之風下各自努力,力求進步吧!以進步來安慰自己,以進步來酬報別后衷情?!?/p>
不料,這封深情家書卻成了絕筆。三天后的1942年5月25日,劉志蘭還沒收到這封“絕筆信”,左權就在十字嶺戰(zhàn)斗中不幸犧牲,三十七歲的年輕生命永遠定格在太行山上。
關于左權犧牲的細節(jié)和革命精神,左權的搭檔彭德懷元帥曾深情地對左太北說:“你爸爸一定知道,那次敵人打的第一顆炮彈是試探性的,第二顆炮彈準會跟著來,躲避一下還是來得及的??赡惆职譃槭裁礇]有躲避呢?要知道,當時的十字嶺上正集合著無數(shù)的同志和馬匹,你爸爸不可能丟下部下,自己先沖出去。他是死于自己的職守,死于自己的崗位,死于對革命隊伍的無限忠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