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樑

楔子：茶在“七件事”置頂

古人說“早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叨陪末席。現(xiàn)今家家都用煤氣或天然氣，柴火煮食的情景大多只出現(xiàn)在少數(shù)農(nóng)家樂和民俗博物館。吃米飯容易致胖，健美男和纖體女多吃蛋白，就算地溝油已絕跡，健康食譜明令禁油膩。少油與少鹽同保健康，鹽商之名已不存在，賣鹽更不能致富。就餐要清淡再清淡，淡風(fēng)所吹，醬醋在高級食譜中地位低下，茶的身價地位迥然超越前面六者。

粵人早上在茶樓“一盅兩件”嘆早茶;街上與朋友或街坊相遇，曰：“幾時一起飲茶??？”用“飲”字而不用“喝”字才夠地道夠古雅。在潮汕的雅舍飲功夫茶，已乏新意，在高鐵車廂里飲功夫茶才領(lǐng)新風(fēng)騷。米有蓬萊、五常諸品種，但與大紅袍、白牡丹、碧螺春、鳳凰單樅等茶的大家族相比，其繁衍璀璨，不及十一。

茶從陸海絲路西傳，在歐洲，拉丁文曰thea，法文曰thé，德文曰thee，英文曰tea，比詩詞、昆曲等國際化得多。國人西化，“飲早茶”之外，多了個“飲下午茶”。喜歡中文、英語夾雜的一些香港人，對自己不喜歡的事物說是“not my cap of tea”。自從陸羽《茶經(jīng)》面世，論茶者愈來愈多，以至形成茶道、茶文化。茶文化博物館五湖四海處處有，茶文化研討會海峽兩岸暨港澳時時開。茶的種種，書報刊的報道和論述，多如神州各地的無數(shù)茶園;香港報紙有定期出刊的《茗聲》，我想是要讓茶的名聲傳得更廣遠。

“第七屆世界華文旅游文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以茶文化為主題，2019年11月下旬在香港舉行，我躬逢這一個盛大的雅集。開門七件事的茶，從前叨陪末席，現(xiàn)今應(yīng)該置頂了，這可象征百姓生活從溫飽到文雅的提升。在“琴棋書畫詩酒茶”七者中，茶仍居末席，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中的茶屬于日常生活，“琴棋書畫詩酒茶”中的茶則屬于文學(xué)藝術(shù)。寫作此文時，我想起四川流沙河先生的對聯(lián)“新潮你喝拉罐水，保守我飲蓋碗茶”。文雅的蓋碗茶，是“my cap of tea”。

一、石門開：茶文化論壇

是次研討會的主題，是“茶文化之旅”。我曾短期旅居成都，與流沙河先生一邊飲蓋碗茶，一邊談文說藝，口福和耳福都收獲滿滿，唇齒留香。但這樣的活動算不上是“茶文化之旅”。流沙河和我都是余光中先生的老讀者，對這位大詩人頗有研究?！坝鄬W(xué)”學(xué)者除了研究余氏的作品之外，當然還可研究其生活，其種種文化活動。

近年關(guān)于茶的活動繁多，如茶文化研討會，如茶博覽會（杭州盛大的“中國國際茶博覽會”2019年已是第三屆）。中國地大物博，各地都有名茶，湖南石門亦然。石門有“中國茶禪之鄉(xiāng)”的美譽，自2003年起，每年舉辦關(guān)于茶的活動，2006年的活動是“湖南石門茶文化論壇”，兼有“臺灣著名作家余光中作品鑒賞晚會”?！班l(xiāng)愁詩人”參加盛會，受到當?shù)責(zé)崃覛g迎接待。張友亮這樣記述：“2006年5月13日凌晨二時，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和翻譯家，臺灣中山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兼外文研究所所長，七十八歲的國際文化名人余光中先生，渡海峽，經(jīng)香港，轉(zhuǎn)長沙，跨越湘資沅澧四大江河，第三次來到湖南，來到茶鄉(xiāng)石門，參加湖南省茶葉學(xué)會、省茶業(yè)協(xié)會和石門縣人民政府聯(lián)合舉辦的‘石門茶文化論壇?！?/p>

嘉賓不遠千里翩然而至，當然有嘉言相贈，有高論發(fā)表。余光中演講的題目是《中國文化與石門茶禪文化》。余光中的中、西文學(xué)修養(yǎng)俱優(yōu)越，每次演講都準備充足，加上即興發(fā)揮力強，因此內(nèi)容必定充實豐富，出口必有妙語如珠。張友亮寫道：“游歷世界各國時，他發(fā)現(xiàn)‘茶、絲、瓷這三個中國特產(chǎn)名詞廣為全球所接受。茶的英文‘tea發(fā)音源于閩南話，俄羅斯、葡萄牙、希臘等斯拉夫語系地區(qū)和日本等國的發(fā)音‘cha則源于漢語普通話，他力陳茶葉對提高中國影響力、促進貿(mào)易和改善全球六十億人生活質(zhì)量的好處?！?/p>

余光中既是英語文學(xué)教授，也是漢語文學(xué)教授，最能英、漢互通互譯，演講中把茶的相關(guān)成語或格言加以英、漢比照，饒有趣味：

“正合我意”的英文直譯就是“這是我喜愛的一杯茶”;“決不讓步”直譯為“你把全中國的茶都給我，我也不去”;英國人說“我們茶喝得太多，這是東方人對我們的慢性復(fù)仇;他們要把整個黃河灌入我們的喉嚨”是對茶葉成癮的嗔怪。

茶可說是中國的“國飲”。在英國，茶的話語這么多，我們又知道英國人嗜茶如命，也可見中國的茶影響如何深遠了。中國的絲綢之路，路線綿長且歷史悠長。中國輸往外國的，絲綢、瓷器之外，茶葉為大宗;因此，“絲綢之路”不妨也可稱為“絲茶之路”。不過，回顧歷史，中國賣給英國的是茶，英國賣給中國的是鴉片，美與丑的對比何等戲劇性。

余光中寫新詩、寫散文。新詩一般不重視平仄對仗;散文名為散文，與對仗工整的駢文殊異。然而，余光中卻是現(xiàn)代“駢四儷六”的愛好者。張友亮引述了講者幾雙對句：“酒后禁駕，茶后清醒”;“最清的泉水是君子之交，最香的茶葉是舊土之情”。余光中既有“鄉(xiāng)愁詩人”之名，語句中自有“舊土之情”。余光中好用比喻，演講時不忘此道：“茶是朋友，酒是情人，咖啡是外遇。”我是余光中的知音，當然也是“知語”。是次的余光中“茶文化之旅”有頗多的報道，另一篇報道有如下記述：“（余光中）以他遍游世界各國的所見所聞，侃侃而談，力陳茶葉對提高中國影響力、促進貿(mào)易和改善全球六十億人生活質(zhì)量的好處……‘黃卷，青燈，綠茶，是全世界佛教徒生活的三原色，余光中先生提示國內(nèi)茶葉產(chǎn)區(qū)要重視佛門市場的開發(fā)，讓人感受到了詩人對社會、對時代、對經(jīng)濟多維空間的高度敏銳。”

“要重視佛門市場的開發(fā)”一語表示這位詩人也具商人頭腦，難怪記者說他有“對經(jīng)濟多維空間的高度敏銳”。該報道又說：“‘很多西方人都認為，日本茶道代表東方文化，很讓我們尷尬。湖南省在石門縣宣傳茶文化，弘揚茶道和禪機，是于國于民的大好事。這也許是促成七十八歲老人不遠萬里，越洋過海出席大陸茶文化活動最原始最樸實的動因?！?/p>

余光中本來就愛茶，如今到石門，品茶，論茶道，游山玩水，主辦者還舉行其作品朗誦鑒賞會，他大概還能獲得可觀的演講費（或稱“出場費”），詩人教授自然要對主辦者美言一番。這番美言應(yīng)該是“由衷”的吧——怎能不呢，它是出自余光中的“衷”！記者說余先生“風(fēng)趣幽默時莊時諧的演說，不時激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情景如此，主辦者應(yīng)該認為這樣的聽眾反應(yīng)，在花費不菲邀請貴賓參加盛會一事上，是“值回票價”的。

二、石門開：茶香詩香一起來

是次的石門茶文化之旅，包括“余光中作品鑒賞晚會”。這次的“旅友”之一李元洛對晚會有所參與，他寫道：“渾厚的女中音以一曲《鄉(xiāng)愁》拉開了序幕，（我）背誦了《鄉(xiāng)愁》的姊妹篇《鄉(xiāng)愁四韻》。”上面引述張友亮的報道，張文對這次茶文化之旅的記載，大概是所有報道中最為詳盡的。張氏說與會者朗誦的余光中作品，還有《宜興茶壺》等。茶是活動的主角，當然要朗誦與茶有關(guān)的作品。余光中也朗誦自己的詩。張氏寫道：“樂曲舒緩，茶香氤氳，座無虛設(shè)，過道上走廊里全是觀眾。受現(xiàn)場氣氛感染，余光中兩度走上舞臺，聲情并茂地朗誦自創(chuàng)的《夜飲普洱》和《尋李白》等詩文。”

《尋李白》一詩久享美譽，張氏對余光中朗誦此詩有所描述，對《夜飲普洱》則點到即止。查此茶詩寫于1989年8月，余光中時年六十一歲，任教于高雄的“中山大學(xué)”。全詩二十二行，押不規(guī)則的韻，句子有長有短但不太參差，是余氏典型的“半自由半格律體”新詩。余光中的詩總是形象性強，明朗有主題，相當耐讀，與某些晦澀難懂的現(xiàn)代主義分行書寫，實乃不同詩法、不同詩藝。

余光中在書齋中獨自夜讀、夜筆耕，不免有寂寞情懷。詩人早生白發(fā)，夜里家人已進夢鄉(xiāng)，而他燈下孑然讀書寫作，筆下覓句，心中喃喃獨語，曾有詩題為《獨白》，一語雙關(guān)?！兑癸嬈斩穼戭愃啤丢毎住返那榫?，但主角非“獨”而是“雙”，因為有了普洱茶為伴。余光中的詩總是依循題目來婉轉(zhuǎn)綿密鋪陳，把“廿五年前在無量山坡上”采得的茶葉細細描寫，茶的味道、顏色和功能一一被賦予生動的形象。詩云：“一股暖流在丹田里運轉(zhuǎn)/像大地的胎氣轉(zhuǎn)著云南/肚子跟仙人一樣地輕/茶興比酒興令人清醒?！?/p>

余光中想象力極為豐富，但為人與寫詩，多近于古典的澄明與節(jié)制，而不主浪漫的混沌與狂放?！安枧d比酒興令人清醒”印證了他的杜甫風(fēng)致或謂阿波羅（Apollo）性格，而非李白風(fēng)致或謂戴奧尼薩斯（Dionysus）性格。普洱茶的茶香也是藥香：“醇厚的藥香中，我獨自飲著/一盅比一盅苦，比一盅釅/愈入佳境而不覺膩饜/直到甜津津一股回味/升自舌底，安慰著獨夜的情懷/說，耐得住苦的終于甘來/天地寂寞，只一壺清水/在火上活潑地叫開?！?/p>

詩用形象思維。所謂“情景”這中國詩的二元構(gòu)成中，以“景”結(jié)尾的詩特別富有“情”味，《夜飲普洱》即如此。

《鄉(xiāng)愁》和《鄉(xiāng)愁四韻》屬歌謠體，風(fēng)行世界華人小區(qū)，前者尤其膾炙人口。此二詩歌，聽眾聞之入耳即化;《夜飲普洱》并不風(fēng)行，且非歌謠體，聽者除非早就細讀過此詩，只聽作者朗誦，即使如何抑揚頓挫音調(diào)諧協(xié)，也不能盡得詩的意味。初聽者，感受是有點普洱茶“苦”的“藥香”味吧。無論如何，是次茶的活動，石門開，茶香和詩香一起來，正是茶道、商業(yè)、藝術(shù)兼具的文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