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玲,支筱詩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根據(jù)斯波斯基(Spolsky,2004、2009)的研究,語言政策由語言意識、語言管理和語言實踐三部分組成,而且語言政策的適用范圍可以是國家、社會、政府、宗教組織,也可以是學校、家庭等較小單位。學者們將這一理論運用到家庭領域,研究繼承語傳承的相關問題,發(fā)展出家庭語言規(guī)劃理論(De Klerk&Barkhui?zen,2005;King,F(xiàn)ogle & Logan- Terry,2008;Curdt-Christiansen,2009)。King 等 (2008) 指出,家庭語言規(guī)劃理論也是為了考察語言意識、語言實踐和語言管理這三個組成部分的內(nèi)容和關系。
語言意識,指的是語言使用者對語言可以用來做什么以及如何使用語言等內(nèi)容的認知(Silverstein,1979;King,F(xiàn)ogle & Logan-Terry,2008;Curdt-Christiansen,2009)。家庭內(nèi)部父母語言意識在家庭語言規(guī)劃中發(fā)揮著“隱形語言規(guī)劃”(invisible language planning)的作用。隱形語言規(guī)劃是一種為了習得和使用某種語言而自發(fā)產(chǎn)生的、非政府性質(zhì)的(non-govern?mental) 語言規(guī)劃 (Pakir,1994、2003)。很多研究顯示,父母語言意識影響子女繼承語的發(fā)展。比如,Seloni & Sarfati(2013)的研究發(fā)現(xiàn),西班牙土耳其裔家庭父母由于認為主流語言的學習和繼承語土耳其語的發(fā)展存在沖突,因此不太支持子女土耳其語的習得;還有學者的研究發(fā)現(xiàn),由于父母對雙語或多語學習持消極否定的態(tài)度,而阻礙子女學習繼承語(Báez,2013;O' Rourke & Nandi,2019);此外,有些研究發(fā)現(xiàn),父母語言意識與實際的語言選擇存在沖突。比如,Chatzidaki & Maligk?oudi(2013)發(fā)現(xiàn)希臘阿爾巴尼亞裔父母雖然很認同自己的母語阿爾巴尼亞語,但并未采取積極措施促進子女學習阿爾巴尼亞語,常用的語言主要是希臘語。另外,同一族群間父母語言意識也存在差異(King,2000),而且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別(Berardi-Wiltshire,2017)。
在中文作為繼承語的研究中,對父母語言意識的研究內(nèi)容有:父母對社會主導語言和中文的認知,比如,華裔父母對多語言文化能力認知與子女多語能力發(fā)展的關系研究(Curdt-Christiansen,2009;康曉娟,2015);還有關于華裔父母語言態(tài)度與語言實踐的關系研究,比如沈椿萱,姜文英(2017)對澳大利亞華裔父母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華裔父母雖認同中文的重要性,但在為孩子提供中文學習的條件和態(tài)度方面卻存在興趣派和堅持派的差異。另外,有些研究還考察了影響父母語言意識的因素,比如父母的語言能力(Leung & Uchikoshi,2012)、受教育程度(Van Mol & De Valk,2018)、父母自身社會經(jīng)歷(Zhu&Li,2016),父母的身份認同(Catedral & Djuraeva,2018)、學校的多語教育政策(O' Rourke & Nandi,2019)等。有些學者還關注了父母語言意識的類別:有的根據(jù)需求層次理論將父母語言意識從低到高分為不同的層級(許靜榮,2017),有的根據(jù)父母的語言態(tài)度對父母語言意識進行分類(李國芳、孫茁,2017;Berardi-Wiltshire,2017)等。這些研究深化了對父母語言意識的認識和研究。
不過,對家庭內(nèi)部父母語言意識的研究仍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比如,對同一族裔內(nèi)部語言意識差異性的研究仍可以細化。以華裔家庭中文繼承語的研究來看,多數(shù)學者關注的是華裔父母對社會主導語言與繼承語態(tài)度的差異,但對中文作為繼承語的認知分歧及其影響因素討論較少。其次,當前對父母語言意識分類的研究也值得關注。比如,有學者將父母的語言期望等同為語言意識并進行分類(許靜榮,2017);還有學者根據(jù)父母對不同語言重要性及用途的認識等對語言意識進行分類(李國芳、孫茁,2017)等。語言意識分類方面的分歧,說明學者們在語言意識構成等內(nèi)容上存在差異,而這值得進一步的討論。父母語言意識的差異,會影響家庭內(nèi)部語言選用,進而影響繼承語的傳承。此外,已有研究關注父母對繼承語價值認知的居多,如何為子女創(chuàng)造習得條件的認知研究較少。最后,已有研究未能說明是宏觀因素還是微觀因素對父母語言意識起到更重要的作用,也未能充分說明哪些因素在父母語言意識形成中發(fā)揮著更關鍵的作用?;诖耍覀冋J為對父母語言意識的研究,可進一步思考諸如“父母語言意識是否直接影響語言管理”,“語言實踐是否與父母語言意識完全一致”等問題。
本文主要關注兩個問題:(1)美國華裔家庭父母語言意識的類型有哪些?(2)父母語言意識的影響因素有哪些?
相關學者的研究顯示,父母語言意識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可察的。De Houwer(1999)的研究指出,可以通過考察父母的語言態(tài)度和父母語言信念來觀察父母的語言意識。(1)父母語言態(tài)度指的是對某一特定語言的態(tài)度、對兒童雙語(或多語)的態(tài)度以及對特定語言形式選擇的態(tài)度。對某一特定語言的態(tài)度是指對一種特定語言本身的態(tài)度是積極還是消極;對兒童雙語(或多語)的態(tài)度主要關注對兒童雙語(或多語)能力發(fā)展是支持、中立還是反對等;對特定語言形式選擇的態(tài)度是指對諸如語碼混合或語碼轉(zhuǎn)換的態(tài)度。(2)父母語言信念(或影響信念),是指父母對兒童如何習得語言和父母自己在習得過程中的角色和作用的信念。父母語言信念是一個從強到弱的連續(xù)體。父母有影響信念是指父母認為自己對子女的語言習得可以產(chǎn)生影響。其中,強的語言信念包括父母認為自己有重要的示范作用,自己的語言使用對孩子將學會說某種語言有直接的影響;而且通過表揚、懲罰或提醒等方式能夠影響子女對某種特定的語言形式的學習和掌握狀況。弱的語言信念是指父母認為自己對子女習得某種語言的影響有限,子女從自然環(huán)境中能更好地學習和掌握語言。無影響信念指的是父母認為自己對孩子的語言不會有影響,無論他們說什么做什么都對孩子的語言學習沒有影響,孩子是通過與父母無關的機制學會某種語言。綜合De Houwer(1999)對語言態(tài)度和父母語言信念的理論,我們將父母語言意識分為:(1)清晰積極類語言意識。它是指父母語言態(tài)度積極(比如對中文的作用認知清楚,對子女學中文態(tài)度上積極,能主動支持子女習得雙語或多語以及支持子女對特定類型的語言選擇和使用等),同時還具有很強的語言信念(相信自己的語言行為能對子女習得某種語言產(chǎn)生影響等);(2)模糊被動類語言意識。語言態(tài)度方面,父母對中文持中立、矛盾或不明確的態(tài)度;語言信念方面,對子女習得中文的信念比較隨意,父母沒有一個清晰的中文習得的目的和方式的認知,認為子女一般會自然地從環(huán)境中學習語言;(3)否定消極類語言意識。它是指在語言態(tài)度方面,父母認為子女學習中文對成長和未來發(fā)展沒有作用等;在影響信念方面,父母無影響信念,認為自己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影響孩子對中文的習得。
父母語言意識出現(xiàn)差異,是受到各種因素影響的結果。King 等(2006)指出熱點新聞、專家育兒建議、家庭背景、父母個人經(jīng)驗和語言學習狀況等會影響父母的語言意識;李國芳,孫茁(2017)發(fā)現(xiàn)所在社區(qū)語言狀況、學校教育語言政策等因素也會影響父母語言意識;Curdt-Christiansen(2009)將影響父母語言意識的因素分為外部宏觀因素、家庭微觀因素以及父母個人自身因素等幾個方面;Schwartz(2010)研究發(fā)現(xiàn),家庭結構(家庭成員的構成)和家庭關系(家庭凝聚力和情感聯(lián)系)等也是父母語言意識形成的影響因素。綜合上述學者的研究,本文對父母語言意識影響因素的考察從三個方面展開:宏觀因素包括社會語言狀況、政治狀況、經(jīng)濟文化等;微觀因素包括父母對子女的期望、家庭的語言文化氛圍、社會關系網(wǎng)絡、家庭成員的構成等;父母自身因素包括父母的教育程度、語言能力、父母經(jīng)濟收入、父母語言文字常識、多語言文化經(jīng)歷、在美居住時間等。
本文的研究對象來自美國亞特蘭大市的華裔家庭。美國是除東南亞以外華人聚居最多的國家,歷史上有數(shù)次華人移民美國的移民潮(陳穎,2012)。2018 年美國聯(lián)邦人口普查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亞裔總?cè)丝谶_2140 萬人,華裔人口508 萬,占亞裔人數(shù)的首位。①轉(zhuǎn)引自中國僑網(wǎng),2018 年5 月2 日,http://www.chinaqw.com/hqhr/2018/05-02/188036.shtml。King & Fogle(2006)研究指出,在美國,移民家庭如何將子女培養(yǎng)成為有雙語(或多語)能力的一代仍極具挑戰(zhàn)。通過對人口數(shù)量眾多的華裔家庭父母語言意識的研究與分析,有助于發(fā)現(xiàn)影響移民家庭繼承語傳承的深層原因。
研究方法采用半結構化訪談法。半結構化訪談將非結構化、開放式訪談的靈活性與統(tǒng)計調(diào)查的規(guī)定性結合起來,能搜集質(zhì)性的文本資料。這種方法能檢驗理論直覺或調(diào)查類研究的設想,也可以為解釋性研究提供基礎(斯蒂芬·L. 申蘇爾等,2012)。對父母的訪談,主要以家庭為單位,共訪談34 個家庭,子女年齡在10~40 歲左右。但需要說明的是,多數(shù)家庭只采訪到父親或者母親,然后通過其中一位了解另一位的相關信息。訪談的內(nèi)容包括背景信息,如年齡、受教育程度、在美居住時間、職業(yè)等;反映語言態(tài)度方面的內(nèi)容,諸如“您怎么看中文或中華文化”“您會讓子女學中文嗎”以及“您為什么讓子女學(或放棄)中文”等問題;反映語言信念的內(nèi)容,比如,“是否相信自己會對子女學中文產(chǎn)生影響”“如何支持子女學中文”等問題。樣本信息見表1。
表1 :訪談的家長背景信息(N=34)
清晰積極類語言意識,是指父母對中文的作用有清晰的認知,同時支持子女學習中文,并且會通過某種方式幫助子女習得中文等。訪談信息如下。
(1)中文有文化傳承和身份認同的作用。語言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Van Mol&De Valk,2018)。美國華裔家庭中,很多父母對中文的作用認識清晰。
樣本22:父親,40 多歲,碩士學歷,公司職員,來亞特蘭大有近20 年了。
“語言和文化密不可分,如果學會了中文,通過中文他能夠更好地了解中國和中國的文化。”
樣本20:父親,50 多歲,碩士學歷,牧師,來美國有30 年了,英語熟練。
“主要覺得多說一種語言,就多了解一種文化。畢竟是中國人的后代,還是會說中文比較好?!?/p>
樣本15:母親,60 歲左右,本科學歷,中文教師,英語流利,在亞特蘭大生活近30 年。
“種族歧視的存在,也讓中文很重要。中國人的孩子,還是要會說中文,不然說不過去,黃皮膚、黑眼睛,不管怎么樣還是Chi?nese-American?!?/p>
對美國華裔家長而言,中文的重要性體現(xiàn)于:除了文化傳承的功能,中文也是族群認同的重要工具,能使子女保持與中華文化的聯(lián)系。
(2) 中文是溝通交流、強化情感的紐帶。
樣本14:母親,50 多歲,本科學歷,醫(yī)院護士,出生在美國。
“我覺得小孩子應該學中文?!覀冏〉牡胤矫恳粋€華裔家庭,小孩都會被送到中文學校學中文。”
樣本19:父親,50 多歲,碩士學歷,政府工作人員,來美國42 年。
“我兒子有幾個好朋友是來自中國大陸的,跟他們玩,說中文方便。還有,我們的華人朋友大多數(shù)都把孩子送到中文學校了。會中文,他跟中國的朋友啊,以后去中國呀,都很方便融入?!?/p>
上述訪談顯示,社區(qū)的環(huán)境、交往的人群等也會對華裔父母的語言意識產(chǎn)生影響。父母所在社區(qū)或者自身的社會網(wǎng)絡,如果主流趨勢是認可中文的價值和作用,則會對華裔父母產(chǎn)生積極影響,有利于培養(yǎng)子女學習中文的氛圍。在美國,很多中文周末學校是以社區(qū)為單位組織設立的,如果社區(qū)對中文學習表現(xiàn)積極的態(tài)度,也會帶動父母對子女中文學習的積極性。
有些華裔家庭,祖父母一起居住或者參與撫養(yǎng)下一代,很多老人不會英語或英語較差,在一定程度上為子女學習中文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同時,孩子使用中文與祖父母溝通,可避免情感隔膜。
樣本5:父親,50 歲左右,公司統(tǒng)計員;母親,50 歲左右,公司技術人員,來美31 年。
“奶奶幫忙照顧兩個孩子,奶奶不會英文,孩子必須要學會中文和她溝通,不然家人之間感情沒有辦法交流和溝通,這樣感情更親近。讓孩子學中文主要是為了家人之間情感溝通,中文更有感覺?!?/p>
樣本16:母親,60 多歲,大學老師,在美國居住43 年。
“從小和她說中文,從小的時候也有老人陪伴,不會說英文,只會中文。為什么不說中文呢?不然怎么和家人、長輩溝通。中文聽起來很親切呀?!?/p>
樣本27:父親,40 多歲,大學教師。
“他是中國人的后代,學會中文以后跟同種族的人交流和溝通也更方便。”
除了可以方便子女更好地與祖父母溝通,會中文也方便子女與其他說中文的人溝通。很多受訪者表示,會說中文“可以和國內(nèi)親朋好友溝通”,“孩子可以更好地和來自中國的朋友玩,交流”等。
(3)中文有助于提升競爭力,促進未來發(fā)展。
樣本7:母親,50 歲以上,大學教授,博士學歷,出生在美國。
“會說中文對孩子將來發(fā)展好,會增加競爭力和發(fā)展的空間?!?/p>
樣本6:母親,60 多歲,CDC①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員工,碩士學歷,在美國生活37 年。
“中國經(jīng)濟越來越好,會說中文,多了一項技能,將來對找工作、個人發(fā)展都有好處?,F(xiàn)在外國人學中文都很積極,為什么中國人的孩子不積極學習呢?”
樣本13:父親,40 歲左右,公司員工,碩士學歷,在美居住10 年以下。
“自己經(jīng)常來往中美,與中國有商業(yè)往來。如果孩子以后和中國人商業(yè)往來,也要用到中文。會說中文對孩子將來有好處?!?/p>
樣本25:父親,50 多歲,本科學歷,在亞特蘭大生活有30 多年。
“美國本身就是個多民族、多語言的國家,這個國家鼓勵各民族的人都學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他們認為這會使他們的國家更強大。美國有這種意識,我們生活在其中,當然應該讓自己的孩子在學英語之外學好中文,就會多認識一種文化,也會比較強大,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p>
當今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得越來越好,會說中文能成為子女未來發(fā)展?jié)撛诘挠欣Y源。華裔父母看到了中文的潛在價值,因此積極鼓勵支持子女學習中文。“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中文變成非常重要的外語”,“中國日益強大,孩子學會中文對今后發(fā)展很有優(yōu)勢”;也有父母表示,支持子女學習中文,主要原因是“以后多一個選擇”,“今后可能會用到”,“多會一門語言能增加工作就業(yè)機會”。
(4)學中文有助于認知能力發(fā)展,支持子女學中文并盡力創(chuàng)造條件。
一些華裔家長表示,學中文可以開發(fā)智力、開闊視野,促進子女認知能力發(fā)展。訪談中,一些華裔家長特別強調(diào),學中文能“促進大腦發(fā)育,還多了一項技能”,“學語言可以開發(fā)智力”,“開闊視野,了解一個重要語言”。郭翔飛(2012)提出兒童語言的發(fā)展是其整體認知能力的一部分,語言發(fā)展能提高兒童其他認知能力。華裔父母重視子女的語言發(fā)展,與其對子女教育的關注密不可分。這一類華裔父母具有很強的語言信念,他們清楚意識到自己實際的語言使用可以起到示范作用,能直接影響子女的中文習得?!罢Z言得多練才能學會”,“語言需要使用”,“爸媽說,孩子跟著說,語言才能學好啊”,“家是練習鞏固中文的重要場合,否則就沒機會練習中文了”。
訪談信息顯示,這類語言意識的形成是受到宏觀、微觀以及父母自身因素等多方面因素影響的結果。宏觀層面,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提升了中文的國際影響,這些變化讓這一類父母深切認識到中文的潛在價值。微觀層面上,家庭的成員構成,家庭的情感聯(lián)系、成員間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等現(xiàn)實,也讓父母了解到中文作為族群、朋友間交際溝通的工具,值得去學習和掌握。另外,父母自身的社會經(jīng)歷,在社會上感受到的語言歧視,依靠中文語言優(yōu)勢帶來的商業(yè)或職業(yè)利益、對中文自身的了解等,也讓這類父母強化了幫助子女學習和掌握中文的信念。比如,訪談樣本13中的父親,在和中國企業(yè)做生意的過程中,因為中文熟練,給自身的事業(yè)帶來很多便利?;谧陨淼慕?jīng)歷,這位父親對子女學習中文持非常積極的態(tài)度。
這一類父母對中文的重要性和學習中文的必要性都有一些了解,但由于某些原因,在為子女學習中文提供的幫助、創(chuàng)造條件等方面態(tài)度隨意,強調(diào)順其自然。
樣本2:父親,60 歲左右,大學教授,在美居住20 年以上。
“老大剛出生,她媽媽帶到5 歲,主要用中文溝通,我們有比較多的時間陪孩子,所以老大會說中文。老二出生之后,我們都忙于工作掙錢。我們覺得孩子應該說中文,但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美國說中文的機會比較少。而且在那個時間也沒有精力和時間管理,所以就沒有刻意留意孩子是否說中文?!?/p>
從上可知,此類家庭中的華裔父母,對子女說中文持中立態(tài)度,他們雖然認為孩子應該說中文,但對于子女學習中文,沒有盡力創(chuàng)造學習條件,態(tài)度上也不是積極支持。由于工作繁忙,他們沒有刻意留意子女的中文學習,對自己在子女學習中文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也沒有清晰的認知。
這一類父母語言意識的形成,主要是受父母自身經(jīng)歷的影響。父母工作的現(xiàn)狀,使其沒有時間和精力注意子女中文學習情況。宏觀因素,美國語言生活的現(xiàn)狀也對其語言意識產(chǎn)生影響。比如,說中文的場合較少這一現(xiàn)實,使得這類華裔父母對子女中文習得的態(tài)度不是很積極。
樣本3:母親,60 多歲,本科學歷,公司職員,在美居住20 年以上。
“中文應該學的,可我們工作忙,沒有時間照顧孩子,更沒時間幫他學中文啦。主要有家里老人,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帶大,老人不會英文只會中文,所以孩子只能用中文和他們交流,反而學會說中文?!?/p>
這類父母并不否認學習中文的必要性,但限于個人狀況的限制,對于子女學中文并沒有明確的支持態(tài)度,認為子女在語言環(huán)境中自然地習得中文。從訪談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類父母對中文的功能、作用等內(nèi)容并沒有太清楚的認知。關于父母自身在子女中文習得中應該做什么,發(fā)揮什么作用,并沒有清楚的語言信念。
樣本34:母親,博士學歷,大學老師,40多歲,在亞特蘭大生活有20 多年。
“雖然我們說中文,但沒有堅持與兒子說中文,也送兒子去中文學校,但兒子有抵觸情緒時,沒有過分逼迫,順其自然。我們覺得很難堅持與孩子說中文,和他用中文交流不太順暢的時候,我們就會和兒子用英文。這樣家庭氣氛會好很多,一直逼他的話,容易爭吵?!?/p>
樣本11:父親,博士學歷,公司職員,50出頭,在美國生活28 年。
“我和我太太都覺得應該學中文,畢竟中國現(xiàn)在發(fā)展這么好,會說中文沒壞處的?!瓕?,我們也會送他去中文學校,可是我兒子太忙了,要打橄欖球、擊劍什么的。他實在沒有時間,就算了,也不好逼他的。我們家里,有時候會說點中文,不過有時候就沒有堅持了,小孩子還是英文比較舒服,我們也算了,不會特別逼他?!?/p>
這類父母都認識到中文的作用,也支持子女學習中文,也有一些行動(比如,送子女去中文學校等)。但對子女學習中文,采取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在家庭語境下,這類父母并沒有堅持與子女說中文,如果交流不暢會進行語碼轉(zhuǎn)換;也沒有盡力采取特別措施幫助子女學習中文??傮w來看,這類父母的語言信念較弱,對于影響子女中文的學習或使用沒有很強的信心和決心。其他的訪談案例也驗證了這類華裔父母的共同想法,“孩子以后如果需要中文時自然會去學”,“逼也用處不大,還得自己愿意配合才有效果”等等。
這類父母對中文的作用以及中文可以用來做什么等持消極否定的態(tài)度,對子女學中文缺少必要的支持,也不會創(chuàng)造條件幫助子女學習中文。
樣本32:母親,47 歲,碩士學歷,音樂教師,來亞特蘭大20 多年。
“對于男孩會不會說中文無所謂,將來要想留在美國,發(fā)展順利,還是得多跟白人交朋友,主要使用的還是英文,學好英文更重要。華人要被白人圈接納不容易,學不學中文沒有那么重要。”
樣本28:父親,大學教授,60 多歲,博士學歷,來美國30 多年。
“她主要在美國發(fā)展,回中國看親戚也能聽懂,不會說無所謂,學不學中文是她的自由?!?/p>
樣本30:母親,60 多歲,博士學歷,大學教授,來亞特蘭大有30 多年。
“反正他們是美國孩子,將來會在美國長大、工作,不一定要知道中文,會不會中文影響不大?!?/p>
這類華裔父母的觀點,表明他們沒有語言信念,認為子女學中文不重要,也沒有計劃幫助或改變子女的語言學習現(xiàn)狀和語言使用現(xiàn)狀。這類父母更認同子女所在國的身份,也更認同所在國家主導語言的地位和價值;他們覺得主導語言更有助于子女的成長和未來的社會融入,因而否定了中文的作用和功能。這是宏觀層面的社會文化背景因素影響的結果。在美國社會語境下,中文作為繼承語從人數(shù)到使用空間,均不具備明顯優(yōu)勢,這一現(xiàn)實就影響了這類華裔父母?!叭A人要被白人圈接納不容易,英文一定要超級好,中文不重要”,“他們是美國孩子,會不會中文影響不大”等是這類父母普遍的觀點;另外,種族歧視、子女未來的發(fā)展和社會的融入等現(xiàn)實也是影響這類父母的社會因素,從而使這類父母否定中文的價值以及學習中文的必要性。
樣本10:母親,50 多歲,全職太太,在美居住36 年。
“我兒子小時候,我們的家庭醫(yī)生說,小孩子學很多語言不好,會影響以后語言學習,所以我就不太管他們說中文。我孩子的朋友也沒有說中文的。我就不太管孩子們說什么語言,也不會要求他們學中文。”
由于受到家庭醫(yī)生觀點的影響,訪談中的華裔母親對子女學習中文或其他外語持較為消極的態(tài)度,基本沒有任何支持的行為。這類語言意識形成受到父母自身因素的影響,與父母自身對多語言能力的理解以及外界的干擾密不可分。另外有一些父母給出的原因包括“沒有必要特意和子女說中文,語言只是溝通工具”,“中文和其他外語相比,好像用處不大”,“用英語就能溝通理解,不必強調(diào)說中文”等等。這類父母對中文價值的認知較低,對主導語言或其他外語價值的認知偏高;語言信念方面,這類父母不會創(chuàng)造條件去影響子女語言的學習,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影響子女語言的學習。
根據(jù)De Houwer(1999)的研究成果,父母語言意識是具體可察的,通過父母語言態(tài)度和語言信念可以進行觀察。以此為基礎,本文考察了美國華裔家庭父母語言意識的類型。結果顯示,華裔父母語言意識可以分為清晰積極類、模糊被動類和否定消極類等三類(見圖1)。
圖1 :父母語言意識類別及影響因素
三類語言意識中,父母對中文的態(tài)度也從肯定-中立-否定依次變化;父母語言信念方面,呈現(xiàn)出從強-弱-無的遞減特征。整體上,有清晰積極語言意識的父母,了解中文的重要性和學習中文的必要性,同時也認為自己有能力也有責任為子女學習中文創(chuàng)造條件,并且應該盡力支持子女對中文的學習,而且這類父母也堅信自身的努力會對子女學中文的狀況產(chǎn)生影響;有模糊被動語言意識的華裔父母,雖然承認中文的作用,也認可學習中文的必要性,但不會主動積極地創(chuàng)造條件或者盡其所能地幫助子女學習中文,主要采取一種順其自然、隨意的態(tài)度,因此這類父母只有弱語言信念,對通過自身努力影響子女學中文的信心不強;有否定消極語言意識的父母,更認同主導語言或其他外語的作用以及重要性,支持子女掌握主導語言或其他外語,認同這些語言更有助于子女未來的發(fā)展,因此這類父母無語言信念,不會采取任何行動或創(chuàng)造任何條件為子女學習中文提供平臺??傮w上,清晰積極類語言意識為主流,華裔父母持積極語言態(tài)度、強語言信念的居多,認同自身努力會對子女學中文產(chǎn)生影響。
這三類語言意識的形成是受到宏觀、微觀以及父母自身因素等多種因素影響的結果。對中文價值和學中文的益處等有清晰認知的父母,主要受到宏觀層面國際形勢的變化、中國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美國當前社會現(xiàn)實等因素的影響;微觀層面主要受到對子女未來發(fā)展的設想、家庭成員的構成、家庭社會網(wǎng)絡、情感溝通等因素的影響;父母自身的因素包括自己對漢語言文化知識的了解、多語言知識的掌握、受教育程度以及職業(yè)等因素的影響。
已有的研究顯示,父母語言意識一方面會影響語言管理和實踐,塑造兒童語言發(fā)展的環(huán)境(Barkhuizen&Knoch,2005;王玲,2016),另一方面由于社會因素的多元性和復雜性,使得父母語言意識形態(tài)、實踐與管理之間的聯(lián)系可能是間接的,甚至是相互沖突的(Schwartz,2008)?;谶@些背景,細化考察父母語言意識,可以為進一步討論父母語言意識與家庭語言規(guī)劃的實施等問題打基礎,也有助于深入討論家庭語言規(guī)劃中的關鍵影響因素,從而為繼承語的傳承提供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