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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風(fēng)人事

2020-10-27 09:38張建春
野草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二姑光明

張建春

之一先生

天漆黑,有星幾朵。土匪包圍了新莊,槍打得“啪啪”響,架式拉得大。

新莊就住了一戶人家,李知一家。李家單門獨院,孤單單地陷在陌地里。

新莊是相對老莊而言的,李知一不知動了什么樣的心思,非要搬出來另建宅子。新宅子不起眼,五間荒草房,泥墻草頂,院子不小,依坡而起,逆水而去。如有理由,他家的十來畝薄地,就分布在新宅子的周邊。

槍聲鬧得慌,老莊本有幾盞半明半滅的燈火,突然都滅了。

李知一是有身份的人,霍縣兵役局局長,不大不小的一個官,腳一跺,地還是要震顫一下的。

李知一算是另類,別人當(dāng)官,拖家?guī)Э谶M(jìn)城,他卻逆行,把家留在窮鄉(xiāng)僻壤的新莊。

土匪不管這些,一個夜晚就包圍了上來。土匪看得準(zhǔn),李知一在家,他的白馬坐騎拴在門前的大槐樹上打響鼻。

沒經(jīng)多少周折,李知一的家門被攻開了。土匪直奔李知一,收了他的槍,給他來了個五花大綁。

奇怪的是,李知一的槍壓滿了子彈,一顆也沒打出去,當(dāng)燒火棒了。

土匪頭子禿爺很是失望,本想干票大的,搶個盆滿缸滿。李知一家除了不多的糧食,幾乎是一貧如洗,和窮百姓沒個區(qū)別。

禿爺不甘心,扯走了李知一。臨了丟下一句話:三日里送去五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還人,否則就收尸去。

李知一的夫人王氏呼天搶地:哪來的錢!

李知一回望一眼,甩下句話:就命了。

到了第三天,土匪放了軟話:一百大洋放人。李家的大洋還是送不去,李知一只能身首異處,死于非命,連祖墳也沒進(jìn)了。

李知一名聲不錯,唯一的毛病就是惜錢如命,“摳”的名氣城鄉(xiāng)都大。

在城里,人人稱李知一為“一先生”,人前多有尊敬的意思。背地里卻議論,李知一愛財,還吝嗇,一塊銀元夾在屁眼溝,駁殼槍也“沖”不下來。說的是他的為人處事小氣得要命。兵役局長有權(quán),平時明里暗里吃大戶,也不知藏了、貪了多少。

在鄉(xiāng)下,鄉(xiāng)里人喊李知一為“一老爺”。一老爺有威望,講公道,認(rèn)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事小事他出面,總能平個八九不離十。十來畝地自家不種,租給鄉(xiāng)鄰,吃個地租,把家里的妻兒嘴糊住了。李知一有些事做得絕。不論年成好壞,租搞死不減;錢絕不借,把錢藏深深的。鄉(xiāng)鄰說他,一毛錢老頭票被風(fēng)吹走了,拿把洋叉攆,攆到天黑也要攆到。不過糧食是借的,有借有還,不吃息。鄉(xiāng)親們感這一好。

一先生、一老爺對別人摳,對家人摳,對自己也摳得送命,穿衣破破爛爛,吃飯清湯寡水,不抽不嫖不賭,放哪兒都是好人。

不可理喻的是李知一如此的摳、小氣、吝嗇,錢去了何處?算算帳,明里暗里收入不少,不至于家里一百大洋拿不出來,送了卿命。

首先是李夫人想不通,她以為李知一的錢一定藏在某處。她在李知一身首異處后的許多晚上,一個人拿把鍬在院子的坡地?fù)v鼓,幾乎全搗鼓了一遍,也沒發(fā)現(xiàn)異常。很多年,她帶著兩個兒子,吃糠咽菜,變賣地產(chǎn),五間房子和院子就是舍不得丟。她堅信,李知一的錢,就藏在院子里。因為她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夜里李知一悄悄溜進(jìn)院子,之后一身露水地回來。

李夫人更堅信,李知一不會有外室;夫妻間的事,她明白。

土改時,李家的地只剩下兩畝了,七算八算成份定為貧農(nóng)。不過老莊人懷疑,李家埋有浮財。一莊人行動,把五間房子前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一毫銀兩。

之后,李知一的倆兒子,也沒少懷疑過,前前后后地折騰,院子、家中,只差翻個底朝天了。

日子過得快,李夫人泥埋到了脖子,還不忘對倆兒子交待,再苦再難,不要離開新莊,新莊埋著李知一。她要說的是李知一藏著掖著的財富。

新莊就一直孤零零的臥在田野里,風(fēng)雨如磐,瀝瀝地讓人變老。

八十年代初,日子好了,李夫人和倆兒子把李知一也忘得差不多了。一天家里來了位斷臂老人,一段謎由其揭開。

老人拿出一張發(fā)黃的老刀牌香煙紙,上面幾行字戳眼:

一九三九年,知一,銀元五百塊。

一九四〇年,李知一,銀元六百塊。

一九四一年,李先生,銀元七百二十七塊。

……

零零碎碎,一些字模糊了。

斷臂老人道明身份。那時他是霍縣地下黨的負(fù)責(zé)人,之后南下,之后進(jìn)監(jiān)獄,一言難盡……

李夫人一口氣憋了大半天,方才慢慢地喘出。

斷臂老人要給李知一立碑。李知一的墳已快和野地一樣平了,新老莊人一齊上,挑土淋墳,一會便小山樣高。

碑立起了,上刻:之一之墓。字是斷臂老人的字。字字如刀。邊有注文:知一,只有之一,無知二。

由此霍縣人再寫史,往往將李知一稱為“之一先生”。

穰草事

黃二姑一輩子耿耿于懷,說是丈夫黃二一把穰草將她娶進(jìn)了家門。

事情簡單得很,村里大場地上放電影,寒冬臘月的,天冷得要人命,村里少有娛樂活動,來了場電影四處轟動。電影是部老電影,《南征北戰(zhàn)》,放過八百遍了。黃二姑還是去看了。人黑壓壓的一片,正面看不上,只能看反面,反面一樣看得明白,除了字反著寫,其它的不影響。

看電影,故事多,眼面前就有。村里的大茅缸冬天糞出完了,漆黑的天,為看電影一人掉了下去,不吭聲,拿了根“老九分”煙點著,慢慢抽;煙頭閃爍,不久第二個人就又掉了下去,仍是不吭聲。如此下去,一場電影下來,一茅缸都是看電影的人。

好在看了場電影,惹了一身臭又能怎樣。

黃二姑聽過這事,暗暗笑,看反面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她先站著看,后面的人不愿意,雞一嘴鴨一嘴地吵。只好一屁股坐在黃泥地上。

凍土生硬,硌屁股不說,冷氣還一個勁地向上鉆,鉆著鉆著就鉆到眉心。就在這時,黃二出現(xiàn)了,一把抱起了她。黃二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屁股下已經(jīng)被黃二塞上了一大把穰草。

黃二姑反應(yīng)過來,一巴掌甩將過去,打得實在,黃二殺豬樣叫,猛地竄了出去。

黃二姑記得清,電影正精彩著,一句臺詞記到老:張軍長,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屁股下熱了,黃二姑的電影卻沒看安穩(wěn),心亂,臉熱。

第二天,村里就傳開了,黃二姑被黃二上了記號。黃二自己說,村里看到的人也證實,確實被號上了。

事情就這么發(fā)展下去了,黃二姑嫁了黃二,真正成了黃二姑。鄉(xiāng)村的愛情簡單明了,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一晃幾十年了,每有不順心的事情,黃二姑抹眼淚就說一把穰草的事:人家送金送銀娶老婆,黃二一把穰草就把我干回家,我就是草命哦。

實際上黃二還真是個好人,能累、能苦,田里的活舍得下身子,料理家也是把好手。一連串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更是看得死重,一個個送去學(xué)校,上了小學(xué)上中學(xué),上了中學(xué)上大學(xué),一窩蜂都進(jìn)了城里工作。

黃二姑夫唱妻和,大都隨著黃二,但就是嘴碎,有的無的說一把穰草的事,當(dāng)成了牛皮咒來念了。黃二笑著,耳朵都快聽出老繭子了。有時看黃二姑當(dāng)真生氣了,忙學(xué)《南征北戰(zhàn)》上的臺詞:張軍長,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惟妙惟肖,說得黃二姑破涕為笑,化解了一場又一場危機(jī)。

臨老了,黃二姑做了城里人,黃二本該也去的,可黃二搞死不聽兒女們勸,黃二姑的話也不聽,堅決地留在村子里。黃二姑沒法子,想著兒女們需要她,孫子們上學(xué)要接要送,只能舍了老頭子。

黃二獨自留在村里,田和地大多流轉(zhuǎn)給了別人,只留下口糧田。一菜一稻,種得特別精心。

一入深秋,稻子登了場,黃二就進(jìn)城,推著板車,走上二十里地,去兒女家。板車裝得滿滿的,一麻袋米,剩下的是堆得整整齊齊的穰草。稻子絕對不打藥,穰草干干凈凈的。

黃二進(jìn)門,黃二姑注定抹眼淚,注定要把穰草的事再說上一遍。

兒孫們先是笑,聽著聽著眼淚就下來了。

黃二姑有毛病,一到冬天,床墊得講究,什么席夢思、羽絨被、太空棉、蠶絲被,都不行,墊著它們一夜睡不著,非得墊穰草,才能睡得香、睡得甜。

黃二姑叨叨叨咕咕:我就是穰草命。說完又笑,不時挖黃二一眼。黃二姑的目光深深幽幽的,黃二在一邊傻傻地張著嘴。

為妖

老而不死為妖。晉哥把這話掛在嘴邊當(dāng)歌唱。晉哥還真是老了,時年九十八,翻過兩道坎就一百歲了。

快一百歲的人了,喊哥不地道。晉老人家執(zhí)拗,喊爺喊伯喊叔,不理;連喊“晉老”也不同意,非得喊哥。晉哥,這一喊,九十八歲的老人有勁頭,也拉近了距離。

八十五歲前,晉哥掛在嘴邊的話是“老而不死是為妖”;到了九十歲省了一個字“老而不死為妖”,大同小義。也有區(qū)別,九十歲后晉哥實實在在把自己當(dāng)妖了。

妖該有妖氣,晉哥沒有,硬硬朗朗的,倒有鎮(zhèn)妖之氣。不過妖是什么樣子的?沒人見過。晉哥一輩子說來簡單,上學(xué)工作,娶妻生子,養(yǎng)家糊口,算是順暢。要說有挫折,也就是在家鄉(xiāng)結(jié)的婚,后來為調(diào)回,放棄了報紙副刊編輯工作,回小城,當(dāng)了個高中語文教師。不過這是愿打愿挨的事,怪不得別人。

真要說有妖氣,晉哥當(dāng)副刊編輯時還真妖過,那是個文學(xué)年代,圍著副刊轉(zhuǎn)的人多。圍副刊轉(zhuǎn)也就是圍編輯轉(zhuǎn),一周一期副刊,晉哥被圍得死死的。晉哥認(rèn)稿不認(rèn)人,傲得像挺胸凸肚的公雞,來無影去無蹤,既有傲氣又有妖氣。妖氣是說晉哥選稿獨特,眼毒如妖。調(diào)回小城,晉哥失落過一段,隨后學(xué)生圍住他,又比作者圍得緊,不久就釋懷了。

晉哥書教得好,文學(xué)功底擺那,怎么教都受學(xué)生的喜愛。六十歲退休,早是桃李滿天下了。晉哥和學(xué)生處得好,也讓學(xué)生喊他晉哥,學(xué)生們張不開口,綴了兩個字:晉哥老師。晉哥認(rèn)可。倒是退休后,學(xué)生來看他,免了后面的兩個字,他答得鮮甜。氣得老伴罵他老妖怪。晉哥哈哈大笑:老而不死是為妖也,妖而不怪。

老伴先晉哥而去。晉哥七十五歲時,老伴走了,享年七十二歲。晉哥悲傷幾天,又挺了胸活得熱鬧,人生七十古來稀,老伴過了七十,不屈壽了。老伴是好老伴,晉哥待見她,也因為待見才從市里調(diào)回小城,廝守在一起。眼見老伴離世二十年了,晉哥想起來還是眼熱,免不了嘀咕:老而不死為妖。

晉哥有時真把自己當(dāng)妖了,一茬子的老伙計們都不在了,說話的人越來越少,這不算什么,兒孫繞膝,不寂寞。就是年老了,睡眠少,夜間醒來,靜得沒個邊際,晉哥會聽到許多耳語般的聲音飄來飄去,有老伴的、學(xué)生的、作者的,尤其是一些走了的老伙伴在嘰嘰咕咕,喊他喝酒、下棋,耳根不清凈。老伙計們想他了,晉哥也想他們。還有意外的,一些個小獸夜里扒窗戶,目光幽幽地和晉哥對視,似要說話,只差喊出晉哥了。這不是妖是什么?幾乎夜夜如此,晉哥竟也習(xí)慣了。

晉哥書法好,一筆滔滔。年輕時,晉哥業(yè)余時間練字,入心入神入迷,傾注了許多心血,中途斷過,一退休就又拾起來。晉哥長壽和練書法有關(guān),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斷,一練就大半天。晉哥的書法名氣大,獨成一體,有力度,更有妖妖之氣。求晉哥寫字的人多,晉哥少有拒絕,一張紙、一捧子墨而已,討個好口碑。

八十歲前,晉哥多寫些唐詩宋詞之類,揮揮灑灑,如行云流水。讀他的字心情好時更好。心情不好,讀了也會云開霧散,心中開朗。小城人為擁有晉哥的墨寶驕傲,掛在中堂,再低矮的房子,也亮堂。也有用晉哥的字換錢的,光頭三明就是一例,他老婆換腎,缺錢,求晉哥寫了一幅又一幅字,轉(zhuǎn)手賣了。晉哥裝作不知,有求必應(yīng),寫得還特別用心。后來光頭三明隔段時間不來,晉哥就找上門去,丟下一兩幅字,一句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

到了九十歲,晉哥對求字的人多是婉拒;實在推不過,也寫,千篇一律:老而不死為妖。題款:九十小叟晉哥廢作。滿足了求字者,又讓求字人難堪,字只能收藏,想掛在中堂或書房,難了。

晉哥九十八歲年,小城辦文化節(jié),把晉哥請在首席,裝面子。晉哥須發(fā)皆白,主持人極盡恭維之辭介紹晉哥,一口一聲“晉哥老”。主持人聰明,“晉老”不能喊。文化節(jié)開幕式熱鬧,各色人登場,五花八門,就有人拿晉哥說事,說要給晉哥找個老伴,且推出三五個妖嬈女子供選。本高興合不攏嘴的晉哥突然拉下了臉。

主持人乖巧,見事態(tài)有變,忙請出紙筆,讓晉哥潑墨,晉哥不推辭,一探而就:老而不死為妖,不為猴。

妖字的一捺如刀,猴字卻寫得呆滯。

寸土

就要到谷雨天了,種瓜點豆的事多,農(nóng)事密得很。寬爺這幾天突然筋骨疼,疼得身子要散了架。

一歲年齡一歲人,歲月不饒人,跨過七十,寬爺身上的每一個部件都不像是自己的,想調(diào)動,可就是調(diào)動不了。

一大早,樹枝頭上的鳥就醒了,喳喳叫,鬧得歡,寬爺睡不住了,撐著起身,但疼著的筋骨不爭氣,拉扯得全身無力。不過,這疼算不得什么,還是下了床,開了大門。

大門一開,一天開始,也向村子表明,這家人還在,門樓撐著呢。

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都奔城里去了,黃土留不住人。寬爺?shù)膬簩O們一頭扎進(jìn)城,丟下寬爺一人,守著老房,守著村子一寸寸光陰。

寬爺也可以去城里,但寬爺舍不得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舍不得盤熟了的一畝三分地。村莊是好村莊,地是好地,谷雨前后,眼睛一望,到處花開,手指插進(jìn)泥土里,都會發(fā)出一汪葉來。

寬爺一大家子人,水田、旱地十來畝。過去一大家人種,糧食收了不少,就是不值錢。兒孫們屁股一拍,隨了大流,進(jìn)了城,掙大錢,奔好日子去了。寬爺反對了幾聲,不成調(diào),兒大不由父,只好隨他們?nèi)?。寬爺堅決不走,要留下個根。老根,也是能扎深扎透的。

十多畝田地,寬爺是種不過來的,和其他鄉(xiāng)鄰一樣,流轉(zhuǎn)了出去,讓給公司種樹,一些自己從沒見過的樹。公司種的樹好看,彩色的葉子,養(yǎng)眼也養(yǎng)心。寬爺愁過,田地上不種稻麥,吃什么?愁歸愁,也沒見人餓過,反而過得更滋潤了。

田地流轉(zhuǎn)給公司,田地里的活要人干,寬爺就拖著鍬下田,領(lǐng)工資。老了反而成了領(lǐng)工資的人,寬爺偷著笑。

寬爺留了田,說是口糧田,足足一畝。兒子打過岔,怕寬爺種不過來,也怕他累著。寬爺掄眼睛,說,吃買的糧不香,自己種的菜才綠。兒子拗不過寬爺,就當(dāng)寬爺種花種草怡心了。

留下的一畝地,寬爺種得精心。寬爺把地分成了十多塊,種的品種也多。常規(guī)的豆子、蔬菜少不了,瓜果也種了不少。寬爺除了在公司干活,剩下的時光多磨在這一畝地里。

寬爺種瓜菜有講究,種子是老法子傳下來的種子,一茬茬地留,地道得很。寬爺種的菜蔬自己吃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是兒孫們的。寬爺知道兒孫們的口味,他依著兒孫們的口味種,兒孫們高興,他的心就像抹了蜜。

老而有用,寬爺心里滿足得很,日子過得有味道。兒子?;貋?,勸寬爺?shù)夭灰N了,公司的活不要去干了。寬爺就發(fā)火:干活、干活,不干還活著?噎得兒子無話回。

寬爺?shù)牡叵菰诓噬臉淞掷?,被樹包圍了。彩葉樹引人,游客不斷。寬爺?shù)牡貐s留人,游客都要在這田邊逗留,果子們結(jié)在藤上、枝上,城里人好奇。尤其是孩子們,看了走不動路,寬爺見了,就領(lǐng)著孩子們采摘,滿足好奇心。游客要給錢,寬爺搖頭,說,泥里長的,不值錢。孩子們道謝,寬爺?shù)难劬蜔崃耍氲搅俗约旱膶O子。

寬爺心中早計劃好了,今年的一畝地,栽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紅柿、小芹菜、水蘿卜,還要栽一畦西瓜、菜瓜,這都是兒孫們喜歡吃的。寬爺還想在田邊種一架葫蘆,去年一個孩子問過,怎沒見葫蘆娃呀。寬爺對孩子承諾過,明年一定能見得到。

寬爺撐著下了地,一畝地真不小,已拾掇好幾天了,辣椒栽下了,茄子栽下了,前幾天撒下的小芹菜也露青了,春融融地在地里生長,好看。

剩下的就是一架葫蘆了,寬爺是要栽在地邊的,葫蘆攀藤,占空間。葫蘆是寬爺在家育好苗的,帶土栽上就行了。

寬爺?shù)慕罟且魂囮嚨靥?,一排葫蘆要種上十棵,寬爺早盤算好了。寬爺強忍著疼,頭上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地滴,寬爺還是栽下了一棵又一棵。

就剩下最后一棵了,疼又襲來,狂風(fēng)樣把寬爺刮得亂晃,寬爺大叫一聲,還是把葫蘆苗栽進(jìn)了地里。

疼把寬爺擊倒了,寬爺坐在田埂上,甩了把額上的汗,嘆了口氣,寸土寸金啊,總算不荒了。

太陽升高了,露水也漸漸干了,坐了半天,寬爺?shù)慕罟翘廴チ硕喟氤桑瑢挔斢帜苷玖似饋?,他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嘀咕:干活,干活,活著哦?/p>

太陽升起的方向,有一座青草萋萋的墳,是寬爺走了十多年的老伴。老伴最愛吃寬爺種的糧菜了,兒孫們隨她。

盜者

光明為盜,村子里上上下下的人皆知,卻從不指責(zé),穩(wěn)穩(wěn)地放在心中。偶爾說起,不提名號,用“盜者”代替。村是古村,人有文化底蘊,如瘦骨嶙峋之人不稱小瘦子之類,叫瘦者。

盜比偷好聽,賊也難聽?!靶≠\,小賊,逮到一頓捶?!贝肥青l(xiāng)村的法律,小偷小摸,受點皮肉之苦,該。盜和竊有一比,竊書不為偷,有些牽強。

盜者光明,行盜經(jīng)年,卻從沒失過手,平平安安。夜間行走“江湖”,白天耕種田疇,兩條道上的破車,從不相撞。

光明為盜有道,小來小去,專揀吃食,米面油而已,有時就是兩頭山芋、幾根玉米。被盜者不傷筋骨,忍忍也就過去了,不見大的響動發(fā)生。

盜者的盜,遠(yuǎn)及縣城,近及鄉(xiāng)鄰,但主要是在村子里。兔子不吃窩邊草,光明正好相反。

村子里的家戶似乎不設(shè)防,盜者夜間入戶如走大路,沒阻擋。老貓上禍臺,直奔米缸、面桶、山芋窖,取了就走。村人家多養(yǎng)狗,狗不叫,還圍著他轉(zhuǎn)。狗知他,熟人熟事,懶得亮嗓門。也有讓盜者心驚的,黑暗里猛地傳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令盜者心碎——人睡了,心醒著。

盜者得手,往往輕輕合了門,轉(zhuǎn)過身來,對門長跪,讓月稀稀地打濕他。

盜者晚間去的次數(shù)最多的是二先生家,二先生家殷實,米缸有米、面桶不空,盜者省心,無需跑別家。二先生老夫子,常在米缸邊放書一本,光明時而將書帶回,有的無的翻上幾頁,感興趣的讀上七八,下次再盜,原封不動還回。

盜者夜去二先生家,聽到他撕心裂肝的咳嗽聲,心就惴惴。到得白天,盜者不為盜時,揣幾株焙干的金銀花去他家,說是偏方,當(dāng)旱煙吸可鎮(zhèn)咳。二先生受了,渾濁的眼放出光芒。盜者夜間為盜時,又去二先生家,聽見二先生咳得弱些,心中竊喜。

期間,夜深人靜,有小偷入村,全村人起而追趕。小偷沒能逃脫,五花大綁于大柳樹下,一頓好打,看得光明心驚肉跳。

隨后的日子,盜者光明歇了幾天,重操舊業(yè)。晚間行走“江湖”,盜上幾升米,拿回幾頭山芋,仍是門虛掩,如入大道,甚至二先生的咳嗽聲、長長的嘆息聲,也聽不到了。

忽一日,盜者夜行于醫(yī)院,盜藥兩小瓶,被抓。事鬧大了,藥水雖小,行為惡劣。

有消息確鑿,光明要坐班房。村人大驚,聯(lián)名上書作保。理由為二:一是光明為偶犯,平時循規(guī)蹈矩;二是光明進(jìn)班房,他的瞎母誰養(yǎng)?

第一條理由為假,村子里誰家不被盜過。第二條卻是真實的,老子去世早,光明是瞎母拉扯大的,和瞎母相依為命,田地少收,吃上頓不知下頓,光明如進(jìn)班房,瞎母活不成。偷眼藥水,只因瞎母眼睛發(fā)炎,流血流膿,光明無奈。

瞎母雙眼無路,盼光明,為兒子起名為光明。光明極孝,為母而盜,自己挨餓,瞎母不能空肚子。盜者,盜亦有道,僅為糊老母之口。

盜者被放回之日,長跪于村口,二先生等村人相接。天黑得快,光明不起,村里人也久久陪著。

二先生對天長吁,下不為例,下不為例。長吁中,咳嗽聲沖天,只差星星跌落。

盜者略收手,晚間仍時而夜游,仍如入無人之境,仍聽得嘆息聲心驚肉跳。不過添了一樣,得手后匆匆而歸,點亮斗室中的燈光,對著瞎母,淚橫滿面。

瞎母去世,盜者光明金盆洗手,村中再無盜事。

若干年后,光明已是老者。夜間無眠,他常游于村莊,沿著新修的道路一遍遍轉(zhuǎn)悠。村莊年邁又年輕,他盯著一扇扇鎖死的大門,心中明白,他走不進(jìn)去,“盜、賊、偷”都走不進(jìn)去。

光明無疾而終,后人很少提起他;提起時,“盜者”二字必忽略。

義墳灘

小時,有月或無月的夜晚,是不敢看向義墳灘的方向的,那里埋著許多無名的死者。站在較遠(yuǎn)的崗頭上,陰風(fēng)刮來,還是讓人周身汗毛豎起。

義墳灘的存在有年頭了,不太平的歲月,總有人橫尸野外。故鄉(xiāng)不遠(yuǎn)處有山,山上有落草的土匪,殺人越貨為常事。暴死野外的人,要有個落地處,鄉(xiāng)人便在荒處開辟了墳場,入土為安,為橫死者找個落腳處。孤鬼冤魂,無名無姓,鄉(xiāng)人埋葬他們?yōu)閭€義字,所以稱為義墳灘。灘成一片,則說明時光累疊,野墳眾多,不是掰著手指能數(shù)過來的。

老人討古,說起義墳灘都是老淚縱橫,說埋在義墳灘的人,除土匪、兵禍而亡,多是些餓殍。奶奶就說過,眼見一個人風(fēng)樣輕飄飄地倒下,一口清水從口中漫出,人就斷了氣。村里人也餓,但還是硬撐著,把餓殍用破席卷了,拖到義墳灘一堆黃土打發(fā)了。奶奶長嘆一口氣:能有一碗熱米湯喝,義墳灘就會少個野鬼。

這樣的故事聽得多了,義墳灘就越發(fā)令我恐懼,別說夜晚,就連白天走路也是千方百計繞過它。不過,清明還是要去一次的。爺爺領(lǐng)著我們?nèi)?,去給孤墳野鬼燒上幾張紙。死者為大,爺爺把這話掛在嘴上,說得動容。我估計是爺爺想起了什么事,只是放在心里,不明說。

義墳灘熱鬧過一次,也是清明前后,來了一幫人,尋找一個人的遺骨,很是轟動。被尋找的人是位抗日志士,在和日本鬼子的一場肉搏戰(zhàn)中壯烈殉國。據(jù)志士的戰(zhàn)友回憶,遺體就埋在義墳灘里。還真是找到了,志士的白骨和其他人的骨殖交疊,但挎在腰間的戰(zhàn)刀還在,擦擦依然露出鋒芒。那天爆竹聲炸得天空透亮,陽光瀑布一樣披下。

青山處處埋忠骨,黃士深處也有壯烈的回聲。我對義墳灘有了深一層的認(rèn)識,埋在義墳灘的每一個人,都應(yīng)是篇大文章。這些文章構(gòu)建了一方土地厚重的歷史。

實際上義墳灘所在處,是有好景致的。它座落在崗地的最高處,四面莊稼環(huán)抱,野花和莊稼花交替開放。由于人煙稀少,喬木和灌木都葳蕤密集,盡管村子里缺草缺柴,人們還是很少去砍伐它們,由著它們長,由著它們相互糾葛,算是給死者一塊陰涼地了。

村子中有膽大的玩伴,隔三差五去義墳灘,每次都不空手回,有時是一只五彩的小鳥,有時是一匹奇怪的蟲子、一把酸甜的野果,甚至有一次還帶回串在柳條上的大魚小魚。義墳灘被有一條小河環(huán)繞,水聲不斷,還逗留下好幾個水淖,淖中生魚。據(jù)玩伴說,魚呆得很,伸手就被捉住。

誘惑歸誘惑,我還是不愿去,那兒畢竟是個悲涼的地方。

事實上,不僅我的故鄉(xiāng)有義墳灘,別的地方也是有的。好友夏君就是從義墳灘被揀回來的。

夏君生下來時憋住了氣,父母以為他死了。晚上就用破布包了他,放在一個竹籃里,徑直地送去了義墳灘。夏君上有四個哥哥,孩子多,夭折了一個,父母也就當(dāng)死個小雞小貓。倒是夏君的大哥心中不忍,第二天一早,提著糞箕,邊撈狗屎,邊去看看弟弟,擔(dān)心被野狗撕了。天不絕夏君,當(dāng)他的哥哥撩開破布時,看到的是夏君嚅動小嘴吸吮露水。

夏君揀了條命,奇跡般長大了。我認(rèn)識他時,他已是一所初級中學(xué)的校長,工作舍得下身子,優(yōu)秀得很。說起自己被從墳地揀回的事,輕描淡寫,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時而還調(diào)侃,說自己的命是哥哥撈狗屎撈回的,人命如狗屎。他笑談人生,往往又比人深刻。

如今義墳灘早已不存在了,淹沒在時間的塵埃里。

【責(zé)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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