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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上山

2020-10-27 09:38成向陽
野草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龍口流浪漢

成向陽

1

莫新這個人啊,就像一只海龜,看起來總是慢吞吞的。在你的注視中,他從遠處走過來了。他的移動仿佛攜帶著一個比他的肉體要大十幾倍的空間,它們正疊合嵌套在一起朝你緩緩浮游過來。但莫新這個人,又經(jīng)常性地要比你的眼睛快上十倍,比如,當你以為他還在五百米之外而四處眺望著尋覓他的時候,忽然一下,他就在五米之內(nèi)你的視線還來不及聚焦的地方出現(xiàn)了。和往常一樣,總是提著個塞得滿滿當當?shù)乃芰洗?,或者腋下夾著兩本從五一路舊書店里新淘的舊書,習慣性地把一顆大腦袋縮在肩膀里,咧嘴朝你一笑。

就是這樣,當同在五米范圍之內(nèi),我總是會吃驚地感到,莫新的頭腦與手腳都實在是太快了。比如剛剛在東山上,我說這個風毛菊很不錯啊,他就呼啦一下從草叢里躥過去,把那叢我認為不錯的風毛菊連根拔起來,我又說這個兔兒傘也很不錯啊,他就嗖地從上面蹦下來,繞過一根根粗大而招展的酸棗刺和幾叢鬼針草,鉆到這一邊來,把我認為也很不錯的一棵兔兒傘連根拔起來。最后他兩只手滿滿的,抬起一顆大腦袋問我:

“老大,還有什么不錯的需要帶回去嗎?”

我在一棵山桃樹下空手站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說不要了,不要了,咱下山回家去吧,卻又忍不住扭回身看了又看——那棵十一月里的山桃樹,又黑又硬的枝頭竟已綻出了淡淡的新芽,又像有許多的機密必須藏在黑皮包里似的,緊緊捂著一種不可示人的未來。

莫新見我頂著山風發(fā)呆,就也湊了過來。我說:“你看見沒,這季節(jié),桃樹都已經(jīng)開始給新生活布局了?!?/p>

莫新就說:“好兆頭,老大,等下了山,咱也給新生活布個局去!”

就這樣,我又一次從東山上下來,采回一些野外的風毛菊、兔兒傘和旱蘆葦,準備裝點空空蕩蕩的室內(nèi)生活。

我的室內(nèi)生活是一座被反復劫掠的荒山,室外的幾乎也是。曾經(jīng)飽含汁液,如當季水果一般的生活,早已被婚姻機器榨取一空,只余一些蕭索、枯敗而不愿放棄往日峭拔的殘余仍在影子一般生長。它們就像我此刻提在手里的風毛菊、兔兒傘與旱蘆葦一樣,需要認真收拾與檢擇,然后以絲絳扎緊,插進一只講究的花瓶里,好讓生活看起來還有那么點模樣。

可是說實話,這些風毛菊、兔兒傘、旱蘆葦一旦采在手里,也并沒有多少可值得細看的東西。但就像電視劇里的土匪下山,槍聲一響,就總得撈點什么回去。你說你打著上山的名義出門,晃蕩半天再空手回去,怎么和家里板著臉的天使交代呢?

當你家里有個上了點年紀的天使,穿白衣服拿注射器的那種,你的日子就不可能太安生,你就得隨時準備接受來自天堂的帶消毒水味兒的拷問。所以呢,但凡是從外面回去,就總得帶回一些什么?;蛘哒f,如果不能帶回來一些什么,那你爬到山上干什么去了呢?或者說,你是不是做下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垃圾事,需要把它遠遠扔到山里去呢?或者干脆說,你是不是有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垃圾,需要處理到山上去呢?或者直說吧,你是不是已經(jīng)在山上安頓好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垃圾,而你每周都要上山去和垃圾共舞一次呢?我呸!

對這些天使假想中的的拷問,風毛菊、兔兒傘、旱蘆葦,就是我準備好了的答案與證據(jù)。

“呶,你看,我只是覺得咱家里需要這些個,好給客廳角落插上個干花,所以我上山去把它們帶了回來。這么說,你滿意嗎?”但連我自己都清楚,天使一定是無法滿意的,她已暗暗舉起那扇特別容易受傷的翅膀,準備撲我一臉雞毛。緊接著到來的提問可能就是:“誰能證明——這些風毛菊、兔兒傘和旱蘆葦就一定是你從山上采來的?或者,你能不能直接指出——這些風毛菊、兔兒傘和旱蘆葦究竟是誰采的呢?”

我能,我當然能。我家天使英明?。∧憧?,此刻提在我手里的風毛菊、兔兒傘和旱蘆葦,其實都是莫新替我連根拔起來的。我倆一起去的。呶,你看,這些根根須須都還在呢!

這么說,你可滿意嗎?如果還想繼續(xù)提審下去,那么我干脆告訴你,莫新,我兄弟,就是我的唯一證人!你有問題,找他去。你去?。?/p>

她是一定會去的,她有莫新的電話,她還有莫新老婆的電話,她還去過莫新兒子的幼兒園。她幾乎什么都有,除了沒有我的秘密。而她似乎對這個才最感興趣。我私人生活的每個角落,都已被她反復探詢的注射器針頭扎了個遍。十多年了,不知道是從神秘的哪一刻開始的,這個曾經(jīng)羔羊似的腫瘤科護士的嘴角,開始長出了狼吻的硬毛。

“你這個神經(jīng)病,窩囊廢,總有一天,我要一針扎死你——然后我死!”

莫新總是叫我老大,這讓我心里惶恐不安。因為我這個老大,除了年紀大之外,其實什么也給不了。早晨,我們從五龍口開車出來的路上,我問他你吃了嗎?他說:“沒有啊,一睜眼就出來了,哪還顧得上吃飯。”他又問:“老大,那你吃了嗎?”

我說也沒有,起來遲了。這樣吧,咱先找地方吃早飯,我請你。

兩個人就開著車沿路找吃的,但這條通往東山的新開辟的道路兩邊人跡稀疏,一家早點鋪也沒有,最后,只得原路返回來,半中間找見了一家孤孤單單的便利店。

等停了車,我進店里買包子和豆?jié){。莫新也跟了進來,他總喜歡和我搶著付錢,每次都這樣。但奇怪的是,這次他一進店門,看了一眼店里的監(jiān)視器,扭身就匆匆出去了。等我提著包子和豆?jié){重新回到車里,莫新正兩腿高舉在方向盤上,套運動褲呢。

他說:“老大啊,不好意思。我剛才一進店門,才發(fā)現(xiàn)褲子穿反了,早上出門太急啦,這不,剛換過來?!?/p>

我說,穿好鞋,先吃個包子再說!

但直到下山回來,直到我用園藝剪刀把風毛菊、兔兒傘和旱蘆葦全都收拾利索,又插進一個帶旋轉(zhuǎn)紋的棕色玻璃罐,莫新還是沒動那兩個已經(jīng)冷掉多時的茄子包。他坐在我家客廳沙發(fā)對面的一只乳白色腳凳上,看著陽臺外面一棵細瘦的杏樹,等我忙完和他說話。

我就給他泡茶,給他洗蘋果,給他說話。

莫新看著的那棵一脖子粗細的杏樹,種在我們五龍口吉祥里小區(qū)南草坪的后面,正對著我這所一樓房子的陽臺玻璃。雖然隔著兩層真空玻璃,但自從我搬來這里住下,就早已把它當作一件從我客廳里延伸出去的私物了,有事無事,都會用目光把它摩挲一番,賦予一些它本身沒有的情緒。但我其實又并不十分喜歡它,因為即使在夏天它最為旺盛的時候,我也感覺作為一棵樹,它實在是有點病懨懨的,至少是枝枝葉葉都不夠興旺發(fā)達吧,但它卻也一直賴活著,不枯不死,偶爾,還會招引三兩只麻雀過來,在它細細長長的枝頭上悠悠蕩漾,又呼啦一下,像來時一樣莫名其妙地飛掉。而此刻,它的一根枝條又瘦又長地穿過十一月霧霾天晦暗污濁的空氣,把最后幾片瑟瑟縮縮的葉子送到我陽臺玻璃窗前來。

我問莫新,你最近怎么樣???他咕嘟喝下一口古樹普洱茶,說:“還不就那樣嗎?他媽的,我忙停車場呢?!?/p>

我說:“哦?你們這做建筑信息模型業(yè)務(wù)的大數(shù)據(jù)公司,也搶起停車場的生意了?”

莫新說:“老大你不知道,我們這大數(shù)據(jù)公司啊,的確是做建筑信息模型,哦,就是BIM,但它只是主業(yè)之一,當然了,我主要也是跑這個業(yè)務(wù)的。但最近,我們公司又上馬停車場業(yè)務(wù)了啊。剛才從東山上下來,你沒看見長風大街口豎起的大廣告牌嗎?那就是我們的停車場業(yè)務(wù)廣告??!”

我還真是沒看見,也實在弄不懂他們這大數(shù)據(jù)公司為什么也開始搶著經(jīng)營停車場了?

“一個帶袖章的老頭白天晚上只管收費不睡覺的那種停車場嗎?一天一夜收六十塊?”

莫新放下茶杯,說:“老大,你理解錯了。我們其實是在做一款在線停車的APP啊。停車場只要用了我們的這套系統(tǒng),太原城里下載了這款APP的每一個急著找車位的司機,就都能就近就便找到有空位的停車場啊。而且哪個停車區(qū)、哪個停車位好進好出,都是近在眼前的。我們按車流量統(tǒng)計,一輛車只從停車場抽一塊錢。這項業(yè)務(wù),屬便民工程,好幾個區(qū)的政府都支持著呢!”

我說哎呀,高科技啊兄弟,你可是有前途!

莫新就高叫一聲:“啥呀,找點狗沫子罷了!我還不就那幾張信用卡,左右倒騰著使喚唄!”

我說,咱就不提錢了吧。你左右看看,咱認識的人里,哪個敢說自己不窮呢?你再湊近了看看我,和外面那棵杏樹有什么區(qū)別,窮得葉子都不剩幾片了。

莫新就張大嘴,噓著氣,說:“你,你,你,你這有錢人。兄弟天天都羨慕你呢!你和嫂子,尤其是嫂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哪像我那個老婆!”

我就嘆氣,說咱不提這了,你最近碰上啥好玩兒的事兒沒有?給哥好好說說。

莫新說:“還真有這么一件!老大,你知道不,我上周回老家,和七八個發(fā)小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酒。其中有個十幾年不見的弟兄福哥,現(xiàn)在是做開鎖行業(yè)的,做得很是發(fā)達。他呀,給我聊了好些開鎖行里的事。你想聽聽不?想聽我就給你好好講講。

“說是有這么兄弟倆,湖北人,小時候呢,家里窮,兄弟倆在村里活不了人了,就都出來找活路。老大呢,就來了咱們太原,老二呢,看見他哥跑山西,自己就去了河南。來咱們太原這個老大,剛進了城,也找不下個正經(jīng)活路干,一摸黑,就跑你們五龍口干起了偷自行車的行當。你知道他咋偷?”

說到這兒,莫新從腳凳上站了起來,開始即興表演。

他說:“老大,這個偷自行車的人啊,他冬天總是穿件黃綠軍大衣,這么老來長的下擺,大衣里面呢,只穿秋衣秋褲,腰上綁個鐵鉤子。他到了沒人的地方,一旦發(fā)現(xiàn)看上眼的自行車,就撩起大衣的長下擺把自行車先給遮擋住,然后用這個鐵鉤子鉤住車座,一下就把自行車后輪給提起來了。這樣呢——他就這樣,你看你看——”

莫新就頭一歪,側(cè)斜住一邊身體,兩只手端端正正做著朝前推車的動作,兩條腿一高一低,以一個踮腳兒的標準姿勢直奔陽臺玻璃外的杏樹而去。

等從陽臺上扭回身來,莫新又說:“老大啊,這個剛進城的家伙就用這種笨辦法偷自行車,從五龍口推啊推,一直推到東山上沒人的地方,砸開車鎖去賣錢。但這還是掙不下多少錢啊,冬天一過,哪還能穿軍大衣么,是不?所以呢,還是窮!這家伙,一著急就加入一個盜竊團伙,溜門開鎖,入室偷盜去了。這樣下來沒幾年,錢倒是偷下了,但人呢,一不小心給逮進去了??删褪窃诶锩妫@家伙還是沒閑著,逮著個機會,竟拜了一位名師——一個開鎖技術(shù)特別牛逼的老小偷。據(jù)說啊,當時咱中國的鎖,無論是門鎖、車鎖、保險柜鎖,就沒人家打不開的。這個老大拜了師,學了藝,等出來了,就浪子回頭,在太原率先做起了替人開鎖的行當。先是他自己一個人干,后來又帶著幾個弟兄干,最后一步一步做成了響當當?shù)男袠I(yè)老大。在咱太原,甚至在全省全國,沒人敢和人家競爭。人家開個鎖要120,他只要80。你說牛逼不牛逼?”

我說,這當然十分牛逼??!

莫新說:“不——更牛逼的其實還是他家老二!這個老二啊,他不是去了河南了么?那年月,河南的飯也不好吃啊,老二一路要不下飯,都快要餓死了個球,索性心一橫,頭一剃,出家進廟當和尚去了。跟著師傅吃齋念經(jīng)小二十年,里里外外的本事呢,當然是學下了,經(jīng)濟社會的好時候呢也算等來了。這老二就從原先這廟里出來,找了個地方自己包了個廟,干上了主持。香火那個興旺啊,錢像自來水一樣,嘩啦嘩啦地就流進來了。等存下錢了,這老二才忽然想起來,他家還沒個后呢!對了,我剛才忘記說了,那個開鎖的老大,可能是不該開的鎖開多了,他老婆的鎖卻怎么都開不開,到最后也沒生個兒子出來啊。老二就想,既然老大沒兒子,我可不能讓我爹絕了后。怎么辦呢?我干脆還俗算了。于是把西裝找出來,頭發(fā)留起來,做起了世俗生意。這一做,就是房地產(chǎn),現(xiàn)在全國多少的房子,都是這老二開發(fā)的,當然,兒子也沒少生!你說,這牛逼不牛逼?”

我說,哎呀,這當然是極其牛逼的了。然后呢?

然后?莫新張了張嘴,不知該說啥了。我倆就都不說話了。

在那倆兄弟牛逼發(fā)家史帶來的一陣陣煙霧般的空虛里,我們兄弟,我和莫新,就都一起吞咽著唾沫,看著陽臺玻璃外那棵可憐巴巴的杏樹發(fā)起呆來。多么干渴啊,杏樹以及我們。那棵好像整片草坪都在以霧霾天的憂愁擠兌著自己的杏樹,呆呆的,又忽然間一晃,就一片葉子也都不剩了。

只有茶壺里殘留的茶湯還微微地溫著,一種從心底泛起的共同的窮困,靜靜圍繞著我們。

2

偶爾刮干凈了胡子的臉,也會像剛剛清洗過的玻璃煙灰缸一樣煥發(fā)出鮮明的光彩。尤其是,在我身上四處尋找著裂紋兒,好狠狠扎上幾針的腫瘤科護士,也忽然睡醒一般換回了白衣天使的慈眉善目。一如十幾年前的夏季,在文源巷口三味書店里剛剛碰面的那一天。她穿著銀色的涼鞋,腳踝纖細。聽我念了幾句詩,就把一只小手伸了過來。

天使間歇性睡醒并恢復如常的時間,一般也是我從外頭拿回一筆錢并如數(shù)顆粒歸倉的那個時間。這個時間段,一百多平米的家里海清河晏。我有平安如江河,這時,心情就會有煥然一新的假象,覺得眼前的日子呀,只要你殷勤澆灌,也有可能會和窗臺上種的兩盆白脈椒草一樣,綠茵茵,持續(xù)生長。

我就想起有小半年沒見面的莫新了。這小半年里,不是我忙,就是他忙,好在還有微信這個東西,能讓我倆每天都聊上幾句。

我說莫新你在哪呢,有個事,好事。

莫新說:“我正在小店區(qū)的一個村里考察大棚菜項目。我的一個朋友,家里在這邊有三百多畝地。我們要看看,能一起在這里干點啥?!?/p>

這是莫新和他們老板在會議室里當面干仗一個月后的事情。

而莫新和老板當面干仗那一天的早上,我一起床,就給他微信里發(fā)了一張鬧鬧女巫一周星座運勢預測的截圖。圖上說,白羊座本周火氣特別大,易沖動,需收斂。

我在微信里說,你一個出來進去跑業(yè)務(wù)的人,嘴上有個把門兒的啊,別給自己沒事找事。

結(jié)果不大一會兒,業(yè)務(wù)員莫新在他們公司會議室里就把老板氣出了高血壓。

莫新后來和我說:“完全是有小人打了我的小報告。那能怨我嗎?我一個跑BIM業(yè)務(wù)的人,現(xiàn)在老讓我去跑停車場APP。你知道嗎?老板看中的那個停車場,我上個月剛和人家的大老板去談過BIM,你現(xiàn)在就讓我親自去談停車場?我呸!人家要是問起我,兄弟,你到底是做BIM,還是做APP,你是要兩手抓啊?你還有沒有第三只手?這我該咋說?這顯得咱也太不專業(yè)了,是吧?所以我就帶著手下一個兄弟一起去了,到了門口,我告訴他上去后一二三四怎么談,我在下面等他。結(jié)果,這貨轉(zhuǎn)身就給老板告了密。說我不跑業(yè)務(wù)跑其他去了。你說這氣死人不?”

我說:“氣啥呢!你不是還沒等人家上樓,轉(zhuǎn)身就去了你的開鎖公司了嗎?”

莫新說:“那倒也是,我剛和人家合伙辦個開鎖公司,不多過去看看,不合適啊?!?/p>

莫新忽然之間就和人合伙開起了開鎖公司。他的合伙人,就是那個酒后給他講兄弟發(fā)家史的同村發(fā)小福哥。福哥是啥人我不清楚,但他的小舅子我清楚。這個福哥的小舅子,也是莫新同村發(fā)小,一年前快過年的時候,邀請莫新一起合伙,承攬給市里一個街道搞亮燈工程,說白了,也就是要在過年前把彩色燈球一盞一盞給綁到行道樹上去。這個活兒,事前說得好好的,下來一個人至少掙十來萬,結(jié)果,莫新一頭栽了進去,一分錢沒掙著,倒賠了三萬多。尤其是,這筆合伙的錢,莫新是找我借的。而這筆錢,是我背著天使從家庭庫存之外挪移的。

我知道,莫新頭腦一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就是個一拍腦門就要去砸錢的貨,干砸了,怕啥,賠唄,總有賺的時候嘛。這不,想賺錢又想到大棚菜上去了。

我說:“莫新,你現(xiàn)在哪呢?有個事,好事。”

莫新說:“老大,一個半小時后我到你家,你等著我,我給你帶好茶?!?/p>

莫新說的好茶,還是去年他跑云南談BIM業(yè)務(wù)的時候帶回來的。那回,他在云南住了不到一個月時間,飯局上見著個在茶廠工作的年輕女老鄉(xiāng),人家一攛掇,他就買了一批茶,想回來開個普洱茶店。結(jié)果回來一睜眼,發(fā)現(xiàn)普洱茶這行水太渾,才自己一餅一袋猛喝開了。

我其實知道,在去云南之前,莫新都是不怎么喝茶的。就現(xiàn)在,他猛喝了大半年了,卻連生的熟的都還分不清。

莫新帶了一餅2008年的易武古樹茶過來,自己燒水,自己泡上,自己倒上,然后問我,老大,啥事呀。

我提著澆花的噴壺過來,說,好事??!

我說:“有這么件事,說大不大,但干好也不容易。我說給你聽聽,干不干你自己好好考慮。簡單說,就是咱們這里不是準備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嗎?五龍口這邊,離火車站太近,形象又不太好,所以就得認真改造一下了。有一條小街、兩條小巷,路要重新挖開改造一下,周邊的幾個臟亂差的院子呢,也要改一改,粉刷粉刷樓體、鋪鋪院子啥的。你考慮考慮,能不能吃下,要是能,我找人給你爭取爭取。這次,資金可是基本到位啊,太不容易了?!?/p>

莫新說:“老大啊,能吃下啊,太能了,怎么不能啊。我是干啥的你忘了,修房鋪路,咱的老本行啊。”

我說:“沒忘才和你說??蛇@回真不一樣,干不好活兒,耽誤了事,可不是只你自己賠錢那么簡單了。”

莫新說:“放心吧,我的好老大,別忘了咱是個干啥的?!?/p>

我說:“那行,那你準備準備,等我叫你,咱把該拜的先挨個去拜拜?!?/p>

莫新說:“懂,我懂?!?/p>

我第一次見到莫新,第一次聽莫新說“懂,我懂”,還是在差不多十年前。那時候,他還常常窩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寫新詩。其中,他很滿意的一首,名字叫《工頭啊,我的工頭》,詩里好多的感嘆號與排比句。有一天下午,他帶著這首詩,匆匆從忻州菜市場工地上跑下太原來,參加我們這些人搞的青年詩人聚會。

地點是五龍口的梅家燜面館,離我當時的住處很近。這家燜面館,老牌子了,但它最特別的地方在于,它默默地以豆角醬肉燜面和尖椒土豆絲培養(yǎng)過一茬子接一茬子的太原青年詩人。誰有新作品想朗誦了,就請大家一起過來吃燜面,順帶喝上兩瓶汾陽王,然后站起來,開念。

那時候,二十三歲的莫新還沒現(xiàn)在這么肥壯,小臉黑黑的,牙白白的,兩只眼睛骨碌碌的亮,眼神深處透著一股精明與真誠。我們都喜歡他,因為他是個純粹的新人,尤其是在我們這個圈子里,新人一般也都是付酒飯賬的那個人。但后來我才知道,彼時他瘦瘦的脊背上,已經(jīng)背了一百多萬元的工程欠債。

我問:“為啥背這么多錢呀?”

他說沒啥。我又問媽的究竟為啥么?

他說:“我攬了個工程唄。干完活,人家賴我,不給錢,我就去找他打了一架,結(jié)果那貨找了兩個練過跆拳道的,把我這邊腮幫子骨都打裂了?;貋恚と擞终椅?,我不能虧待跟我干的工人啊,我就他媽借錢給工人發(fā)了多半年的工資,就欠下了。”

我說:“那啥也別說了,好好干,一百多萬,說還也就還上了?!?/p>

莫新說:“懂,我懂?!?/p>

莫新來念詩的那個夜晚,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我家白衣天使新買的三星小翻蓋手機那天晚上突然找不見了。我這邊熱騰騰的燜面冒著香氣剛剛上桌,那邊她就用醫(yī)院的座機打過來了,讓我趕緊回家,替她看看手機有沒有落在家里。那會兒剛結(jié)婚不久,我只能立馬回家找手機,翻天覆地找了一通,在衛(wèi)生間里找見了。我來不及給天使報喜,就急匆匆趕回來吃燜面。等坐下一看,燜面鍋底只剩兩三片兒焦糊的豆角皮了,還死粘在鍋底左右夾不起來,而莫新的長詩朗誦才剛剛開始。

等給我們念完這首填滿排比句和感嘆號的《工頭啊,我的工頭》,莫新就起身付賬從我們眼前消失了。當時我還以為他是連夜坐車回了忻州的工地上。但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其實是坐了去廣西的夜車,跑了北海。而他事實上也不是專門跑來參加我們這個小小的青年詩人燜面聚會的,他只不過是在跑北海的路上,順便路過了那么一下下。

那時的北海,照莫新后來的說法,號稱是“中國黃金海岸”,從海對面涌上來的錢,正把一片一片的高檔別墅豎到海岸線上。據(jù)說,其中地段最好的三千畝地,都是香港首富李嘉誠開發(fā)的別墅區(qū)。莫新說:“既然李嘉誠去了,那我就也得去?;盥范际侨苏页鰜淼拿?,他李嘉誠那么牛,早年不也就是個賣塑料花兒的嗎?我就不信咱放開兩只手,撈不起一把錢來。”

但莫新其實也并不是奔李嘉誠才去的北海。他其實是在前兩天的凌晨時分接到了高中時代前女友的電話。前女友在電話里說,她大學同學的父親在北海正開發(fā)一個別墅區(qū),現(xiàn)在急需要工程監(jiān)理。她清楚莫新現(xiàn)在的處境,如果過這邊來干上一兩年,債務(wù)可以還清不說,肯定還能掙上一筆,主要是還能在建筑行業(yè)開拓人脈,最后能在北海扎根落戶也說不定呢。

對前女友凌晨時分伸過來的這根橄欖枝,尤其是“扎根落戶”這四個字后面隱藏的信息,莫新幾乎沒有猶豫就接住了。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北海等著迎接他的,其實不是一個工程監(jiān)理崗位和數(shù)不清的人民幣以及與前女友“扎根落戶”的未來,而是一整條赤裸裸的傳銷流水線。

事實就是,在這條已經(jīng)成形的傳銷流水線上,莫新是被他前女友騙過去的,他前女友是被她前男友騙過去的,她前男友是被他二表嫂騙過去的,二表嫂是被前男友大舅舅騙過去的,大舅舅是被誰騙過去的,就說不清楚了??傊?,出面接待莫新的,正是大舅舅本人。大舅舅一見面,就先給莫新做了一桌子的海鮮宴,吃罷喝罷,就帶莫新游玩北海。乘著興頭,大舅舅掏出計算器給莫新講了一套他們的“資本運作”體系。

莫新后來對我說:“這個北海的傳銷和一般的傳銷還不太一樣。普通傳銷是按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的基數(shù)單線增長,這樣就會有一個人成為永久老大,錢可以一直掙到死,但你也會一直被綁在這條線上,綁到死。這就相當于坐在了錢堆上,但錢堆底下埋了顆不定時炸彈,總有一天要炸!而北海傳銷不同,他們的“資本運作”路數(shù)是多線程的,簡單說,就是一個人,比如我,來入伙時先交69800塊的資本金,然后你就可以開始吸人了。兩年內(nèi),當你吸入699人的時候,平臺就會封頂,你就可以自動退出體系。到這時候,你就可以獲利1440萬。兩年啊,1440萬,老大,你能相信這個數(shù)字嗎?我的數(shù)學雖然差極了,但我一看老騙子手拿計算器一五一十地給我這么一算,尤其是看到1440這么個數(shù)字,我腦子里轟一聲說,媽的,這不是讓老子‘要死死嗷——我當即就確信,自己這是掉進狼窩里了。哎呀,這可咋辦?”

我后來聽莫新說這件事的時候,是在我家的酒桌上。莫新猛干了一個大的說:“但兄弟別的本事沒有,犯渾的本事可是一身。我當即就答應了老騙子,這輩子都跟他干了,連腦門上都可以貼上他的名字給他做廣告!但我又說我閑不住,我剛來這邊,悶,要去海邊上轉(zhuǎn)轉(zhuǎn),要出去購物,要去圖書館看看閑書,順便也替他們發(fā)展發(fā)展隱形對象嘛。一開始,他們不讓我出去,后來就也答應了。我趁他們有一次開會,一個人溜出去,一口氣跑了6個售票點,才買到一張凌晨3點半回太原的大巴車票。賣票的和我說,人家是看在老鄉(xiāng)的面子上,不想我陷到這里頭,才賣票給我。但人家也說了,如果我不能按時上車,人家也不負責退票?!?/p>

莫新于是在那天凌晨逃出北海。

至于那一夜他是怎么在傳銷窩里假裝上床入睡,又是怎么半夜偷偷出門,我就不清楚了。但總之,在臨走前,他在枕頭下給前女友留了12張嶄新的100元連號人民幣。

等車出廣西,莫新又給前女友發(fā)短信,祝她發(fā)財連連,但終身絕交,然后倒頭就睡,睡過了從廣西到太原的兩天一夜。

3

莫新沒說錯,他還確實是塊干工程的好料。即使在五龍口這么個路窄人雜的地方干道路翻修工程,他也干了個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推進,不但一街一巷同時鋪開,居民院內(nèi)改造也同步上馬了。我都搞不清他一個人是從哪搬過來這么多的民工和機械。

莫新拍著胸脯說:“五十天內(nèi),我要拿不下來,老大以后你就別認我這兄弟了?!?/p>

我說:“這事呢,干好了是你自己的,我也就是一個人情上的關(guān)系。干不好呢,得怨你自己啊。我呢,欠人家個大人情,咱倆之間,該咋還是咋?!?/p>

莫新拍著胸脯說:“老大,你就瞧好吧?!?/p>

但在地下管線開挖這塊,到底還是出了問題。

五龍口這個地方吧,雖說道路狹窄而破舊,但這地方位置敏感啊。它離火車站也就步行五分鐘的距離,所以這地方的地下管線可謂十分復雜。各個年代埋下的管道、電線電纜多了去了。在這種地方施工,最起碼你得先來個全線封閉,再小心翼翼繡花一般地干活,否則路窄人多,挖機一鏟子下去,半條街就得停電,或者停氣。但偏偏五龍口這地方你就是死活封閉不了。各路做小生意、干小買賣的人多啊,不信你就一路看過去——誠信水產(chǎn)、高樂高豆制品、二黑新鮮肉豬下水、新城調(diào)料、河北粉條粉面、康寶茶業(yè)、晉湘土特產(chǎn)、牛羊肉現(xiàn)刨涮肉、肉聯(lián)廠平價放心肉、雙匯冷鮮肉、五龍酒肉坊、永濟牛肉餃子,真是吃穿住行,什么都有。除了這些掛牌經(jīng)營的店鋪之外,這里還是流動攤販的一方熱土,他們都拿這里當露天市場了。不管春秋冬夏,早上四五點,一波一波的重慶長安蛋蛋車,順著建設(shè)路就拐進來了。車一停,后車廂一揭起,一塑料袋一塑料袋的各種小食品就下車了。豆腐干、豆芽菜、干海鮮、醬肉、鹵菜、壓面條、花生米,各種鮮菜水果,花花綠綠一堆一堆地擺滿一地。各個飯店的小老板這時就會出來采購,擁擁擠擠,討價還價。

尤其是現(xiàn)在這樣的夏天,有很多來路不明的流浪漢,夜里就睡在各家小飯店、紅棗核桃特產(chǎn)店、調(diào)味品店門前的便道上。這些人在鬧鬧哄哄的市聲里,有的會從臟兮兮的爛被套中抬起頭來兀自嘟囔幾句,有的根本就不管不顧,繼續(xù)呼呼大睡。

有一天傍晚,莫新終于和其中一個流浪漢在已經(jīng)開挖了一米多深的溝槽邊上打了起來。

這個卷頭發(fā)紅臉膛的流浪漢很強硬,不知道是受了五龍口小老板們的暗中攛掇,還是本來精神上就有點毛病,總之是天天賴在施工線上不離不棄。路面開挖好幾天了,各家小店也沒什么生意,其他流浪漢早已卷起鋪蓋轉(zhuǎn)移他方了,但只有他巋然不動。就那么靠著墻倚著鋪蓋卷,看炮錘和挖機在街心旋轉(zhuǎn)。看到高興處,還摸出半根煙,哆哆嗦嗦地點起來,吸著繼續(xù)看。等看累了,就展開鋪蓋卷躺下來,在轟隆轟隆的巨響里酣然大睡。

莫新后來說,挖機就在這貨腦門上旋來旋去的,我這心他媽揪的呀,都到嗓子眼兒了。你說,萬一土塊石頭蛋掉下來砸到他,或者挖機司機一愣神給他一鏟子,你說我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一天兩天三天,我天天過去動員他暫且讓一讓,等我挖完了這一段他再回來睡也不遲啊。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我也理解,但這貨就是不動窩。后來我好說歹說,這貨才說——行,走也可以,那你去馬路對面那個漢庭酒店里給我開個房哇。

莫新一愣,嘿嘿笑了,說:“哥,我要不再替你找個陪睡的哇?”

流浪漢說:“那也行呀。那我就不回來了,你多挖上兩天。”

莫新一把揭起流浪漢的鋪蓋卷兒,隨手豁進了連泥帶水的溝槽里。沒想到的是,那流浪漢以別人想象不到的敏捷兩腳一蹬地就躥了起來。他朝前一伸手就抓住了莫新的頭發(fā)。莫新也沒吭氣,在一拳猛搗過去的同時,大腦袋往后一掙,一把頭發(fā)就揪在了流浪漢手里。流浪漢一手捂著腮幫子一手揪著莫新的碎頭發(fā)就撲了上來,莫新往旁邊一閃,順手就抱住了那漢子紅線衣下精瘦的后腰。

莫新對圍過來的工人大喊:“都起開,我一個人來干他?!闭f完啪啪啪幾拳搗在流浪漢肋骨上。流浪漢一松手,莫新當面一拳又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他下巴上。莫新說:“行不行?走不走?不走我丟你溝里去?!钡珱]想到是,流浪漢一頭就又撞了過來,用盡全身力量把莫新撞翻到溝槽邊挖出來的土堆上,倆人一翻一滾,就都滾到了溝底下。

但最終,從溝底站起來的還是莫新。他吐了兩口帶泥的唾沫,一手提住流浪漢的衣領(lǐng),一手提起流浪漢的鋪蓋卷。問:打不動了?那走吧,我?guī)闵蠞h庭開房去。

溝槽邊的工人就一起上手,把倆人拖了上來。

流浪漢手一甩,夾著鋪蓋卷一扭一拐就走了。走到十步開外,扭身站定,掏出家伙就尿了一泡。邊尿邊罵:“媽的,你給老子等著!”然后一手提著褲子就跑。

我后來在電話里和莫新說:“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可五龍口這地方,麻煩,越往后越麻煩,你自己得多小心著點。你要清楚,你就是個替別人干活的?!?/p>

莫新說,老大,懂,我懂。

但我不知道他是真懂,還是在裝懂??傊髞淼氖虑?,就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我是在云南撫仙湖北岸的元塵度假酒店里接到我老板電話的。那還是早上7點半,我正隔著窗子看一只白色的水鳥在湖中央上下飛行。老板就在電話里開罵了,頭一句話就是:“小七,我到底該不該信你???”我說哥,這是咋了,信,你當然得信我呀,不信我,你還能把工程交給我干嗎?老板說:“那你趕緊滾過來,給我當面說清楚,你他媽是咋干的?”我說老板,我沒給你請假,我現(xiàn)在人還在云南澄江,到底咋回事,麻煩你給兄弟說說。老板說:“你是找的啥爛人干的工地?。吭趺匆灰怪g,人家電力、網(wǎng)通、移動、鐵通家挖出來剪下來的電纜電線,就都蒸發(fā)了?人家都報案了,你趕緊給我搞清楚。弄不清楚,這回你得兜著!”

我趕緊給莫新打電話,我說,喂,咋回事,咋弄的?電纜電線呢?你他媽吃了???

莫新說:“老大,這事不能怨我呀!這些電纜和電線,好幾家挖來挖去,剪來剪去,就那么四處亂堆放在工地上,到處占地方不說,還妨礙我施工呀。我好說歹說,讓他們幾家把這些舊纜線歸置到了一塊兒,并限他們今天趕緊給我拉走,我工期在頭上放著呀。誰想,昨天晚上,這一大堆電纜電線,飛了。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呀?!?/p>

我說:“你趕緊找值班的工人都問問。這他媽的可不是點兒鋼筋水泥,這是國家電纜,弄丟了你人都能進去,知道不?”

莫新說:“老大,我是真不知道。我今天一早就問了,沒一個知道的呀。難道是沿街撿垃圾的老頭老太連夜順走了?這可就難找啦!老大,要不你玩你的好了。出了事,有我頂著?!?/p>

我說,放屁!

我先趕緊給老板回了個電話。我說老板,您先別急。我現(xiàn)在就趕緊往回飛,有啥情況,你及時告訴兄弟。真要是有個啥事,兄弟自己頂著。

老大說,放屁!

我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一點。在機場一上車,老板一巴掌就把我打了個半暈。

老板罵:“你還敢說你不知道?你他媽以為那是點鋼筋水泥啊,可以隨便倒騰,那是國家電纜你知道不?你敢動一動,人都是要進去的!你竟然敢連夜給我賣廢品收購站去?你找死啊你!”

我說:“老板,這事真不是我干的。真的和我沒半點兒關(guān)系。”

老板說:“我當然知道不是你干的。真要是你干的,你以為我會巴巴跑過來見你嗎?這事,是你找的那個干活兒的二貨親手干的。這回,你得給我撇干凈了。知道不——”

我趕緊說,懂,我懂。

原來,這事還真是莫新做下的。當天下午,他先作勢讓電力家、網(wǎng)通家、鐵通家、移動家把各處挖出來、剪下來待換的舊電纜電線歸置到一處,然后趕緊拉走,好給他施工騰地方,然后轉(zhuǎn)身就給東中環(huán)那邊的廢品收購站打了電話,然后就是月黑風高,起贓發(fā)賣。

老板和我說,你找的這個東西,真就是個二貨,他聯(lián)系的那個收廢品的更是個二貨,拉了半車的國家電纜,還沒出五龍口呢,迎面就碰上了110巡邏車。你說,碰見巡邏車你穩(wěn)穩(wěn)走你的也就算了,可那家伙心里有鬼,一聽見警笛響就先慫了,就四處躲閃。咱人民警察能是吃素的,看你那樣子還不知道有貓膩?你說你,大半夜開個拉電纜的廢品車,你跑得過人民警察嗎?沒到東中環(huán),就把他堵住了。那貨腦子倒還清楚,人還沒下車,嘴就先交代了,五龍口工地,莫新賣給他的。這下好,第二天一早,各家們一報案,人家就都清清楚楚了,就等過去拿人了。

我大驚,我說老板,這事已經(jīng)到這一步了?

老板說:“小七,咱是有交情的啊,我年輕時,咱還一起寫過詩不是,你又跟我也這么多年了,你老婆還是我給你介紹的,對吧?一般事,我就替你擋了,是吧?但這次不能行。剛才,話我還沒給你說完呢,你就先打岔——本來,我和電力、網(wǎng)通、移動、鐵通家都說好了,東西呢,咱麻利給人家原封不動找回來,還回去,咱再當面給人家賠禮道歉,人家也就諒解了。可是——我和人家的代表找到工地,見到你那個混蛋哥們莫新,他就是咬牙不承認啊。這家伙,愣啊。根本不知道人家早把他捏在手心里了。這下可好——自己把自己往里送?。 ?/p>

我說,老板,這怎么會呢?

老大說,怎么會?你自己想。你不用打電話了,人都已經(jīng)進去了。

莫新是真的進去了。我是事后才知道,莫新是和一個民工頭一起干了這件下作事。而他在事發(fā)后之所以咬緊牙關(guān)不承認,是要等我回來,先給我個交代,真他媽的,都這樣了,他和我還有啥可交代的?

我也是很久后才知道,那輛來自東中環(huán)廢品收購站的工具車,并不是無緣無故被110巡邏車撞見的。事實是,電纜在工地裝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人給110打了舉報電話。

據(jù)老板的朋友說,那個舉報人,自稱是五龍口的守夜人。但人民警察經(jīng)過調(diào)查取證,發(fā)現(xiàn)那人其實是睡在工地附近網(wǎng)通營業(yè)廳門外的一個河北籍流浪漢。那幾天,他夜夜蹲在工地上,誰也不清楚他究竟在等什么。

而莫新的老婆和我說,莫新之所以要去賣那半車電纜,是因為他急需一筆錢。這筆錢,他要馬上還給開鎖公司的福哥。因為福哥準備要競選市里鎖業(yè)協(xié)會的秘書長了,需要錢去鋪鋪路。

這筆從福哥手里借的錢,是莫新的工程啟動資金。

小半年后,蕭條的冬天再一次降臨這座城市,嚴寒逼近。在一場初雪中,我開車上東山看守所探望莫新。車子在東中環(huán)大轉(zhuǎn)彎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細雪正慢慢覆蓋的這個地方,其實離我們?nèi)ツ甓旖?jīng)常去玩的上黑駝也并不太遠。我忽然想起來,有次下山的時候,走在前面的莫新一直在說:

“老大,你快點兒啊,下了山,咱也給新生活布個局去。”

我說,好。

那時候,一株已經(jīng)拱出了淡淡嫩芽的山桃樹微微晃蕩在我們身后。

那時候啊,十一月冷冷的西北風正吹過上黑駝荒涼的山崗,一蓬蓬共同的窮困感,就從山下赤裸裸的田地中央浮起來,靜靜地蕩漾,穩(wěn)穩(wěn)地盤旋,就那樣理所當然地一路裹挾著下山的我們。

風毛菊、兔兒傘、旱蘆葦,顫巍巍地提在我們凍得發(fā)抖的右手里。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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