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登輝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自古以來,中國人都把無冤假錯案、平反冤假錯案視為政治清明的重要表征。近年來,冤錯刑事案件及其平反昭雪屢屢引發(fā)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即使冤假錯案的發(fā)生率只有萬分之一,其每年的絕對增量亦逾百,不容小覷。且冤假錯案不僅極大地傷害了冤主及其家庭,也破壞了廣大公民對法治的信仰,還阻礙了法治中國的建設進程。認真分析各類冤錯刑事案件并進行類型化分析和理論上的抽象,是總結經(jīng)驗教訓、防范錯案風險、保障人權的重要舉措,也是提高司法公信力、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的必然要求。
正確的案件大多相似,冤假錯案各有各的冤屈。學者一般不把一審宣告無罪的案件當作冤案。而現(xiàn)實中,即使一審法院作出無罪判決,往往也是在被告人被長期羈押后,巨大的不利益——“冤”已經(jīng)產(chǎn)生,將其作為冤錯案件的研究對象并無不可。本文所稱的冤錯刑事案件,是指錯誤地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的案件,包括再審、二審、重審、一審被宣告無罪的刑事案件,認定標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對刑事錯案的認定標準基本相同。一般而言,錯案的源頭在偵查階段,而在審查起訴、一審、二審等階段并未及時得到糾正——甚至有的問題已經(jīng)被司法人員發(fā)現(xiàn)卻仍未能糾正,以致釀成冤案。在證據(jù)沒有重大變化的情況下,被告人(即冤主)不服判決而上訴,基本上會面臨以下三種結果:一是撤銷原判,發(fā)回重新審判(上級法院已發(fā)現(xiàn)問題又不愿自行糾正時);①二是維持原判(一般是未發(fā)現(xiàn)問題,較多情況下原判已經(jīng)“留有余地”,少數(shù)情況下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由此會導致錯殺);三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改為緩期兩年執(zhí)行。②被告人在法庭上喊冤基本無用,若詳細陳述刑訊逼供的經(jīng)過、脫衣展示刑訊的傷痕亦可能被制止,有的“罪犯”萬念俱灰而放棄申訴喊冤(甚至不上訴),以求“表現(xiàn)好”、爭取減刑早日出獄,其親屬上訪申訴多年無果,乃至債臺高筑、家破人亡亦屬尋常。可以說,這是很多冤案形成過程的規(guī)律性特征。從筆者收集的近200份冤錯刑事案件的裁判文書和相關公開報道來看,冤錯刑事案件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普通冤案、典型冤案和非典型冤案。
所謂普通冤案,是指犯罪嫌疑人實施了某種形似犯罪的行為或者其他(可能)造成“損害”的行為,由于司法機關錯誤解釋法律、未嚴格把握證明標準、機械司法等原因,本不構成犯罪卻被當作犯罪處理,或者本為輕罪卻被作當重罪處理。普通冤案往往事實清楚,無需刑訊逼供即可釀成,但定性爭議較大,大多集中于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要素的解釋上,在平反后通常被認為是“因認識錯誤而錯判的案件”,較少被視為冤案。例如,本為正當防衛(wèi)或者依法執(zhí)行公務卻被判決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殺人罪),本為正常的追捕歹徒卻因歹徒意外死亡而被判決濫用職權罪或玩忽職守罪,本為行使言論自由權利、批評檢舉權利卻被判決尋釁滋事罪,本為持有玩具槍卻被判決非法持有槍支罪,制作“魔術道具假幣”卻被指控偽造貨幣罪,雖有幾次尋釁滋事卻被上升為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以及由于偵查機關的指供、誘供等行為而承認某次犯罪系自己所為,從而被定罪判刑(大多是輕罪輕刑,認罪認罰案件的錯案風險不少來自于此)。判處死緩、無期徒刑或者有期徒刑才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卻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案件,其實也屬于此類冤案。有學者指出,并非完全無罪者被判死刑,屬于司法者在法律適用和政策把握上出了問題,被告人雖然有罪,卻罪不至死,但“可殺可不殺的殺了”,或者“原本不該殺的殺了”,這樣的案件即“隱性的死刑冤案”[1]573。同理,隱性的普通冤案的總量很可能多于典型冤錯刑事案件,但往往鮮有人關注,也難以平反昭雪,大多數(shù)沉寂無聞,或將永遠湮沒于歷史長河之中。
所謂典型冤案,是指公安司法機關在偵辦刑事案件的過程中錯誤地確定了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真誠地相信未抓錯人),用一個錯誤掩蓋另一個錯誤,一錯再錯,甚至知錯不改,從而釀成的冤錯刑事案件。從滕興善、胥敬祥、吳鶴聲、佘祥林、杜培武、王樹紅、董昀、張玉璽、趙作海,到張氏叔侄(張高平、張輝)、李懷亮、楊昌江、劉凱利、蕭山五青年(田偉冬、田孝平、陳建陽、朱又平、王建平)、王本余、于英生、呼格吉勒圖、徐輝、念斌、陳夏影、陳滿、錢仁風、王玉虎、楊明、聶樹斌、安徽五青年(張云、張虎、吳敬新、許文海、張達發(fā))、江西樂平四青年(程立和、黃志強、方春平、程發(fā)根)、盧榮新、劉忠林、楊波濤、陳德起、任艷紅、金哲紅、魯天惠、曹紅彬、吳春紅、范太應、張玉環(huán)等諸多冤錯刑事案件公開報道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制造典型冤案的“典型流程”大致如下:錯誤地確定犯罪嫌疑人③→偵查機關刑訊逼供、屈打成招→檢察院起訴(可能伴有退回補充偵查等)→法院定罪判刑(往往伴有政法委協(xié)調(diào)、“三長會議”等)。典型冤案一直是研究的重點,相關研究成果頗多。但如果潛意識里將典型冤案當作全部冤案而忽視了其他類型,則失之片面。
非典型冤案具有兩個特點,即一是自刑事立案始就必定形成冤錯刑事案件,二是辦案人員在辦案之初就能夠意識到很可能是冤案,迥異于典型冤案。其至少可以分為三類:關聯(lián)冤案、羅織
圖1 冤案類型示意圖
型冤案和次生冤案。典型冤案和非典型冤案在本文中有特定含義,并不是對冤案這一上位概念的周延分類,不能認為一個冤案如果不是典型冤案就是非典型冤案,反之亦然。圖1可直觀地揭示各類冤案的關系。
非典型冤案具有較強的隱蔽性,一直未引起足夠重視,以下分述之。
所謂關聯(lián)冤案,是指司法機關錯誤地確定了犯罪嫌疑人,對證明其無罪的人也進行刑事追訴,從而使忠于事實真相的人遭受錯誤打擊的案件。將忠于事實真相的證人當作犯罪分子予以打擊,對司法公信力、法治的破壞是難以估量的。筆者綜合人民網(wǎng)、新華網(wǎng)、新浪網(wǎng)、搜狐網(wǎng)、澎湃新聞等公開報道、評論,制作了表1,可以直觀了解:
表1 關聯(lián)冤案明細表
這類冤案的特點是:(1)具有較強的從屬性。若并案審理,關聯(lián)人不會是第一被告人。其定罪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另案的定罪,很少有先于另案定罪的,其平反在很大程度上亦取決于另案的平反。不過,其一般不是感天動地的奇冤,故平反的難度相對較小,在“亡者歸來”“真兇出現(xiàn)”的情況下有可能先于另案平反。(2)從罪名來看,這類冤案所涉嫌的罪名通常是窩藏、包庇罪和偽證罪?!傲戆浮彼嫦拥淖锩酁楣室鈿⑷俗?、搶劫罪和強奸罪(且致被害人死亡,即“命案”)等。(3)關聯(lián)人本質(zhì)上是證人。關聯(lián)人即“證明犯罪嫌疑人無罪的人”,通常和另案犯罪嫌疑人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如父母子女、親戚、朋友、鄰居等。司法機關可能因二者存在利害關系而先入為主地認為證明嫌疑人無罪的證言不中立、不客觀,證明力不大,甚至系虛假。如果所證明的事實是小概率事件,不合常規(guī),更容易使人誤認為其系包庇、偽證行為。其關于犯罪嫌疑人無作案時間、不在作案現(xiàn)場、“被害人”可能未死亡等證言是對犯罪嫌疑人有利的證據(jù),若被采信將導致另案證據(jù)鏈斷裂乃至崩潰。有的公安司法機關怠于核查,錯失發(fā)現(xiàn)和防范冤錯案件的最佳時機,以致一錯再錯,釀成難以挽回的大錯。可能有偵查人員要求其改變證言但遭拒絕,由此可能引發(fā)指供、誘供、暴力取證等行為。也有被迫改變證言但在法庭上翻證的,這往往使司法機關相當“被動”。(4)立案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偵查機關是否決意治罪。實踐中,對證明某犯罪嫌疑人無罪、自述不知其行蹤等證言,偵查機關若覺得證言不重要、情節(jié)輕微,反應一般是置之不理、視而不見,在另案系惡性暴力犯罪案件等少數(shù)情況下才予以刑事追究。(5)關聯(lián)人涉嫌窩藏、包庇、偽證等罪的筆錄是否作為另案證據(jù)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不得而知。偵查人員不如實制作筆錄,或者制作筆錄后又將其銷毀,或者制作了筆錄卻從數(shù)份相矛盾的證言中挑選出“中意”的證言移送檢察院,不利指控的證言不裝入案卷也不移送檢察院,均有可能,而檢察官、法官難以獲悉曾有這些證人證言。偵查機關有可能策略性地待另案作出有罪判決后,再將窩藏、包庇、偽證案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由于有生效的刑事判決作為證據(jù),檢察官、法官可能怠于借閱另案卷宗、不認真對待辯解和辯護意見,以致“最后一道防線”失守。(6)在這類冤案中,關聯(lián)人被定罪判刑是常態(tài),被羈押數(shù)百天的情形相當常見。未起訴、未定罪判刑屬于例外,且往往由于較短時間內(nèi)真兇到案等“意外因素”所致。(7)此類案件的形成與人類認識有限性、相對性有關。在立案偵查之初,辦案人員有可能并未意識到是錯案,設證式證明出現(xiàn)差錯,又盲目固信自己的直覺,這與后面兩類冤錯案件系蓄意制造大相徑庭,但這不能否認權力濫用的存在。
防范此類冤錯案件的對策建議:(1)偵查機關應當及時、全面、規(guī)范、細致地收集證據(jù),不僅包括與定罪量刑有關的證據(jù),也包括證明犯罪嫌疑人無罪、罪輕等對其有利的證據(jù),不能視而不見、粗心大意,不能偽造、隱瞞證據(jù)。犯罪嫌疑人的無罪供述與辯解,也應當如實記錄并裝入卷宗,抓緊核查,驗明真?zhèn)?。偵查機關即使認為某證人毫無可信度,也應將這些證言一并移交檢察院審查,而不能打擊忠于事實真相的人。還應加大資金投入,提高偵查的技術含量,提高偵查人員運用現(xiàn)代刑偵手段破案的能力,提高訊問水平,減少對言詞證據(jù)的依賴。(2)檢察機關應當履行客觀公正義務,認真審查證據(jù),耐心傾聽辯解和辯護意見,及時發(fā)現(xiàn)疑點、解決問題,強化偵查監(jiān)督。(3)檢察院、法院應當嚴格把握“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盡量排除證據(jù)中的矛盾以及合理懷疑;客觀中立,不偏不倚,不偏聽偏信,更不能為偵查機關的違法犯罪行為背書,要勇于糾正違法、抵制干預、如實記錄上報。審理窩藏、包庇、偽證案件,宜并案審理,不放過疑點。還應當強化證人出庭作證的力度,以保障被告人的對質(zhì)權和庭審質(zhì)量。被告人申請證明其無罪的證人出庭作證的,或者證人申請出庭作證的,法院應當準許;即使證人被羈押,也應當提解至法庭接受調(diào)查。(4)立法應當明確規(guī)定辯護人享有調(diào)查取證的權利,司法機關應當切實保障辯護人的執(zhí)業(yè)權利,認真聽取辯護人的意見。因為辯護人有效辯護,有利于保障犯罪嫌疑人的訴訟權利,有利于督促司法機關規(guī)范辦案,也有利于幫助司法機關防范冤假錯案。
所謂羅織型冤案,是指由于冤主觸犯了他人的利益,或者與他人之間存在利益(主要是經(jīng)濟利益)沖突,或者有他人為掠奪其財產(chǎn),而被他人運用、借用公權力構陷入罪的案件。就人而言,是企圖運用、借助國家暴力機器的力量打擊無罪的人并付諸行動;就事而言,是把社會危害性較小、無社會危害性、依法行使權利甚至對社會有益的行為作為犯罪打擊。
這類冤案的共同特點是:(1)人治、整人的色彩相當濃厚。幕后推手的干預貫徹于刑事案件立案至判決全過程,平反的主要阻力也在于其,待其失去權力(不一定是被定罪判刑)才可能平反,但幕后推手因貪污受賄等犯罪而失勢只是冤案平反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幕后推手很少被追究責任(尤其是刑事責任),即使“落馬”且被以涉嫌濫用職權罪等罪名提起公訴,往往未指控其制造了某些冤案?!爸圃煸┌傅娜吮缺辉┩鞯娜烁宄潜辉┩鞯摹笔沁@類案件的真實寫照。(2)超期羈押、審查起訴時間長、法院受理到開庭的時間長、開庭至宣判的時間長,是其重要表征。司法機關不乏業(yè)務水平高且司法良知未泯的人,而其反對聲音被邊緣化乃至淹沒,往往無力抵制錯誤指令和干預。法院有時通過請示上級法院獲得答復以抵制干預。這是一個多方力量長期博弈的過程,法院的有罪判決往往是妥協(xié)的結果。(3)一般而言,這類案件不必刑訊逼供亦可“辦成”,但仍可能采用隱蔽的體罰手段。這是因為,刑訊逼供是對肉體的折磨、對人格的踐踏、對精神的摧殘,通過異化的“法制教育”迫使對象屈服、接受條件并心生恐懼、憚于外傳,從而獲取自證其罪的預定口供,以避免翻供。盡管如此,當庭翻供的情形仍比較普遍。(4)除下文中的打擊報復型冤案以外,其他三種冤案在偵查過程中幾乎必然存在指供、誘供的情形。由于這些內(nèi)容不可能被記入訊問筆錄,故有罪供述仿佛犯罪嫌疑人的“自愿如實供述”,而冤主難以舉證證明訊問過程中的違法犯罪行為,這也增大了平反昭雪的難度。
具體而言,這類案件可以進一步分為四種類型:
所謂打擊報復型冤案,是指權勢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勢、利益、前途、“權威”、“面子”,不惜濫用、借用權力對明顯不構成犯罪的行為展開刑事追究,其中本為依法行使批評檢舉權利卻被判決誣告陷害罪或誹謗罪是最為典型的。其制造者通常是能夠調(diào)動公檢法三方力量的人。地方上個別作風強硬、不畏人言、經(jīng)?!傲ε疟娮h”的“鐵腕領導”把影響其政績和“光輝形象”從而可能影響其政治前途的“刺頭”、不懂“規(guī)矩”的人、不聽招呼的人、老上訪戶等,視為“不和諧因素”,有可能“以法治罪”。從現(xiàn)實來看,在會議上發(fā)言態(tài)度不謙恭,上級視察工作時不陪同等,也可能讓上級覺得下級“不給面子”“犯上”而秋后算賬、妄加迫害。出于打擊報復等原因,司法官員對明顯不構成犯罪的行為展開刑事追訴,或者明知未達到刑事訴訟證明標準仍判決有罪,亦同此理。這類冤案整人樹威的效果非常顯著,也極易引起民憤。例如,某公民堅持不懈舉報某官員貪腐、男女關系問題,該官員指使司法機關以誣告陷害罪判處其有期徒刑數(shù)年;④某公民寫打油詩、編段子,點名或者不點名地諷刺某官員,群發(fā)短信或者網(wǎng)上發(fā)帖,寫文章揭露某地的陰暗面,個別官員震怒,遂指示公安司法機關以誹謗罪等罪名追訴,皆屬此例。又如,1989年山西省張軍律師被判決受賄罪、詐騙罪、教唆拒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罪一案,1995年江蘇省陸建中律師被判決貪污罪一案,2000年山西省河津市公安局原副局長吳向明被判決貪污罪、妨害作證罪一案,2002年湖南省物資廳原廳長譚照華被判決挪用公款罪、受賄罪一案,2002年重慶市某縣法院院長雷某被指控“強奸”發(fā)廊妹一案,2005年遼寧省“反腐斗士”于瑾被判決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一案,2012年山東省檢察官高祀君被判決妨害作證罪一案,2015年內(nèi)蒙古民營企業(yè)家耿樹明被判決拒不執(zhí)行判決、裁定罪一案,2016年河北省“舉報紅人”李志敏被判決敲詐勒索罪、重婚罪一案等,皆難逃此類冤案之嫌疑。
這類案件還有下列特點:(1)所涉罪名通常是誣告陷害罪、誹謗罪、尋釁滋事罪,但不排除其他罪名,如辯護人偽造證據(jù)、妨害作證罪等。如果打擊對象系國家工作人員,則所涉罪名可能是貪污罪、受賄罪等。(2)冤主舉報貪腐官員、維護合法權利、依法上訪、發(fā)牢騷、正常工作、秉公辦事等,本是合法行為,若得罪了某官員,便可能招致牢獄之災,大多屬于因言獲罪。(3)辦案效率高,往往是快捕、快訴、快判。不排除個別部門負責人有“出之不如入之”的心理,甚至有屈從、獻媚的成分,可謂助紂為虐、“殺”他人之身以成一己之“仁”,令人悚然。(4)當?shù)厮痉C關的不自主的意見(認為有罪)與民眾意見(認為無罪)往往呈現(xiàn)不可調(diào)和的兩極化,時常引發(fā)網(wǎng)絡上“民怨沸騰”。若幕后推手落馬,或者輿論大嘩,特別是有更高級別的領導通過新華社內(nèi)參、媒體報道等渠道了解情況后及時制止的,則冤案難以形成。
所謂掠奪型冤案,也可以稱為強占型冤案,是指權勢者以權勢壓人,向有錢而無權勢者(或者勢力較小者)提出無理要求,以掠奪他人財富,若被拒絕則啟動刑事追訴程序,迫害被認為擋了其財路的人。2001年福建省陳信滔敲詐勒索案、海南省孟克非貸款詐騙案,2012年河北省曲龍職務侵占案,2014年遼寧省袁誠家夫婦涉黑案等,皆為顯例。不少人認為,2003年河北省孫大午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2009年浙江省吳英集資詐騙案也是冤案。
這類案件還有下列特點:(1)所涉罪名往往是涉黑、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挪用資金罪、非法經(jīng)營罪、涉稅犯罪或者尋釁滋事罪等,但不排除其他罪名。一般是權勢者先決定“拿下”某個人,明示或者暗示他人舉報,再指令公安司法機關立案偵查,要求“從快從重打擊犯罪”,根據(jù)證據(jù)選擇“合適”的罪名。(2)幾乎都是因人立案。冤主多為企業(yè)家、商人,其商業(yè)能力往往較為突出,卻可能被某些人認為“有性格缺陷,不會做人”,不論其政商關系如何,都有可能成為冤主。(3)權勢者的直接目的是將他人投入監(jiān)獄從而“合法”地侵占他人財產(chǎn)(如對企業(yè)的控制權)。而冤主通常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合法權益,會拒絕對方的無理要求。從案件發(fā)展的情況來看,一般存在談判、交涉的過程,甚至會延續(xù)到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司法機關若堅持依法辦案,往往會有所抵制;權勢者不斷施壓,可見其務必定罪的“堅強決心”,這讓明眼人極易聯(lián)想到很可能存在幕后推手。(4)冤主如果有“自認倒霉、破財消災”的心理,則可能因比較配合而被判決較輕。如果判處非監(jiān)禁刑,會方便冤主奔走呼喊以求平反,作為“內(nèi)交家”的幕后推手和相關人員顯然會考慮到這些情況,往往還運用恐嚇、要挾等手段迫使其放棄申訴。(5)就平反的阻力而言,除了相關人員畏懼、抗拒責任追究以外,“涉案財物”早已被提前違法處置瓜分,難以恢復原狀,也是重要因素。當然,這一現(xiàn)象在其他幾類冤錯案件中也時有發(fā)生,但在掠奪型冤案中尤為突出。
所謂民事糾紛刑事干預型冤案,是指權勢者基于私利、受賄、接受請托等原因,徇私枉法以刑事手段打擊民事相對方,迫使對方屈服,從而維護己方的不正當利益。起因通常是投資糾紛、股權糾紛、并購糾紛、借款糾紛等,由于合伙內(nèi)訌、合作破裂、互相拆臺、反目成仇,或者為了吞并、控制其他經(jīng)濟體,而使對方身陷囹圄;本為經(jīng)濟糾紛,其中一方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反而覺得自己吃虧了,就以被害人身份報案,強求公安司法機關作為刑事案件處理;違約方、反悔方有時會通過夸大損失、推卸責任、混淆視聽、扮弱等方式,企圖構陷對方而使自己從中獲利,或者以此為籌碼通過談判、不公正的調(diào)解迫使對方讓步,或者自以為可以免于承擔民事責任,甚至反敗為勝。1999年河南省趙守帥合同詐騙案,2002年廣西杜光東(博士、科學家)虛假出資、挪用資金、職務侵占案,2007年廣東省曾秀珍敲詐勒索案,2009年廣東省沈光朗博士敲詐勒索案,2009年廣東省郭利敲詐勒索案,2010年云南省劉少斌律師妨害作證案,2016年山東省孫夕慶博士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職務侵占案,即為顯例。
這類案件還有下列特點:(1)所涉罪名大多為詐騙罪、合同詐騙罪、侵占罪、敲詐勒索罪等,不排除其他罪名。立案的罪名、刑事拘留和逮捕的罪名、提起公訴的罪名、判決的罪名可能存在較大變化——因為本來就不符合任何犯罪的構成要件,關于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爭議極大。舉報的、指控的、法院認定的犯罪數(shù)額往往越來越小。(2)有的報案人自知理虧未提起民事訴訟而徑直推動刑事立案,有的民事訴訟敗訴方企圖扭轉敗局,便控告對方甚至其訴訟代理人涉嫌刑事犯罪,從而形成民刑交叉的“疑難案件”。由于案情發(fā)展歷時數(shù)載,涉及多人、多事,案情復雜,證據(jù)較多,是非曲直并非一目了然,局外人往往難以評判。(3)訴訟程序冗長。從報案到立案的時間一般較長,偵查、審查起訴、審判階段用時亦長,往往多次延長辦案期限。被告人多不認罪,不服判決,提出上訴、申訴不已,接下來往往是“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可能啟動再審、有數(shù)個回合。由于案件久拖不決,會嚴重侵害冤主的合法權益,還可能嚴重損害善意第三人的合法權益。(4)權勢者的干預行為可能與地方保護主義有關,也可能是在“為經(jīng)濟建設保駕護航”“保護納稅大戶”的旗號下行以權謀私之實,也有的是“損人不利己”,而使他人橫遭牢獄之災。
所謂嫉妒型冤案,是指報案人出于消極情緒和私利,抓住他人把柄并借題發(fā)揮、小題大作,甚至編造犯罪線索、偽造證據(jù),力求將他人投入監(jiān)獄。這種類型較為少見,主要是因為不易成功制造,新聞價值不高,公開報道較少。
這類案件還有下列特點:(1)往往和經(jīng)濟利益存在緊密聯(lián)系。冤主一般是商界成功人士;報案者多是同業(yè)競爭者等與其存在利益沖突的人,甚至是長期合作的伙伴,彼此往往相當了解。報案者的直接目的是使其商譽受損、管理混亂、經(jīng)濟困頓,甚至破產(chǎn)倒閉。訴訟程序漫長,介入因素很多,也是多方力量長期博弈的過程。(2)所涉罪名多為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秩序罪,如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等。(3)從量刑來看,被判處重刑的并不罕見。不少被適用緩刑甚至單處罰金——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法院頂住多方壓力爭取的一個“最不壞的結果”。(4)從平反難度來看,糾正這類冤案的難度頗大。由于通常不存在亡者歸來、真兇出現(xiàn)等情形,不易形成輿論壓力,辦案機關甚至被冤屈者及其家屬覺得已經(jīng)是較好的結局了,可能不會全力申訴。特別是幕后推手往往大權在握,很少因為濫用權力、構陷他人而被追究刑事責任,故糾正錯案的難度相當大。⑤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宣告顧雛軍、張文中等多名民營企業(yè)家無罪,取得了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
綜上所述,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防范羅織型冤錯案件:(1)規(guī)范群眾舉報,精細化匿名群眾舉報。做好舉報人保密和保護工作,嚴禁打擊報復舉報人、證人的情況,杜絕將舉報材料交給被舉報人、讓被舉報人所在單位自查自糾的做法。(2)嚴格區(qū)分罪與非罪、告訴才處理案件與公訴案件。進一步提高業(yè)務能力,準確判斷糾紛的性質(zhì),不把民事糾紛當作刑事案件處理。(3)嚴禁、嚴查超期辦案。超期羈押即非法羈押,應當追究相關人員涉嫌濫用職權罪、玩忽職守罪的刑事責任。進一步規(guī)范處理涉案財物的司法程序,必須在法院的主導下依生效裁判處置贓款贓物。(4)進一步加強法官、檢察官職業(yè)保障,不再讓法官、檢察官在立竿見影的災禍和“不定時炸彈”的不測之憂之間做出艱難抉擇。切實維護和提高司法公信力和權威,在全社會中樹立以干預司法為恥、為罪的觀念。認真貫徹落實《領導干部干預司法活動、插手具體案件處理的記錄、通報和責任追究規(guī)定》《司法機關內(nèi)部人員過問案件的記錄和責任追究規(guī)定》等規(guī)范性文件,做好記錄和通報工作,保護好勇于抵制不當干預的司法人員。應當提高干預司法的領導干部的違法違紀成本,把不當干預大量曝光,可先由紀委監(jiān)委介入調(diào)查和處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司法人員揭露自己承辦或參與辦理的冤案的,可以減輕、免予處罰。(5)認真學習憲法、領會憲法精神,牢固樹立憲法意識、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樹立法治信仰、形成法治思維。理順權力與市場的關系,從制度和法律上消解地方保護主義。(6)企業(yè)也應當增強法治意識,樹立“合法是最好的保護”的觀念,高度重視刑事合規(guī)制度的建立健全與落實,避免和減少刑事風險。
所謂次生冤案,是指在追究責任過程中,為了平息輿論或者推卸責任,追究不應負刑事責任的人或者只應負次要責任的人的刑事責任,而不追究真正責任人、主要責任人的刑事責任,“抓小放大”,以致被追究責任的人覺得冤屈,甚至民眾也覺得冤屈。具體可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是發(fā)現(xiàn)冤錯刑事案件后,只追究承辦人的責任,而不追究真正決策者的責任。例如,趙作海冤案大白于天下后,河南省商丘市政法委成立專案組調(diào)查、追責,2012年6名涉案民警被判決犯刑訊逼供罪。當年在公檢法三家協(xié)調(diào)會上“定調(diào)拍板”的商丘市政法委書記王某燦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平時都不問案件,我不是學法律的,我學煤礦和礦山機電”[2],迄今為止未聞其被追究刑事責任。又如,公安機關在某刑事案件中偽造大量證據(jù),法院未發(fā)覺證據(jù)系偽造而對被告人定罪判刑,后該冤錯案件平反,卻只追究了一審法院承辦法官犯玩忽職守罪的刑事責任,而未追究制造假證據(jù)的警察、提起公訴的檢察官、要求定罪判刑的審判委員會委員、維持原判的上級法院相關人員的刑事責任。第二種是發(fā)生“安全事故”⑥后,只追究個別或部分責任人、“替罪羊”的刑事責任,而不追究其他責任人的責任。例如,在辦案人員采取體罰、凍餓曬烤、“車輪戰(zhàn)”等非法方法審訊犯罪嫌疑人時,加之犯罪嫌疑人患有心腦血管疾病等因素以致其死亡。對于這類安全事故的責任追究,有可能只追究當時在場的、最后離開現(xiàn)場的執(zhí)行者涉嫌刑訊逼供罪或玩忽職守罪的刑事責任,而不追究指揮者、縱容者、之前的參加者的刑事責任。
這類案件的特點是:(1)所涉罪名通常是濫用職權罪、玩忽職守罪、刑訊逼供罪、故意傷害罪、重大安全責任事故罪等,不排除其他罪名。(2)主使官員、辦案人員決定“上手段”,審訊人員、看守人員具體動手,被調(diào)查者或受審訊人死亡,僅追究個別人的刑事責任,讓個別人“背黑鍋”,對主要責任人很可能僅以行政處分、黨紀處分了事。(3)這類冤案通常不是絕對意義上的無罪而冤,而是因其系不公平的追責而謂之“冤”。單獨看刑事判決書,也許會得出“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罰當其罪”的結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有決策者、指揮者、縱容者、其他參加者對于犯罪結果的“貢獻”。(4)由于案發(fā)現(xiàn)場通常是封閉場所,或者不存在案發(fā)現(xiàn)場,知情人士較少,責任人、證人往往會建立攻守同盟,統(tǒng)一口徑,銷毀證據(jù),⑦甚至與“替罪羊”存在交易。在其他真正責任人看來,這大概是“顧全大局”,是一種必要的犧牲、突出的功勞。至于“找人頂包”等行為,已涉嫌妨害司法罪,超出本文討論的范疇了。(5)具有高度敏感性,一旦被曝光,極易成為輿論焦點。如果“捂好了蓋子”,有可能根本未啟動刑事立案程序,即并未形成一件刑事案件,而是成為犯罪黑數(shù)。(6)真正的主要責任人可能因“有功”而升遷,甚至成為多方聯(lián)動機制下的“專案組”成員?;凇熬S穩(wěn)”“服務大局”“政治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等理由,其既可能不主張深究責任,也可能主張“從嚴查處”,以顯示自己公正無私,而結局幾乎無一例外是避重就輕、舍卒保車。
防范此類冤錯案件的對策建議:(1)嚴格落實刑事訴訟法與相關規(guī)定,把公檢法機關“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原則落實好,竭力克服“配合有余,制約不足”的弊端,建立健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清理和規(guī)范“專案組”,禁止成立公檢法等機關聯(lián)合辦案的“專案組”。真正落實和完善司法責任制,把責任追究落到實處。(2)通過落實和完善非法證據(jù)排除制度,倒逼公安司法機關依法、規(guī)范、文明審訊取證,對證據(jù)合法性負證明責任。訊問犯罪嫌疑人只能在法律規(guī)定的場所進行,且應當全程同步錄音錄像。不具備條件的,應當盡快建設和完善硬件設施。加強對可能被加害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保護,并制定預案。有辦案資格的人方能進入審訊區(qū)內(nèi)審訊,嚴禁非辦案人員進入特定場所接觸犯罪嫌疑人。看守所外提訊應有合法理由,出所和回所均應體檢并如實記錄,如有異常應當立即通知刑事執(zhí)行檢察監(jiān)督部門。(3)將看守所剝離于公安機關管理,轉隸司法行政部門管理。切實保障律師的會見權,探索近親屬會見犯罪嫌疑人的工作機制。(4)摒棄“法不責眾”的陳腐觀念。在追究責任的過程中,決策者、指揮者、執(zhí)行者和參加者均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而不能淺嘗輒止、點到為止、欺軟怕硬。(5)在辦理刑訊逼供案件時,司法人員可以合理運用推定,嚴格適用緩刑。在修改刑法時,有必要加重刑訊逼供罪的法定刑。
鑒于冤案頻發(fā)、后果慘痛的現(xiàn)實,人們無不在思考這一沉重話題?!靶逃嵄乒┦清e案的根源”“疑罪從輕是錯案的源頭”等廣為流傳的觀點只符合典型冤案,并不符合其他類型的冤案?,F(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違背司法規(guī)律的高指標、“重打擊輕保護”和“疑罪從輕”的觀念、偵查水平較低、偵查中心主義、口供中心主義等都是催生冤假錯案的重要因素,而權力濫用是形成冤案的最重要因素。有學者指出,政法委組成人員大多未受過系統(tǒng)的法律教育,不具備解決具體案件的能力;政法委協(xié)調(diào)具體案件剝奪了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權,難以做到兼聽則明;政法委協(xié)調(diào)具體案件取消了公檢法三機關的相互制約,不利于防止出現(xiàn)錯案;政法委協(xié)調(diào)具體案件出現(xiàn)錯案時難以追究責任,不利于防止再次發(fā)生錯案;政法委協(xié)調(diào)案件導致政法委書記集偵查、起訴、審判權于一身,極易滋生司法腐敗。[3]“在現(xiàn)實中,政法委協(xié)調(diào)案件的潛規(guī)則與冤案產(chǎn)生有重大關聯(lián),其僭越了刑事法治中的罪刑法定原則、無罪推定原則,廢除這一潛規(guī)則刻不容緩?!盵4]陳旗、陳興良認為:“造成冤案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司法體制原因是最為根本的。……冤案平反以后,公檢法辦案人員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政紀或者法律的追究,但是從來沒有造成冤案的幕后推手政法委的相關人員受到責任追究?!盵5]陳光中認為,“冤假錯案的根本原因是法院不能獨立審判。”[6]田文昌認為,“形成冤假錯案最主要的原因是非法取證、權力干預、利益驅動、理念誤區(qū)、排斥律師。權力干預主要有兩種:善意的干預和惡意的干預,后者“即領導層出于個別人或部分人的私利而干預個案。這種干預直接表現(xiàn)為以權力左右司法,對于形成冤假錯案具有必然性?!盵7]其實,合法取證加上利益驅動下的錯誤解讀,仍可以構成冤案,且總量不低;有些錯誤的有罪判決是法院在某些壓力下違心作出的,還有些錯誤的有罪判決并非如此。如果有權力能凌駕于公檢法之上而不受制約、免于追責,那么其濫用的沖動是難以遏制的,冤錯刑事案件的發(fā)生是不可避免的。位高權重者固然有能力制造冤案,但只要形成冤案的各種體制性因素依舊存在,冤案這一達摩克利斯之劍就有可能落到每個人頭上。逐步把權力關進法律和制度的鋼籠子,削減和限制“合法傷害權”,洗冤止冤,任重而道遠。
令人欣慰的是,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于2017年6月又發(fā)布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2013年6月,公安部發(fā)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刑事執(zhí)法辦案工作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通知》;2013年7月,中央政法委發(fā)布了《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規(guī)定》;⑧2013年9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了《關于切實履行檢察職能防止和糾正冤假錯案的若干意見》;2013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2018年,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提出,出臺錯案責任追究具體辦法,健全法官檢察官懲戒制度,增強問責權威性和公信力。2019年,《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營造更好發(fā)展環(huán)境支持民營企業(yè)改革發(fā)展的意見》提出,“持續(xù)甄別糾正侵犯民營企業(yè)和企業(yè)家人身財產(chǎn)權的冤錯案件?!盵8]習近平總書記也要求,“決不允許濫用權力侵犯群眾合法權益,決不允許執(zhí)法犯法造成冤假錯案。”[9]104如果這些規(guī)定和要求能落到實處,并不斷細化、規(guī)范化、制度化、常態(tài)化,對于防范和糾正冤假錯案必將起到巨大的積極作用。惟如此,無冤的理想才能成為現(xiàn)實,才能進一步完善社會治理體系、更好地建設法治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和人權保障事業(yè)也將再上一個新臺階。
注釋:
①被告人多次上訴、上級法院屢次發(fā)回重審的情況長期存在,人們謂之“踢皮球”,而“馬拉松判決”也不罕見。有鑒于此,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28條規(guī)定,“原判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第二審人民法院發(fā)回重新審判的案件,原審人民法院重新作出判決后,被告人上訴或者人民檢察院抗訴的,第二審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作出判決、裁定,不得再發(fā)回重新審判?!逼浞e極作用主要為:一是上級法院不能再以“踢皮球”的方式推卸責任,必須直面問題,敢于擔當;二是被告人的“及時受審權”能得到較好保障,等待生效判決的過程相對不再漫長。實踐中,即使真兇出現(xiàn)、亡者歸來,真相大白、冤情明朗,作出生效裁判的法院也會發(fā)回下一級法院重審,而不徑行啟動審判監(jiān)督程序作出無罪判決。故不宜認為,上級法院“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是因為審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疑點,較好發(fā)揮了審判監(jiān)督職能。例如,1979年10月3日,吉安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更審(即重審),但蓮花縣法院遲至2020年3月2日才立案重審,于3月10日裁定準許縣檢察院撤回起訴。權力濫用在這一冤案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②上級法院將死刑立即執(zhí)行改為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主要原因有三種:一是認為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有疑點,從而“留有余地”;二是覺得是一個棘手的難題,既不愿意維持原判,又不能發(fā)回重審,更不敢宣告無罪,所以“留有余地”;三是覺得并非罪大惡極,可以不立即執(zhí)行死刑。
③一般而言,在偵查初期若毫無頭緒,則有劣跡、污點、利害沖突的人較容易被列為懷疑對象。一貫遵紀守法的公民無端被列為懷疑對象,被刑訊逼供、要求“編案情”、背熟杜撰的案情,從而“破案結案”的情形,亦屬于“錯誤地確定犯罪嫌疑人”。例如,1994年黑龍江省肇東市錢某遇刺一案,隋洪建、任樹君、隋洪波、隋洪儒毫無理由地被確定為犯罪嫌疑人,一審判決認定犯故意殺人罪(未遂),二審改判為故意傷害罪,因2000年真兇落網(wǎng),于2002年被宣告無罪。
④對舉報者、老上訪戶等人實行勞動教養(yǎng)(2013年1月停用、2013年11月廢止),或者強行送至精神病院長期關押(即“被精神病”),與此類冤案本質(zhì)上接近。
⑤這與人們對大人物的“完美想象”和無原則、無底線的寬容有一定的關系。譬如,不少受性善論、官本位思想影響而不自知的人認為,“這么大的官做這點事不算什么,很正常,不必大驚小怪”。
⑥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在工作中所稱的“安全事故”,是指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時發(fā)生犯罪嫌疑人、證人自傷、自殘甚至死亡等“事故”。
⑦例如,刪除相關時段的監(jiān)控錄像,之后被要求調(diào)取時則謊稱“設備出故障了,當時沒有錄像”;搶先火化尸體不讓受審訊人的親屬看到,主要目的是為了“毀滅證據(jù)”,次要目的是為了防止抬尸鬧事。
⑧值得一提的是,《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規(guī)定》中“各級黨委政法委……協(xié)調(diào)案件時,一般不對案件定性和實體處理提出具體意見”的規(guī)定,才可勉強視為不再干預個案的規(gu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