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1
我和妹妹身上都有病。
十月一個枯燥的傍晚,我在妹妹的學(xué)校門口等了好久都沒有等到她?;氐焦?,我看到房間里面有燈光,妹妹早就回來了。她坐在床上哭泣,看到我就撲了過來,柔弱的身體像掛在我身上的一陣風。
那天妹妹知道了我們身上的缺陷,在一個兩性講座中教授向?qū)W生講述青春期的生理變化,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從沒有出現(xiàn)過老師所說的生理現(xiàn)象,于是害怕得坐立不安。她從教室里逃出來,從學(xué)校門口往東走了好長的路,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公寓。
妹妹摟著我,她說,老師說每個人都會有青春期生理現(xiàn)象,但是我沒有,我從沒有來過月經(jīng)。她還說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她說她是孤獨的。
她說,哥哥,你也一樣。
2
能夠長時間保持沉默,是一種能力,我具備這種能力。
我不清楚如何結(jié)交朋友,在人群中往往會感到孤寂,別人都在聊快樂的事情,而我在一旁聽著枯燥的講座。我禁不住教授的催眠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人都已散去。有個男生倒喜歡和我說話,眼睛里飽含親切,被所有人冷落之后有人突然對你熱情,那是巨大的誘惑。我和他走到了一起。
一天下午,男生送我回家,走到杏樹林前他轉(zhuǎn)過身吻住了我的嘴唇,雙手鉆進了衣服里。
我輕輕推開他,我說,我要回去了,哥哥在外面等我。
那年我十九歲,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發(fā)育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3
妹妹不甘心拖著病軀過日子,獨自乘火車去了另一座城市,進入醫(yī)學(xué)院專攻醫(yī)藥學(xué)科。實驗室里琳瑯滿目的藥瓶、眼花繚亂的醫(yī)學(xué)設(shè)備和精致的人體標本讓她驚訝不已。長時間呆在藥室跟實驗室里,她身上有一股藥水的氣息。我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的皮膚比上一次見面時要蒼白許多,不知是不是被酒精或者藥水泡白了。
那是我和妹妹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分開,她收拾好行李轉(zhuǎn)過身對我說,你留在這里吧,我想一個人在那邊生活。
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像不像實驗室里的人體標本,妹妹站在醫(yī)學(xué)院生物園門前的石凳上對我說,忘了你沒有去過實驗室,有機會我偷拍一張照片發(fā)給你,在實驗室拍照是不被允許的,不過為了讓你感受一下站在無數(shù)殘缺不全的人體標本旁邊的那種氛圍,我愿意冒一次險。
我離開她學(xué)校的第二天,她果真給我發(fā)了一張照片,實驗室的桌面上凌亂堆放著被肢解的標本,學(xué)生拿著刀具在上面比劃。照片中還有一張蒼白的臉,他面無表情瞪著眼睛。我收到照片的時候胃部劇烈翻騰,跑進廁所吐了起來。
妹妹日漸憔悴,生理上的缺陷使她精神紛亂,可她毫無辦法。她失落、自卑、無助,后來便開始用藥物來麻痹自己。
你瘦了,我來到她的城市和她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對著瘦骨嶙峋的她說。
擔心我自殺?妹妹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 我有想過自殺,哪天我不想活了,我就自殺,也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時候,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很久以后。我聽后眼淚滑了下來。妹妹說,你不能這么軟弱。她轉(zhuǎn)過身去,一路上再也沒有跟我說話。
那天之前,妹妹的學(xué)校發(fā)生了一起跳樓自殺事件。一個臉色蒼白的男生身穿白褂站在醫(yī)學(xué)院最高那座樓的天臺上眼睛一閉就跳了下去。隨著一陣沉悶的聲響,一股鮮血流到了校道上。妹妹當時就坐在不遠處看書,她聽到聲響轉(zhuǎn)過身去,鮮血正向自己漫延過來。
自殺身亡的男生是妹妹的同學(xué)。妹妹給我發(fā)來實驗室那張照片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如此多殘缺人體標本中的一具。一個平凡的周末,妹妹的學(xué)校冷冷清清,站在校道上,感覺四面八方都有陰冷的風吹過來,我趕到妹妹的學(xué)校,在陰冷的桃樹林遇見了這個臉色蒼白的男生。看到他的時候我大吃一驚,以為實驗室里的標本復(fù)活了。
他是個怪人,妹妹用一個怪字來形容他,她繼續(xù)說,他智商很高,還會制造藥片,研究出一些神奇的藥,但他不輕易給別人用,有時他親身試藥,學(xué)校和公安部門曾警告過他。
妹妹曾乞求他針對自己的病研究一種藥。你總會有辦法的,妹妹和他在學(xué)校小樹林見面的時候如此對他說。
男生蒼白的面孔上浮起一彎笑意,紫色的嘴唇包不住滿嘴爛牙。他說,有一次我差點死了,你們誰都不知道,我研究出一種造血性很強的藥,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全都出去喝酒了,我服下半粒藥就上床睡覺,原本只想試試藥效,而且保險起見只服了半粒,半夜時分身體就像燃起了大火,張開嘴呼出來的氣都是熱的,汗水不停從毛孔擠出來。男生說起這些事情總是熱血澎湃,他說,我跳下床,放開水龍頭用冷水澆身體還是不能降溫,血管全暴脹起來,快要脹裂,皮膚冒起許多水泡,最后我拿刀割破了手腕才救了自己一命,舍友喝酒回來看到我滿身是血躺在沖涼房還以為我自殺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體不斷衰敗,造血系統(tǒng)早早就崩潰了,妹妹說,你看他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他身體里面流的多是死氣沉沉的靜脈血。妹妹說話的時候很平靜,但我能看到她胸口起伏很大,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緒。
男生曾帶妹妹到學(xué)校附近待拆區(qū)的一所爛尾樓去參觀他的實驗室。那座樓房空蕩蕩的,樓梯沒有燈,漆黑的樓道上階梯高低不一。他拉開生銹的鐵門,把鑰匙插進木門的鑰匙孔里向左扭了兩圈,用肩膀撞了兩下才把門打開。那是一間二十來平方的逼仄的房子,墻上的石灰能夠一片片撕下來。房子里彌漫著一股藥水的刺激氣味,桌面上堆滿了他收集回來的藥物和各種實驗儀器。
我可以在這個地方拿到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他坐在椅子上對妹妹說。逼仄的房間里只有一張椅子,因此妹妹只能站在他旁邊。妹妹說,我只要一粒能夠治好我的病的藥。男生說,我沒有那種藥,只有神仙的歡樂水才有那個功效。
妹妹認為自己受到了欺凌,情緒低落,走了出去。
在那個男生自殺前我還見過他一面。他皮膚蒼白得就像剛從藥水中爬出來。他臉上和手臂到處都是傷疤,尚未愈合的傷口已經(jīng)潰爛。他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那時春雨剛剛過去,空氣中濕氣很重。半個月后他就從不遠處的高樓跳了下來,他的生命結(jié)束于一陣悶響過后。
4
醫(yī)生坐在桌子后面不停地搖腦袋,他對哥哥說,她的病難下結(jié)論,她不是絕經(jīng)……
醫(yī)生口中的“她”指的就是我,他最后給我下的結(jié)論是“造卵功能衰弱癥”,這是他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名詞。他給我和哥哥寫了兩張滋陰補陽的藥單就把我們打發(fā)走了。
沒人能治好我們身上的病,當時哥哥絕望地對我說。我習慣了他頹喪的生活態(tài)度,于是提出了獨自一人到一座濱海城市學(xué)習醫(yī)藥學(xué)的想法。
火車像排泄臟污一樣把我拋在月臺上。這座城沒有高聳入云的建筑,樹也沒幾棵,我站在陌生的街頭,兩旁行人走得匆忙,我宛如一根木樁佇立在湍急的河流中。我沒有想念哥哥,我想,就算哥哥此刻站在我的身旁也不會減輕我的孤單,如同過去的二十年一樣。
在街上徘徊了一個下午我看到了醫(yī)學(xué)院高高的牌坊。夕陽停在河對岸的矮房子上面,我跨過石橋來到醫(yī)學(xué)院大門前,慘白的墻壁被夕陽燒得通紅。墻上的螞蟻以為自己正在熱鍋上,焦慮地到處亂竄。
我不清楚轉(zhuǎn)到醫(yī)學(xué)院對我的病是否有幫助,我不想像哥哥那樣放棄對生活的追求讓病患折磨成一具行尸走肉。一個人在醫(yī)學(xué)院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總會無緣無故的情緒低落,不想跟任何人說話,走在幽靜的校道,踩著枯枝敗葉眼淚就不自覺地涌了上來。
我無法駕馭醫(yī)藥學(xué)上的知識,紛繁的藥名以及各種化學(xué)公式讓我煩躁。很多時候我躲在圖書館的角落搬出世界各地的醫(yī)藥史或者病例書來翻閱,企圖在上面找到與自己病情相似的病例。在圖書館那個安靜的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世上最骯臟的其實是人的身體,幾千年來,人身上攜帶著成千上萬種病毒。
在圖書館,我沒有找到解決所謂“造卵功能衰弱癥”的藥方,倒是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病不只一種,書本上的許多病癥我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其中最讓我恐懼的是“雙向情感障礙癥”?;颊咄鶡o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很多時候會莫名感到悲傷失落。
我合上書本閉上眼睛,眼淚又流下來了。
以前的我總生活在擔驚受怕當中,來到醫(yī)學(xué)院后我變得沉靜,也許是校園里消毒水和藥物的氣味麻痹了我敏銳的神經(jīng)。當我踏進實驗室,琳瑯滿目的尸骨以及形狀各異的器官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竟然對尸骨和器官充滿眷戀。我仰慕實驗室里被浸泡在藥水當中的癌化了的子宮。這個子宮摘自山東一個農(nóng)村婦女身上,她孕育了二十二個小孩,在她五十多歲的時候疲憊的子宮開始潰爛,發(fā)現(xiàn)病情后她沒能活過兩個月。我用手去摸冰冷的玻璃瓶,感受著偉大的母性,子宮在黃色藥水中宛如浮動的水母。
我走出實驗樓沿飄溢著桃花香的河堤走到圖書館,我在那段時間對針灸產(chǎn)生了興趣。我坐在那個安靜的角落翻閱書本,想象著如何把一根根細而長的銀針扎入人體的各個穴位。人體就像一個復(fù)雜的機關(guān),三百六十一個穴位以及它們所牽涉到的各種生理特征不斷在我腦中浮現(xiàn)。我脫下鞋子撫摸著前腳掌后方和腳跟,腳上這兩個地方的穴位牽連著生殖器。
草坪上穿白袍的學(xué)生如一朵朵云飄浮著。我討厭白大褂,穿上白大褂后整個人像失去了靈魂一般焦慮不安。我在綠色天空的白云間看見了哥哥。
我離開以后他似乎并不習慣,清秀的面孔多了幾絲疲倦。
我擔心你一個人,這是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仿佛不說明來這里的理由就會被我趕走一樣。
我?guī)е趯W(xué)校附近游走。這是一座繁雜的城市,到處都是喧囂聲,因此我們走出校門沒多遠就疲憊了。我們站在跨江大橋上吹著江風,眺望不遠處工業(yè)園無數(shù)個高高聳起的煙囪。煙囪幾乎要刺破天空,飛鳥在煙囪間盤旋。煙霧在工業(yè)園上空彌漫,慢慢散開覆蓋了整座城市。
哥哥在我的要求下脫下衣服安靜地躺在旅館潔白干凈的床上,閉上眼睛調(diào)整呼吸。我坐在床沿,攤開一張柔軟的紙,擺出一列閃著寒光的銀針。人體穴位分布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還是緊張,畢竟那是我第一次使用銀針,我企圖用這些銀針解除哥哥身上的病。
我手持銀針,手指順著哥哥的腹溝往下滑,滑過肚臍,在腹部正中線,臍下一寸半的地方找到氣海穴,把銀針慢慢扎進去。氣海穴屬任脈經(jīng)穴,古人有“氣海者,人元氣所生之地也”之說。我捏住銀針輕輕旋轉(zhuǎn),哥哥像睡著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觀察著哥哥白皙的皮膚,血液的流動也沒有發(fā)生絲毫改變。這一針沒能激起他身體的波瀾。我又抽出一根銀針,沿著氣海穴往下滑一寸半找到關(guān)元穴,把針慢慢扎進去。關(guān)元穴位于腹部正中線,臍下三寸處,是足三陰經(jīng)與任脈之會,一身元氣之所在。銀針下去,哥哥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像一具尸體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順著他的腹中線往下看,藏在兩腿之間的小將軍毫無生機。
挫敗感讓我壓抑,眼淚涌出眼眶。
后來哥哥身體發(fā)熱,爬起床找水喝,身體似乎被火燃燒,他口干舌燥、全身不適。我以為哥哥的身體有了起色,他咕咚咕咚喝下幾杯水后又恢復(fù)了平靜。
中醫(yī)只能調(diào)理,不能根除,哥哥離開后第二個晚上我坐在圖書館角落里繼續(xù)探索針灸法的時候一個臉色蒼白的男生坐在對面如此跟我說。
我知道他是誰,他是個魔鬼,是個怪人,癡迷化學(xué)藥物和手術(shù)刀。他偽裝成醫(yī)生到處去尋找病人,他甚至親身嘗試自己制造出來的藥。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或許他可以為自己研究出一個能解除身上病患的藥方。
他帶我走出圖書館,夜晚的校園漆黑安靜。牛蛙浮在人工湖周邊叫喚,被藥物染成綠色的湖水使它們身體的內(nèi)部構(gòu)造以及外部形狀都發(fā)生了變異,這些丑陋的生物兩兩抱在一起歡樂地叫喚著。烏云在天空漂浮,擋住了月亮。
他帶我走出校門,沿散發(fā)著臭味的河道走到一片凌亂的爛尾樓前。這個街區(qū)殘破不堪,一陣風就能把樓房全吹倒。街上空無一人,甚至連路燈都沒有,成群的老鼠從溝渠里鉆出來在大街上追逐。
所有人都搬走了,這里將要被拆掉、推平,然后建起高樓大廈,但是工程不可能馬上進行,所以我就偷偷找了一個空房子在里面做實驗,他一邊大步向前走,一邊氣喘吁吁地說話,仿佛眼前的大片樓房都屬于自己。
街巷越走越深,他提著手電筒搖晃著燈光,路邊盡是破磚碎瓦以及各種從樓房里面被清理出來的垃圾。隱隱約約聽到一陣打樁的聲音,這個有節(jié)奏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我們的心跳與呼吸也跟著這個節(jié)奏運轉(zhuǎn)。朝越來越潮濕越來越窄的巷道走去,走進一所低矮的爛尾房,樓梯上堆滿了廢棄物,塵埃鋪了厚厚一層。來到一扇鐵門前,他拉開鐵門,把鑰匙插進漆跡斑斑的木門,兩手擰住木門上的銅環(huán),肩膀用力一撞。木門“啪”一聲被打開了,重重地打在爬滿黃色斑點的石灰墻上。實驗室并不大,但是各種器材都具備。
你可以針對我的病給我研究一種藥,我說。漂浮著塵埃的空氣使我呼吸艱難,我又毫無預(yù)兆地憂傷起來。
他久久沒有答復(fù)我,我知道,就算他是天才也不可能治好我的病。他跟我說了許多他親自嘗試藥物的故事,我記不清楚他曾多少次差一點就死去了,但他畢竟沒有死。各種化學(xué)物質(zhì)在他體內(nèi)擴散,他的身體瀕臨崩潰。他假裝忙著做實驗,我轉(zhuǎn)身走開。眼淚無休止地流,我走出寂靜的街巷沿著臭氣熏天的河流回到學(xué)校。校道兩旁的木棉花落了一地,雨水沖刷一遍后花瓣沾滿了泥土,我想到了血,想到他在爛尾樓對我說過他服用造血功能強大的藥片后全身被血焚燒的情景,于是那天晚上我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鮮紅的血如決堤的江水急著逃離我的身體,我感覺身體漸漸變得冰涼,死亡不斷靠近。我驚恐萬分,大聲哭泣著。
5
妹妹的病沒有得到控制,她開始亂吃藥,無論是什么藥她都往嘴里塞。她認為總有一種藥可以治愈她的病。她到藥店去買藥,后來就開始從實驗室里面偷。有一次我無意中打開她的手提袋,看到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藥瓶子。
藥物助消化,她每天都吃許多食物。她皮膚蒼白,身體臃腫,肌肉松垮,雙手無力地發(fā)抖。六月份我過去看她的時候她的眉毛全掉落了,那頭濃密的頭發(fā)也變得稀稀落落。她帶我走在幽靜的校道上,夏季是蚊蟲的季節(jié),路燈下的蚊蟲追著燈光撲打翅膀。妹妹帶我翻墻進入實驗室大樓,那天夜晚特別黑,校道上沒幾個人。
你不是想見識一下醫(yī)學(xué)院的實驗室嗎?她在我的耳邊輕聲對我說。
她舉起手電筒靈活地從窗口爬進一間課室。我身體龐大,在兩根鋼管之間擠了好久才擠了進去。實驗室里并列放著幾排桌子,旁邊有冰箱。妹妹打開冰箱,里面盡是被切割破碎的人體。我蹲在旁邊嘔吐。妹妹沒有理我,她說,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都會覺得惡心,但我們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
隔壁課室的桌面上擺設(shè)著幾具人的骨架,灰黃色的骨頭散落得到處都是。妹妹在一堵墻前站住了,墻上是一排玻璃瓶子,瓶子里面用藥水泡著各種器官。
妹妹撫摸著一個瓶子說,這就是子宮。
往后的時間妹妹病發(fā)得更頻繁了,她說她傷心,但又不知具體為何。她每次說她傷心我都趕過去看她,她越來越瘦,身體像紙那樣薄,前胸貼著后背。
那年十月中旬,妹妹給我發(fā)來一條信息,上面只寫了一句話:我愛上了這個人。
信息后面附帶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老頭,他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瘦黃的臉上布滿皺紋。
我匆匆來到妹妹的學(xué)校,但是找不到她。在校園逛了一遍,地球引力帶給身體的疲憊不斷加重,我在江邊綠色的長椅上坐下。路燈黯然,天氣稍顯清涼,清涼中還帶點潮濕。我來到草坪上,強烈的燈光照到很遠的地方,成對成群的人坐在草地上望著星空聊天。我像個局外人,到處張望,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背影都如此相似。
夜晚十一點多,草坪上的人逐漸散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個。我買了幾瓶啤酒,一點干糧,準備在草坪上過一個晚上。夜再深點的時候草坪上就只有我一個人了。兩點鐘的時候,從外面喝酒回來的學(xué)生大聲說話,穿過草地翻墻爬進宿舍。后來有兩個晚歸的女生走過來,她們約會回來晚了,又翻不過那堵墻,只好在草坪上和我呆到天亮。她們喝我的酒,吃我的干糧,還把我拉起來陪她們玩游戲。最后不知是喝醉了,還是困得睡著了,我睜開眼的時候天剛亮。那兩個女孩胡亂躺在草地上,臉上蓋著一件外套,稚嫩的乳房仿佛要被她們的手臂擠出衣領(lǐng)。我沒能想起她們的模樣,站起身來走了。
早上霧氣很重,河面白霧飄渺,幾只鳥兒在嬉戲。桃園里彌漫著清香,被霧水印濕的長椅上有幾片落葉。走進桃樹林,落葉就更多了,枯黃的葉子散落在樹蔭里,叫人不忍心踩踏。
妹妹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仰起臉,眼睛緊閉,胸口有節(jié)奏地起伏,我擔心早晨的霧氣傷了她的肺葉。她脖子上掛著一根紅繩,紅繩系著一枚銅錢,銅錢緊貼著她鎖骨下白皙的皮膚。我在她的身邊坐下,看著她清瘦的模樣并沒有打擾她,直等到她張開雙眼。
我感覺我的身體在覺醒,我好像能夠體會什么是愛情了,妹妹望著天空自言自語。
她跟我說她和照片中那個老人相遇的經(jīng)過。他是一個山寨的守墓人。前段日子,妹妹背著行囊去了一趟旅行,她來到一個山寨認識了他。
山寨叢林密布,到處是山澗河流。叢林中有一個古代的墳?zāi)谷?,老人在山下的木房子前拉二胡。他住在山下守了三十年古墓,墓里是他的祖先,他是宋王室的后裔。老人有一個龐大的家族,兒孫滿堂,他最大的孫子比我們還要年長兩歲。
我知道這樣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妹妹說,但我相信我的直覺,我愛他,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知道。
二月,冬天的氣息尚未散去,妹妹告訴我她愛上的那位守墓老人受傷了。他在古墓巡邏的時候被藤蔓絆倒了,摔到山谷,兩條腿都摔斷了,正躺在家里養(yǎng)傷。
我來到妹妹的學(xué)校站在跨江大橋上看著她瘦削的臉說,人老了就容易受傷。我還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這些話和我以前說了無數(shù)遍的如出一轍。妹妹讓我陪她去探望守墓老人,我答應(yīng)了,我沒有任何反對她的勇氣。
汽車開了好久,妹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路上什么話都沒說。下了汽車還要走很長的一段山路。妹妹告訴我,守墓老人六十七歲,喜歡在古墓旁的石階上拉二胡,唱悲涼的曲調(diào)。老人的妻子還健在,跟大兒子住,在家照看最小的孫子。妹妹見過老人的妻子,那時她坐在守墓老人的住處聽他拉二胡,他的妻子突然走了進來。
山路兩旁的雜草沾滿了露水,雨剛停,山路又濕又滑。泥土黏在鞋底,雙腿變得沉重。山上的松柏翠綠,樹叢里有鳥兒的鳴叫。妹妹突然抽泣起來,我想,不知是哪段悲傷又在消耗她的眼淚。我不去打擾她,在她身后跟著她的小碎步往前走。走到古墓的時候老人不在山下,守墓的是他的大兒子。他說老人在家里養(yǎng)病,還告訴我們?nèi)绾巫呷ニ摇?/p>
穿過一片竹林,在一條碎石路上走了半個鐘點我們才踏上了一條狹窄的水泥路,水泥路通向一個小村莊。我們到處詢問打探找到了守墓老人的家,那是一座兩層高的紅磚樓。守墓老人躺在漆黑的房間里頭,房里充斥著中藥的氣味。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老人面容痛苦,嘴巴歪曲,眼角帶著濁淚。看到我們,老人的臉上露出窘迫的笑容。他的兒媳婦告訴我們,前段時間他還中風了,現(xiàn)在說不了話。
妹妹走過去,在老人旁邊坐下。房間里還站著許多人,沒有人開口說話,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就看著妹妹用白皙的手撫摸著老人花白的頭發(fā)。
我們在老人家里住了一宿,那天晚上聽著老人的呻吟我一直沒有睡著。離開的時候妹妹渾身沒有力氣,她挽著我的手臂走路,身體像被抽空了,重量全部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肩上。
幾天后妹妹收到了一條信息,信息上面說老人在我們離開當天中午突然中風去世了。妹妹蹲在學(xué)校門口放聲大哭,那時還沒有多少人回校,冷寂的校道上只有我、妹妹和一地落葉。
6
手腕被割破后流血不止,但我沒有死。我躺在醫(yī)院潔白的病榻上渾身乏力,手上的傷口在作痛。第一次接觸到死亡,醒來還有點后驚。學(xué)校的心理老師來醫(yī)院跟我交流,我的話不多,她黏在我身邊盡可能讓我開口,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還是望著窗外蕭條的風景沉默。她試圖催眠我,失敗了。我在她離開后不管醫(yī)生護士的阻攔走出了醫(yī)院。我不會再自殺,我只想離開由六面雪白的墻包圍而成的病房。
哥哥不知道發(fā)生在我身上以及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事情。有時候他像在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沒有任何音訊,有時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讓我無法立刻接受。我不明白他如何能夠接受身體上的缺陷,當然我不知道他是接受還是無可奈何。我在沒有哥哥陪伴的情況下坐車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
我告訴哥哥我愛上了一個老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我能夠體會到在情感的刺激下我的生理缺陷給我?guī)淼木薮笞璧K。我痛苦不堪,像是一江春水堵在我瘦小的身體里。我趴在哥哥的胸膛向他訴說我的痛楚,他不理解,因為他沒有那種情感。
哥哥來到我的學(xué)校,牽著我的手穿過跨江大橋來到廢棄的工業(yè)基地。蕭條的工業(yè)區(qū)破敗的樓房在等候挖掘機前來推倒。往日冒著濃煙的煙囪如熄滅的火山,煙囪外壁爬著一株藤蔓。鳥兒在煙囪間飛翔,又飛到江上輕輕點一下黑色的江水,然后在電線上站成一排。哥哥拉著我的手沿著河流往工業(yè)基地深處走去。他緊皺著眉頭,下巴冒出了幾根黃色的短毛,柔軟的黃毛在江風的吹拂下輕輕飄動。哥哥的身體終于出現(xiàn)了男子本該有的生理特征,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病情好轉(zhuǎn)的希望。我撫摸著他下巴的黃毛熱淚盈眶,黃毛如冬日的雜草在荒涼的土地上艱難生長。
哥哥說有天早上他從夢中驚醒,滿身大汗。他夢見自己闖進了被火燃燒的森林,大火炙烤著他的身體。他走進浴室,躺在浴缸里打開水龍頭,冷水包圍了他的身體。當他身體里的火被水澆滅,小將軍疲軟下來后再也沒有挺起來過。
我問哥哥是不是去看醫(yī)生了,或者吃了什么藥,或者吃了什么特別的東西。
他搖搖頭。
天色將暗,工業(yè)區(qū)的傍晚凄涼冷寂,拆了一半的平板房里幾個流浪漢圍在一起打牌。我突然想爬到煙囪的頂端,站在最高處大喊幾聲,把我得到的一絲喜悅釋放出來。我走到煙囪前,才發(fā)現(xiàn)它比自己在遠處看到的要高。我蒼白的手指觸碰到敦厚的青磚,觸碰到青磚旁冰冷的鐵梯,腦海里浮起一個念頭,拉著哥哥離開了那片工業(yè)基地。
夜間,我趴在旅館的床沿,看著哥哥平穩(wěn)起伏的身體,期待著扎在他身上的銀針能夠再次喚醒他身體里面那股男人的野性。半夜時分,我趴在床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哥哥凝望著我,臍下的兩根銀針隨著他的呼吸顫動著。窗外刮起了寒風,來往的車輛如急著回巢的螞蟻,無數(shù)個塑料袋在城市的上空追逐,一場冰冷的雨宣布冬天到來了。
守墓老人在那年冬天去世了,他巡山的時候腳下一滑從山上摔了下來把腿摔斷了。老人去世之前我和哥哥去他家看望他,他嘴巴歪斜說不出話,摔斷的腿腫成兩柱海綿。他張著嘴巴,眼里浮起淚花,像一頭瀕臨死亡的駱駝。
老人死后我的身體像一下子解散了一般,原本支撐著自己的那股執(zhí)著消失了,身體突然空虛,找不到一絲力氣。哥哥病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給我?guī)淼南M不绎w煙滅。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哥哥卻為我四處尋找醫(yī)生,藏在陰暗街巷的老中醫(yī)以及各種疑難雜癥藥方哥哥都逼著我去嘗試。有一次哥哥滿頭大汗從街上跑回來,把一瓶藥片塞到我的手上,是春藥。
我望著哥哥充滿期待的眼眸把兩粒白色藥片吞進腹中。過了不久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轉(zhuǎn)動,我渾身發(fā)熱,接著就開始頭痛,像一個將要爆裂的水球。我掙扎著,嘔吐不止,把最后一絲力氣用完后癱倒在地上。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極了學(xué)校實驗室里的標本,被用來做各種試驗。
7
我認為妹妹的病并非源于她殘缺的身體,而是源于她病態(tài)的神經(jīng)。因此我替她去尋找醫(yī)生。遙遠的海邊有一家精神療養(yǎng)所,醫(yī)生說用水療法可以治愈精神疾病。我不懂得水療法具體是怎樣進行的,牽著妹妹的手就上了大巴。我沒有跟妹妹說我要帶她去看病,我說那是一趟旅行,那是我第一次欺騙她。
我?guī)е妹脕淼胶_叄刂0毒€走。太陽很低,我們的影子只有兩個腳掌那么大。那里的海面比其他地方的要寬闊,海也比較厚,海水清涼,可惜沒有海鳥。
妹妹戴著墨鏡走在前面,短裙不能遮住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我有點頭暈,背上的行李很沉,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濡濕。沙子很熱,我盡可能踩著海水走。黃色沙灘上出現(xiàn)一所寂靜的房子。房子外面沒有人,緊閉的大門排斥著外面的世界??吹健隘燄B(yǎng)所”三個字,妹妹的情緒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驚恐地望著我。我摟住她,她試圖從我的懷里掙扎出去,可她沒有多少力氣。我拉著她的手叩響了療養(yǎng)所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位穿白色短裙的女子,她就是我們要找的醫(yī)生。走進房子的那一刻,一股冰涼的氣息撲面而來。房子很大,中間有個人工水池。水池里面是淡水,周圍是各種石頭做成的桌椅。房子的每一面墻壁都貼著巨大的方形魚缸,魚缸里面沒有魚,只有各種顏色的水,倒有幾分像妹妹學(xué)校實驗室里泡著各種器官的玻璃墻。醫(yī)生說那都是她從不同的海域帶回來的海水,如此大面積的水我真不知道她都游覽過哪些地方。
妹妹的情緒平復(fù)下來。醫(yī)生讓我們坐在冰涼的石凳上,跟我們說她算不上正規(guī)的醫(yī)生,她是療養(yǎng)師。房子里面的流水聲很有規(guī)律,療養(yǎng)師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們聊天,她語氣平和,仿佛身旁有人在睡覺。聊的不過是生活中的瑣事。最后,她站起來,打開后門,一片蔚藍的海映入眼簾。海面十分平靜,偶爾有油輪駛過,油輪離我們很遠。
她把妹妹帶上二樓房間,房間里面也到處是水,但地面并不潮濕,空蕩蕩的房間只有一張鐵床。妹妹看著我,她害怕。療養(yǎng)師把妹妹輕輕推進房間,關(guān)上門,把我?guī)У揭粋€普通的房間。
我不穿護士服是不想給病人添加心理壓力,療養(yǎng)師在門口對我說。我說,這里還有其他病人?有,療養(yǎng)師說,在其他房間,為了不互相影響,我把他們的作息時間錯開了。
傍晚時分我走到門外的沙灘上眺望就要沉入大海的夕陽,海際的云霞被燒得通紅,我心事重重,卻又不知所措,獨自沿著海岸線散步,越走越遠。
凌晨兩點,我回到海邊的療養(yǎng)所。療養(yǎng)師滿臉驚慌地跟我說妹妹失蹤了,她從二樓跳到房后的沙灘走失了。
那是我度過最漫長的夜晚,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妹妹沿著海邊逃跑的情景。她沿著海邊奔跑,因為我們來的時候也是沿著海邊來的,海風吹著她的秀發(fā)、她的裙擺,海浪在她的腳下翻騰,她低聲哭泣,不知道哪里才是海岸的盡頭。
妹妹失蹤了兩個月,一點兒音訊都沒有。我報了警,警察也找不到她的蹤跡。有時候我懷疑她被海水卷進海里了,或者她偷偷躲起來自殺了。
一天清早,我爬起床,站在公寓的窗前眺望外面冷清的風景。湖面上煙霧裊裊,遠處的景象顯得模糊,英雄山的牌坊已經(jīng)被霧水打濕,像下了一場雨。一陣鞭炮聲響,紅紙漫天飛舞,已經(jīng)是重陽時節(jié)。我腦海里突然想到了叢林里的古墓。
山路長滿了雜草,我用樹枝清掃掛滿水珠的蜘蛛網(wǎng),一邊觀察四周的地形,最終還是迷路了。我在山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不得人影,鳥鳴在山谷環(huán)繞,將近傍晚的時候才找到了熟悉的那條路,那時我已焦急得滿頭大汗。
古墓前的石階小路十分干凈,螞蟻搬弄剛飄落的樹葉,陰森森的竹林覆蓋在山路兩旁,青鳥在舊石階上尋找落果。山下守墓人住的木房子分外蕭條,木門被上了鎖。我通過門縫往里面張望,茶幾上放著盆盆罐罐,墻上掛著一把古舊的二胡。
我嗅到了妹妹的氣息,走到不遠處看見栓綁在兩棵竹子之間的鐵絲上晾曬著一個黑色乳罩以及一條白色裙子。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順著古道上山,松柏下長滿雜草的墳?zāi)闺S處可見,有些墳?zāi)褂幸欢甏?,有些則是新墓。越往山上走墳?zāi)咕驮蕉?,黑色的鳥兒在墓碑上站著一動不動。我在一個古墓前停下,墓碑上模糊寫著墓主是明永樂四年去世的。旁邊還有一個更古老的,墓主死于元中期。叢林里走出一個人。她披著頭巾,挑著一擔木柴,是妹妹。
夜晚,我們躺在床上,房子外面充斥著鳥鳴,風吹得山上的樹木嘩嘩響。妹妹告訴我,那天她在沙灘上等了我好久,她沿著海邊走了三個多小時才看見公路,她在公路上攔車,被送到了一個陌生城市,在城里游蕩了兩天,突然冒出躲到古墓來的念頭。
8
我的精神不好,病情日漸嚴重,哥哥也擔心我,但我沒想到他會把我騙到精神病院去。那是一所建立在海邊的療養(yǎng)所,說是療養(yǎng)所,其實就是一家瘋?cè)嗽骸?/p>
療養(yǎng)所周圍都是水,房子中央有一個人工水池,房子的墻壁是裝滿各種顏色水的玻璃缸,房子背后是一望無際的海。療養(yǎng)師是個豐腴的女子,眼睛一直盯著哥哥。她給我唯一的好感就是沒有穿白大褂。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故意壓低聲音,甚至連嘴皮都沒有動一下,因此我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么。
療養(yǎng)師把我?guī)нM一所房間,房間四周是裝滿藍色水的玻璃墻。一張鐵床安放在正中央。她服侍我吞下兩粒色彩斑斕的藥丸后把我按倒在鐵床上,輕輕說一聲,睡一覺吧。說完她挽著哥哥的手臂走了出去,臉上依舊掛著僵硬的笑容。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試圖控制自己不去思想。服了藥也不覺得眼困。雪白的天花板和裝滿死水的四堵玻璃墻使我暈眩,我被囚禁在一個透明的方盒里,玻璃墻背后有灰色的影子在走動,仿佛自己被塞進一個玻璃瓶被丟在無際的大海里隨著海浪漂流。
空蕩蕩的房間,我努力去尋找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把目光轉(zhuǎn)移到方形的木門上,多希望木門突然被打開,飛進來一群海鳥,可是沒有。
為了不讓自己沉浸在胡思亂想當中,我每幾秒鐘就打自己一個耳光,漸漸地這拍子就成了一個節(jié)奏。我拍得更頻繁了,想要唱歌,把會唱的幾首歌唱了幾遍后就覺得沒意思。后來我感到困倦,我為自己的這一狀態(tài)感到寬慰,畢竟睡眠比強迫自己在乏味的時間里不去胡思亂想要強得多,就算在睡眠中做一個漫長的噩夢也要比清醒著痛快。閉上眼睛后我沒有馬上進入睡眠,困倦不過是長時間躺在床上的無聊帶來的。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去想一些激動的事情,甚至是不敢動一下身體,生怕趕走了這難得的困倦。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走得平穩(wěn),鞋子與地板好像故意拖長了一秒鐘才碰撞到一塊兒。聲音越來越近,由腳步聲轉(zhuǎn)化為敲門聲,持續(xù)的敲門聲。我起床打開門,門外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夜半三更,我又聽見了腳步聲,腳步聲轉(zhuǎn)為敲門聲。我從床上跳起迅速打開門,外面只有明晃晃的玻璃墻。我在玻璃墻背后看到了皎潔的月亮,于是我尋著月亮走去,來到了一扇窗前,窗外是遼闊的大海,皎潔的月光灑在海面上。浪濤并不平靜,披著月光涌到眼前。我在窗前凝望了很久,然后爬上窗戶跳了下去。
我沿著海岸線逃跑,像哥哥帶我來時那樣,逃離了海岸線又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公路上走了好久。我躺在公路中央攔車,后來被送到了一座陌生城市。我在城里獨自徘徊,不知該去什么地方,后來就去了古墓,在老人曾經(jīng)住過的木房子住了下來。我每天到墓地上去巡邏,更多時候是在老人的墓前發(fā)呆,風吹竹林,仿佛一段哀傷的二胡。他的墳?zāi)姑俺隽穗s草,我一邊清理雜草一邊回想坐在木房子前聽他拉二胡的時光,那時我感受到自己的生理功能在慢慢恢復(fù)。有一天早上,我到溪邊去洗衣服,看到褲子上殘留著一塊斑駁的血跡。
哥哥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木房子里住了兩個月。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在一個黃昏出現(xiàn)在我面前,第二天我跟他回學(xué)校辦理了退學(xué)手續(xù)。我翻墻進入實驗室,把臉貼在浸泡著子宮的玻璃瓶子上,我聽到了這個神圣的器官呼吸的聲音。
9
半夜驚醒,妹妹從床上坐了起來,滿身大汗,抱著枕頭呼呼喘氣。
墻上的掛鐘停了,時間定在兩點四十二分。窗外還在下雨,不遠處有個影子,像一個人,眼睛清晰過來后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棵樹。我拉上窗簾,回到床上安撫妹妹。隔壁房間傳來黑貓的叫聲,妹妹問我?guī)c鐘了,我看看墻上停止轉(zhuǎn)動的掛鐘又掀開窗簾看看窗外,天快亮了。
那段時間,我養(yǎng)成了每天清晨到河堤跑步的習慣。公寓附近那條河與城里大多黑色的溝渠不一樣,河水清澈,河堤很干凈,白茫茫的霧氣中,隱約可以看見遠處靡靡的燈光以及建筑模糊的影子,偶爾有一兩個和我一樣喜歡在微啟的天色中奔跑的人迎面而來。遠處的車笛聲和高樓傳來的呼喚比腳步聲和喘息聲要弱。
我跑步的時候妹妹就站在河邊發(fā)呆,穿著寬大的白襯衫,指間夾著一根香煙。她很瘦,眼珠深陷在眼窩里,凝望著漆黑的河水,手中的香煙久久沒有遞進嘴里。她學(xué)會了抽煙,她認為抽煙可以驅(qū)散身上的濕氣,她曾在一段時間里飽受風濕病的折磨,那段時間不堪回首。有時候她會跟我跑一段距離,她跑不遠,阻止她往前奔跑的不是她的肌肉,而是她的關(guān)節(jié)。令人欣慰的是,她每天早晨都堅持陪我到河邊去,清晨的空氣與陽光對她的身體有幫助。
10
我喜歡坐在飄窗上抽煙,晚上望著窗外的路燈,早晨望著白霧。外面有一層朦朧的雨,涼颼颼的,這個社區(qū)到處都是樹,陰氣重。哥哥冒雨在外面奔跑,回來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是的,他也開始抽煙了,不知是因為我,還是因為他自己。他黑著臉,眼睛里盡是困倦,顯然是昨晚沒有睡好。我拿來毛巾,擦干他頭發(fā)以及衣服上的水點,貼著他坐下,問他身體恢復(fù)得怎樣。
他像往常一樣搖搖頭。
哥哥比過去強壯了許多,他熱衷于奔跑,他的身體依舊沒有任何起色。
我隨手又拿起一支香煙點著,最近抽煙抽得兇,煙味跟雨聲攪拌在一起容易神思。我跟哥哥說我又夢到了那股熱流,無邊無際的冒著水汽的熱流將我團團包圍,我躺在水中,熱流將我抬起又放下,水面煙雨蒙蒙,熱流將我?guī)У胶苓h的地方,具體是哪里我也不清楚,我只感覺到熱,我看見了一片海水,便醒了。
11
六月,臺風襲來的時候妹妹差點被掀到河里。那天我們冒著大風出門跑步,風和雨都不能阻止我們追求健康的身體。沒想到風那么大,我被臺風吹倒了,妹妹抱著路燈桿,頭發(fā)和衣服被臺風拉扯著,子彈般的雨打在我們身上。
雨水咸咸的,妹妹說,是從海那邊吹來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夢見的那片海。
自此,冒著熱氣的海便在妹妹的心中落地生根了?;蛟S,嘗遍了世上所有的藥方后,唯有澎湃的海水才能激活她沉睡的官能。農(nóng)歷八月十六,妹妹坐在窗前眺望遙遠的月亮,眼睛里波光粼粼,嘴唇不時跳動。城里難得看見月亮,一年或許有那么幾次,在閃耀的燈光中月亮看似很高貴,有時又很平凡。那天晚上,妹妹的身體熱乎乎的充滿了生機。
12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具備自由的靈魂,我只想擁有一副能夠感知世界的皮囊。
體內(nèi)那股熱流逐日增強,蕩漾在心田的感覺好奇妙。我的身體在恢復(fù)活力。半夜,我被這股熱流燒得醒過來的時候常興奮得淚流滿面。孤獨感似乎也被這股熱流燃燒殆盡,我感覺輕松了許多。
終于,哥哥牽著我的手走向大海,那片海有個美麗的名字——浪琴灣。
我們還小的時候就聽母親說海洋是萬物生長的地方。
那段時間我時常夢見母親,夢見她帶我去波濤洶涌的海邊。我一直以為城市東邊的大海離我們很遠,其實我們沒坐多久的車就到了海邊。海水像一頭野獸,嘶叫著,狂奔著。我張開雙手,讓海風把自己包裹住,我感覺自己像鳥兒在飛翔。我想往前跳一步,與大海融為一體。
海水漫上來輕輕觸碰我的腳尖,我繼續(xù)向前走,海水漫上我的膝蓋,我爬到黑色的礁石上,海水便把礁石包圍了。我認為水天相接的地方會有一片被大海包圍著的土地,海水像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一樣讓那片土地在自己懷里生長。我感覺自己正坐在一條鐵船上,不斷靠近海天相接處杳無人煙的荒島。
13
妹妹說,天上掉下很多魚。
我往窗外看去,一條條手指大的魚從天上掉下來,落在地上的時候還不停地跳動,我們被汽車帶著不斷靠近那片蔚藍的海。
妹妹的身體在好轉(zhuǎn),我能看到她的變化,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了潤色。夜晚她躺在我的臂彎里,對我說她體內(nèi)有一股熱氣在生長,這股氣盤纏在肚臍下方,每到夜晚便燒得她渾身火熱。
大海的驚濤駭浪從遙遠的地方向我們襲來,觸及我們腳尖時已經(jīng)被沙灘吞噬成一條細線。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妹妹問我,她面朝大海張開雙手,她說,我感覺到了,哥哥,那股熱氣,它在我體內(nèi)生長,那種感覺好奇妙。
我站在她身邊凝望著不曾安靜過的海面,我當然不理解她所說的那種感覺,那股熱氣并沒有在我體內(nèi)滋生。海浪來來回回拍打著岸邊的巖石,巖石像被刀削過那樣平整,一道道溝谷深入內(nèi)陸。太陽滑向海平面,天空隨著太陽西偏轉(zhuǎn)為灰色,只有海與天交接處金光閃閃。
沙子很細很柔軟,摩挲著我的腳板。夕陽完全沉入大海,月亮跳了出來。海上的月亮不比陸地上的圓,相反,海上的月亮總是被烏云遮擋著。
這片海,妹妹說,這片海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樣,海水就像我身體里面的那股熱流,來回蕩漾著。妹妹把手舉起來,白皙修長的食指指著海天相接的地方,她說,我想到那個地方去。
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一團海霧,烏云散開了,月亮露出半張臉,沙灘在月光中是白色的,而海水依舊是黑色,黑色的海鷗在黑色的海水上盤旋。
那是2002年,妹妹獨自一人拖著行李箱踏上巨大的游輪到海的那邊去了,她要忘記在這片大陸所發(fā)生的一切,忘記我,帶著復(fù)活的身體遠走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