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漢婕
清霖寺坐落山陰,常年云霧繚繞,霪雨霏霏,沒有靈寺那種肅然縹緲的仙氣,反而有一種江南的煙雨纏綿。云游僧歧路見禪行至此處時,直嘆此寺坐落在紅塵與西方的分界,是修行妙法的絕好之處,于是在此寺面壁苦修去來之奧,但求以禪定摒除俗念。如此修行七年,禪房墻壁洞開,繼而自歧路見禪身上蛻下一整張薄皮。歧路見禪蛻下此皮后膚色雪白,竟再不沾染一絲塵垢。
這張佛皮呈淺金色,雖然薄卻堅韌無比,蠻力拉扯不破,幾日后兀自充盈挺立呈禪定姿態(tài),清霖寺眾僧皆驚詫。佛皮背后有一道裂口,是歧路見禪蛻出時留下的,而胸口留有一個“卍”字紋。見者皆感慨其佛法精深。
歧路見禪面壁修行結(jié)束,發(fā)現(xiàn)自己所蛻的皮被供奉于清霖寺大殿,受眾僧頂禮膜拜,就連附近百姓聽聞也都紛至沓來。他驚詫地問清霖寺的住持:“佛友怎把我肉身蛻的皮供在大殿中了?”
住持喜笑顏開:“想不到大師在我區(qū)區(qū)清霖寺竟然悟得了道,敝寺當(dāng)然要把這具佛法誕化的佛皮供奉起來啊,往后的修行還指望大師為清霖寺的僧侶居士多多指點?!?/p>
歧路見禪聞言說:“佛友,貴寺參禪只需禮佛即可,這張皮非是佛,只需拋了便可?!?/p>
住持視此皮為佛門珍寶,自然不肯拋了,連說:“怎么使得,怎么使得!”
“我雖似得道,但身無一法,此皮留下或有參悟,但恐怕亦有代價。此皮非是佛,佛友要謹(jǐn)記?!毖粤T,歧路見禪轉(zhuǎn)身消失在寺外的煙雨之中。
“什么代價?大師您別走啊!”清霖寺住持望著云游僧漸行漸遠(yuǎn),雖是苦苦挽留,歧路見禪無動于衷。
“佛友,有緣之時我會再回來看看?!?/p>
在云游的數(shù)年旅途中,歧路見禪也曾多次聽到佛皮的事。他沒想到自己蛻下的一張皮讓清霖寺就此名聲大噪,有信徒香客去拜謁許愿的,有博學(xué)之士去參觀研究的,有專擅口舌之輩添油加醋的,也有效仿面壁修行者,甚至連皇帝也移駕清霖寺一睹為快,還封賞了良田百畝、金銀無數(shù)。清霖寺大興土木,在中原,聲望一時無兩。
不知過了多少年,佛皮一事塵囂漸息,歧路見禪路過熟悉的山陰,想起了闊別已久的清霖寺。他便緣山而上,山路熟悉卻又陌生,清霖寺一代似乎不見霏霏煙雨,一條白玉石階寬闊且緩直,行在上面有艷陽高照,久之燥熱無比。此山登至一半風(fēng)景丕變,白玉石階兩旁斷壁殘垣橫亙,似遭逢戰(zhàn)火。登頂之后哪還見得當(dāng)年傳聞中盛極一時的清霖寺,更不見最初自己瞥見的一線紅塵的清霖寺。頹圮之中僅余二三舊殿,野草漫漫,碑墻傾倒,滿目瘡痍。
“歧路見禪大師!”舊殿之中傳來一聲驚叫,是老住持帶著四五弟子來迎,俱是瘦骨嶙峋。
“佛友,闊別許久,清霖寺怎破敗至此?”
“說來話長??!”
原來自清霖寺聲名鵲起之后,仰慕佛皮之人越來越多,佛皮的故事也就越傳越玄。世人皆信佛皮佛法無邊,有求必應(yīng),除了狂熱信徒之外,更引來宵小之輩的覬覦。不但有寺中僧侶為奪佛皮放棄修行墮落為盜,還有江湖賊寇幾番劫掠,甚至胡人兵鋒所指。最終佛皮被朝廷以保護(hù)為由征繳,清霖寺幾經(jīng)波折終至衰敗。
失了佛皮的清霖寺門可羅雀,眾修散盡,屋墻幾毀,僅剩下老住持與幾名弟子守著僅余的基業(yè)不愿離開,還等著當(dāng)年在此得道的歧路見禪,盼著可續(xù)之前有緣再會之約。
歧路見禪了解緣由亦不禁嘆惋,遂指點住持。
“當(dāng)年我在此修煉的是去來之奧,精髓是以禪定摒棄俗念,佛友可明白?”
“這是自然,我寺在大師走后便都依此法修行了?!?/p>
“我在此法小成之時得上天眷顧,蛻下此皮,那么佛友覺得此皮的意義何在呢?”
住持沉思無語。
“可惜諸佛友枉對佛皮修行恁久。此皮是閑僧之雜念也!”歧路見禪接著說,“我先前說此皮不是佛,是說佛不在一風(fēng)一物之內(nèi),佛友對皮修佛,修的不過是徒有其表,對俗念修佛,修的不過是煩惱俗物,對土偶木梗修佛,修的不過是僵化腐朽之物罷了?!?/p>
眾僧皆有愧色。
“因此有僧人面壁參悟,面壁則不見塵囂,目塞則以心眼透徹萬物。我心中有佛,心眼見佛,也修得佛。墻壁忽然洞開,是佛教我從此刻著眼世界,弘一切法,度一切人,便是眾人口中的得道。也是從此刻,我放下了我的塵囂俗念,入紅塵濟(jì)世?!?/p>
住持有所得,問,“那么佛友,我等已歷迷途,該如何導(dǎo)回正規(guī)?”
“到歧路去!”歧路見禪席地而坐,漸入禪定,“每當(dāng)心有所惑,如在歧路。這時爾等宜迷途知返,返糾本心。你既明了本心,歧路之前便將只見一路,從此一路便是向佛,處處皆是坦途?!?/p>
眾僧隨之修行,未幾年,山陰常有煙雨不期盤桓,百樹亭亭如蓋覆過斷壁殘垣。山間望去,禪與紅塵交結(jié)一線,一半西方肅穆,一半人間癡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