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秉會/Yan Binghui
摩崖不僅是尺寸大,主要是氣魄大,這種氣魄和它的寬博感,以及山岳氣相關,碑帖里哪有這種氣象?。∵@種字才適合于刻在石頭上,有些字寫在紙上沒有問題,但是刻在石頭上就覺得不合適,氣派就小。普通書法的狀態(tài)是書齋里的東西,不適合刻在摩崖上,這不是說你會些那種字,放大了就可以刻在石頭上,這是單獨一類的書法,主要還是我們說的氣魄和氣勢,以及它和整個山體的關系。你看筆畫上都沒有什么細節(jié)的部分,這些在大的摩崖上都不是重要的。這類書法如果想學習就要去親身感受它,我們看到的字帖上都縮小很多了,氣派都沒有了,很多人照著印刷出的冊子練習根本練不出來。這種字體的產生我的理解是由書寫者虔誠的佛教信仰決定的,按照王學仲先生的研究應該稱為寫經體。它們既不是一般的魏碑更不是其他碑,這就和佛教徒畫的畫一樣,你也能看出來包含著特別虔誠的信仰,和一個沒有什么信仰的人畫的畫意思不會一樣的。像安道一這樣的大師,那真是來自絕對的信仰,你想這個人一生只留下山東境內的佛經摩崖刻石,如這個四山摩崖,還有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等等,最大的是在洪頂山刻的“大空王佛”四個字,從大字最頂上起到佛字豎畫最尾端將近十米,那個氣派你只看拓片是感覺不到的。為此,我曾經兩次去實地考察,雖然有幾處摩崖刻經,但是這四個字是不可替代的,它有特別獨特的意義和價值,一個是山岳氣,一個是信念。這種氣魄和精神信念產生的力量,只有像安道一這樣信仰特別強烈、修為非常高深的得道高僧才具備。相比之下,我們先拋開尺寸問題,只談精神信念,似乎差得很遠。當今有聰明才智的人很多很多,卻缺少有發(fā)自內心深處的堅定不移信念的人。
悠久的歷史文化,使我們中國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十分寶貴高明的方法,用毛筆寫一個字,不管大字小字,甚至寫一個詞,或一句詩乃至一首詩,你的所有學問、修養(yǎng)、人格、氣質、信念和情懷等等就是這些精神內蘊能量能不能灌注到你寫的每一個字里,灌注到每一個筆畫里邊,灌注到每一個字的間架結構里,這就是心法。我可以教你怎么用筆怎么藏鋒露鋒,這筆應該是中鋒那筆應該是側鋒,這個可以告訴你,但是心法沒辦法教你,只能給你提示,你會不會用,這個別人幫不了,只能靠自己琢磨用心體悟,成功的人都是自學自悟的。
就歷史的順序上說,漢碑隸書的橫向外延,還有兩個方面,一個是漢簡,一個是章草。章草就是草書的早期形態(tài),章草早期形態(tài)從哪來呢?漢簡里就有草法的基本規(guī)范了,都不是突然出來的,一定有天才的先賢,又有文人的參與整理,漸漸草體完善成單獨的一套寫法,叫草法,也叫草書。
現(xiàn)在說一下這幅漢畫像石,它一是平面的,二是它在有限的空間里把所要的東西都畫出來,沒有所謂的透視遠近,就要簡化,這種簡化形成一種方法,便于表現(xiàn)。現(xiàn)在有些平面意識的繪畫,首先想到的是裝飾,一下子就小氣了,雖然尺寸比這塊畫像石大很多。這個畫面多么豐富、燦爛和浪漫,我們后人學的只是形式,沒有魂了,我并不是厚古薄今,而是當時的漢人真的高明,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先輩自己創(chuàng)造的,有多厲害你最好看原石(當然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不能只看拓片。在處理畫面各種人物和飛禽靈獸等動物上,一概不管比例的問題,把內容表現(xiàn)充分是最高標準。多年以來,我們骨子里西方的那種寫實概念時時處處把中國人束縛住了,很少有特別自由浪漫的發(fā)揮了。雖然可以說每一種類型里邊都有高人,但是,所有學院的教師都是這樣教學,都這么要求,真是受到巨大束縛。我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人家夏加爾這么自由,打破空間、比例和色彩的束縛,原來我們古人早就這樣了,兩千多年前漢代就這樣畫了,多了不起呀!說實話我們老師學生都要好好學習和研究一番,你可以從這里獲得太多自由。古人好多東西畫得都非常的活靈活現(xiàn),不概念,同時又是高度概括的符號,這符號還是活的。那這個可以解釋通了,書法就是一個特別復雜豐富的符號系統(tǒng),它是活的,活在哪,所有關鍵都在于你怎么寫它和怎么處理它,全在作者本人。你賦予它的只是空洞的概念和你的書寫經驗,它就是死的;你賦予它生機勃勃的元氣能量,它就是活的??梢哉f,書法的奧妙就在于此。
漢 《石門頌》
李北海的字特別像一個將軍,磅礴大氣,體勢開張,為什么說字如其人呢?看到這個字就能想到這個人,畫如其人也是一樣的。說到李北海,齊白石后來學他,仔細看齊白石后期題款的字主要是從他這來。李北海學王字(王羲之),但是更強調勢象,他不僅善學,而且終因其內心精神力量強大,從王字入手變成為自己的鮮明風格。有的人學的只是表面化的像,沒有自己的精神,停留在模仿階段而已。
柳公權的字讓人想象是一個文武雙全的美男子在你面前,那么精神颯爽。顏真卿的字正大雄渾,我們說顏字正大,不僅是指他的書法美學特征,尤其重要的是應該指出,沒有顏真卿人格的端嚴忠厚和正大無我,就不會有他高邁的精神境界,當然也不會有留給我們的那十分寶貴偉大的書法藝術。
要好好研究傳統(tǒng),因為傳統(tǒng)太厚了,太深了,你從傳統(tǒng)里如能得到一點魂魄,你將受用一生,因為它太深厚了,現(xiàn)代人不想下這個功夫,就很容易淺陋。當然讓你學并不是要像它,而是要學到一些精華。
很多人說學王羲之只能學到媚,因為少了另外一面,遒,古人講他的書法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整體才成為一個完整的王羲之,缺一不可。
寫字先要嚴密,然后再松,就如同學山水,先宜畫沈周的,他比較嚴謹堅實,你上來就學石濤就不容易扎實。
顏真卿功力經驗都是超一流的,由于情緒驅動,楷書寫著寫著突然就跳到草書上去,日本人把顏真卿和王羲之都當成神,認為寫得太好了,學都學不來。
蘇軾也學顏,比顏方一些,寫得有風格,大文豪。
漢《石門銘》局部
康有為以寫《石門銘》這個碑為主,但是康有為厲害在哪呢?你注意看,這個字的基本形態(tài)是不是方和扁的,康有為卻往直長里寫,看出真正的大家厲害處了吧!結體還是從《石門銘》中來,而體勢一變就成了康有為了,就不再是《石門銘》了,這就是大家研習傳統(tǒng)的一種方法。
這是《龍門二十品》中的一種,它的結構嚴密,穿插妥帖,空間均勻,字的尺寸并不大。那個時候凡是墓志銘和造像這兩類,字都不是特別大,都是結體特別嚴密的類型。為什么《龍門二十品》被當成魏碑里的所謂代表呢?還有《張猛龍碑》,太多了,它的最大特點就是字的構成上太嚴絲合縫了,再一個就是它的用筆,強調方,有棱角,刀砍斧劈的那種形態(tài),特別明顯。
像這種小字就刻在一塊石頭上,它不用考慮別的,這是一種近距離的觀看效果。而那種刻在摩崖石壁大的山石上,那個氣派,也因為環(huán)境不同,所以需要寫字人的心胸氣派也不同。
你要仔細看它每一筆都不是橫平豎直的,每一筆都是有變化的,特別講究,現(xiàn)在人粗心啊!那時候人太講究了。
這就是《張猛龍碑》,這個碑也是魏碑里的代表,徐悲鴻他們都寫這個,李叔同也寫過這個,李叔同寫得可好了,這個碑就在曲阜,曲阜有個小碑林,大碑林不是在西安嗎,這個小碑林漢碑多,其中有一個很有名的魏碑就是這個《張猛龍碑》,這么小的字,那叫一個神完氣足,清剛竣爽。這么小的字,放多大都沒問題,外表呈現(xiàn)了充足的內在的力與美,讓人不可思議。
北魏《龍門二十品之孫秋生造像記》
北魏《龍門二十品之孫秋生造像記》局部
實際上你仔細看,他的字都不一樣大小,無所謂,他要真寫成一樣大就完了。書法家不是寫字匠,現(xiàn)在人學他就沒有他當時寫這個時候的感覺,不是說背下來對吧,人家是創(chuàng)作過程,不是抄書。顏真卿這樣的字,和看魏碑真的不一樣,法已經特別高級了,還有儒家的那種渾然正大與雍容端嚴,能看出來盛唐的那種氣象,小的變化都服從整體觀念,莊重雍容,雄強博大,全是這種氣度。但是,你仔細看所有細節(jié)也都好,但是小的細節(jié)不會影響到大的氣勢,每個字并不大,給人的是完整的整體感撲面而來,讓你感覺特別重大,這種力量是無法模擬的。
你看這魏碑、楷書、隸書和篆書綜合的一個碑,你看這個“花”(華)字,上半截是楷書,底下這一筆這是篆書才這么寫了,還有隸書筆法。鄭板橋晚年不就是多種書體混雜在一幅書法中嗎?不是從他才有的,古人早就這么做過了。
這個字特別古拙,不要那種嚴密啊精準?。∷褪翘貏e拙,甚至有一種童趣。
北魏《張猛龍碑》局部
唐顏真卿《顏家廟碑》
《石門頌》被稱為隸書里的草書,漢碑里最放松的姿態(tài)體勢,和大量的漢碑比較,不管是西漢還是東漢,風格完全不同,你看那個字有簡的成分,但是它的名氣太大了,三石嘛,一個《石門頌》,一個《石門銘》,還有《石鼓文》,后面有喜歡這類的人專門寫這三個碑,像南京的蕭嫻,就寫這三個,其他基本不寫,別人找她學習,她也以此教學生,就寫這三個,篆書就《石鼓文》,隸書就《石門頌》,魏碑就是《石門銘》。
每個碑都不一樣,我們中國人除了大智慧以外,還有很多很細膩的感受,不是說光是大的,比如說這個和另外一個碑,差別并不大,但就是兩種風格,這太厲害了,太了不起了吧!都是這些字,只差一點就是另外一種風格。這幾個都是漢碑,你看都不一樣,年代都差別不遠,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們中國人對美的感受力事實上非常敏感,特別豐富,特別細膩。和繪畫比照起來,以黃山為例,黃山古今沒有什么變化,畫黃山的畫家,石濤、弘仁、梅清和戴本孝還有別人,咱就說他們四個,他們都是同時期的,都畫黃山,畫得都不一樣。書法上,都是漢碑,也都不一樣,這個功力、對事物的敏感和想象力,是讓后人嘆為觀止的。我們現(xiàn)在動不動就抄人家這個抄人家那個,你就可想我們祖宗既豐富又細膩又敏感而且他們結構的能力都特別強,就那么點不同,就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風格,那個感受力得多細膩?。Q句話說,我們現(xiàn)在人的感受力似乎有些太粗糙了。
有人問我,學生學書法,比如說學漢碑,怎樣的學習方法是比較好的?很難說好和不好,從張遷碑開始,就是方的結構和用筆,無非就是這幾類吧,方的比如說《張遷碑》《禮器碑》《西狹頌》《鮮于璜碑》,這些都偏方的。圓一些的比如說《曹全碑》《乙瑛碑》等等,剛開始學習要寫規(guī)整一些的,一上來就寫《石門頌》肯定不行,還是從比較嚴謹?shù)拈_始,就像山水畫一開始建議你先臨沈周一樣,它清楚、規(guī)整和堅實,容易入手,以后再慢慢涉獵其他。我們書法大綱是按照書法史的脈絡來的,不是開始就學顏字、柳字和歐字,不是這樣的。我們從書法史的脈絡來的,先寫大篆,重視篆隸,從大篆開始,《散氏盤》《毛公鼎》《大盂鼎》《石鼓文》這些,寫完這個再往下走,寫小篆然后隸書,再魏碑,這樣一個順序,因為要研究書法還是應該這樣。如果只要求練習一種字,那寫什么都行,如果說要研習書法還是按書法史的脈絡這個順序更科學嚴謹。
有人問,用的工具會有差別嗎?我認為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會有差別,但是不會太大,還是審美的高度影響大。漢代藝術成就最大的是石刻,大到那種動物雕刻,小到漢印,這中間有畫像磚畫像石,有漢代壁畫,有漢代的這么多碑,還有漢瓦當。在這當中,你有沒有看到不好的?沒有,哪一樣都很好,我始終對漢代藝術都很敬畏,另外還有急就章(就是急用的一種印章),立等可取的那種,它不是慢慢做,而是很快就要完成,都特別好。那時候漢代人的藝術感受力就這么好,那一類形式的藝術都這么厲害,不可思議,了不得。我對漢代的藝術情有獨鐘,覺得什么東西都特別好,當然唐也厲害。所以,和工具不會有太大差別,主要還是審美水準的問題。